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域高原上的“女子考古队”

2025-01-01 00:00:00
读报参考 2025年1期

“抓紧时间”“再咬咬牙”“多坚持一下”,这几句话是何伟在工地的口头禅,也是西藏自治区文物保护研究所(简称“文研所”)“高原女子考古队”的精神特质。她们所要面对的,是120多万平方公里的广袤大地,是时刻与冬季赛跑的紧迫时间,是海拔动辄4000米以上的稀薄氧气,是最靠近太阳的光照,是最刺骨的寒风,是跨度上万年却尚不为人们所知的西藏发展与中华民族交融的历史。

高原考古发掘

2024年11月19日,忙完手头积压的数个文物保护影响评估报告,何伟掐着秋天的尾巴,赶到位于阿里札达县的波林工地。西藏有句老话说“远在阿里”,而札达县又在阿里最偏远的角落。这里靠近边境线,海拔4300米以上,是难见人烟的荒凉旷野。当地在基础设施建设中偶然挖出一处墓地,只得马上停工,联系文研所做抢救性发掘。

“本来11月末阿里的考古发掘都该暂停,我这次来打算作初步勘测,为2025年发掘作准备,可到现场后了解到,施工方工期紧迫,加上2024年阿里天气比较暖和,初步判断墓地规模不大,我就心想,咬咬牙弄完算了。”何伟“侥幸”地想。

然而随着工地开挖,墓葬显露出它复杂的真实面貌,何伟的“侥幸心”落了空,发掘时间只能延长。而所谓的天气暖和,只是相比往年而言,入冬的阿里再次展现出它的实力——“上午没太阳,冷;下午太阳出来,但是两点准时刮风,更冷。”

发掘刚开始时是集体作业,经过培训的民工们会用铁锹、锄头帮忙清理表土,但发掘一旦进入文化层,就只能靠专业考古队员下场,用竹签、小铲和刷子施展“雕工”,一点一点把破碎的文物、堆叠的尸骨从层层叠叠的土层里“抠”出来。

“高海拔空气稀薄,风其实说不上大,但缺氧会放大痛觉,风只要碰到裸露皮肤,就跟刀割一样。”夜里回到住处,何伟指头关节都变了色,但还要继续“咬咬牙”,把当日发掘的文物分类归档,到凌晨才算完成一整天的工作。因为工地离附近村落实在太远,何伟找施工方要了一间活动板房住,“根本挡不住风,风找着缝从四面八方钻进来,没有办法,只能在房间里再支一个帐篷御寒,才能勉强睡着”。

刺骨冷风和稀薄空气,只是高原考古的众多挑战之一。120多万平方公里的广阔西藏,为考古队员们提供了各种各样的“极致经历”。

虽然嘴上常说工地苦,但队员们的选择与坚守,用行动又构成另外一种回答。藏族队员旦增白云2016年从中央民族大学民族学硕士毕业,回拉萨时,先找了一份金融企业的白领工作,“无论是待遇还是舒适程度,都一定要好过现在,但那时我始终感到一种空虚,我觉得自己应该和家乡的土地产生更多关联”。

于是工作3年后,白云辞去工作,考进考古室,得偿所愿,风吹日晒,日夜挖土。“你现在流的汗,都是当时辞职时脑子里进的水。”队友们常拿这个故事和白云开玩笑。站在土坑边,只露出一双眼睛的白云,无言以对。

“但实际上,我从来没有后悔过。”白云后来说。想到自己挖出的每件物品,都会改变人们对西藏历史的看法,她觉得自己的生命被放大了,“我是自己家乡历史的第一个见证者,这种感觉只有考古能带来”。

“成团”的偶然与必然

2006年西藏文研所成立,西藏本土考古学才真正起步。2015年后的陆续几年里,考进考古室的都是女生,不知不觉,女性成员数目就过半了。如今,考古室在编人员10人,其中7人是女性。

2019年8月到11月,考古队在阿里发掘桑达隆果和格布赛鲁两个墓地遗址,由于两地距离不远,队里当时6名女队员在3个月里同吃同住同工作。两个工地相继发现重要考古成果,也引来媒体关注。当媒体的镜头对准这6位女队员后,“高原女子考古队”的称号也逐渐被大众所知。

最终,桑达隆果墓地的发掘成果被评为“2020年度全国十大考古新发现”,西藏“高原女子考古队”先后获评“西藏自治区三八红旗集体”称号、“全国三八红旗集体”称号,更在2024年获评“全国民族团结进步模范集体”称号,成为西藏考古的一张闪亮名片。

虽然说“成团出于偶然”,但回过头看,这支女子考古队并非横空出世,桑达隆果等考古成果也不是偶然发现。女队员们的成长成熟、西藏考古的跨越式发展,有其必然。“高原女子考古队”的“成果爆发”,其实是两代西藏考古人接力的结果。“长期以来,西藏发展的重点都放在经济建设和基础设施完善上,考古很长一段时间缺乏关注。直到2000年前后,在李辉林、夏格旺堆等一批本地考古人的奔走努力下,考古业务才从西藏博物馆里剥离出来,2006年成立了独立的文物研究所,加上陕西考古院和四川大学等单位的帮助,西藏考古才从无到有,一步一步取得桑达隆果这种级别的发现。”何伟说。

直到近两年,考古室在编人员才达到10人,而这10人要管理西藏120多万平方公里土地上的所有考古相关工作,“巨大的工作量面前,每一位考古队员都必须独当一面才可以。”何伟说,正是因为“肩负重任,退无可退”,女队员们不得不快速成长。

虽然大多数队员并不爱谈论“女性考古”之类的话题,但身处野外,身处一个大多由男性民工构成的环境中,身处一个一年中有近二分之一时间出差在外的行业里,性别依然是一个绕不开的问题。

拥措2017年进入考古队,是何伟之后最早一批入队的队员,也因此与何伟相处时间最长,两人亦师亦友,“我刚进来时,其实对工作的意义、对人生的规划都很迷茫,是何伟姐用自己的言行,用自己的人生轨迹启发了我”。

在几位“90后”女考古队员心中,何伟就是“高原女性考古人的理想圣体”。“她热爱考古;她的精力似乎永远充沛;她在工地上雄赳赳气昂昂,敢和男民工吵架;她的爱人完全支持她的事业;她无论工作多忙,只要工地有信号,每晚都会和女儿视频聊天很久……虽然考古是一个比较特殊的岗位,但她就是能把工作和家庭都顾好。”拥措略带崇拜地说,何伟姐以身作则,给女队员们立起一个“可以通往”的榜样。

高原厚土下的民族交融密码

“西藏的考古学起步晚,但是也因此为我们留下了广阔的开拓空间。”拥措掰着指头数,从桑达隆果墓地到格布塞鲁墓地,再到皮央东嘎墓地、玛朗墓地、多瓦墓地、觉墨林墓地、宗朵墓地、色布墓地、吉让墓地……近5年来,考古队对阿里地区的深入考古发掘,为探索该地区族群起源和史前文化交流,提供了有力支撑。

“比如,我们在这一地区发掘出的具纽镜(世界古代铜镜分为两大系统,一是具纽镜,一是具柄镜;前者以东方为代表,后者以西方为代表),与中原地区具纽镜的风格完全一致,显然是受到中原地区同期的汉晋文化影响,甚至就是从中原地区流传而来。这就证明在吐蕃王朝之前,距离中原腹地两三千公里之外的高原西部一角,就已经和中原产生了文化交流。”何伟说。

拥措则从人类学考古的角度,给出了另一种论证:“通过当地发掘的人骨的基因检测可以证明,在10万年前,最早一批迁徙到藏西的先民中,有来自中原的,有来自南亚的,有来自新疆的——可以说,藏西先民的血缘和文化,在最初就具有多元特征。”

2022年,西藏博物馆新馆开馆,白云特地去参观。找啊找,在西藏史前时期专题展馆里,白云一眼认出了自己当年亲手从土地里捧出的陶器。它并不起眼地摆在聚光灯下,与其他展品一道,共同诉说着西藏璀璨文化的来时路。她站在玻璃前看了好久,一种奇妙的连接感翻涌上来,“这一刻,这些年晒的太阳吹的风,全都值了”。

(摘自《新华每日电讯》陈琰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