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树下

2025-01-01 00:00:00李广宇
天津文学 2025年1期

李广宇,1970年出生于大连,出版有《大山深处——一个青年志愿者的手记》和《山里山外》两部纪实文学作品,中、短篇小说发表于《天津文学》《青年文学》《北京文学》等刊物,作品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等转载。2010年开始电影剧本创作,有多部电影剧本获奖。

老 刁

王林给我电话,说他想见见我。我犹豫了好半天,才说,今天晚上可能不行。他“哦”了一声,说,那算了。王林是三年前从南方回来的,可回来后只打过一个电话,之后再没联系。妹妹跟我说,她在开发区遇见过王林,人模狗样儿的,穿着西服打着领带,跟小鬼子似的。说完还笑。妹妹看不起王林,她更看不起王林的弟弟王顺。

他们都是以前化工厂七号楼的邻居。

很多年里,化工厂都是这个海滨城市最重要的符号,追随着城市的起起落落而存在。当年,日本人在这建立了化工厂,目的是生产化工原料,跟同时代建立的钢铁厂、炮弹厂构成了完整的工业体系。王林对化工厂的历史特别感兴趣,经常跟我聊这些,虽然我总是表现得心不在焉。王林的老爸在化工厂磷化车间当工人,每天骑着破自行车上班下班,一副笑呵呵的模样。

化工厂七号楼下有一个四四方方的小广场,每个星期都有人在那里聚会,十分热闹。后来有人搬来一棵铸铁的大树,树干是铁的,树叶也是铁的,枝繁叶茂,树的底座上镶嵌了一块铁牌,有字——“青春万岁”。树是那年五四青年节搬来的,由钢铁厂赠送给化工厂,化工厂没有摆放的地方,就直接拉到了宿舍区。

铁树给孩子们带来了无限的乐趣,他们在树上爬来爬去,不过很快就有人被铁树叶刮伤了腿,还有孩子从树上掉下来摔断了胳膊,于是青春树被铁丝网围起来,再难攀爬。

王林揪着青春树前面的铁丝网来回摇着,不时转头跟我说,化工厂的龙门吊是日本人从日本带过来的,我爸说,那龙门吊没人敢拆,据说拆一个螺丝,整个龙门吊都会倒。不知道王林是第几次说这事了。每次我都会撇撇嘴,说,吹牛。这次连这句话我都懒得说了。我闷闷不乐地听着他啰唆。学校放暑假,实在太无聊。

我抬起头看着头顶遮住天空的铁树叶,它们又开始生锈了,虽然每年都有人来刷绿漆,但依然阻挡不了锈渍的生长。那些锈渍好像树藤一样,一点点侵蚀着铁树,从树干到树叶,它们似乎是活的,比青春树还有活力。从铁树叶之间可以看到耀眼的蓝天。天太蓝了,蓝得让人心里难过。我眯起眼睛,耳边王林还在说话,我却好像什么也听不见。

王林推了我一把,他的声音突然低沉,眼睛里闪着光芒,他问,想不想去化工厂看看?我懒洋洋地说,去呗。王林高兴起来,他松开手里的铁丝网,拉着我就走。

天气很热。城市大咧咧地敞开胸膛,让阳光直射着,有点儿不知羞耻。王林还在我耳边喋喋不休,我却好像聋了一般,周围的一切似乎都变得无声无息,只有热浪嗡嗡作响。

路上没什么行人,直到经过国营商店的时候,我们才看到那里聚了一堆人。一个穿白大褂的胖女人手掐着腰站在台阶上,她正在骂另一个年轻女人,胖女人是店里的售货员,出了名的泼辣,我和王林都被她骂过。年轻女人穿着一件褪色的劳动服,背影看起来很眼熟。我和王林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隔着马路,我们听不清她们对骂的内容。

我还在犹豫要不要凑过去看看,王林却拉着我的胳膊,说,走吧,看什么看。见我不说话,他道,我跟你说件事,就是上星期磷化车间的爆炸,你听说了吧?日本锅炉,太老了,炸死了一个人,你一定知道那个人,于大头!王林努力想将我的注意力拉回到他的话题里。我见过于大头,以前来过王林家,喝了酒就爱哭,头很大,人却不怎么聪明。

两个女人突然扭打在一起!

周围有人在尖叫,有人在起哄。年轻女人显然不是胖女人的对手,她的扣子被扯掉了,衣服散开,露出里面的粉色内衣。这让她的气势明显衰弱,她一边用手拉着衣服,一边胡乱地抵挡胖女人的攻击。终于有人站出来拉架。有人拉住胖女人的胳膊,这让盛怒之下的胖女人非常恼火,她转身跟那人吵,年轻女人趁机退出人群,落荒而逃。王林也被打架吸引,停止啰唆。好半天,王林说,那不是咱楼上的那谁吗?我没说话。“那谁”是个寡妇,挺好看的。

人聚得快散得也快,炽热的空气好像海浪一样,迅速地卷走了看热闹的人。我们继续往前走。长街上见不到一个人影,一条老狗在阴影里睡觉,舌头吐出来,垂在地上,地上流着一摊口水。

光明电影院前的石阶上坐着几个年轻人,光着膀子,把背心搭在肩上,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电影院巨大的圆顶垂下一大块阴凉,刚好为这些人挡住阳光。那些人里面有一个人似乎认识王林,喊了他的名字,王林只是回头看了一眼,却没有回应,又转过头来跟我继续说。我打断他,说,那个人在喊你。王林白了我一眼,说,我不认识。王林的表情有些生硬,我转头看着那个人,没想到那人竟然指着我问,你看什么!

周末的时候,我们会来光明电影院门前玩,因为这里最热闹。我爸妈不舍得给我买电影票,他们还觉得有些电影不适合我看,因为里面有拥抱、亲嘴儿的镜头,不雅。王林的爸妈就不会这样认为,他们给王林和王顺钱,让他们买电影票,这让我很难堪,有时跟他们一起去光明电影院,他们是去看电影的,而我却只是坐在电影院门前发呆。

我弯腰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猛地向那人扔了过去。石头砸在那人的脑袋上,他惨叫一声……王林突然用力推了我一把,问,你还去不去了?我猛醒过来。幻觉。年轻人还坐在那里,扭头跟别人说着什么,他似乎早已忘记我们两个人的存在。

王林在电话里问我,化工厂七号楼还在吗?我迟疑着说,还在吧。其实我心里也没底。我有多少年没回去了?化工厂异地搬迁都有十年了。十年啊。王林似乎有些感慨,道,不知道老刁还在不在了。王林的话让我心里沉了一下。

老刁跟他老爸老妈还有几个姐姐就住我家楼下,他的年纪比我们大一些,可他显老,脸皱皱巴巴的,一头乱蓬蓬的卷发还有点儿黄。他有一个巨大的鹰钩鼻子。老刁他爸工伤死后,他就顶替名额进了化工厂,这算是一种福利吧。从那以后,老刁似乎只有一个形象,穿一件松松垮垮的劳动服,走起路来晃晃悠悠。

那个夏天的午后,王林带着我走了很长的路,也许并没有那么长,只是因为热才觉得漫长。王林也累了,话慢慢变少。两个人垂头丧气地走着,像两条干渴的鱼。我想喝汽水,我跟王林说。王林不说话,抹了一把头上的汗水,伸手把裤子口袋翻出来给我看,一分钱也没有。王林说,等会儿我们去找我爸,他们那里有保健汽水。

只有化工厂的一线部门才有保健汽水,那种廉价的带着一点儿水果味道的甜汽水,因为加了气而变得很冲,喝到嘴里又甜又麻。我狠狠地咽了一口唾沫。

空气里充满了一种难以描述的复杂味道,那是混合着汽油、铁锈和泥土的味道,而且越来越重。路上的卡车很多,来来往往,巨大的积满尘土的车身如同怪兽,呼啸着从我们身边掠过,相比之下,我们两个小如蚂蚁。路边开始出现粗大的金属管道,从那里面传出低沉的轰鸣声。王林突然又开始大段地说话,他说,这些管子里流的都是石油,它们要被送到各个车间,然后被分解提炼……他的声音淹没在各种噪声之中,我几乎听不清楚。我的眼前是一片混沌,汗水挂在我的眼皮上,凉凉的,有点儿痒。

终于看到化工厂的厂门了。厂门前是一大块空地,空空荡荡,上面长了野草,踩上去软绵绵的,我们蹚着这片野草走着,那感觉就像踩在一张热乎乎的毯子上。王林突然卧倒在野草上,还打了一个滚,然后看着我傻笑。我也笑了,今天第一次这么开心,我也躺进草里,滚了几下,野草包裹着我,草香醉人,被惊起的蚂蚱跳到我身上,我懒得挥手去赶它们。头顶碧空如洗。我跟王林就这样躺了好久,都不想爬起来。

化工厂厂门口有一座石头雕像,一个臂膀粗壮的工人手握铁锤,目光炯炯地看向远方。

有人拦住我们。那个人就是老刁。

那时候我们都喊老刁叫“座山雕”,因为他姓刁,还因为他长着一个与众不同的鹰钩鼻子。老刁不喜欢别人这样喊他,谁喊骂谁。老刁走出守卫室,警惕地瞪着我们,问,你们干嘛?王林说,找我爸。老刁绷着脸,反问,你爸是谁?他在刁难王林。王林有点儿急了,说,我爸你不知道?老刁脸上带着嘲讽,说,你爸是你爸,我怎么就要知道你爸是谁?王林的脸渐渐憋红了。

老刁是故意的。老刁找过王林他爸,还带了两瓶好酒,老刁想进磷化车间,还想当王林老爸的徒弟,可王林老爸却很干脆地拒绝了。这件事传出去,大家都笑话老刁——谁都能当王林老爸的徒弟?

王林突然大叫一声,座山雕!然后转身就跑。他毫无预兆的举动让我吃了一惊,老刁也有点儿吃惊,反应过来,吼道,小兔崽子!老刁开始疯狂地追赶王林。我呆呆地看着王林跟老刁在宽敞的空地上转着圈儿跑,一时不知该做什么。

王林跑得很快,边跑边叫,座山雕!座山雕!老刁也在骂,但声音低沉,听不清骂了什么。老刁开始变得气喘吁吁,他的速度变慢,中间还停下来,手拄着腿,大口喘着粗气。王林重新跑到我跟前,对我大叫道,跑啊!

没事的时候,我们都喜欢去光明电影院门前玩,没有电影可看的时候也去,哪怕无所事事地坐在台阶上,也比待在家里有意思。情侣们喜欢在那里约会,单身的女孩也爱在那里聚成小圈子,说说笑笑。夏天来临,女孩们穿着花花绿绿的连衣裙,仿佛花儿一样绽放。半大的男孩们坐在台阶上,向女孩们吹口哨,常常会引来女孩们的白眼和叱责,可这只会让他们更加兴奋、更加放肆。

王林揉着大腿,嘴里骂骂咧咧。

老刁找到王林老爸,狠狠地告了一状,王林老爸用木棍抽了王林一顿。王林像革命者一样坚强,一声不吭。王林老爸还来找我,询问事情的经过。王林老爸走后,我爸把我也打了一顿,我不像王林那样坚强,嚎叫声快把楼板掀翻了。

王林一直在骂老刁,骂得很难听。开始我还跟着骂,后来觉得没意思,就听着王林絮絮叨叨。突然有人从后面踢了王林一脚。我们一起转头,看到是上次那个喊王林的年轻人。那人嬉皮笑脸地看着我们,王林却面无表情。那人道,怎么不认识我了?你不是王师傅家老大吗?王林没好气地问,怎么了?这话让那人有些难堪,道,怎么这德行!说完讪讪地走开了。

王林终于不说话了。夕阳渐渐落进西边的山梁,路灯渐次亮起来,夜风习习,空气里有甜丝丝的味道,那是夏天夜晚的味道。王林用手支着身体,仰头看着夜空,不知在想什么。

虽然周围有很多人在闲坐、聊天,可我还是感到无聊。那种无聊感是悄然来临的,无声无息,让人心里如同长了野草一般,芜杂而迷乱。

偶然转头,我看到老刁出现在人群外面。一开始我并没有认出他来,因为他已经换了一件白色的老头衫,簇新的,在路灯光下有点儿刺眼。他的举动也有点儿奇怪,鬼鬼祟祟的。他似乎在找人,目光在人群当中逡巡。我用手推了推王林,把老刁指给王林看。

光明电影院后面有一条死巷子,巷子入口装了铁栅栏,里面锁着一些文艺汇演时用的道具,可铁栅栏根本拦不住好奇的人,铁栅栏被掰弯了,中间有一个大窟窿。老刁就是从那里钻进去的。

巷子里没有路灯,也没有一丝声响,跟电影院前面相比,那里显得阴森而诡异。我们从巷子里退出来,重新回到有路灯的地方。王林好像在想着什么,好半天才说,你在这里等我。我问,你要干嘛?他说,你别管。说完他转身再次走进黑暗的巷子里。他的动作很快而且很坚决,根本不容我拦阻。

只剩下我一个人站在幽暗的路灯下,一群飞虫绕着灯光乱飞,不时有几只跌落到我脸上,可我似乎失去了知觉。我的心在怦怦乱跳,身体微微颤抖,身上的每个器官都变得紧张而敏感。我听得见极远处的女孩的欢笑声,听得见头顶蚊虫的尖叫声,我看得见黑暗深处的铁栅栏,看得见铁栅栏顶端的尖刺,它们似乎在黑暗里闪着幽暗的光芒。

直到我等得不耐烦时,王林的脸终于出现在路灯的光影里,他在笑,笑得有些不怀好意,他低声对我说,我去喊他们。我不知道他说的“他们”是谁。我想问,但王林已经风一般跑远了。我转头再次看了一眼那黑乎乎的巷子,让我吃惊的是,这一次,我只看到了黑暗,铁栅栏不见了,尖刺也不见了,一片浓黑的混沌。

……

我给王林打电话,他似乎有些意外,我问,你见我,是不是有事要说?他迟疑了好半天,才吞吞吐吐地说,我才辞职,想找个事情做。我有点儿吃惊,他又说,做软件这行嘛,现在这行情,你懂的。我“哦”了一声。王林说,你在电视台,认识的人一定很多,或许……他没有说下去,我却已经听明白了。脑海里在努力拼凑着王林的模样,但完全想不起来,他的模样似乎永远停留在过去——龅牙、短发、精瘦的少年,现在早已大肚便便了吧?想到这里,我突然有种想见见他的冲动。我说,要不我们晚上见一面吧?王林问,你不是有事吗?我说,没关系,可以推掉。

在回忆中,我还在奔跑!

这一次我跑得比王林快,黑暗的街道完全阻止不了我,街市的喧哗声像风一样掠过。化工厂七号楼终于出现在眼前,五层楼上的某个窗口亮着灯,我能想象灯光之下,爸爸妈妈正在聊天,妹妹一边啃着冰棍一边读着一本童话书。

一阵急刹车声打断了我的遐想,也拦住了我的去路!那是一辆一路公共汽车,它有臃肿的身体,两节一模一样的车厢连起来,拐弯时慢吞吞的,还会发出吭哧吭哧的声响,像一条累岔气儿的毛毛虫。

公共汽车猛地刹车,然后是一个满脸怒容的中年男人从驾驶室里探出头来,毫不客气地骂道,想找死啊!小兔崽子!我木然地站在那里,心脏似乎要跳出来。旁边有人推了我一把,那人是七号楼的邻居,一边推我一边转头替我回骂司机。此刻我像僵尸一般,对周围的一切无知无觉。

我在楼下坐了很久,被尿湿的裤子贴在腿上很难受,而且臭气熏天,但我不想理它们。我在等王林。可王林一直没有出现,我妹妹下楼来找我,看到我,尖着嗓子叫道,这么晚你还不回家,等着爸爸揍死你!我垂下头,什么也不想说。

我在井冈山饭店门口等了很久,却一直没见王林来。井冈山饭店竟然还在,竟然还是以前的名字,只不过是换了一个位置,比以前更大、更宽敞。在它对面就是光明电影院。现在的电影院已经改成健身房,外面镶嵌了宝蓝色的玻璃幕墙,俗不可耐。从前那些看起来又高又大的石头台阶,如今看,实在是太矮,甚至有点儿多余。还有电影院后面的窄巷,早被砖石砌成一家小卖店,门口挂着一只当招牌的巨大可乐瓶。我站在寒风里,视野里的一切都是冰冷而陌生的,连同回忆。

王林终于发来微信,说,还是不见了。我有些诧异,打电话过去,竟然无人接听。

化工厂七号楼还在,周围都是新楼房了,它却还在。小广场变得拥挤,横七竖八停着电动车,让我意外的是,那棵青春树也在,叶子完全锈掉了,只剩下光秃秃的几根粗枝干,仿佛它也正经历着一场寒冬。“青春万岁”的牌子已经不见,留下浅浅的痕迹。铁树底下堆着打好捆的纸壳子,几个河南老乡在大声说着什么。

当年化工厂七号楼是工人区内最早盖起来的现代化家属楼,在周围低矮的平房中间鹤立鸡群,令多少人艳羡,可今天,它却变得猥琐而邋遢,居民也换了好几批,再也见不到穿蓝布工作服的化工厂工人。

……那一天……

王林气喘吁吁地说,我看到了!老刁在跟一个女的亲嘴儿呢!他的语气带着一点儿沾沾自喜,好像有什么重大发现。他一边说一边向身后的人挥手。那些人就是王林喊来的“他们”,其中就有那个跟王林打招呼的年轻人。王林对着“他们”说道,在那里!钻过铁栅栏就是!王林的声音有些奇怪,低沉而微颤,兴奋让他目光烁烁。“他们”在笑,笑得有些暧昧,暧昧到猥琐。

王林并没有跟在“他们”后面,他站在我旁边,恶狠狠地说,让他再告状!王林还说了别的,可我都不记得了,我的耳朵嗡嗡作响,身体完全绷紧了,不知是紧张还是激动。黑暗的巷子里非常安静,安静到我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声。突然!一阵男人哄笑声,接着是女人的尖叫声,然后是老刁粗声大气地咒骂着什么,我转头看着王林,王林脸上依旧带着笑容,但笑容里似乎藏着某种不安。

先是那个自称认识王林的年轻人跑出黑暗,他哀嚎着,手捂住头,有鲜血从指缝里流出来。接着是另外几个人,跟在他们身后的是老刁,他手里握着半块砖头,双目圆瞪,一头卷发炸起来,老头衫上沾满鲜血。我被他的样子吓坏了,腿是软的,身体里的血液似乎都凉了。所有人一哄而散!连王林都跑掉了,我却呆呆地站在那里。只有几秒的时间,老刁就站在我面前,我终于看清了他那张被激怒的脸。

老刁举起砖头,我看着他,他也瞪着我,他比我高那么多,在我眼里,他像一个长着鹰钩鼻子的怪兽一般。突然之间,我感觉自己的胯下一热,尿顺着裤子流了下来,有那么一瞬间我竟然还分了神,想着回家之后我怎么跟爸妈解释自己尿了裤子。

老刁是被他爸领养的。他爸活着的时候在化工厂当司机,有一年开车去佳木斯拉煤,路上遇到一群人围着一个奄奄一息的年轻女人,女人怀里抱着一个孩子。老刁他爸凑过去看热闹,听说女人是从漠河一路讨饭过来的,快死了,大概是得了重病。老刁他爸一时动了恻隐之心。老刁家三个孩子,都是女儿,老刁他爸一直想要个儿子。化工厂七号楼的邻居都觉得老刁有外国血统,要不怎么会有那样的鹰钩鼻子,还有那一头微黄的卷发?

我闭上眼睛,时空似乎瞬间逆转,我再次回到了那个夏天的夜晚,回到了那个令我感到恐惧而羞耻的时刻——穿着一条被尿浸湿的裤子,表情木然地等着老刁手里的那块砖头落下来……

手机响了一声,是王林发来语音留言,向我道歉,解释说,现在混成这样,实在没脸见我,又说了别的,啰啰唆唆。我没回,王林一点儿没变,还是那样话多。想起流行的那句话——“主角死于话多”。不禁莞尔。

老刁跟寡妇结婚的时候,就在井冈山饭店办的酒席,全楼的人都被邀请去喝喜酒,我爸妈没去,主要是不舍得花份子。王林爸妈去了,王林却拧着不肯去,说要跟我一起写作业。那天我们没写作业,我们去了附近的体育场,王林带了他那个漏气的足球,我们就在体育场上踢球,一直踢到深夜。

张医生

王顺比我和王林小两岁,可他却早我们两年上班。他读的是卫校,然后分配去化工厂医院当护士。开始是在病房,医院里男护士极少,院长看中男护士的体力,可王顺却跟病人家属动了手。事情闹得很大,医院本来打算开除王顺。王顺他爸带着两瓶好酒,先找院长又找病人和家属,没想到病人竟然还是王顺他爸的徒弟。一番说情之后,病人家属决定不再追究,王顺的处分变成留院查看。

王顺跟我说这事时,撇着嘴,一脸不屑,说,求他们?哼,我是给我老爸面子。王顺就是一个刺儿头,在学校就是。我不知道说什么好,那时候我跟王林都在准备高考,作业成山,对外面的事情没什么兴趣。

医院把王顺安排到太平间去工作。太平间名字挺好听的,其实就是转运死人的地方,想起来都有点儿后背发凉,但王顺不在乎,他吹牛说,我敢在太平间里睡一晚上,你们哪个敢?王顺这话让我跟王林面面相觑。王顺太狂了,看王林的表情,感觉他很想冲过去,给他弟弟一个大嘴巴子!

王顺工作的医院旁边有两个家属楼。很早以前医院就设在这两个楼里,后来医院扩大,新建了主楼,老楼就改成了家属楼,分给已婚的医生和护士住。两个家属楼的外观很特别,都修成十字形的墩子楼,楼顶涂着红色油漆,就变成两个巨大的红十字。家属楼比较矮,我们站在化工厂七号楼上就能看到那两个红十字,据说这两个红十字是为了在发生战争的时候,方便飞机识别。

十字楼是俄式建筑,只不过建造的时间太久,又疏于维护,外面看着光鲜,里面却破破烂烂。巨高的雕花穹顶布满了灰尘和蛛网,黑洞洞的走廊阴森恐怖,白天都得开着灯。走廊里原本有木质的地板,前些年,被人扒掉当柴烧掉了,露出地板下面坑坑洼洼的水泥地。没有厨房,每一家都把锅灶搬到走廊里,这让本来就狭窄的过道更加逼仄,当然还有空气中常年弥散的油烟味、锈渍味和腥臭味,简直令人窒息。

然而就是这样的房子,普通人也很难住进去。

王顺带我们去十字楼,是去找张医生玩。张医生是医院里的外科大夫,四十多岁,个子矮又秃顶,戴黑框眼镜,笑起来有些猥琐。王顺却跟他是好朋友,这让我和王林都觉得奇怪,背地里王林皱着眉头跟我说,那个张医生看着就不像好人,王顺别被他带坏了。

张医生离过婚,老婆出轨,当年他们离婚闹得整个化工厂尽人皆知。离婚以后,张医生自己一个人住在十字楼,也是从那以后,他便开始放飞自我。跟病人吵架、跟领导作对,同护士闹绯闻。王顺经常跟我和王林说起这些,听语气,他还有点儿羡慕。

可能得罪的人太多,张医生慢慢被边缘化,手术少了,门诊也少了,张医生倒不在乎。没事经常往太平间跑,张医生怕热,太平间里有降温设备,他就像壁虎一样抱着冷凝管。想想那场景都让人觉得好笑。

张医生长相不咋地,但却是个有趣的人,手也巧,我吃过他做的红烧辽参,好吃到灵魂出窍。张医生还爱开玩笑,不过他的玩笑有点儿冷,得让人琢磨好半天。张医生喜欢王顺带我们去他家玩,或许是他的朋友太少了吧,反正王顺跟我说,张医生在医院里就是个另类,谁见谁躲。混熟了,即便张医生不在家,我们也可以随意去他家玩,张医生家的钥匙就藏在门口的花盆底下。

跟脏兮兮的走廊相比,张医生家简直庙堂一样干净。离婚以后张医生家里的家具几乎都被老婆带走了,张医生也不在乎,去医院要了一张病床,去别人家借了两把椅子,就这样住着。张医生明显有洁癖,每天都要收拾房间,没事的时候还会爬上窗台擦玻璃。

后来我才想明白,那时我们喜欢去张医生房间的原因,正是那里的干净清爽,尤其是晴朗的下午时分,满屋阳光,窗台上张医生养的茉莉花开得正旺,香气袭人,我跟王林就这样坐在阳光里发呆,什么也不干,什么也不想。

王顺想搬到张医生那里住,张医生二话不说就去找床。可王顺老爸不同意,他爸早听说张医生的恶名。父子两个大吵一通,最后王顺他爸答应先去见见张医生,那天晚上父子俩跟张医生喝了一顿大酒。王顺喝得少,后来跟我说,他老爸跟张医生一见如故,还要拜把子,最后是他把他爸劝住了。说完王顺嘿嘿地笑,补充道,要真拜了把子,我跟张医生还怎么当哥们儿?王林听了,“哼”了一声,他就是看不惯弟弟那副洋洋得意的样子。

王顺搬过去之后,我们更有理由去张医生那里玩了,可王林却不愿意再去,找各种借口,我觉得他是有点儿嫉妒弟弟。我无所谓,反正我读书不好,明知道大学对我来说遥不可及,我也就不做任何挣扎了。

王顺倒班,白天都在睡觉,我去了,他会爬起来跟我聊天,那时他已经开始抽烟,抽的都是最便宜的那种,气味呛人。张医生不喜欢他抽烟,可王顺忍不住,就偷偷抽,趁张医生不在的时候抽。王顺一边抽烟一边跟我八卦医院里的事,谁又跟谁吵架了,谁又出了医疗事故,还跟我讲太平间里的见闻,为了谁出钱办葬礼,亲属们打作一团;为了分财产,几个兄弟当场翻脸等等。读书的时候,王顺是个大草包,话都说不利索,可上班以后,他整个人都变了,话多而且听着特别有意思。

王顺有时也说张医生,他觉得张医生太爱干净了,跟他一起住压力大,张医生每天要洗几十次手,手上的皮都快被他洗破了。张医生还爱读小说,读完一本就送人,他想送王顺,可王顺不喜欢读书,张医生就对他摇头,说,你这么年轻不喜欢读书,以后不是要废了?“废了”是张医生的口头禅。

王顺每次说这些时,都会哈哈大笑,觉得张医生管得宽,王顺的想法很简单,人这一辈子就是要过得快活,至于怎么算快活,王顺自己也没想好。别看张医生有点儿古怪和啰唆,但王顺显然很崇拜他。

张医生恋爱的事也是王顺跟我说的。医院内科来了一个大美女。王顺偷偷带我去看过,果然非常漂亮,那种漂亮简直无法用语言形容。很多年以后我看过一部西班牙电影,发现里面女主角的侧颜跟女医生非常相像,我特意发微信让王顺看那部电影。晚上王顺给我打电话,舌头都打结了,说,不会是我见鬼了吧?

女医生叫孙秀丽,挺俗的名字。张医生每次去见她的时候,都会很紧张地预演见面的场景。他会颤声道,秀丽,晚上我想请你看电影。或者,秀丽,明天晚上我们一起去散步吧。诸如此类,被王顺学来,简直要笑翻了。张医生却是认真的,只不过孙秀丽一直拒绝跟张医生约会。王顺和我都觉得这很正常,人家那么年轻,怎么会看上一个中年离婚且其貌不扬的秃顶大叔呢?

经过无数次失败之后,张医生终于得到了一次约会的机会。

起因是一场纠纷。医院是化工厂的附属医院,服务对象就是化工厂职工,医院的医疗水平不高,孙秀丽刚来医院,处置不当,引来一众家属围攻,院长却不知躲到哪里去了,家属们更加气愤,开始在门诊里找碴儿打架。王顺说,那么多人,没一个敢站出来阻拦的,只有张医生冲过去挡在前面。王顺瞪大了眼睛说,你想啊,谁会怕一个又矮又矬的秃顶大叔啊。有一个小青年想冲上去,张医生眼睛都没眨,直接跟那个人干起来了。

张医生被派出所拘留了三天,那三天里我每天都去找王顺,就是很想知道后来怎么样了。王顺也说不清楚,医院是想保张医生的,虽然没人喜欢张医生,可毕竟涉及医院的声誉。王顺那几天也很焦虑,抽烟抽得特别凶,房间里烟雾缭绕,跟山洞一样。

医院各种道歉,又动用了化工厂的关系从中说和,最终同意和解。张医生被释放。张医生出来那天,王顺喊我跟他一起去接张医生。派出所离医院挺远的,那天还下着大雨,王顺骑着自行车带着我,我打了一把雨伞,雨伞在半路被风吹翻好几次,等我们到派出所,跟落汤鸡似的。

张医生显然没料到会有人来接他,他正站在派出所外面的屋檐下等着雨停,看到我们,脸上满是惊喜和感动。几天不见,张医生好像换了一个人,他的衣服很脏,袖子还破了,吊着一条布在风里荡来荡去。张医生的脸也好像变形了,左腮上淤青了一块,笑的时候,他的门牙不见了,露出一个大洞。张医生伸出两只胳膊揽住我们两人的肩膀,说,好兄弟!我不知王顺怎么想,反正我感觉自己的鼻子发酸。

王顺推着车,我和张医生走在一边,雨大风也大,打伞根本没用,我们索性就这样走回去,虽然步履艰难,但心里感觉踏实了。

孙秀丽来看张医生是在他出来的第二天晚上。王顺没在,所以他也只是听张医生说起才知道。值完夜班,王顺回到张医生家,发现张医生和衣而卧,他的眼睛像猫眼睛一样在黑沉沉的房间里闪闪发光。看到王顺,他迫不及待地跳起来,这倒把王顺吓了一跳,不等他问,张医生就开始讲述前一晚美女孙秀丽过来拜访的经过。

王顺跟我抱怨,我都困死了,他还要说。我兴致满满地问,他都说什么了?王顺眼光变得迷离起来,好半天才说,张医生说,孙秀丽亲了他。说完王顺嘿嘿笑着,表情色色的。我问,真的?王顺推了我一把,说,你个小屁孩儿,不要问这种耍流氓的事儿。我撇嘴,王顺竟然在我面前装大人,我忍不住呸了他一口,心里痒痒的,还是想往下问,可王顺就是不说了。

张医生开始忙碌起来,几天都见不到他的身影,即使见到了,也是匆匆忙忙的。王顺跟我说,他在跟孙秀丽约会呢。王顺还说,张医生现在不但用雪花膏擦脸,还特意买了一顶当时很少见的假发套,只不过那顶假发套的质量很差,经常掉毛,王顺严重怀疑那根本不是人的头发而是狗毛。

那段时间王顺过得不太顺,所以我们见面时越来越少聊起张医生。王顺的苦恼来自他的工作。这一年太平间突然出现了很多老鼠,每一只的个儿头都很大,尖牙利齿,它们疯了一样地啃咬存放在太平间里的尸体,尤其夜晚,老鼠会成群结队地出现在太平间里。每天晚上王顺都要拿着棍子追打老鼠,老鼠却一点儿都不怕他,它们会跳到高处,对着王顺龇牙怪叫。老鼠太多,王顺用了鼠药和鼠夹,可都没多少用处,老鼠的智商似乎比王顺还要高。

家属发现亲人的尸体残缺不全,就跑到院长办公室吵,院长再找王顺来,劈头盖脸一顿训斥。王顺实在无法,每天晚上都被老鼠闹,人瘦了一大圈儿,眼眶漆黑,好像恶鬼一样。

这一年整个城市的老鼠都很多。七号楼的老刁闲着没事,就在楼前下水道口下网,一夜工夫可以网到三十多只老鼠,个个肥得跟小猪一样。中学号召大家积极灭鼠,我们就跟老刁要几只交到学校去,要的人多了,老刁开始收好处,两根烟卷换一只老鼠,搞得我跟王林都很生气,我们打算自己去抓老鼠。王顺知道了,不屑地对我们说,要老鼠我那里多的是,只要你们有胆子,随便抓!我们都不说话了,我们才没那么勇敢。

王顺他爸说,老鼠多是因为要地震了,可没人相信。王顺也不信,他吐着烟圈儿说,哪来的地震?王顺为了老鼠忙得晕头转向。就在这时,张医生终于出现了,也不是他“浪子回头”,而是他失恋了。

张医生以颓废者的姿态出现,喝多了酒就像死了亲人一样嚎啕大哭,啰啰唆唆地反复问,为什么?谁知道为什么?王顺跟我模仿张医生那副熊样,还哈哈大笑,有点儿幸灾乐祸。全医院的人都听说张医生失恋了,大家似乎都跟着松了口气一般。

院长给张医生放了一个月的假,这一个月里,张医生每天都在喝酒,他的酒量很差,喝一点儿就吐,吐了也不收拾,房间里杂乱不堪,连平时邋遢的王顺都受不了了,没打招呼就搬回家里住。王顺老爸问他为什么搬回来?王顺也不说。这让王顺老爸担心起来,自己跑去十字楼找张医生。

后来王林跟我说,他老爸一进房间就被眼前的情景吓呆了!几只大老鼠正在撕咬张医生的嘴巴,它们一定是被张医生嘴上的油渍吸引了,老鼠们尖叫着、撕咬着,丝毫不在意有人出现。王顺老爸又气又恼,抓起扫把横扫过去,老鼠四散而去。

王顺老爸背着张医生到医院急诊室,回到家什么也不说,操起木棍揍了王顺一顿,王顺都被打蒙了,根本无力反抗,王顺老爸身强体壮,打起架来以一当十。后来王林跟我说这些时,强调说,他老爸从小护着王顺,第一次见他下那么重的手。

王顺又搬回张医生家,两天之后张医生也出院了,嘴巴上绑着绷带,只留下一个洞吃饭。人呆呆的,双目无神,话也不说。院长特意批了王顺几天假,让他在家照顾张医生。王顺每天给张医生做饭,陪他聊天,不过张医生还是很少说话,人也没精神,但至少他不喝酒了。

我去看过张医生一次,没什么话说,干巴巴坐了一下午,自己都觉得无聊。就是从那时起,王顺开始看小说,我觉得他也是太无聊吧。王顺看书囫囵吞枣,看得很快,有些字不认识就直接跳过去,不求甚解。张医生的书看得差不多了,他就自己跑去新华书店买,时间长了,他还认识了书店里的一个女售货员,叫什么秋霞的。一直到他们结婚,我都没弄清楚到底是叫孙秋霞还是赵秋霞。

张医生的身体渐渐恢复,绷带拆掉了,终于露出里面刚刚愈合的伤口,看着就像一座火山一样,为了遮挡,张医生开始常年戴着大口罩,除了吃饭和睡觉,他绝不会摘下来。张医生重新回到外科。虽然他人缘一般,但总归是有本事,厂矿医院外科非常重要,院长也不想失去这样的人才。

孙秀丽已经离开医院,王顺说,她被调到厂办,走了后门。王顺把“后门”两个字说得很重。我说,那得多硬的关系。王顺“哼”了一声,露出早已知晓一切的表情。

王顺也开始上班,为了驱赶老鼠,太平间里放了无数的鼠药,角落里也布满了老鼠夹子。仅仅几天时间,太平间的地面上就留下一层老鼠的尸骸,残余的老鼠逃离太平间,太平间终于太平了。

王顺老爸预言的地震没有来,城市里的老鼠也似乎一夜之间消失了。

张医生跟着王顺去过一次太平间,他从老鼠堆里挑出一只最大的老鼠,花了几天工夫把老鼠制成了标本。我见过那个老鼠标本,老鼠的身体已经被掏空,只留下皮囊,里面塞满了医用棉花,然后缝起来。针脚又密又整齐,藏在毛发里,根本看不出来。老鼠的胡子都在,眼睛换成了玻璃珠,又黑又亮,乍一看,就跟活的一样。

我问张医生,为什么要做这么个让人恶心的标本?他在口罩后面笑,却不回答我的问题。张医生现在说话越来越少,让人有种神秘莫测的感觉。王顺偷偷跟我说,张医生可能神经了。他举了好几个例子,比如他晚上不睡,在地板上打坐,有时一个星期不吃饭,问他,说是要辟谷,还有他竟然连肉都不吃了!在王顺看来,不吃肉就是不想活了。那时候吃肉是一件多么奢侈的事,在食堂吃饭,张医生总是把菜里的肉挑出来,哪怕是一点点肉丝也绝不放过。那些肉块或肉丝最终都到了王顺的碗里。次次如此,都让王顺吃出罪恶感来了。

张医生对我们也越来越客气,叫我们王同学、李同学,这让我们有些无所适从。张医生一开口就是,李同学,欢迎你来我家玩,今天晚上我们就吃火爆大头菜。王顺有时看不惯,挖苦他几句,张医生却不恼,下次依旧客气。

王顺老爸挺关心张医生的,来过两次就张罗着要给他介绍对象,听王顺说,他爸还真带了两个女的过来,都是厂里的,长得不难看,可张医生眼睛都不抬,喝完一杯茶就送客,王顺老爸很生气,从此断了给张医生介绍对象的念头。对这事,王顺就一句,多余。

孙秀丽来医院做手术是那年秋天的事儿,王顺跟我说,孙秀丽得的是急性阑尾炎。那种病挺常见的,最彻底的治疗就是手术。对外科来说,切阑尾是个小手术。那天孙秀丽是被一辆桑塔纳送来的,当时能开桑塔纳轿车代表一种身份。一个分头男背着孙秀丽冲进外科,嘴里嚎着,医生!快救救她!

那天恰好赶上张医生在急诊值班,他一眼就认出孙秀丽。痛不欲生的孙秀丽也认出了张医生,她不停地摇头,断断续续地说,她要去市立医院做手术。

张医生笑着对王顺和我说,她怕什么?张医生还在笑,藏在口罩背后笑。我有些好奇,问,阑尾手术危险吗?张医生反问,哪个手术不危险?接着他又“哼”了一声,道,危险?那是没遇到我。听得出他语气里藏着得意。

我们都相信张医生的话,也相信他是医院里最好的外科医生。孙秀丽的到来甚至惊动了院长,院长是内科大夫,但他还是换了手术服,一直站在手术台旁边看着张医生做手术。手术做得很快也很顺利。孙秀丽被推出手术室时,人还没有清醒,院长跟分头男交代了几句,分头男连连点头。而此时,张医生还在手术室,护士正帮他脱下血淋淋的手术服。

晚上一起吃饭的时候,王顺小心翼翼地说,我听说那个男的是车间主任的儿子。张医生听了,没说话,他的眼皮一直垂着,目光怔怔地盯着自己的碗。我在桌子下面踢了王顺一脚,王顺疼得直皱眉,看着我发狠。

孙秀丽在医院里住了半个多月,作为主刀大夫,张医生却一次也没去病房探望。别人都说张医生是故意的,王顺也觉得,从被老鼠咬了之后,张医生就像换了一个人,对谁都很冷淡,仿佛看穿了一切,他变成这样,让我跟王顺都很失望。

那段时间我要准备考试,去找王顺的次数明显少了。王顺也忙,太平间终于可以用了,每天要搬十几具尸体,他也没时间陪我聊天。有时去医院,绕了一圈儿就走了,我不喜欢医院,一点儿都不喜欢。

跟王顺走得近了,就跟王林疏远了,王林和王顺完全是两种性格。还有一个原因是王林考进了快班,而我还在慢班里混日子。我们见面的时间越来越少,对于我逃学去医院找王顺,王林的心里有怨气,有时我会跟他解释,我说我只是想去找张医生瞎聊,跟他瞎聊特别有意思。王林冷冷地看着我,反问,跟我聊天就没意思了呗?这句话让我心里有气,觉得他怎么小肚鸡肠的。

那年过年前,我们高三班还在补课,王顺来学校找我,为了进学校,他竟然冒充我舅舅。见面,我狠狠地捣了他一拳,他一边躲闪一边嬉皮笑脸地说,哎呀,你这个外甥,还敢打舅舅。我们在操场上疯闹了一会儿。那天刚刚下了一场大雪,操场上雪寂无人,我们就在雪地里打滚,后来怕被老师发现,才跑进走廊里,王顺掏出一支烟点上,猛吸了一大口,却被呛得咳嗽个不停。

王顺说,那谁失踪了。我问,谁?王顺打了一个寒战,说,老张呗。他说的是张医生。王顺又道,三天没见人了,我上夜班没注意,今天院长带着警察过来找我,我才知道。我问,他能去哪儿?王顺摇摇头,说,谁知道?我没说话。太冷了,王顺手里的香烟只抽了一半就丢了,他说,我先回去了,估计晚上警察还得来,他们让我留在家里等着。王顺抱着双臂,身体微微颤抖,又说,家里待不住,就想着过来找你说说话。

王顺的话让我也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战,王顺是个死人都不怕的人,可此刻他却抖得话都说不顺畅。我不知该怎么安慰王顺,话都憋在心里。王顺要走,我把塞在口袋里的棉手套掏出来,递给他,他迟疑了一下,只拿了一只,戴在右手上,说,一只就行。

张医生最终不知去向。王顺搬出了张医生的房子,那套房子最后分给了谁,已经不重要了。王顺搬回自己家,每天跟他老爸吵架,吵得凶了,他爸提着棍子满楼追打王顺。七号楼里这样的场景太平常,大家听见声音,都会端着饭碗出来看热闹,也不劝,都知道劝不住。

王顺离开医院那年,我已经在电视台上班,他给我打电话,说要去海南混一段时间,还说有个朋友在那里开了一家旅游公司,他打算过去当导游。顿了一下,他说,那人你认识啊。我问,谁?他说,陈杰。我心里“咯噔”一声,但我没往下追问。

我说,我请你吃饭吧,当送行。他拒绝道,算了,以后再说吧。我没坚持。王顺问,你还记得孙秀丽吧?我当然记得,眼前浮现出她美丽的脸和葱白一样的胳膊。王顺说,她离婚了。我“哦”了一声,心里早已没有一点儿波澜,迟疑了一下,我问,他们还没找到张医生?听这话,王顺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我知道,这话问得实在太蠢。

孙秀丽结婚时,场面隆重,请了全医院的人过去喝喜酒,王顺也去了,回来就跟我说了一句,菜太咸!结婚之后,孙秀丽一直没生育,做了很多检查也没有查出所以然,也不知道和那次阑尾手术有没有关系。

陈 杰

陈菲是比我高一年级的女孩,人长得好看,到底有多好看,我自己说不清楚,王林给我拿过一本《大众电影》,指着其中一个女明星问,你说陈菲像不像她?那个女明星当时正红,满处都是她搔首弄姿的招贴画。我觉得不像,因为陈菲比她好看,陈菲的皮肤像白色的瓷器一般,阳光下熠熠生辉,她的眼睛还大,盯着你看时,总会让你的心怦怦乱跳。

陈菲住在七号楼,她爸是化工厂的烈士。

化工厂发生过一次大火,她爸为了抢救国家财产被烧死了。最后厂长拍板,为她爸申请了烈士的称号,她妈被请去做了好几个月的报告,每次回来眼圈儿都会肿得跟桃子似的。我们学校也组织听过一次,陈菲她妈穿着旧工作服坐在主席台上,没说话先哭,这时候我才知道为什么她的眼睛会肿。

报告会之后,陈菲她妈就从车间调到了厂供销科,平时经常出差,家里只剩下陈菲和她弟弟陈杰。

最早陈杰跟我和王林同班,矮矮的,目光呆滞,还不爱说话。她妈来学校做报告之后,老师让陈杰到讲台前,回忆一下他老爸,可陈杰低着头,就是不吭声,老师有些急了,走过去用手指头戳着他的头,大声质问道,你是哑巴吗?死的是你爸!老师的意思大概是你爸都死了,你就不想他吗?陈杰抬头看着老师,憋红了脸,说,我不知道。陈杰的话让我们哄堂大笑。

陈杰就是个怪胎。王林总这样评价陈杰,他一点儿也不喜欢陈杰,虽然住在同一个楼里,还是同班同学,可他遇见陈杰就当没看见。我对陈杰倒有兴趣,原因很简单,他的姐姐是陈菲。但陈菲也不喜欢陈杰,我们经常看到陈菲拿着擀面杖追着陈杰满楼跑,边跑边叫,我敲死你这个小杂种!

有时,我跟王林站在走廊的另一头,远远地看着陈菲暴揍她弟弟,陈菲穿着一条灰色的旧裙子,头发蓬起来,母夜叉一般,完全不是我心里女神的形象。

我没说过陈菲是一个淑女,七号楼里的女人每一个都很彪悍,无论长幼,但陈菲美丽的外表总会让人有种错觉,以为她是一个贤淑聪慧的女孩。陈菲她爸死了之后,陈菲似乎变了一个人,她开始刻意打扮自己,穿一些奇装异服。那时候的奇装异服就是牛仔裤和花衬衣,她爸当了烈士,化工厂给了很大一笔钱,陈菲就用这笔钱买衣服。陈菲开始逃学,老师追到家里,却找不到家长。陈菲跟社会上的一些地痞流氓混在一起,我在光明电影院门口就见过好几次,她烫了头发,穿着露着大腿的短裙,身体靠在一个小青年的身上,而那小子的手也不老实,在她身上乱摸。

陈菲的妈妈已经管不了自己的儿女,她经常出差,还学会了抽烟喝酒,接触的男人也多,邻居们看她的眼神也不再带着怜悯和同情。只有陈杰没变化,还是那样默默无闻。那年下半学期,本来矮小的陈杰似乎一夜之间长高了,老师不得不给他调整座位,而跟他同桌的恰好是我。

陈杰做事小心翼翼,看人的眼神也是飘忽不定的,总是一副痴呆呆的样子。他跟陈菲长得一点儿也不一样,他的皮肤黑黑的,眼睛细长,衣服明显小了,他也不换一件,吊在身上,很难看,而且他的身上总是散发出一种难闻的味道。时间久了,我忍无可忍,问他,你多久洗一次澡?他愣了一下,摇摇头,也不说话。

那时我跟王林都去化工厂集体澡堂洗澡,每周一次。那个周末,我和王林硬拉着陈杰去澡堂。陈杰开始表现得很不情愿,但挣不过我跟王林的拉扯。脱衣服时,陈杰又在迟疑,被我骂了一句,他才慢吞吞地脱下背心和裤衩。转身时,我看到他后背上纵横交错的伤痕,王林好奇,问他,陈杰却不说,王林自讨无趣,转身跳进水池里。

工厂的大澡堂有一大一小两个水池,我们都喜欢去大水池,那里的水凉一点,而且可以在里面游来游去,跟游泳池差不多。

男人们赤裸裸地泡在热水里,而孩子们则在油腻腻的浑水里翻云覆雨,水花溅起。不时有人叱骂,但没人会真的计较,那些男人都是化工厂的员工,早就习惯了工厂孩子的调皮,他们坐在水汽氤氲的水池里闲聊,大声地说着厂里的人和事,不时发出震耳欲聋的哄笑声。

陈杰似乎喜欢上了洗澡,每个星期都会来找我去澡堂。有时我去不了,他就一个人去。他去澡堂不像我们那么闹腾,只是一个人找个角落坐着,身体泡在热水里,闭着眼睛,好像睡着了一般。王林偷偷跟我说,你看陈杰那样子,像不像老和尚。说完哈哈大笑,我也跟着笑,像,但是那种又干又瘦的和尚。

我爸挺喜欢陈杰的,他知道陈杰家的情况,对我说,你在学校里多帮着老陈家那个孩子,怪可怜的。说着我爸叹口气,又说,要是他家没大人,就喊他过来吃饭。我喊过,陈杰也来过几次,很有礼貌,吃饭的时候只吃碗里的米饭,我爸要给他夹菜,他就用手挡着碗,连说,够吃了。我爸缩回筷子,眼神里满是同情。

那时王林的弟弟王顺已经到医院上班了,我跟王林经常跑去医院找他玩。王顺带着我们在医院里到处乱串,医院是个四方形的墩子楼,好像厚纸壳箱子一样,里面有好几条走廊,而且不是那种规规矩矩的走向,一般人进去很容易迷路。

王林一直看不惯弟弟王顺,在我看来,王林可能是嫉妒王顺,在他们家,父母对王顺更娇惯,即便他成绩不好而且总惹事。也是这个原因,去医院玩过几次之后,王林就拒绝再去,我却兴致勃勃,可一个人确实没意思,于是又拉上陈杰一起去。王顺不怎么喜欢陈杰,因为陈杰不爱说话,但王顺没说什么,依旧兴致勃勃地带着我们在医院里探险。

医院一共四层楼,下面三层是开放的诊室,顶楼是禁区,楼梯口有一道铁栅栏,铁栅栏上有锁,王顺偷偷配了一把钥匙,这样他就可以带我们去四楼玩儿。

第四层里有两条并行的走廊,北走廊堆着大大小小的箱子,箱子里装着未使用的医疗器械,注射器、医用烧杯等等,走廊两边的房间是上了锁的,里面同样堆满了箱子。王顺告诉我们,那些放的都是进口药品,很贵的。

相比之下,南面走廊就显得很清爽,走廊里没有任何杂物,两边的房间也是窗明几净,房间里有长条桌子,上面摆放着各种瓶瓶罐罐。房间的门同样上着锁,王顺说他没有钥匙,因为钥匙在院长那里。没有钥匙,我们只能从玻璃窗向里面张望。

玻璃瓶子里泡着各式各样的人体标本!第一次看,我真被吓得魂飞魄散!尤其印象深刻的,是一个玻璃罐里竟然泡着一对人的眼球,每一个都大得跟乒乓球似的。自从看到那对眼球之后,我就会经常做噩梦,噩梦里那对大眼球追着我不放。

陈杰第一次看到那些标本,似乎也被吓傻了,他趴在玻璃窗上盯着看,半天说不出一句话。王顺在他身后坏笑,然后猛地推了他一下,陈杰的脑袋磕在玻璃上,发出咚的响声。他摸着头转身,面无表情,眼睛里却透射出那种要杀人的寒光,我和王顺都呆住了,好半天,王顺才带着歉意,喃喃道,跟你开玩笑的……

看完那些瓶瓶罐罐,王顺带我们走到南走廊的尽头,那里有一扇玻璃窗,临窗摆着桌子和椅子,王顺坐过去,放肆地把腿搭在桌子上,从怀里掏出烟,一根接一根地抽。窗外是春天的山坡,草木初萌,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

惊魂未定的陈杰结结巴巴地问,那些罐子是干嘛的?王顺瞟了他一眼,说,给医学院学生看的,每年他们都来这里上课。陈杰不说话了。王顺问,刺激吧?陈杰没说话。陈杰的态度让王顺有些失望,他看看我,眼里透着一丝不满。我们三个都不说话。王顺皱皱眉,用力吸了一口烟,却被呛得连声咳嗽,咳嗽声在空荡荡的走廊里传得很远。

就在这年年底,王顺跟病人家属打架,医院将王顺调去太平间搬尸体。此后我们就再没去过医院四楼,不过我们很快就认识了张医生,张医生让我见识了医院的另一面,比看玻璃瓶里的大眼珠子有意思多了,而且我也不会再做噩梦。

张医生见过陈杰一次。后来张医生私下里跟我说,那小子看人的眼神有点儿不对劲儿。我追问,他想了想,说,特凶特狠那种。这话让我很疑惑,我从来没有这种感觉。我跟张医生说了陈杰老爸的事,他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问,他是不是还有个姐姐?我连连点头。张医生笑了,说,他姐姐可比他出名啊。我不明所以,再问,张医生却不肯说了。

陈杰不喜欢去医院,也不喜欢去十字楼,问他,他说那里有死人的味道。我不以为然地撇撇嘴,感觉他是被那些人体器官吓破了胆。陈杰又说,他喜欢去澡堂子。我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他说,那里的味道才正常。我大笑,说,那里什么味道,还不是臭脚丫子味儿!陈杰却不理会我的话,执拗地说,反正我喜欢。

冬天去洗澡挺难受的,从热气腾腾的澡堂子出来,外面冰天雪地,人冷得牙齿都打颤,所以冬天我会两个星期洗一次澡,陈杰却不一样,冬天洗得更勤。洗澡让陈杰看起来白嫩了很多,脸色也红润起来。但他上课的时候,还是那副呆样子,谁看了都想揍一拳的那种。不过现在没有人再敢欺负他了,因为他长高了,他的身体像拔节的玉米一样变高,没人再敢骂他是怪胎,连老师对他也客气了很多。他的身高已经超过我了,走路时,我跟他说话都要仰着头,这让我很不适应。

跟陈杰爱洗澡不同,王顺喜欢看电影,什么乱七八糟的电影都看,他已经有工资了,所以经常请我看电影。等着电影开映时,我们就坐在光明电影院门前的大台阶上喝汽水。这个时候我们经常会看到陈菲跟那群小流氓混在一起。陈菲太显眼也太招摇,她的出现经常引起两伙人的打斗。

一群人突然从巷子里冲出来,操着木棍和军刺,领头的年轻人大叫某个人的名字。而另一群人毫无畏惧,随意抓起砖头和木棍匆忙迎战,两伙人都像不要命一般互相殴斗,最后留下满地血污和几个倒地呻吟的人。围观的人们四散逃开,但都不跑远,而是躲在更安全的地方看热闹。

穿白色制服的警察出现了,他们挥舞着警棍,大声吆喝着,那些打架的人开始四散奔逃。几个跑得慢的被警察麻利地按倒在地,虽然嘴巴里还不依不饶,但人已经失去了反抗的能力。

光明电影院前面很快恢复了平静,人们绕开满地砖头和血迹,如常散步,好像刚才发生的一切都是电影里的某个片段。年轻人再次聚集,陈菲又一次现身,械斗并没有影响她的心情。陈菲在大笑,前仰后合,她的嘴唇染得通红,隆起的乳房随着她的狂笑在空气中来回颤动。

王顺骂了一句什么,很难听。我只当没听见,而在我心里,正蓄满了莫名的悲伤和愤怒。当然我的悲伤和愤怒毫无理由。王顺吐了一口唾沫,说,她打过两次胎呢。这话让我无比震惊!王顺灌了一口汽水说,张医生跟我说的,哼!就是个女流氓!流氓是那个时候我们能想到最有力的蔑称,内涵丰富。

陈杰跟陈菲好像是两个世界里的人,一个安静,一个狂野;一个老实质朴,一个嚣张跋扈。陈杰在我面前从不提姐姐的名字,他妈常年在外出差,他的姐姐也总是不在家里住,他的家里冷清得好像寺庙一般,但再冷清,他也不会邀请我去他家做客,更不要说住了。要知道在七号楼里,任何孩子都可以邀请自己的好朋友来家里住,家长绝不会干涉,这是工人区孩子们可以享受的特权。但陈杰却拒绝我进他家家门。

王林提到陈杰,总是忿忿地重复道,他就是一个怪胎!他对陈杰充满了蔑视,他对我跟陈杰成为朋友感到不可思议。王林学习好,他的梦想是考进北大,有这样梦想的人,当然有理由看不起陈杰。对王林的话,我总是不以为然,有时跟王顺说这些,王顺冷笑道,我哥啊,他就那样,爱装!我同意王顺这个说法。

陈杰跟陈菲吵架那次,全楼的人都被惊动了。以前总是陈菲打陈杰,用擀面杖抽,这一次是陈杰拿着板凳把陈菲追出家门。我还是第一次见陈杰如此愤怒,他举着一个小板凳,狠狠地砸在陈菲的头上,血一下子冒出来。陈菲漂亮的脸上露出恐惧的表情。她用手捂着头,血顺着她的指缝流出来,流过她白皙的脑门,流过她美丽的大眼睛,流到她性感的嘴唇边。陈菲气喘吁吁地瞪着陈杰,却不敢再说一句话。此时的陈杰已经比陈菲高出一头,虽然还是那么瘦,但手持板凳的模样已然化身成一个凶悍的恶魔。

见打出了血,周围的邻居都慌了,一拥而上抢夺陈杰手里的板凳。我爸一马当先,他用力扳住陈杰的胳膊,一把抓住小板凳,吼道,住手!对我爸来说,陈杰个子再高,也还是个孩子。陈杰手里的板凳被夺了下来,他目光阴沉地盯着陈菲,只说了一个字,滚!

那天晚上陈杰来敲门,我打开门,见陈杰手里拿着一个脸盆,脸盆里装着拖鞋和毛巾。这是他每次去洗澡的装备。陈杰问我,想不想跟他一起去澡堂子洗澡?我还在犹豫,我爸听见声音走过来,在身后推了我一把,说,你也去!我心里一百个不愿意,想起陈杰挥动板凳的样子,心里有些顾忌,再说我们洗澡都在周末,今天才星期三,有什么好洗的?我爸却给我使眼色,我故意不理他,他抬腿踢了我一脚。

时间太晚了,澡堂里没几个人,水也挺脏的,我不想进水池里,就蹲坐在水池边。陈杰像往常一样跳进水池里,整个人都泡在脏乎乎的热水里,一副很放松的样子。水有点儿烫,他的后背浮出水面,我看到他后背的伤痕被热水烫得发红,忍不住伸出手指在那些伤口上划了一下。陈杰就像受了刺激的刺猬一样,猛地缩紧身体,而后扭头看着我,他的眼神锐利得像刀子一般。他那样子把我吓了一跳。我结结巴巴地问,怎么了?陈杰慢慢垂下眼帘,他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我听见他说,没怎么。

我探身进水池,把身体完全泡进热水里,与陈杰并肩而坐。

陈杰突然开口,说,那些……是我爸打的。他说的是那些伤痕,以前王林问过,陈杰却不肯说。我有些好奇,问,他为什么打你?陈杰无声地笑,反问,你爸打你还要理由?这话把我问住了。我老爸打我当然有理由——成绩不好会打,弄碎了别人家的玻璃会打。我老爸打我最狠的一次,是因为被班主任老师批评,我拔了老师自行车的气门芯。老师怒气冲冲地来家里告状,老爸揪着我就打,要不是班主任拦住,我觉得自己非被老爸打死不可。

陈杰突然语气幽幽地说,我爸死了,我一点儿也不难受。

我在十字楼遇到过陈菲好几次,这让我感到有些奇怪,问王顺才知道,陈菲被陈杰赶出家门以后,就住进了十字楼。王顺说,她跟医院房产科老夏很熟,说是什么亲戚,由他帮忙给陈菲借的房子。我不认识老夏是谁。张医生在一旁插话道,什么亲戚!老夏那人出了名的好色。张医生戴着口罩,看不出什么表情,但语气里透着轻蔑。

陈菲住在三楼,张医生的房子在二楼。我每次到十字楼都期待在楼梯或者走廊里偶遇陈菲,可这样的机会微乎其微。王顺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挖苦道,我看你还是算了吧,陈菲什么样的人你不知道?我心里不服气,却又说不出什么道理。

陈杰的老妈听说姐弟闹翻的事,回家打了陈杰几巴掌。没想到陈杰当时就跟老妈翻脸,一把将老妈推翻在地,陈杰老妈是多么泼辣的一个人,坐在地上嚎到半夜。往时出了这样的事,总有热心的邻居过去劝几句,这一次却没有,大家似乎都屏住呼吸,要听到最后的结局。

一年之前,陈杰老妈去深圳出差,在酒桌上认识了一个五十多岁的香港老板。饭局之后老板对陈杰老妈念念不忘,一路追到北方,发毒誓非陈杰老妈不娶,陈杰老妈大概是被男人的痴情感动,开始与香港老板同居。那个年代未婚同居是多么惊世骇俗的事情。陈杰老妈却不在乎,她有底气,毕竟是化工厂供销科的主力,而且人家又是寡妇,想结婚就是分分钟的事。可惜好日子没过几天,就听说香港老板在香港和深圳都有家。陈杰老妈哪吃得了这样的亏,拿着刀要跟老板同归于尽,老板被吓得连夜跑路。

这事影响很大,厂里保卫科还找陈杰老妈盘问过这件事,问得急了,陈杰老妈当场爆发,把保卫科长骂得狗血淋头。最终厂里并没给陈杰老妈什么处分,人家谈恋爱,又没影响工作,再说陈杰老妈那么剽悍,谁敢把她怎么样?

跟儿子吵架之后,陈杰老妈就再也没在七号楼出现过。七号楼的人都传,说她跟女儿陈菲一起住,可我在十字楼从没见过她。

那个星期天陈杰来找我,让我帮忙收拾家。我有点儿吃惊,他一直不让我进他家,现在怎么改主意了?

七号楼的房间格局都是一样的,坐北朝南的房间,直走进去依次是厨房、厕所和卧室,结构极其简单。陈杰家里很乱,卧室地上堆着七八个布包袱。陈杰指着那些布包袱说,你帮我搬到楼下去扔了。我随手翻了翻,都是陈菲的衣服,五颜六色的,很时髦。我觉得扔了有点儿可惜,问,这些都要扔啊?陈杰面无表情地点点头。我没再说什么,跟他一起往楼下搬,没走到垃圾箱就遇到两个人捡破烂的人,疯了一样抢过去。我呆呆地看着两个捡破烂的互相抢夺、互相对骂,转头看看陈杰,发现他在那里很开心地笑。

回到房间,我跟陈杰开始拆他家的上下铺床。七号楼里两个孩子的家庭都有这种上下铺床,节省空间。陈杰家的床是请木工定做的,特别结实,我们两个人使了吃奶的力气,才拆掉上铺的床板。我爸大概是听见动静才找过来的,见我们正在乒乒乓乓地拆床,有些疑惑。陈杰看到我爸,挺起身,很有礼貌地喊了一声,李叔叔。我爸点点头,看着拆得乱七八糟的上下铺床,似乎明白了陈杰的想法。他劝道,床挺结实的,别都拆了,留着下铺睡觉吧。我爸的话真的救了我,我直起身,擦了一下满头的汗水。我看着陈杰,陈杰看着那张床,好半天才点点头,说,那行。

那天晚上陈杰带我去楼下商店买汽水喝。

橘子味的冰汽水很好喝。我们跨坐在那棵巨大的青春树上,绿色的铁树叶包围着我们,这让我们有种藏身暗处的安全感。夜已深,街上早没了行人,透过铁树叶的缝隙,可以看到远处马路上红绿灯交替闪动。

我们都没说话,不知道说什么。

刘老师

刘老师来化工厂子弟中学教书那年刚刚二十出头。年轻漂亮,夏天爱穿一件果绿色的格子裙,那脆生生的绿映衬着刘老师笔直、雪白的小腿,非常……直到现在我也找不出一个恰当的词儿,来形容那种令人内心微颤的感觉。

刘老师来中学的第一年,就教我们高三班的语文课,实在是一种巧合。那时学校分快慢班,我们就是慢班的学生,臭狗屎一样,没人愿意来教。之前的语文老师是个瘦小的中年男人,一次上课跟孙磊磊吵起来,结果被孙磊磊一拳打成了熊猫眼。校长想息事宁人,谁都知道孙磊磊的老爸是化工厂厂办主任,权力比校长还大,校长惹不起,只能委屈语文老师。语文老师咽不下这口气,干脆请长假不来上课了。

第一次上课,刘老师特别紧张,声音都在抖,说话还结巴。可那天的课堂非常安静,大家都屏住呼吸倾听,似乎怕惊扰到刘老师。那天太阳很亮,阳光从玻璃窗照射进来,刚好落在刘老师的身上。阳光将她照亮——她黑色的长发、白色的衬衣和果绿色的格子裙,都仿佛散发着异样的光芒。

那年寒假特别冷。寒假里,我差不多都跟陈杰泡在一起,我们每天都去附近石矿的大坑里滑冰,那个大坑是个废弃的矿坑,夏天积了很深的水,有人在里面钓到过特别大的草鱼,冬天来了水会结冰,周围的孩子们就跑去滑冰。

有一天我们从大坑回来,看到刘老师正往七号楼上搬东西,陈杰抢先一步凑过去打听,才知道刘老师要搬到七号楼住。陈杰好像打了鸡血一般,不顾刘老师阻拦,抱着刘老师的被子就往楼上冲。

刘老师搬进去的那个房间,以前住的是机械科的老胡,老胡一辈子没结婚,是机械科的老模范。老胡最风光的是他三十多岁时,代表化工厂被毛主席接见。这件事他吹了一辈子,而且随着他徒弟的嘴,再传给下一代。

老胡为人豪爽,嗜酒如命,他自己喝,还会喊来徒弟一起喝,他们喝酒吹牛,山呼海啸的,闹得七号楼的邻居都有意见。可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也不好说什么。直到某天早上,他的徒弟破门而入,才发现前夜醉酒的老胡被自己吐出来的秽物呛死了。徒弟们最后又聚在老胡家喝了一次大酒,但那次没人再吵吵嚷嚷。

那个时候房子多紧张啊,老胡死了,自然有无数人觊觎他的房子,但房子却一直空着,直到刘老师搬进去。邻居们都说刘老师命好,刘老师听了,只是笑笑,也不多说什么。后来又有人说,刘老师的爸妈是市里的大领导,一套房子算什么!孙磊磊嘴欠,有一次真的跑去问刘老师,刘老师依旧不置可否地笑笑。

似乎没人在意刘老师讲课的水平如何,毕竟她教的是高三的慢班,慢班里的学生才不在乎考了多少分,他们心里想的只是能够顺利地混过一个高考季。在那段浑浑噩噩的日子里,我们能做的只有三件事:睡觉、聊天、看小说。

语文课的纪律稍微好一点儿,算是给刘老师一点儿面子,可这种安静也仅仅持续几分钟。面对沸腾如滚水的课堂,刘老师的脸涨得通红,她尖着嗓子喊,不要说话了!可她的喊声毫无用处,很快就被此起彼伏的笑闹声淹没了。

有一次,陈杰突然站了起来,他把语文书狠狠地摔到桌子上,而后发出震耳欲聋的吼声,都闭嘴!陈杰的声音低沉而有力,这让所有人都呆住了,包括刘老师。

我说过陈杰是个不爱说话的人,在一群同学里根本感觉不到他的存在,但爆发时的陈杰却好像换了一个人,他脸色阴沉,目光如炬,在短暂的沉默之后,课堂上突然爆发出比刚才更巨大的哄笑声,所有人都在嘲笑陈杰,孙磊磊甚至丢过来一个破笔记本。笔记本砸在陈杰的脸上,陈杰的表情变得僵硬,他垂下头,双手紧紧抓住课桌的边缘,手背上青筋暴露,他在忍耐着。我有点儿替他难受,多管闲事。

孙磊磊还在嘲笑陈杰,周围的同学也跟着起哄,什么怪话都说,陈杰的沉默,让孙磊磊更加嚣张,他站起来指着陈杰挖苦道,你这个怪胎……孙磊磊在羞辱陈杰,他的话不断引来同学们的笑声。刘老师在讲台上尖叫道,孙磊磊!你不要太过分了!孙磊磊转头,非常不屑地看了刘老师一眼,虽然没说什么过分的话,但那表情却很伤人。那是一种极端蔑视的表情,仿佛刘老师只是教室里某个可有可无的东西,如同课桌或者椅子。

陈杰突然像一只鬣狗一样蹿出座位,猛冲到孙磊磊的面前,孙磊磊猝不及防,而陈杰已经用他那细长而有力的手指掐住孙磊磊粗壮的脖子。陈杰细长的手指和孙磊磊粗壮的脖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以至于让我很难忘记这个细节。

陈杰的反击来得如此剧烈,让肥胖的孙磊磊毫无还手之力。陈杰将孙磊磊扑倒在地,跨骑在他身上,孙磊磊想反抗,但他的回击毫无章法。陈杰的拳头雨点一般落在他的脸上!教室里突然到来的安静,衬托着拳头击打皮肉的闷响声,听着让人心惊。

孙磊磊已然无力反抗,他本来就不擅于打斗,平时只是借着老爸的保护,四处惹事,大家的退让令他无比嚣张,而真正到了拳头相向时,他好像一只羸弱的野猫。孙磊磊平躺在地上,连求饶的声音都发不出来,他的脸逐渐肿成了发面馒头,鲜血横流。

没人敢上前拉架。短暂的冷场之后,刘老师疯了一样从讲台上冲下来,她死死抱着陈杰的身体,苦苦哀求他不要再打,但陈杰并没有停手的意思。刘老师就这样抱着陈杰,身体随着他的动作来回扭动。

周末,陈杰又来找我去澡堂子洗澡。陈杰是那么热爱洗澡,这让我很不理解。陈杰喜欢泡在脏乎乎的热水池里发呆,而我则百无聊赖地坐在他身边,热水在我身体周围荡漾,人慢慢会有种虚脱的感觉。我扭头看陈杰,他面无表情,而脸上的淤青还在。

孙磊磊找了几个人,把陈杰堵在放学路上一顿暴揍。陈杰跟我说,我认得其中的一个,在光明电影院门前见过。说这话的时候,陈杰已经带着一根粗木棍,在光明电影院前苦等了两个晚上。但那个人一直没有出现。

陈杰在路上堵过孙磊磊,孙磊磊躲闪着,实在躲不过了,才一脸无辜地说,谁打你你找谁,我又不认识那些人。陈杰无话可说,明明知道那些人就是受了孙磊磊的指使,但他没有证据,最后只能放他走。孙磊磊那副卑鄙而猥琐的样子让陈杰看不起,好汉做事好汉当,暗戳戳地动手算什么东西!陈杰说这话时,往地上吐两口唾沫,好像要把什么脏东西吐出来。

这件事似乎就这么过去了。大家以为的处分并没有到来,课堂上打架可不是小事,再说被打的还是全校著名的“恶霸”。孙磊磊的老爸气势汹汹地来找校长,不料刘老师的出现逆转了整个事件,刘老师义正辞严地怒斥孙磊磊的各种恶行,让孙磊磊的老爸无言以对。当然孙磊磊老爸更惧怕的,可能是刘老师背后的什么人。大家都这么传,但没人拿得出实实在在的证据。校长当然愿意息事宁人,最终各打五十大板,分别给孙磊磊和陈杰通报批评的处分,同时让陈杰赔了全部的医药费。

这对陈杰是好事,但他却一副无所谓的表情,说,把我开除了才好,反正我也不想上学了。陈杰吐了口气,又说,刘老师来我家了。我吃了一惊。陈杰的妈妈和姐姐搬出去之后,他家里只剩下他一个人。我问,她找你还是找你妈?陈杰眯着眼睛,说,当然是找我啊,她来感谢我。他的脸上露出浅浅的笑容,笑容里藏着得意,这让我心里有点儿不舒服。我说,感谢你什么,感谢你揍了孙磊磊?他看着我,好半天才很肯定地说,你嫉妒我。说着还坏笑。我有些急,拍了他一巴掌,说,我才没有呢!

刘老师跟陈杰促膝而谈,当然还是刘老师说得多,她说她毕业后本来想留在省城工作,可她爸妈不让,所以才会回家乡,才会不情愿地来到这个破学校。刘老师把“破”字咬得很重。陈杰学给我听时,见我无动于衷,他叹口气,说,可惜了。也不知道陈杰说的可惜是什么。

陈杰喜欢刘老师这事,最开始大概只有我知道。陈杰本来就没什么朋友,从他跟妈妈和姐姐吵翻之后,他就把我当成最好的朋友。在我面前,他化身话痨,啰里啰唆说个没完,话里话外都是刘老师。听得多了,我心生厌倦。

其实刘老师有男朋友,那男的经常来七号楼找刘老师,邻居们都见过他们一起散步,一起买菜做饭,一起去光明电影院看电影。陈杰当然也知道,但他觉得那个男的配不上刘老师。陈杰跟踪过那个男的,知道那男的在百货公司卖花布,陈杰还特意拉我去偷看过那男的,我们装模作样地说要买花布。那男的很热情,并没因为我们只看不买而甩脸子,这让我感觉他是一个不错的男人,还有,他真的很帅,个子不高,五官却精致,长得好像孙道临,孙道临是那时最标准的美男子形象。

在卖花布的柜台上,我看到了跟刘老师裙子一样的果绿色格子布,这个发现让我心里无端沮丧。等我们从百货大楼出来,我才转头对陈杰说,你算了吧,别再想入非非了。他听了我这话,呆了一瞬,显然他听懂了我的意思。陈杰低着头,憋了好半天才说,那不行!我懒得理他,一个人在前面走,走了一会儿,回头,发现他已经不见了踪影。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件事,反正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陈杰都不跟我说话,我们之间的关系一下子疏远起来。我倒没觉得无聊,因为王顺没事就来找我看电影,也不知道他怎么那么爱看电影,什么电影都看,没有新电影,他就看重映,一遍一遍地看,看得我都要吐了,王顺却还是兴致勃勃。

有一次我们在电影院门口等着电影开映,不知怎么就说到陈杰,一时没忍住,我把陈杰喜欢刘老师的事说了。王顺听完哈哈大笑,说,他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医院里的护士最喜欢八卦,她们都知道子弟中学有一个美女老师,也知道她男朋友是化工厂谁家的儿子。王顺咽了口唾沫说,人家那才叫郎才女貌!王顺捡起一块石子丢到石阶下,又说,你回去跟陈杰说,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我没把这话告诉陈杰,说了也没用。从陈杰老爸死了之后,陈杰就像变了一个人,跟他妈和姐姐翻脸,还暴揍孙磊磊,做什么事都往死路上走似的,我劝得住吗?

高考之后,我们终于解放。我自然考不上大学,我爸托关系送我去技校,期待未来可以像他一样成为化工厂的工人。王林的成绩倒好,考上了厦门大学,他爸兴奋得满楼窜,见人就发烟发糖,夸他儿子有出息,考上了好大学。陈杰跟我一样落榜,他打算重读一年。陈杰毫不掩饰自己复读的真实目的,他说要每天都看到刘老师。

那年秋天,我去技校读书,技校要求住校,于是再难见到陈杰,也很少见到王顺。技校生活是另一番天地,至今我都很难具体描述,反正我在那里学会了抽烟、喝酒,学会了泡女孩,还学会了很多莫名其妙又毫无用处的本事。

王顺休息的时候,会来技校找我玩儿。这时我们已经可以一起分享香烟了,他有些诧异,但很快就接受了这个事实。我们一起去看电影,他说他也很长时间没看电影了,我问他为什么?他只是笑,却不肯说原因。

我们像以前一样坐在光明电影院门口,一边吃冰棍儿一边等着下一场电影开场,旧日的场景似乎再现,同样等电影开场的人群,同样闹哄哄的扎堆的男男女女,还有同样暖洋洋的平静的夜晚,只是在技校封闭得太久,这一切的似曾相识于我总有些不真实。

王顺含着冰棍儿说,你还记得你们中学那个刘老师吧?他的话让我脑海里瞬间浮现出刘老师白皙的面孔,接着是那条果绿色的格子裙和裙摆下雪白的小腿。我点点头,问,怎么了?王顺说,前两天我听说,刘老师那个对象腿上长了一个瘤子。我吃惊地看着王顺。王顺吸了一口冰棍儿上的汁水,说,没事,是良性的。我“哦”了一声,王顺笑,说,不过他已经瘸了,听说一辈子都要拄拐了。我一时无语。那男人的模样早已模糊,这才过了多久啊!

冰棍儿吃完了,王顺拿着木棍在手里掰着玩,说,刘老师想跟他结婚,可那男的不同意,说是怕耽误了刘老师。我问,刘老师呢?王顺说,她啊,要死要活的,非那男的不嫁。听得出王顺话里带着刺儿。我说,人家那才叫爱情。王顺斜了我一眼,一脸的不以为然,道,屁!

第二天睡了一个懒觉,躺在床上,我心里突然有种冲动,想马上见到陈杰,于是立刻穿衣出门,直奔陈杰家。敲了好半天都没有动静,邻居孙厨子听见动静,探出大脑袋跟我说,陈杰一大早就去澡堂子了。我才想起来,今天是周末,应该是他洗澡的日子,他的习惯一点儿没变。

澡堂子里热气腾腾的,可我还是一眼就看到坐在池子里的陈杰。今天洗澡的人不多,澡堂子里的水很清。陈杰把身体完全泡进热水里,头上顶着一块湿毛巾,双目微闭,木头一般一动不动。我走过去,想跟他开个玩笑,于是抬脚把他头上的毛巾挑进水里,他受了惊吓一般猛地转头,看清是我,脸上的表情才放松下来。他大声喊出我的名字,听来有几分惊喜在里面,这让我很高兴。我迈步跨进水池,将身体潜进热水里。水面上冒出几个巨大的泡泡,它们在我周围炸开,就像我的快乐心情。

陈杰说,他每天都给刘老师送东西。我问他都送了什么?他说,送吃的,送喝的,还送花布。我听了,无声地笑。见我这模样,陈杰认真起来,说他买的花布都是从刘老师她对象那里买的。显然陈杰在用这种方式挑衅那个男的。那个男的受不了,找到校长控诉陈杰的不齿行为,可校长也拿陈杰没办法,毕竟他是复读生,而且已经年满十八岁,学校能做的就是不断地口头警告。

陈杰有钱,他爸爸是化工厂的烈士,化工厂每个月都会颁发补助,这笔钱本该由陈杰的妈妈领取,但不知为什么,他妈妈自愿转给了陈杰。陈杰就是用这些钱追求刘老师的。陈杰的举动让刘老师非常反感,她找过陈杰,很明确地拒绝他,但陈杰脸皮厚,才不理会刘老师的冷言冷语。

陈杰忿忿地说,那个男的就该死!这话听起来很刺耳,我有点儿生气,说,你这样讲太过分了!人家也没有招惹你,你干嘛诅咒人家?陈杰看着我,反问道,那我该怎么说?陈杰的脸上带着挑衅的表情,只要说到刘老师的男友,他就是这副表情。他真是疯了!我心里对自己说,不想再跟他理论。陈杰却不依不饶,继续说道,他就是有罪!他有什么理由让刘老师难过?有什么理由拒绝跟刘老师结婚?他爱刘老师却想抛弃她,这是男人该做的事情吗?陈杰的脸涨得通红,整个人的情绪都处在某种亢奋之中。

我真被陈杰这番话惊呆了!他的想法和逻辑都是混乱的,他不是在用正常的思维方式理解他人的生活。不可理喻。我猛地从水池里站起来,身体带起的水泼洒到陈杰的头上和脸上,这让他不得不停止说话,下意识地用手抹了一把脸上的热水。我站在水池里,一言不发地瞪着他,而他也瞪着我,没有一丝的躲闪。

我先收回了目光,我知道他已经不是当初那个畏手畏脚的少年。我爬出热水池,头也不回地走了。

技校毕业之后,我很顺利地进入化工厂实习,每天背着设备跟在师傅后面,到处修修补补。化工厂的设备太老旧,有的机器上面还残留着30年代日本人贴的铭牌。回想多年前王林跟我说的那些话,原来大多是真的,当然那个一拆螺丝就会倒的龙门吊,其实只是个捕风捉影的传说。突然之间,我又想起那个寂寞而无聊的夏天,我跟王林想进化工厂,却被老刁阻拦的情景——王林在长满野草的广场上狂奔,老刁在他身后狂追,草木如风,掠过两个人的身侧。

有一次经过化工厂大门,老刁看到我,喊我的名字。我站定,狐疑地看着老刁从守卫室里慢悠悠地出来,手里拿了两根冰棍儿,什么都没说,一支塞进我手里,一支他自己吃。我们两个人就这样站在化工厂大门口吃着,远处的广场上依旧野草菲菲,天很蓝,像极了当年的场景。

要干的活儿太多,差不多每天都要加班,师傅体恤我的辛苦,帮我申请了单身宿舍,宿舍在工厂里。于是我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七号家属楼也离我越来越远。

有时老妈想我了,会让老爸过来喊我回家,但回家也就是大吃一顿。上班了,才体会父母对自己的好,想着努力让父母高兴,慢慢地跟老爸的争吵少了,也爱跟老妈聊聊自己平时的工作和生活。

有一次吃饭的时候,老爸跟我说,陈杰结婚了,这话让我无比震惊。老爸又说,跟你们学校那个姓刘的女老师。老妈接着说,他们结婚没办婚礼,直接住到一起了。我问,陈杰才多大?老爸说,谁不说呢,走后门了吧,要不怎么能拿到结婚证?老爸想了想,又说,对了,陈杰来过咱家,送了一包喜糖。老爸转身拉开抽屉,指着里面的一个鼓鼓囊囊的红包,说,这些,你带回去吃。

出家门,刚好遇到王顺,张医生失踪以后,他就从十字楼搬回家住了。见到我,特别亲热,拉着我说要请我看电影。他还是老样子。反正我也没事,就爽快地答应了。我们一起去光明电影院。

路过新华书店的时候,他让我等一会儿,说完自己跑进去,我从书店的大玻璃窗望进去,见王顺正跟一个女售货员说话,那女的个子矮,大脸,短发,看上去憨憨的。王顺一直在说着什么,那女的就在那里捂着嘴巴笑。

王顺回来跟我说,那女的是他对象,还问我怎么样。我含糊地点点头,说,挺好的。王顺听这话特别高兴,兴奋地跟我聊起他对象如何温柔、如何善解人意,还说他爸妈都见过女孩了,挺满意的,弄不好他们明年就结婚。等他喘息的工夫,我突然问,陈杰结婚了,你知道吗?他愣了一下,脸上露出扫兴的表情,说,怎么会不知道!

王顺说,他们再不结婚,刘老师就没脸活了。我问,怎么了?王顺在肚子前做了一个动作,说,都两个月了。我再次被震惊到。王顺说,刘老师以前那个对象——就是那个瘸子,不知道怎么突然后悔了,找刘老师要求复合,还说,即便刘老师怀孕他也不在乎!王顺吐了一口唾沫,不屑道,早干嘛了?当初装纯真,现在就这下场!

那天我们看了电影《妈妈,再爱我一次》。我和王顺都哭了,鼻涕一把泪一把的。从电影院出来,我就发了毒誓,这辈子再不看电影。现实里发生的事还不够看吗,干嘛要看人家演出来的?

责任编辑:杨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