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在场与我们的生存状态(评论)

2025-01-01 00:00:00刘波
天津文学 2025年1期

刘波,湖北荆门人,三峡大学文学与传媒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现代文学馆第五届客座研究员、特邀研究员,湖北省有突出贡献中青年专家。出版《“第三代”诗歌研究》《当代诗坛“刀锋”透视》等专著7部。曾获得扬子江诗学奖·评论奖、“草堂诗歌奖”年度批评家奖、中国·星星年度诗评家奖等。

博尔赫斯在小说《另一次死亡》中如此形容“死亡”:仿佛水消失于水中。水的存在状态是很多种来源不同的水,最后汇入到同一片水域里,似乎再也难以分辨、区别和看见,但不同的水汇入的过程有着千姿百态的丰富性和多样性,而文学所记录和描绘的,不是最后的一片水域,恰恰是各路水源汇入过程的精彩纷呈。

王彦明的组诗《融入水的一种方式》,就是对人生通往任何一个方向之过程的捕捉与记录。那些日常生活中微妙的、隐秘的、瞬间的经验,总是容易被我们所忽略,诗人以其敏锐的感知和“个人化历史想象力”,将其转化成为关于“存在”本身的风景,它们是内敛的、向下的,也可能就是一种终极的诗意。也正是在这样的意义上,我们阅读王彦明的诗歌,其实就是在进入他为自我所营造的个人化创造的氛围中,去真正领受那些内在的、错综的甚至灵魂出窍般的生命体验,我们能够从中获得审美的情感共鸣和出其不意的诗性。一旦我们与诗人的写作产生共鸣,就可以同时享有一种共情力,它源自诗人内心对最在意之物事的关切。一切写下的都是有感而发,而非无病呻吟。就像在《映像》一诗中,王彦明从心理和视觉的角度体验到了人与世界万物之间的多个侧面:“我从河流里可以看到荒野/可以从镜子里看到春天/同样我从麦田里看到母亲/从仓库和枣树下看到母亲”,人与物、人和人之间可以互为参照。诗人从母亲身上看到了自己,同时也从自己的“坐姿、站姿和说话的语气中/遇到了母亲”,这一角度对于诗歌来说是非常独特的。这种“映像”就是对话的结果,而诗人在强化这种参照的过程中,其实折射出了我与母亲之间的亲缘关系,它不是单纯的日常体现,而是表现为更立体与复杂的多层次面向。诗人在诗歌中的创造,就是将我们平时随意间观看和洞察到的生活现场做了更为系统化和连贯性的诗性建构,而且也让这种亲情的在场经过重新塑造后显得更为深刻。

虽然是记录和书写日常的生活状态,但王彦明并没有照搬具体而微的经验或事件,他对其的转化趋于某种诗意的“变形记”。就像他说自己的内心不太宁静,“我的目光还习惯性地转换关注的对象。”(《我试图寻得内心的宁静》)这并非一种无法自拔的生活状态,他的凝视暗合了对万物独特的认知方式。诗人从观看和感受出发,有时微不足道,有时又触目惊心,我们似乎始终无法在既定的模式里随着他的书写逻辑进行同步体验,相反,一些由日常经验延展出来的“例外”状态,可能会在颠倒中弥散开来,渗透于字里行间,呈现出生动的奇迹般的效果。当他躺下的时候,也像是在站着思考,由“诗与思”交织的方向延宕开去,他一方面会穿越到古典的山水写意画中,另一方面也会指向未来的某个特殊时刻,正是在现实、想象与幻象交织的空间里,诗人抵达了一种探索未来性和可能性的现场(《躺下》)。王彦明在跳跃性的移步换景里赋予他的瞬间观察以灵动的诗性,他由脚步、雨水和时空的位移想到了父亲的生活(《脚步》),这种雨天的追忆有一种飘忽之感,但更多时候表现为意识流般的奇妙之美,诗意会在不经意间自动生成。最典型的,当属他写恍惚的状态,这种捕捉瞬间的光影声色,正对应着诗人一次次按下快门的蒙太奇场景,它们叠合在一起,构成了一幅幅画面和一帧帧影像,通过内在的结构和秩序,它们又汇合为一个更为立体的诗性空间(《恍惚》)。就在处理这些瞬间观看与感受到的经验中,王彦明把握到的是一种诉诸真实情感的直觉,就像他在诗中所言的“也许仅仅是一种感觉”(《我们的迫切》),这种感觉在“词与物”的转换中需要被赋形,并成为独属于诗人自己的诗歌写作范式。因此,他在与众多扑面而来的光影与声音进行博弈的同时,也在它们那里寄托了更多“再造”的可能和机遇,并由此构成“诗与思”之间必要的张力。

如果说王彦明在汇集那些瞬间的感觉和经验时需要聚焦于一个镜像式的命题,那么,更多游离的体验也是需要被词语唤醒的。“我的写作信马由缰,但是缰绳总是在自己手里的,即便偶尔偏离主路,也会在恣意放纵之后,返回大路。”(《我试图寻得内心的宁静》)就像他很少去从头到尾讲述一个绝对连贯的故事,他将那些体验和感觉打乱,按非线性的逻辑进行重新编排,从而在复性的维度上造就一种“新的现实”。当然,这种现实是被诗人透视过的,无论从哪个方向或角度切入,都可能意味着一段新的旅程的开始。“竹子就开始破土/其实还有野草,甚至/天气也是一种暗示”(《正在驶向新世界》),或许这是由观看影像而突然冒出来的画面和思绪,诗人就是由破土的竹子开始他更加微观的审视。从诗歌后面的对话性来看,这都只是环境和氛围的渲染,他最终还是将一切定格为记忆中的画面:弟弟、父亲和母亲相继出场,他们作为被描绘的对象和诗人观看到的自然一起,混搭成了一条富有质感的通向“新世界”的脉络。其实,很多时候王彦明的这种写作更像是童话的再现,这种童话不是故事性的,而是线条感的,它是由词语和随想象移动的场景勾勒出的主题性景观。这些被“简单的事物”所唤醒的记忆、想象和场景,它们就在身边,如影随形,诱惑着诗人不断地向它们靠近,并激发出内在的灵韵。

从现场出发,经由内心情感的投射,那些细碎的经验也可以获得强力的诗性,这取决于诗人如何以更开放和超越的心态激活隐于“细碎经验”内部的那些潜在的力量。除了捕捉瞬间的生命感受,王彦明也触及具有历史纵深感的主题。“每个和我擦肩而过的人/都曾经心事重重/他们也许没有理解东坡/但是他们可以理解罐装啤酒/他们也可以理解夕阳和星辰/理解庙宇和洋房”(《圣人》),尽管写到的是圣人,但还是从“我”这一主体的创造中再生产出与当下相关的“圣人”景观,这一对话性的理解并没有凌驾于中西传统的文明之上,诗人以圣人作为参照,终究还是回到了对生活的凝视之中。也就是说,他将圣人从高高在上的玄想中剥离出来,将其还原为一个更真实的“人”的场景。这首诗虽然写的是圣人,但关键词是“理解”,而且“理解”也是相互的,尤其是在更开阔的时空关系中将圣人作为一个中介装置进行定位,就赋予了圣人一种“在地性”的民间风度。当然,偶尔的转向对于诗人来说是一次越轨的行为,他的常态还是回到现实,去和超验性的世界进行对话。“我以为想象就是捕捉/细节也许是印记”(《上一秒》),这一点恰好印证了诗人是怎样理解想象与捕捉经验之间的关系,这种对存在状态的记录是要还原到方法论的层面,即在想象中如何洞察到不同时刻的记忆与场景,这考验的是诗人总体性的整合能力。王彦明致力于书写最鲜活的人生现场,而且这一现场也必定要和自身的存在状态保持一致性,否则,更多悖论性的理念也在试图反向摧毁他已经设定的那些情感与精神规则。当然,这里所产生的张力,也可以看成诗人如此行动所带来的意外收获。

当下经验如何进入诗歌并形成独特的诗意,这是我们总在追问的话题,对这一问题的解决也依赖于更为具体的实践。在王彦明看来,经验怎样转化为诗,文学性依然是最重要的中介装置,而且也可能是终极目的。“我的期许很简单,和那些亲密的人与物,保持一种心灵上的关联。”(《我试图寻得内心的宁静》)这一宗旨是诗人的写作法则,他书写身边的人与物,就契合了他“应该更为贴近内心”的立场,否则,所写所悟可能都是隔靴搔痒,无法在更切己的层面发挥诗歌之“兴观群怨”的功能。他曾多次写到亲人,尤其是写到母亲,他不仅与母亲坦诚交流,也试图和母亲通信,在这种更私密的互动中,诗人与丧失了听力的母亲进行无声的对话,这种通过文字方式的交流,则另有一番感伤之意。“一个没有声音的世界,到处都是/张开的嘴巴,你怎么去理解他们?”(《写给母亲的信》)诗人发出了如此追问,他首先是在问自己,同时也是在叩问我们普遍遭遇的现实与困境。一个儿子和母亲的相处,随着年龄的增长和岁月的流逝,当母亲真的变成弱势一方,这种“不平等”的交流就变得更为纯粹,这既是一种报答母恩的还愿,更是一种符合天道的亲情传统。王彦明还是借助于那些细碎的经验完成了对母子关系的重建,他在写给母亲的信中透露出了所有的秘密,它们关联于古老的孝道,也指涉了一种不言自明的家庭伦理责任。

在王彦明的诗歌中,我们能感受到的,更多还是轻逸的诗性之美,但有时也不乏具有重力感的表达,那是来自血缘亲情的责任。当然,这些并非大体量的沉重,其反作用于诗人,也只是表现为与成长相关的一些人生侧面,同样是以经验变形的方式来抵达诗的现场。在《融入水的一种方式》这首诗里,诗人从我们见惯不惊的场景入手,提炼出了与哲思有着互文性的诗之精髓。“作为雨,也可以是一团影子/就那样落下/像堕落,或者夸张/我们都在想象/那种轻盈和敏感/我曾经通过树的缝隙/看到蓝天/也在夜晚捕捉一只萤火虫。”诗人在场景的描绘上同构于某种通感的效果,他所有的感官此时都在参与重塑一种具有哲思性的价值观。但诗人不满足于这种稍显空泛的描绘,他继续以父亲的出场来定格一个时段的记忆,“夏天父亲从麦田穿过/他的手布满老茧/他是瓦工,他在/城市里建一座楼/他有时候幻想一家人/搬进去,甚至/还把这些想法写进了信里/告诉自己狱中的父亲”,这是王彦明诗歌里为数不多的带有倾诉性的表达,仅以数笔,就和盘托出了父亲这些年做瓦工而逐渐衰老的过程,虽有着沉重的感伤和悲凉之意,但又确实透出了命运的不公。接着,诗人描绘了夕阳西下时的乡村景观,“细碎的声音”应和着黯淡的天光和升起的炊烟,这样的画面似乎又是一种环境渲染和氛围铺垫。当他回到对一眼井的观察时,才呼应了最前面出现的雨,它们殊途而同归,就像“水消失在水中”一样,一切皆归于无声无息的透明与壮丽。诗人以更宏阔的视野书写了一眼井的宁静与沉默,他在移情中替万物回应了融入水并消失于水的现象,也由此拓展和构建了一种多元共生的时空格局。

与很多以形式实验或激进思想取胜的80后诗人相比,王彦明并没有以外在的“先锋”将自己变成一个代际符号,相反,他越发意识到,必须向生活的内部挖掘写作的资源,才可能获得更具整体感的诗意。他曾声称自己不会缺席于时代的“重大事件”,这也是他强调写诗要“应和时代的脚步”时,所得出的“更为重要的是应和心灵的律动”之结论。诗人并没有要求自己写尽人间的一切悲欢离合,然而,对于人的存在状态怎样以文学的方式融入自己的诗歌,则是他时刻在探索的写作秩序,这是一份基于创造的挑战,也是其写作的内在动力。

责任编辑:艾晓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