巴闸夕照

2025-01-01 00:00:00郭乔
天津文学 2025年1期

郭乔,本名王秀琴。鲁迅文学院第44届高研班学员,吴忠市作协副主席。作品见于《民族文学》《清明》《飞天》《天津文学》《朔方》等刊,曾获《朔方》文学“新人奖”。

“老狗丢了!”在老狗走失一天一夜后,木爷对老妻说。老妻袖着手,斜倚在沙发里,眼睛一直盯着对面墙上一块就要脱落的墙皮,像是要用眼神再把它钉上去;偶尔目光也会飘到电视画面上,却只短暂地停留。木爷巴巴地望着老妻,他只是想把心里的无助说给一个人听听。老妻表情木然,眼神空洞,一看就没有把木爷的话听进去。自从得了这个“二儿子海魔”(阿尔兹海默),老妻的状态一天不如一天,仿佛她的体内真的藏着一只魔,把她的魂儿吸走了。木爷叹了口气,又出了门,只身寻老狗。他把整个镇子走了一遍,连郊外都没有略过,哪里有老狗的身影?木爷越走越迷惘,心里的紧张弥漫开来,腿脚越来越沉重。没了老狗,就再没一个听木爷讲话的“人”了,况且,娇娇就要回来了,怎么跟她交代呢?

木爷眼前就浮现出了娇娇怀抱老狗的样子:从一个嫩嫩的小女娃娃和一只嫩嫩的小狗伢伢,到如今抽条的杨柳枝儿一样的大姑娘和一只老到毛发打结、走路打颤的老狗。那时候,若是没有老狗陪着娇娇,她指不定会怎样呢。木爷记得那天,当他把一只才生下没几天的小狗送到娇娇怀里时,明显能感觉到娇娇的身子颤抖了一下,眼里闪过了一道久违的光。那光亮闪闪的,刺着木爷的眼睛。木爷差点儿没忍住泪。

记忆的引线顺势将木爷牵引到一个死角,是木爷不愿提及的往事。那些年月啊……木爷长叹一声。那日,他跟着警车跑啊跑,不知跑了多久,仿佛跑在一段长长的时空隧道中。老妻因为惊吓,得了失眠症。娇娇更是吓破了胆,从一个叽叽喳喳麻雀一样欢叫的小姑娘,变成家里最沉默的那一个。那之后,儿媳妇英娟的性子变得更加暴烈,每天一睁开眼睛,站在街巷里大骂一阵后,就不见了踪影。她魔怔了一样,嘴里整天念叨着他们汪家人多势大,可也太欺负人了,就是他们害了志明,要不是他们强租别人家的地,志明就不会坐牢。说什么要凑够三百亩,否则要不来什么资格。要来要不来,关我们什么事?街巷里静悄悄的,每家窗口都竖着几只耳朵。

当初,志明怒瞪着两只充血的眼睛,对着汪家老三喊叫的话:“你们要种树发财,凭什么强租别人家的地?他们怕你们家,我不怕!”到今天,都会时不时地在木爷的耳边回荡。志明的愤怒并没有吓退村汪家那个混蛋三儿子,第二天,他就指挥着一辆铲车,进了木爷家的地。当他们一家得知消息,赶到村外自家的地里时,那十几亩扬过花的麦子,已经被铲掉了一大半。志明当场就发了疯,他顺手抄起地头的锄头,大声喊叫着向老三冲去。过程快得出奇,老三得意洋洋的狞笑还没有从脸上褪去,就被一锄头敲在了脑门上。那种惊诧加微笑的表情,一直挂在那坏脸上,直到他一头扎倒在地。也就是从那天开始,村巷里的气氛悄然发生了变化,每个人看木爷的眼神都很复杂,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警察到汪家调查。

那些艰难的日子啊,不知道是怎么熬过去的。再回头时,也就是留下些许后怕的记忆,就像院子里的这棵梨树,风吹过时,叶子也会哗啦啦响,再怎么都比不了果子砸地的声音。世事难料,谁能想到十几年后,这地界的人都不愿种地了,家家的土地几乎都流转了,交到承包商手里搞集体种植。巴闸也撤村改制,变成了现在的巴闸镇。镇子中心盖了高楼,建了商业街,把过去庄稼地的热闹搬到了街市上。

十五年过去了,老狗俨然成了家庭的一员。每次回来,娇娇除了把他们老两口儿搂着抱着亲一顿,剩下的时间就是逗弄老狗玩。老狗毕竟是老了,随时倒毙的样子。有一次,木爷忍不住问娇娇:“下次回来要是见不到老狗,该咋办?”起先,娇娇没明白木爷的意思,她心里一直没有死亡的概念,无论对人还是对狗。等意会了,低低吐出一句:“该来的总会来,伤心一阵也就过去了。”这个回答,让木爷有些轻松,又有些难过,无论对狗还是对人。现在却不是因为死亡,老狗是活着走丢的,他该怎么向娇娇交代?

木爷一直找到月上中天,镇子的前前后后,连郊外的田野和水塘都没有错过,可哪里有老狗的影子?木爷望着水塘里倒映着的那钩弯月,心里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做梦都是雾霭沉沉。

睡梦中,木爷的眼前又一次滚动着那个耳帽,沿着长长的坡路一路滚下去,木爷在后面追啊追,眼看就要一把抓住,那耳帽似是拐了个弯,跌落进了路边的沟壑里。木爷沮丧极了,捶打着双腿,懊悔自己跑得太慢。不想那耳帽又从沟底升了起来,在木爷眼前一晃,继续飘飞。木爷心头重新升腾起了希望,他追着那耳帽,跟着飞,越飞越高,越飞越远,直到耳帽消失不见,木爷从高空坠下,他一下子惊醒,知道自己又做了那个梦。

木爷就很讶异,有多久没有梦到那个耳帽了,今夜偏又入梦。往事宛如昨日发生一般,又浮现在木爷眼前。

十五年前的那个冬季,那个耳帽连同盛棉服的包袱,一起从那辆四轮车上蹦下去,不知道是掉在深沟里了,还是被路人捡去了,再也没有找到。汪家老三因送医及时,算是捡回了一条命。志明被判了六年,服刑的监狱在一百多公里外的白芨沟。那以后,一月一回的探监,就成了家里最大的事情。每个月快到日子时,英娟和老妻会做些好吃喝,再备办些志明需要的东西,一切妥当后,一家人就出发了。一路上,英娟拉着小的搀着老的,前往远方那山高沟深的地方。多少个不眠之夜,木爷和老妻都会感慨,这世上的事,就是这么让人说不清。当初没出事时,志明和英娟这对夫妻,成天打打闹闹,日子过得鸡飞狗跳,把离婚随时挂在嘴边。出事的前两天,英娟还嚷嚷着不过了;出事后,英娟反倒没再提过一句,留在家里照顾老小,一心一意过起了日子。

那天,他们老小四人,倒了两趟车,才到达白芨沟车站。监狱在沟底,出了站,还要走一段长长的土路。隆冬高寒,那段在夏日里尘土飞扬的马路,板结成了硬实的冻土路。一路上狂风呼啸,四人瑟缩着膀子,走了很久,也没走出多少路。尤其是娇娇,瘦小的身子在大风里,前仰后合。要是来辆车就好了,英娟频频回头。许是老天可怜他们老小四人,没过多久,身后突然传来了蹦蹦车的隆隆声。四人高兴坏了,齐齐挥手拦下了车。四轮车的车厢里堆满了玉米,哪有他们坐的位置。好心肠的车主可怜他们,就安排他们坐在了玉米堆上。十几里的路程,很快就到了,激动的心情,没有维持几分钟,老妻就发现少了一个包袱。那会儿坐车时,因为玉米垛高,英娟只得一手抓着车厢靠背的横杆,一手紧抱着娇娇;木爷也一样,他负责自己和老妻的安全,老妻怀里则抱着给志明准备的几个包袱。没想到,只顾着人了,包袱颠簸掉了都不知道。

站在探监室的门口,老妻难过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那个包袱里装着给志明准备的棉服和羊皮耳帽。上次探监时,老妻就注意到志明的耳朵上已经有了冻疮,身上的制服也不够厚实。志明从小就怕冷,天气一天比一天冷,好不容易挨过了一个月,御寒的装备给置办好了,却被她这个蠢笨的老太婆给弄丢了。老妻不停地自责着,那些话让木爷比丢了包袱本身还要难受。木爷当即决定,沿路返回寻包袱,找到的话,志明就不会再多挨一个月的冻了。

木爷走啊走,那条荒滩上的土路,从正午走到了黄昏。木爷一直走到车站,一路上眼睛瞪得老大,每一个沟沟壑壑,都没有放过。风在木爷的脚步声中,渐渐停止了怒吼,直到无声无息。木爷不知道,当他再次出现在老妻的视野中时,身后是一轮正在西沉的太阳。土黄的大地,被浓烈的橙红色,涂抹了一遍。木爷披着绯红的晚霞,从远处走来,脸上却满是掩饰不住的悲伤。

之后,那顶消失的帽子就深深刻印在了木爷的记忆中,梦里醒来都会想起,持续了一些年,直到最近,才在木爷的记忆中淡远。今夜,却又进入他的梦里。

窗外传来了风吹树叶的声音,夹杂着噼里啪啦雨点落地的声音,没过一阵,便成声势。在这混杂的声音中,似乎还有一种“笃笃笃”的声音,仿佛鸟嘴啄树,又像极了狗爪刨门。木爷不确定,屏息倾听,那“笃笃笃”的声音越来越清楚响亮。

木爷开了门,外面风雨交加,老狗立在门口,眼神凄哀。进了屋,木爷一边数落着,一边把浑身湿漉漉的老狗擦干净。老狗身上没有伤,只是瘦了,精气神更不如以前。这几日,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有它自己知道。老妻闻声也醒了,翻了个身,手指着狗,嘴里说着:“狗!狗!”木爷回答:“狗!狗!”心里又添了重惊喜,老妻并不是完全糊涂。

天亮了,风停雨住了。木爷开始收拾自家的小院。昨夜的风雨比躲在屋里想象得还要大。院子里的地上,满是黄沙枝柴。花架上的盆花,有的被吹落到了地上,盆摔碎了,花也离了根。菜圃里的薄膜,被风撕扯开一个大口子,像一条拍在岸上大张着嘴的鱼。一早上的时间,木爷扫了院子,拾掇了花架,院子又恢复到了之前的清爽整洁。木爷爱侍弄个花草。整个巴闸镇,还没有谁家的院落,比他家的好看。每年从春天开始,一直到深秋,木爷的院落都像个小花园,引得左邻右舍常常来他家赏花。隔壁的鳏夫老海,活着的时候,几乎天天来院里一趟,时不时地啧啧称叹:“木匠,你怎么这么大的心劲儿?”木匠,就是木爷。木爷年轻的时候做过木匠,巴闸大部分人家的家具都是他打的。木爷手巧心细,做下的木工活耐用又美观。所以,他木匠的称呼,反而比他的大号深入人心。时间久了,人们好像也就真的忘了他的真实姓名。后来,木匠这行逐渐被淘汰,大家对他的称呼却没有变;先是木匠,后来是木匠爷,直到现在顺嘴叫成了木爷。

起初木爷还回一句:“闲着也是闲着,干点活儿疏松疏松筋骨。”心里却藏着另一个答案,老妻一辈子爱花,他侍弄这些花草,就是给她看的。老海接上话茬儿:“庄稼地里干了一辈子,还没干够?靠这个疏松筋骨?”话里含着鄙夷。木爷就沉默不语了,他继续着手里的活儿,要不给蔬菜间苗,要不给盆花浇水。老妻却忍不住,从厨房出来,说笑道:“你这懒驴子驾辕,不打不走的人,竟嫌弃起我家木匠了?真是三伏天吹西北风——奇了怪了!”老妻没生病前,是这镇上有名的快嘴,快人快语,性格爽利,口才好得让不善言辞的木匠,常常心生佩服。老海嘴张了几张,果然不知怎么应对,讪讪地笑了笑,又强站了一会儿,就走了。过不了两天又来了,没看几分钟,老话又顺出了嘴,招来老妻又一顿抢白。木爷觉着好玩又解气,就老海那狗窝一样的门户,还有脸笑话别人,活该被老妻挤兑。然而,老海亡故也有些日子了。巴闸镇和木爷同年龄段的老人越来越少,每年都要送走其中的一两个,仿佛秋冬时节树木上的叶子,总归是要落到土里的。老海走了后,再也没有人和老妻斗嘴了,木爷的耳根子清净了许多,却带着丝丝寂寥。

木爷再抬头时,太阳已经升起来了。许是刮了一夜的大风,太阳光也被风的阵仗唬住了,失了五月天的嚣张,只把一轮薄而淡的光晕洒向人间,像是一张还没上色就熄了火的摊饼。想到摊饼,木爷的肚子有点儿饿了,他挪挪发麻的腿脚,拄着手里的细竹竿,缓缓立起身。这畦豆角地垄共三行,连头连尾不超过五米,为给新出的秧苗插杆,木爷半蹲着身子,忙活了大半个时辰。

老狗也跟着站起来,甩甩耳朵抖抖毛,顺带出一些灰尘和蜢虫。一早上,木爷走到哪儿它跟到哪儿,追着老人的脚踪。昨夜回来后,老狗更是黏着他,一刻都不分离。木爷觉出了老狗对他的亲昵,他其实和它一样,也有一种失而复得的心情。这一次,被老狗绊得一个趔趄差点儿跌倒,他也只是嘴上轻轻呵斥几句:“起开!老不死的,滚一边去!”老狗眨着一双浑浊的老眼,痴痴盯着主人。

木爷给老妻洗了脸擦了手,从套间的厨房里,端出刚刚做好的吃喝:熬得稀烂的小米粥和摊得柔软的鸡蛋摊饼。这两样都是老妻的最爱。小米粥黄澄澄的,上面点缀着几颗红枸杞;摊饼也黄澄澄的,上色均匀,火候恰到好处。木爷心头荡漾着淡淡的喜悦,为自己学会了老妻的手艺,甚至还要好。有时候,老妻吃着吃着会发脾气,扔了勺子掀了饭碗,木爷也不生气,赔着笑脸安抚着,哄好了后,再盛一碗。今天老妻却乖巧,安静地吃着饭,一勺一勺往嘴里送,没有多少汤汁从那因中风而合不拢的嘴巴里流淌出来。一顿饭,木爷吃得很舒泰。空气中荡漾着淡淡的喜悦。今天真是个好日子!

正吃着饭,门帘一晃,娇娇拎着大包小包进了屋。木爷有些意外:“你不是说下个礼拜才回来吗?”

“情况有变,你那不省心的大儿子和大儿媳,又要闹离婚,地动山摇的。我不提前回来能行吗?”

几十岁的人了,儿女都到了结婚的年龄,也不怕人笑话,木爷心想,他心疼孙女娇娇,作志明和英娟的女儿,一定很累。好不容易回一趟家,没吃上父母做的一顿热饭,还得费心为他们断官司。木爷就张罗着给娇娇包饺子。和好了面,剁好了馅儿,爷孙俩一个擀皮儿,一个包,晃晃悠悠地干着,转眼就到了下午。

吃完饺子,娇娇给奶奶洗了澡,剪了指甲,搀着奶奶到院里晒太阳。满院的花木经了一夜的雨水,开得更艳了,到处都是夺目的姹紫嫣红。老妻嘴里喃喃着:“花儿……花儿……”娇娇边随声应和着奶奶,边逗弄着趴在她膝头的老狗玩。老狗吐着舌头,晃动着尾巴,狗眼里溢出的笑意,仿佛拉丝糖一样,在空气中丝丝缕缕地飘扬。娇娇被老狗逗得哈哈笑,木爷却感觉哪里不对劲儿。从娇娇进门的那一刻,木爷就感觉到了,娇娇也和平常回来时一样,说着笑着,但他却总觉得娇娇心里装着事儿。娇娇的笑意是浮在脸上的,不是从心里流淌出来的。应该不会是为她爹妈闹离婚的事,木爷心想,这事谁又会放在心上呢?

“娇儿,上次和你一起回来的那个小张,这次咋没一起来?”木爷犹豫再三,还是决定问问。

“分了。”娇娇淡淡地说,眼底里有丝丝缕缕的忧伤。

木爷心疼极了,他摩挲着孙女的头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其实,那个笑眉笑眼的小伙子,给木爷留下的印象并不好,虽说看起来还礼貌,给木爷递送东西时,都是双手奉上。但是背转身,无人的时候,他却把痰吐在盆花里,甚至还在老狗身上熄灭烟头。木爷不知道该不该把这些告诉孙女。娇娇看那小伙子的眼神,让木爷不忍心说出不好的话来;当娇娇开玩笑说要嫁给小伙子时,更是让木爷捏了把汗。现在好了,木爷再也不用为这个问题烦心了,又暗自庆幸孙女是个有福的孩子。

伤心是伤心,过段时间就好了。木爷心想,他把劝慰孙女的话,吞进了肚里。木爷相信会是这样。这辈子,他有多少事情,都是这样过来的。

日影逐渐下斜。前排老海家的房屋,在院子里投下的阴影,比起正午来,缩小了一大半。剩下不多的蔬菜和花木,尚处在光的余晕中。院落里一片寂静。

“熏媳妇,跪奶了吗?”老妻嘴里突然蹦出了这么一句,木爷都听得不大清楚,娇娇更是一脸蒙。

自从去年,老妻又添了中风的病症后,说话就越来越含糊,越来越让人听不清楚。木爷很怀念老妻生病前的日子,那时候,他只需老老实实做好他的听众就行。老妻的话像巴闸河里的水,从早到晚哗啦啦流淌着,每一个水花儿都浸润着木爷的心;老妻病了后,记性一天比一天坏,许多话,头天反复念叨,第二天提起时,她竟一点儿印象都没有。木爷总觉得病了后的老妻,脑袋里像藏着一块橡皮擦,把她的记忆沿着一条时间线抹去——越近的,老妻反而忘得越早。那些陈年旧事——木爷都快忘了的,又被她重新提及。在老妻嘴里,过去的某些生活场景,在木爷脑海里,像电视画面一样一一再现,每天都有新的内容。

按照顺序,最早出现在画面中的是女儿志红,后是小儿子志新。那些日子,这些画面反复播放,有时候还会混搭在一起。比如,老妻头天会问木爷,志新把那些红柳栽完了吗?第二天,就变成了志红栽红柳,而志红脸上的疤印,则变成了志新脸上的。木爷从老妻那些细碎又交错的念叨中,感受到了她对儿女的思念,这或许也是老妻在垂暮之年痴呆的原因吧。一个人的思想,总是在幻想中沉浮,回到现实中,多半是幻梦清醒后的失望,积攒多了,是会伤心伤脑的。这是木爷那个读医学院的小孙子说的,木爷听不懂,他大概猜到了些意思,老妻太想念女儿和小儿子了,才得了这个病。木爷就有些后悔,不该让小儿子志新去新疆当兵的,更不该让女儿志红远嫁。志新留在了部队,后来又在新疆娶妻生子定居;志红嫁到陕西,回趟娘家,也要一千多公里的路程。

木爷心疼着老妻。每一个黄昏,老妻伫立在街门口遥望远方的身影,就像是另一幅电视画面,印在木爷的脑海中。可有什么办法呢?后悔不后悔的,或许命运早已安排好。对于许多无法改变的事,后来,木爷多半都是顺从接受,就算无可奈何,他也只能接受。

几十年前的事了,谁又能说得清。当初,志新去新疆当兵,全家最不乐意的就是老妻,她嫌那地界远,又在荒无人烟的建设兵团。志新离开的那天起,老妻就悬着心,她担心会打仗,她的小儿子会上前线;还担心边疆荒僻,志新站岗时会遇上狼。过了些日子,志新把家书寄回,说是他们新兵连一到驻地,就开始种树,要将红柳插遍整个北疆。信末,志新难免抱怨,说他烦透了红柳,看见都头疼,不知何时才能种完。随信还附了一张照片,上面的志新果然嘴唇干裂,又黑又瘦。那段日子,老妻拿着那张照片,一遍一遍看时,嘴里总会嘀咕:“不知志新的红柳种完了没?”

生病后,老妻的头脑,就像是短路的线路,把曾经那么灵醒的设备烧坏了,一些线路似乎也被熔断了,有几条却似高压线一样,强悍地占据在她的记忆中。

志红脸上的疤痕,就是其中一条。那还是志红五岁的时候,有一年夏收,志红和志新姐弟俩因无人照管,就被他们的母亲带到了地头。志新还不会走路,被母亲用一根布绳拦腰拴在田埂边的树上,任他在树荫下的草席上爬玩;志红,则给她一个小竹篮,提着拾麦穗。志红很乖巧,跟在捆扎麦垛的妈妈身后,把一些零散的麦穗,一根一根拾进自己的小篮里。志红走路不稳,还没有拾上几行,就被一束高出的麦茬绊倒了。新收割的麦茬,根根刀尖一样锋利。志红摔倒时,小嫩脸正好跌在上面。那天夜晚,当妈的就一直检讨自己的错误,一直自责自己的粗心大意。伤口早已在乡卫生室里包扎好,结痂后,还专门买了祛疤膏。那段日子,妻子动不动就会把那句话挂在嘴边:“志红脸上的疤印,不知道会不会褪干净?”如今,妻子已经变成老妻,那些小事,即使生了病,她都没有忘记。

那时候,老妻说话还不像现在这么含混,木爷立马就能听明白,可这次不行了。“奶奶说的什么啊?”娇娇问,“什么跪奶啊?”木爷也听不明白,他只听清楚了一个词——“媳妇”。

这样的糊涂话,老妻每天都会说一些,多数木爷都听不明白,听不明白也没关系,听着就行了。突然之间,仿佛有一道电光在木爷脑子里闪过。五十多年前的某一天,当他第一次听到老妻问他:“新媳妇,回来了吗?”老妻的脸上也是这样一副疑惑加殷切的表情。木爷终于听懂了这句话的意思,一阵酸楚涌上心头,五十多年前的事了啊!这意味着记忆的时间线,又往前推进了一步,留在老妻脑海里的东西越来越少了。

五十多年前的天比现在的蓝,花比现在的红,巴闸河里的水比现在的汹涌。那天,年轻的木爷一个人孤单地走在回家的路上,他的头脑里空空荡荡,神情木木呆呆。走到闸口,他的魂儿仿佛才被哗哗流淌的水声唤回来。他停了下来,望着流向峡口村的河水,心里逐渐明白了一件事,他那成婚才三个月的妻子,再也不会回来了。岳母的语气凶狠,话说得比峡口村头百年老槐树的根,扎得还要稳——她的闺女已经被她送到包头了,马上就要嫁给当地的富户,再也不回来了。看着他满脸惊诧的表情,岳母又补了一句:“跟上你这穷小子,迟早得饿死!”他怎么都没有想到,自己用两斛米换来的妻子,一起生活了才三个月,又要嫁给别人。当时,他就想哭喊,想和岳母一家好好理论。但没容他问出第二个“为什么”,就被两个街门一样高大的舅子哥,架着胳膊扔出去老远。等他终于爬起来时,身上的泥土都想不起拍,就飘飘荡荡地出了村巷。到了巴闸河畔,他憋着的气终于提了上来,趴在桥梁的栏杆上,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闸口的河水,翻腾着巨大的浪花,撞击着河床石,发出雷鸣一样的响声,把他的哭声也吞没了。哭得正忘情时,他的后背像是被人抽了一鞭子,火辣辣地疼。他转过头,看到隔壁沈闸生产队的“铁姑娘”白凤坐在马车上,正向着他挥出第二鞭。

他一把抓住马鞭,狠狠地将白凤拽下马车。这一拽,使他胸腔里憋着的委屈与愤懑,化成了熊熊燃烧的怒火。他对着白凤一顿怒吼,白凤也对着他张嘴瞪眼地喊着什么,水声太大,根本听不清楚彼此的话。僵持了一会儿,白凤一把拽过他的衣襟,将他拉上马车,自己坐在车头,挥着鞭子,“驾驾”地打马前行。过了桥,又往前走了一段,水声逐渐被甩在身后越来越远时,他才听到了白凤的声音:“瞧你那点儿出息,一个大男人,寻死觅活的,你到底有什么想不开的?”“谁要寻死啊?”他急忙辩解。两人争论了一路,一个一口咬定对方就是想要寻死,另一个指责对方血口喷人。快到巴闸时,木爷才又想起新媳妇再嫁的事。

没有几天,木爷的事情就传遍了四方,传到他耳朵里时更加离谱。有人说,新媳妇的娘,本就是个贪财鬼,为了弄钱,脸都不要了,更别说是乡序礼法。出嫁的女儿,还能转手再嫁?也有人说,不是娘家妈的问题,是那新媳妇不是好东西。上次回娘家时,正好碰上了旧情人,俩货就偷偷私奔到了包头。也有人说,怪只怪他们这地界离政府远,扯一张结婚证太麻烦。最后一种说法,木爷倒是比较认同。新中国多少年了,他们这地方,大部分人成亲还是沿用古旧的做法,下一张聘书就成了。谁知道聘书没有保障?自那以后,结婚领证才在巴闸流行起来。

过了几天,他们生产队和沈闸的生产队集体挖渠时,他又遇到了白凤。中间歇晌趁着无人时,白凤踱到了他跟前,悄悄问他:“新媳妇,回来了吗?”他只嫌她多管闲事,说声“走走走”,就躲开了。之后的日子,不知为何,他和白凤见面的次数突然就多了起来。在合作社购物品时,在村口的辘轳井上汲水时,有一次甚至在木爷家的门口。在白凤最后一次问木爷这个问题时,看着她紧张的表情,木爷才恍然有所悟。第二天,木爷就托了媒人,上门提亲。

白凤就是老妻。新婚之夜,木爷终于知道了白凤想嫁他的原因。那日,看到木爷趴在桥头,抽搐双肩哭泣的身影,白凤的心也跟着抽搐起来。那天之后,不知为什么,白凤总是克制不住自己想要见他的心情,就故意制造了很多见面的机会。木爷佯装生气,原来你是可怜我啊,我以为你看上我爱上我了。白凤便捂嘴笑,说,傻瓜,女人的可怜有时候就是一种爱啊,连自己都说不清楚。在他们一起生活了几十年后,白凤也时常感叹,多好的男人啊,真不明白那新媳妇是怎么想的。有时候,白凤也逗他,问新媳妇好看还是她好看。起初,木爷也拿假话哄骗她,嘴里说着,脑子里却是一张可人的俏脸。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木爷渐渐忘记了新媳妇的长相,年年岁岁,甚至连那个人都要忘了。多少个日子以来,木爷的眼睛里就只有老妻的身影,老妻在庄稼地收割,在菜畦里壅肥,在灶台旁忙活,老妻家里家外,冬夏春秋,挺拔的腰背变得佝偻。

这个为他生下两儿一女的人,此刻,像一只布口袋一样,瑟缩在屋檐下的破沙发上,正用可怜巴巴的眼神盯着他,等待着他的回答。他挪步到老妻跟前,看着曾经那张不无英气的大方脸,变成了眼前浮肿蜡黄的团子脸,一阵心酸。握紧那双布满褐斑的手,附在老妻的耳边,木爷低低地说:“不回来了!放心!”

黄昏如期而至。许多日子以来,木爷和老妻就坐在这前廊下,看着霞光将院子涂抹成玫瑰金的颜色,又变成橙红,随着日影的下移,光线黯淡,小院笼罩在一片宁静的寂寥中。街门口也空空荡荡,少有行人路过。木爷就常常感叹,人都到哪里去了!木爷眼见着生产队变成村,村变成了镇;镇上的人也由少变多,又由多变少,直到如今,整个镇子都空空荡荡的,看不见几个人。街门也从五十年前的木头门,换成了后来朱红漆的大铁门。漆皮经过几十年的风吹日晒脱落后,刷过一层草绿色的漆。如今,也已锈蚀得看不清本色。刮风的日子里,即使敞开着,铁门也会发出轻重不一的声音,或者“咣当咣当”,或者“吱咛吱咛”。

此刻,南墙架子上的西葫芦花,将或大或小的阴影投映在地上;菜畦里的西红柿、黄瓜、茄子等等,分不清哪是哪的秧苗。架子上排排列列的盆花,统一成暗沉的酱紫色……老妻昏昏欲睡。老狗吐着舌头,趴在娇娇脚下,看她拿一根细枝在水泥地上划竖道,一道一道,娇娇不知划了多少道。木爷突然就有一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仿佛每一个黄昏,他们爷孙仨都是这样度过来的,又好像第一次拥有这样宁静美好的时光。那些整齐的道道,在苍茫的暮色中,显得疏朗又细密,恰似流逝的岁月,在木爷记忆深处,斑驳不一。

暮色四合,微风轻拂,院门口的枣树叶子,发出簌簌的响声。坐着坐着,木爷的眼睛有些发麻了,恍惚中,他又看见一个人,跨过街门走进来,小小的身影,左眉上有一颗黑痣。多少次了,木爷疑心,那是小时候的自己,还没张嘴问,人影就穿过他的身体,消失不见了。后来,木爷终于悟到,人生一辈子,不过是像跨过一道门槛,只是一瞬间而已。这样想着,木爷的心头又漫过一种苍凉又寂静的感觉,就像晚风吹过树叶。

许是划厌了,娇娇站起身来,跺跺发麻的腿脚,对木爷说她要走了:“还能赶上末班车。”

“不住了?”木爷有些惊讶。回来一趟不容易,至少应该住一个晚上的。转念一想,这些年,儿孙们每次回来,似乎不住的情况居多。

“不住了,还得再回去看一趟。”娇娇嘴上说着不管父母的事,心里到底牵挂着。

“也好!也好!”木爷答应着,心里的想法和娇娇一样。

老狗追着小主人送出去很远,木爷拄着拐杖,站在街门口的廊檐下,目送着。夕晖中的人影,在乡道上越走越远,渐渐变成一个小点,直到消失不见。几十年来,对于这街门口的目送,在木爷心头引起的情感激荡,浓度似是越来越淡。木爷终于把许多事情看得轻浅了,后辈们来来去去,自己和老妻再怎么牵挂与不舍,终究仍是要离开,就是他们自己,也会很快离开。那或许会是一场真正的告别。不过,那又有什么呢?

责任编辑:杨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