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学芸,天津市蓟州人。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天津市作家协会主席。已出版散文集《慢慢消失的乡村词语》,长篇小说《菜根谣》《岁月风尘》,中篇小说集《我的叔叔李海》《士别十年》《天堂向左》《分驴计》及《青霉素》《鬼指根》《花匠与看门人》等。作品被翻译成英、俄、日、韩等多种文字。多部作品入选年度排行榜和各类年选。曾荣获首届梁斌文学奖、孙犁散文奖、林语堂文学奖、《北京文学》优秀作品奖、《当代》文学奖、百花文学奖和第七届鲁迅文学奖。
特别高兴以这样一种形式跟大家见面,今天这次活动,从去年开始编辑部的王震海和崔健老师就和我谈起,没想到时光一晃过去了这么久,到了今天。
昨天崔健老师说起,要给这次活动定个题目,我当时也没怎么想,就定了“读书与写作”。到外边做演讲或者授课,通常会起一个比较高大上或者是比较深奥、听起来有深度、有广度的题目,但我们是家里人,无论取一个什么样的名字,最终聊的还是两个基本问题——读书和写作。
非常期待着这次跟大家见面。为什么?因为心里有话想说。有些东西需要或者说想要跟大家分享。我们都来自基层,我现在仍然在基层工作。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文学是一种业余爱好,我们都是这样一种状态。我们可能这辈子都成不了专业作家,或者是那种获得大奖的、走出国门的、星宿一般的人物。但无论怎样,文学,它会给你一份丰盈、一份充实,给你的人生定下一种基调。读书也罢,写作也罢,对于丰富人生都是大有裨益的。我也到处推荐这样一个观点,很多时候我们不是为了什么而做什么,那样一种功利心,不适宜文学。我们今天举办这样一个活动,编辑部的全体人员会对大家的作品有一些针对性的批阅和指导,这样的机会非常难得。我从自己的角度跟大家谈谈感想,有些话可能重复,但也还是想说。读书和写作是我们走向更高、更远生活,甚至更远生命的一个重要途径,尤其是对于已经入门的写作者来说,更为重要。有些人可能终生都不读一本书,不写一篇文字,但是他仍然过得很好。人生有各种各样的生存状态。但我们既然进了这扇门,成为写作者,那么,我们是比别人的人生多了一份瑰丽的,因为我们多了一个选项,也多了一份丰盈和收获。
好的写作者,
一定是一个好的阅读者
很多东西都是老生常谈,谈来谈去都是这些概念。但是我觉得我们需要有人不时地鞭策、督促一下,让自己警觉,让自己能够更好地融入一种状态,像今天这样的活动我觉得是非常有意义的事情。
好的写作者一定是一个好的阅读者。你从来也不会听到说,某个人是非常著名的作家,但他/她却是个不喜欢阅读的人,这种情况永远都不会出现。我们熟悉的很多作家都是从阅读开始的,像莫言、苏童、余华,无一不是打认字开始就对阅读如饥似渴。阅读不一定使你成为作家,但如果你想成为作家,想站在人生的精神高度,阅读是通往之路。很多人也问,我不知道应该读些什么,什么文学作品适合我?很多人在阅读时都是盲目的。我想说的是,阅读本身就是盲目的、海量的、不定向的。人生当然有目标更好,比如我今年一定要啃下几个大部头,一定要读几本世界名著,但是如果没有目标,没有那么大的志向,应该读什么?我就觉得,无论读什么都是好的。
这种盲目阅读其实就像河水漫过河床,看似很无羁,但最终汇聚一处。所谓水往低处流,可以非常好地诠释人在阅读时的状态。放低身段,放低姿态,以海纳百川的胸怀接受文字,你会发现,读得多了,读与不读是不一样的。人都要往高处走,怎么走?如何能走到高处?除了学习还有别的途径吗?我认为是没有的。这是最原始的阅读体验,当一个人不知道该读些什么、该如何取舍时,那是必然要走的路径。我们年轻的时候,哪有什么该读不该读,找到有字的就读。80后、90后,包括70后作家都还稍微好一点,他们在阅读的年纪赶上改革开放,那时翻译作品开始大量涌现,他们能够接触到很多世界经典作品。像我们小的时候,能找到一本浩然的书,就会如饥似渴地一口气读下去。我到现在都记得,当时拿到浩然的《金光大道》,就在我们家炕头上,外边蝉叫得撕心裂肺,我睡不着觉,就背这部小说的篇目。第二部第一节叫“小苗绿油油”,第十三节叫“节外生枝”。这么多年了,我仍然记得这样一些细节,像书里的刘姓夫妻因为合作社没人帮助,在坐月子期间大雨天到田里干活,薅苗拔草。
当然,也有不同的声音。其实我也经常会想,如果在我小时候,在能大量阅读的年纪,就能读到卡夫卡、博尔赫斯、福克纳,现在会是一种什么状态?会不会比现在更好一些?水平更高一些?写得更出色一些?这些只是假设而已。但在外边我也不会掩饰,我们是读那些小说长大的,我们是读浩然长大的,我们也仍然走出了一条路。他的作品属于时代的产物,要用时代发展的眼光去看,而不要用现在的文学标准去衡量。在那个时代他也吸引了很多读者,他的那些小说人物至今仍然是我们文学长廊的闪光点。后来很多的获奖作品,很多我们耳熟能详的小说,反而是出不来人物的,而不像高大全、萧长春、焦淑红、马小辫那样,这些人物就像是你的邻居。小说写什么?小说不就是写人物吗?人物在文学长廊中屹立住,将来我们谈到某部作品的时候,能够对小说人物和人物的故事予以描述,我就觉得它是成功的。
时代发展得快,现在这样写小说还能发表吗?再用那种非常传统的手法,再去描摹那种固有的生活,而不去创新,不从那个旧有的窠臼中、那种传统的手法中跳出来,那无论拿到哪里编辑也是非常头疼的。这就是读书的重要性,通过读书就会不断地汲取营养,不断地学习和借鉴人家的创作手段,不断地修正和改变自己,跳出自己固有的模式和思维。原始的阅读体验也不是坏事,当一个人还不知道阅读什么、该如何取舍时,那是必然要走的路径。当有了一定的阅读体验和认知,会对文字加以分类,会照顾自己的情绪和感觉,这就进步到较高的阅读阶段了。
在很多场合都有人问我“你从小阅读些什么”“怎样走上文学创作道路的”?我在初中毕业的时候读过一百多部长篇,这都是有“史”可查的,那个时候我读完一本书,就会把它记到一个小本子上。我们这里没有年龄太小的人了,基本上没有00后、90后,我们面临的可能都是孩子长大成人或者教育孙辈的事情了,那我想我的这种阅读体验其实是可以传授的,大家也可以当作一个可以借鉴的经验。
我小的时候读《红楼梦》,后来看张爱玲写的那些关于红楼的东西,觉得特别汗颜,人家十几岁的时候可以续写红楼,你问我现在《红楼梦》读懂了多少,其实仍然没懂多少。但这不影响它对我的吸引力。我三年级的时候读《红楼梦》,那时候哪认得多少字?字认不全,好多东西都看不懂,成为千古爱情范本的“宝黛之恋”也没有打动我。那时候记忆最深刻的,就是尤二姐吞生金自逝。一条街七八个小伙伴,我们到处找金子,想知道会不会吃死人。童年时期的关注点不一样。到高中时,我为了把人物关系理清楚,在房山上贴了两张白纸,左边荣国府,右边宁国府,我就把荣、宁二府的所有人——从上边最顶层贾敬他们开始,儿子、孙子、小厮、大丫鬟、奶妈……《红楼梦》大概二百二十多个人物,我把他们都列在一个图谱上,强化这种记忆。我还对《红楼梦》的判词感兴趣,天天放学边走边背。没人让你背这些,但是背下的这些东西,现在随口就能用。比如前几天《今晚报》请我写个小稿子,中秋望月嘛,我就想起《红楼梦》里的咏月诗。每个人对月色的感觉不一样,心境就不一样。《红楼梦》有一句这么说:“诗人助兴常思玩,野客添愁不忍观。”跟现在的境况一样吧,吃饱喝足了到外边去赏月,是什么心境?有个小孩连月饼都没得吃,还幻想着远方的父母能给自己带一块来,他看月亮又是什么心境?面对同样一个事物,不同的人心情和观感是不一样的,而这些都需要文字去描述,用文学的功用去唤起和表达这样一种不同来。再如《安娜·卡列尼娜》,人物名字难记,还容易混淆,我就天天看,把人名都背下来,到现在都忘不了。比如小说开始安娜的哥哥出场,他叫斯吉邦·阿尔卡迪奇·奥勃朗斯基。这样的记忆能储存一辈子。后来我还写过一篇小文章叫《我与红楼》JVgYJSwko85SOwZrFOZQ8w==,谈我对《红楼梦》的感觉,有位老同志看到了,就送了我一套《绣像红楼本》,四川书局出版,定价大洋四元。这套书现在还在我手里,而送书的这位老先生,后来我就再也没有见过。
只要人类还存在,书籍就不会消亡。大家现在经常说,影视这么发达,手机如此发达,电子阅读如此便捷,书籍会消亡吗?这样的声音不止现在有。“书籍是不会消亡的。”这是意大利著名作家翁贝托·埃科的一句名言。他生于1932年,2016年去世,是享誉世界的作家、哲学家、符号学家、历史学家、文学评论家,被认为是当代最博学的人,也是读书最多的人,现在看中国作家很难达到这样的高度。
作为个体,阅读使人进步是颠扑不破的真理。但是,阅读是一个根据自己的成长不断地淘汰的过程,比如我们年轻的时候,看三毛、看琼瑶,现在再去看,是看不下去的。还有一点,我刚才一句话没有说完,假如我年轻的时候,我小的时候,接触到的不是中国文学,而是卡夫卡、福克纳这一类的作家,其实还未必读得懂。最近几年我才觉得读外国文学有感觉,我前一段儿刚把卡夫卡的《城堡》读完,已经是我读的第三遍了。为什么他的一部书能够反复读?就是因为每一次读都会有新的发现,而这种感觉在读国内的一些作品的时候不容易产生。为什么?因为国内的作品,它写的生活你过于熟悉,人物过于了解,故事走向也就这样了。另外还有一点,就是外国文学的语言特别耐人寻味,真的需要反复去读。比如形容时光一去不复回,会说“用手抓了一把水一样”,这是我今天中午读到的。我们都知道时光像水一样一去不复返,但没人形容“用手抓了一把水”。
我最近手头放的一本书,也就是现在正在读的,是《尤利西斯》。我去年把《追忆似水年华》啃完了,今年读《尤利西斯》,你要问我读懂多少,我告诉大家,我读不懂多少的,在任何场合我都会这样说。但是它会吸引你读下去,每一个片段都值得去咀嚼。写一个葬礼,写各色人等的种种表现,他(乔伊斯)的这种能力,我觉得都IU0RSPvDVU7AXKnV4yK0Gg==不是现代作家具备的,他是像天上的星宿一样的人物,他的那种才华是超越普通意义上的,所以我没事就愿意翻翻,哪怕就读读片段。凡是好的东西都愿意了解一下。年轻的时候觉得浩然写得就很好了:他写赶大集,腊月二十六——春节前的最后一个大集——人山人海,《艳阳天》里的这个老头心情愉悦,他把自己两只脚悬空,往上蹿了一下,就被人拥挤着往前走。这种感觉我到现在都记得。但如果现在仍然这样写,就不是当初阅读时的感觉了。
让阅读成为习惯,你会终身受益
关于阅读,我还想再说一点,就是,让阅读成为习惯,你会终身受益。其实不用我说,这个道理大家都很明白。我有一个邻居,每天都去搓麻将。她看见我总是不好意思,觉得自己的行为欠正当,她总说自己没事可干。我特别想跟她说,就不能看看电影看看书吗?但是一直也没有说出口,说了也没用,对大多数人来说,是没有阅读习惯的。我们属于能够阅读的人群,通过阅读能够了解别人的生活,能够提升自己,去接触更广袤的世界,这本身就是上苍额外的恩赐。我经常觉得,能够读书写作的人,是上帝给你开了一扇窗。
2022年中国人均看纸质书4.27本,这个数字很可怜,跟西方比有很大的差距。我最近还出了一本书叫《太和》,是一部长篇小说,10月20日第一场新书分享会在北京五道口。说起来太和还跟河北接壤,西洼青甸,也就是我老家,是和宝坻接壤的。这部长篇小说以两个大洼为背景,一个童养媳从东边的大洼嫁到西边的大洼,这是我所熟悉的生活,写的时候也特别顺手,大家如果有兴趣,可以稍微关注一下。因为我这两年出新书,蓟州就不断地形成各种各样的阅读“小圈子”,一了解就会发现,我们的民间其实有很多非常纯粹的阅读者,而且谈起心得来头头是道,这种情形是我从没想到过的。前几天有一个读者和我分享了他的阅读体会,谈得可深刻了,我听了以后特别感动。所以说,我想我们今天来的两个区的作协的负责人,除了自己要写好、阅读好,还有一个发现的任务,在民间发现更多的好苗子,推动整个区域形成阅读的氛围,这样才能提升地区整体的阅读水准和创作水平。
写熟悉的生活永远都不为过
关于写作的体验,我想强调这么一点:写熟悉的生活永远都不为过。刚才举的那些关于浩然的例子,我们为什么感同身受?他为什么能够影响到你?就是因为他写的东西你熟悉,你是能够借鉴他的,但是你也得有自己的成长,不断地超越自己才行。
蓟州这个地方大家都来过不止一次,也知道我在蓟州生活工作了这么多年,所有的文字都是有关我们蓟州的,我想我可能跟别人稍微有一点感觉上的不同吧。某一年我远走西安和宁夏的时候开始琢磨地名——其实包括人名,有的时候认识新的朋友,我经常会琢磨一下对方的名字,研究一下这些称谓和人物性格、命运走向的关系——那时候要去甘肃采访,因为咱们天津跟甘肃是结对子帮扶的对口省份。我正收拾行装呢,一个编辑给我打电话,说他们急需一篇小稿子。我说没有空写了,他说那也要写,他让我写家乡的小城。我就想我琢磨的这些东西其实也是带有地域因素的。甘肃的“肃”是四声,不像江苏的“苏”读一声。那个时候正好是11月份,南方草木葳蕤,京畿之地却已落叶如织。我接触的史料中,蓟州有蓟城、蓟门、蓟丘、蓟州这样的称呼,其实我有一部小说《菜根谣》,它的原名就叫《起起牙开花》,而这个“起起牙”,其实就是蓟城、蓟州的“蓟”,是一种草本植物。所以我常说,蓟州是以草为名的地方。
我想说,我的小说,每一个元素都与这座城有关系,都与我生活的这片土地有关系。白居易还写过“渔阳鼙鼓动地来”,当时蓟州已改为渔阳,白居易远在陕西盩厔(今作“周至”)任县尉,与友人陈鸿、王质夫到马嵬驿附近的仙游寺游览,谈及李隆基和杨贵妃,不禁心生感慨,才有了“渔阳鼙鼓动地来”的诗句。像这种东西,不会说它直接地(去影响你),有些东西是直接的,有些影响是间接的,历史的元素在,不定什么时候就来到你的文本里。
2018年的时候,我在一座庙里办公,现在也是天津市的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大家如果从鼓楼往西走,第一个胡同进去,就写着“天津市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它叫“关帝庙”。有时候我去渔阳宾馆开会,大概有两三里地吧,他们都开车过去,我从来都不开。也不走大路,就是夹个包从胡同穿过去,走到渔阳宾馆。一开始走的时候,总觉得前方没有路了,但走到那儿才会发现,那个胡同会让出来,也不知道是谁家的房檐下,拐一拐就过去了。门洞里坐着一位老人,像从盛唐穿越过来的一样,每一条胡同都曲径通幽。大家也知道那边东边是鲁班庙,西边是文庙,从那儿就进入了张相公胡同。这个张相公胡同其实颇有说法,我写小说的时候经常用这些元素。这个张相公是明朝人,曾出任山西绛州学正。在家丁忧期间天降大雨,张学正率人在城内构筑引水工程,使雨水得以顺畅排出,人们为了纪念他,修了座庙,胡同因庙而得名,并沿用至今。我记得有个编辑当时看了我那一段儿,还说我就喜欢写闲笔,但是闲笔怎么用,就有赖于对这一方土地和历史知识的通达,才可能信手拈来。1923年,有位白姓县长从长治调到蓟州,现在我们独乐寺有块碑,这块碑就是他走的时候老百姓给他立的“去思碑”。碑中记述了两件大事:一是“飞蝗蔽天”,白县长亲力亲为,打赢了禾苗保卫战;二是正值直奉大战,大军压境,白县长免除各种税赋,使百姓得以延喘。这些掌故都非常有意思。
这都是属于我的生长环境,许多小说的人物都脱胎于此,许多细节都是拜生活所赐。有一次中央电视台做节目,让我总结一下我们蓟州人的特点。我当时就找了几个做史学的人,问,你们说我们蓟州人有什么特点?他们说,又横又愣又拧。像这样一些背景、这样一些人性特点,是能从历史上找到渊源的。清军入关的时候三次被屠城,为什么?宁死不降。我后来看了一些史料,蓟州人确实有刚性的I4K/6KRYgBCQoTi2cPT89A==东西存在着。这样一些历史背景,成就了这样一方土地以及这样一方土地的人,这些人注定会走到你的小说文本里,形成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这样的人物性格,与这片地域非常相关。琢磨透了这片土地,这些人物自然而然就跃然纸上。
文学写什么?文学其实就是写人。写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无论是一个群体还是一个公司、一个单位,人都不是抽象和笼统的存在,需要耐心去体会个人具体的构成,可今天这个社会的节奏太快,能够耐心地一个一个地认识人的能力是非常稀缺的。什么时候把人研究透了,由他去演绎故事,由他去介入生活,他就在你的文本中立住了。
过语言关
还想跟大家说的就是,你要过语言关。不是说我今天发表个小说,语言关就过了,而是需要有一个长期磨炼的过程。90年代我写的小说在《天津文学》发头条,在《天津日报》一发就发一整版,在外边也发了很多,我还写了大量的散文,我的语言关过了吗?我告诉你,我是没过的,只有到今天我才能够认识到这一点。
90年代我们有个老领导,陪着我到山里采访,给政协写文史资料。这个采访对象是打游击的。他不停地犯各种生活错误,可又非常能干,让组织非常头疼。就是这样一个复杂的人物形象,如果现在让我去采访,要什么样的文章都行。但在90年代,领导陪我跑了一个星期,我居然没有把文史资料写出来。这一点,我什么时候想起都觉得慌愧。我后来写小说、写散文,很多文本都用过他的素材,《岁月风尘》里写李荃练枪法打萝卜,在林间把萝卜打成空心圆,这都是那个时候的采访所得,那个时候我居然就写不成一篇文史资料。所以,我觉得就是没过语言关。语言练纯熟了,达到出神入化,就写什么有什么,无论给你一个什么样的素材,你都能把它提炼成功,写成一个完整的作品,这就是过了语言关。
我们蓟州有两个人,今天给大家介绍一下,一个是谷智生老大姐,还有一个叫赵萍,大家可能也都有耳闻。我昨天才发现,这一周《今晚报》正在连载赵萍的文章,过去我也上过那块版,要是倒退十年,很难想象她的文笔能写到这个程度。像谷大姐,她出了八本书,到现在无论写点什么东西,哪怕鸡汤也写得非常有感觉。
每一个人都可以成为书写者
写了这些年,什么最重要?表达最重要。心里有的,甭管是用什么方式,把它记录下来,是最重要的。有一次我给赛事当评委,发现写得好的、感人至深的文字都是从生活出发的,这一点也得到了其他评委的认同,大家来自不同年龄和背景,却难得有相同的审美取向。
我自己的创作也是拜生活所赐,不只是在自身的周围汲取,有些故事是听来的,不是自己亲力亲为的事——比如《补血草》,最近被翻译成匈牙利文,在这之前也被翻译成阿拉伯、土耳其等几个国家的文字了——但是即便是听来的故事,我也要把它放在自己熟悉的环境之中。这个小说是写内地人支边的,不知道天津别的区有没有,蓟州是没有到新疆支边的任务的,都是江浙一带像盐城这样的地方。那个时候那些人家里生活都比较困苦,主人公结婚以后,家里没有房子住,夫妻两个去支边,这种就属于走了以后一辈子不可能再回来。坐火车七天七宿,坐马车还得走几天,到那儿以后也没有房子,都是自己割草、脱土坯现搭,还要沥干净水,去蒸煮食物,就像北大荒的那些知青一样,特别艰难困苦。像内地支边这样的作品还是比较少见的,我把它移植到北方,写了这么一部小说。
这是2016年的事情,小说写完以后,正好面临着国庆长假,我想无论如何要到新疆走一走。我没有去过新疆,想感受一下新疆的风情。做了决定之后就开始收拾东西,可是怎么去?大老远的一个人犯怵,我就找了个伴——一个年轻的小朋友,我告诉小朋友要订一个比较好的旅行社。旅途上发生了怪事,记得那天一点半从乌鲁木齐下飞机坐大巴车,我总听见有哭声,那种声音特别清晰。我问身边的人能不能听到外面什么在哭,大家都说没有,听不见什么声音。走到戈壁滩上的时候,大巴在路上停下来歇脚,从车上下来之后我就明白了,哭的是风,风也寂寞。戈壁滩一望无际,一走几天看不见人,真的是风,寂寞的哭声。奇怪的是,为什么别人听到的都是风声,只有我听到了哭声?我觉得,有一种声音是我应该听到的,也许这是属于心灵的一种感应。
我在北疆走了很多地方,从喀纳斯到鄯善,再到吐鲁番,那时候光葡萄干就买了2000多元,还给朋友寄了一些,也算是为西部做点贡献。为什么买这么多葡萄干?想深入当地人的家中,跟人家交朋友,卖葡萄干的现在仍然在我的朋友圈。跟人家谈谈家常,听人家聊聊往事,就是抱着这样一种目的。回来以后第一件事就是改小说,添一些属于新疆的元素,我把这个小说的背景放到了奎屯。这个小说来自一个朋友讲的故事,我刻意没有问他故事的真实发生地,而是躲开他的城市,到新疆的版图中去查符合我内心要求的,查来查去,查到了奎屯,我的小说主人公就叫桂大奎、桂二奎,女孩就叫屯屯。这些东西简直是严丝合缝,我在新疆的时候不断地路过奎屯,火车也从那儿走,我不止一次地想自己租一辆越野车过去,但是一直也没有实现。后来有位在山东工作的奎屯籍作家,他看见这篇小说,说可以陪我到奎屯走一走。我还稍微和他解释了一下,我虽然用了奎屯这个地方,故事的发生地却不在此。我说以后有机会去奎屯,我会找你的。
小说神秘吗?其实也不怎么神秘。语言关过好,把人物立好,把故事写好,基本上就是一个合格的小说文本。文字是到达彼岸的唯一途径。不过,我们任何一种提高,或者是任何一种小说的成功,都不是说听了一场讲座,就能解决问题的。我们听各种各样的讲座,了解了名家的写法,也拓宽了自己的思路和视野。但最重要的,还是在心里给自己鼓鼓劲儿,不断地调整自己努力的方向。
我经常跟人说,各行各业的行家里手,哪有那么多天生的?很多都是后天练习出来的,甚至达到了一个非常高的境界。我们也不是为了名利才读书写作,我相信,大多数人都是出于兴趣爱好。能够对得起自己的才华、对得起自己的人生,这就够了。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每个人都可以成为书写者。
我今天就谈这么多。
(本文系《天津文学》改稿会授课讲稿,整理:王前)
责任编辑:艾晓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