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一代非洲国际公民

2025-01-01 00:00:00一只不理解的熊
海外文摘 2025年1期

每年,数百名肯尼亚人前往英美名牌大学学习。毕业时,许多人陷入一个尴尬的境地:无法融入国外社会,但又感觉自己不再属于家乡。

| 特殊阶层 |

2023年12月30日,女孩们都来到基利菲。桌上摆着酒瓶,扬声器里放着音乐,离这座度假别墅不到200米就是海滩和印度洋。其中有些女孩曾一起在纽约、迈阿密和西班牙伊维萨岛开过派对。现在,她们又相聚在了肯尼亚海岸。

和成千上万名同属于一个特殊社会阶层的非洲年轻人一样,这些女孩曾就读于英美名牌大学。毕业后,有些人回国从事金融或咨询等高薪工作,有些人则留在国外,生活在伦敦、纽约、巴黎或世界其他金融中心。每年12月,她们都会回国探亲。

几周前,我打电话给表姐玛丽亚,告诉她我要写一篇关于这群国际精英阶层的文章。玛丽亚在内罗毕长大,后来去了宾夕法尼亚大学攻读工程学,眼下在纽约一家蓝筹投资公司工作。“你认识符合这些特征的人吗?”我问道。

她笑了。她说,新年期间,她要去参加一个音乐节——“猴面包树下”,地点就在基利菲美丽的沙滩边。这正是我所寻找的特殊社会阶层的聚会地点。就这样,我和她们一起来到了这座度假别墅。

晚上6点,我们在露台上。人们来来往往,络绎不绝。玛丽亚走进屋子,带着一个女生走了过来。她裹着浴巾,头发湿漉漉的。“这又是一个聪明姑娘。”玛丽亚说。随后,她们回到了屋里。屋内的低音炮在沸腾,每个人似乎都为即将降临的夜晚感到兴奋。

一个高个子女孩来到露台。她头发上插着一朵花,墨6a75f3e0dac241e5a71c5ed03ea9882e55883bd06b9102719b46fa4932e8e4c2镜推到了头上。她问我能不能给她起个化名。“给我起个性感的名字,就丽莎吧。”她停顿了一下,“不,叫奈昂吉吧,我就叫奈昂吉。”奈昂吉问我:“你会把我写成一个聪明的孩子吗?我拿到了一所偏僻大学的全额奖学金。”

之前那个裹着浴巾的女孩走了出来,换上了白色短裙。通常她在12月回到肯尼亚时,会在内罗毕与家人共度跨年夜,然后回到华盛顿特区,她在那里的一家科技公司工作。这一年,她的空闲时间更多,所以来到了基利菲,远离严厉的父母,在海边参加派对。

奈昂吉告诉她,可以自己起个化名。她说:“哦,那我就起个非洲名字吧。维多利亚湖之前叫什么来着?我就叫那个,‘没有殖民色彩的维多利亚’。”

像玛丽亚、奈昂吉和“没有殖民色彩的维多利亚”这样的年轻人数以万计。从19世纪起,殖民国家就开始向一些非洲学生提供西方精英教育,希望这些聪明的年轻人回国后代表西方统治这些国家。但其中不少学生在留学后变得激进,回国后领导了独立运动。

20世纪50年代末,冷战时期,东西方大国为争取非洲影响力,开始向非洲学生提供奖学金。作家阿米娜塔·福尔纳将这一时期前往西方的学生称为“文艺复兴一代”,其中包括她的父亲——塞拉利昂政治家穆罕默德·福尔纳,加纳政治家乔·阿皮亚(著名哲学家奎迈·安东尼·阿皮亚的父亲),以及《哈佛法律评论》第一位黑人主编的父亲老贝拉克·奥巴马。在一些非洲国家,村民们对自己孩子获得学位并回国管理国家的前景满怀期望,于是筹款支持孩子出国留学。尼日利亚作家钦努阿·阿契贝的小说《再也不得安宁》就讲述了这样一个孩子的故事:在村里人的资助下,奥比·奥贡喀沃去了英国上大学。

| 海归与归海 |

此后几十年,出国留学越来越普遍。如今,不出所料,常春藤盟校、牛津剑桥和少数其他大学的学位是最受欢迎的。过去十年,布朗大学来自非洲的新生人数几乎翻了一番。康奈尔大学也是如此,2013年该校有104名非洲新生,2023年则有195名。宾夕法尼亚大学新入学的非洲学生从2004年的88人增加到了2023年的232人。(以上数据均包括本科生和研究生。)

在这些非洲学生中,肯尼亚人是最多的。当他们毕业后回到这个贫困率徘徊在40%左右的国家,几乎立马就会发现自己属于该国收入最高的人群。在内罗毕,你很容易辨认出这个社会阶层,尤其是那些二三十岁的年轻人。他们住在中心街区:拉文顿、基利马尼、基勒莱什瓦和春谷。他们在索尼娅之家餐厅吃饭,去戈科咖啡厅听现场音乐,在高档舞厅跳舞,在内罗毕街头餐厅喝啤酒、吃龙虾卷。他们参加杜松子酒品鉴晚会,有时还会出席校友聚会(肯尼亚哈佛俱乐部、肯尼亚耶鲁俱乐部、肯尼亚牛津与剑桥俱乐部)。他们会去“毯子与酒”,这是内罗毕每隔几个月举办一次的流行音乐节。他们对书籍的品味不俗,但也不太文艺,《蝲蛄吟唱的地方》就很好。

他们在麦肯锡、达尔贝格等管理咨询公司工作,或在科技公司任职,或在一些以“拯救非洲”为名义的欧美非政府组织工作。每逢周末,他们乘飞机去印度洋沿岸的度假胜地:马林迪、拉穆、达累斯萨拉姆和基利菲。如果假期较长,他们会去欧洲旅游,或者去听碧昂斯的演唱会。他们的口音有点像美国人,元音拉得很长。他们周六打板网球,去卡鲁拉森林散步,去奈瓦沙远足,或者去那些你从未听说过,但《时尚》《孤独星球》或《名利场》等杂志却介绍过的“隐秘景点”。

这样的生活很惬意,但归国者也会遇到困难。许多人开始觉得,自己无法融入国外社会,也无法适应家乡。无论生活在哪里,他们都是局外人。29岁的生物学家比拉在耶鲁大学和剑桥大学完成学业后,回到了内罗毕。她告诉我,她曾梦想成为一名“可爱的小科学家”,但这在内罗毕似乎是不可能的。如果你出国留学的目的是发财,那还好说;可如果你像她一样,怀着改变国家的远大理想去求学,情况就不同了。

对有些留学生的父母来说,孩子的大学学位足以说明一切,可以拿来向亲戚朋友炫耀,而且孩子回国后在内罗毕找到了轻松又高薪的工作。另一些留学生回国后的日子却没那么美好。他们不断被问到同一个问题:为什么回来?美国或英国的生活不是更好吗?理想主义者是最惨的。他们出国是为了帮助家乡人民,但回国后却不知道该怎么做。阿契贝笔下的奥比·奥贡喀沃就是如此:乌姆奥菲亚的村民期望他能帮助他们,就像他们当初帮助他一样,但他没能做到,这让他们感到失望。

玛丽亚、维多利亚和奈昂吉都没有回到肯尼亚,而是留在了美国工作。玛丽亚告诉我,她正在争取美国绿卡;奈昂吉则准备前往费城的德雷塞尔大学攻读流行病学硕士学位。奈昂吉和玛丽亚的住处仅相隔五分钟车程,她们在费城的大多数朋友也来自肯尼亚。

我问奈昂吉是否会考虑搬回肯尼亚。她说:“除非能挣到很多钱。”奈昂吉对肯尼亚的某些社会现象颇有微词,因此不愿回国。但她也表示,自己更讨厌美国的枪支问题和残酷的资本主义。我不知道这句话有几分是真的。我觉得她是两边的好处都想要。

这些在美国接受教育的女孩们父母都工作不错,是飞行员、医生、教师或保险从业者。这些圈子里流传着一个笑话:美国名校里有两种非洲学生,一种是像玛丽亚、奈昂吉和维多利亚这样的中产阶级孩子,他们用中学成绩赢得的奖学金再加上助学贷款和兼职打工来维持开销;还有一种孩子乘飞机回家过圣诞节和复活节,从不缺钱,经常飞到迈阿密或墨西哥坎昆度周末——而正是这些孩子的父母让他们的国家缺钱。

| 无以为家 |

我们到达了音乐节停车场。天上星光闪烁,远处传来音乐。音乐节的创意总监马特·斯沃洛告诉我,“猴面包树下”音乐节是由一些具有环保意识、希望在人与人之间建立联结的人发起的。基利菲或许是肯尼亚唯一可以举办这种音乐节的地方,因为这里有纯净的白色沙滩、珊瑚礁和全年普照的阳光。你可以在帆船上彻夜狂欢,或打高尔夫球,或横渡基利菲溪。

在音乐节现场,女孩们很快融入主舞台旁边的人群。音乐节看起来和肯尼亚其他地方不太一样:人群中约50%是白人——尽管白人在肯尼亚人口中所占比例不到1%。就我所见,约80%的男人赤裸着上身,目之所及全是胸肌、肱二头肌和腹肌。人们聚集在酒吧和餐台,欢度美好时光。

在主舞台边的一捆干草上,我遇到了28岁的奥黛丽。她从普林斯顿大学毕业后回到了肯尼亚。她穿着黑色短裤和薄纱上衣,嘴里叼着一根棒棒糖。我问她是否快乐。她说:“永远都不够。人们对你的期待不一样,对成功的定义也不一样。”

她搬回内罗毕,是因为她想待在一个她觉得自己了解一切事务运作方式的地方。在普林斯顿,她一直问自己是否足够优秀,但现在这个问题不存在了。她留在美国的朋友都在投资公司工作。“我要是做金融或者在麦肯锡那样的地方工作,肯定不会快乐。”她说。

我问她是否会和像她一样的海归在一起玩。“会。我们对自己的经历有共同的理解。”她说,“我能以大多数肯尼亚人无法企及的方式接触世界,很多时候,我会为此感到内疚。”

当晚离开音乐节时,我想起了我的朋友们。他们和奥黛丽一样,没有留在美国或英国,而是回到了家乡。他们很多人都曾梦想对社会产生影响或成为艺术家。他们为大学校刊撰稿、策划画廊展览、参与戏剧演出——但回到肯尼亚后,他们发现自己无法实现这份理想。与此同时,他们感受到学位带来的压力,正如奥黛丽所说,他们必须找到一份与高学历相匹配的高端工作。有时,这仍然不够。看着那些在纽约从事金融或管理咨询工作的昔日同学,他们会觉得自己被甩在后面,永远也追不上。

| 谁是外来者?|

女孩们在音乐节一直待到次日清晨7点。我晚些时候去别墅时,她们都躺在床上,宿醉未醒。别墅里来了一个新人:克劳迪娅。她在基利菲长大,先后就读于维思大学、牛津大学和哥伦比亚大学。现在,她穿着橙色泳衣,躺在露台的躺椅上,旁边是她的两个妹妹。

克劳迪娅一开口,大家都驻足倾听。她谈到基利菲的阶级和种族,以及像“猴面包树下”这样的活动如何创造了一个将与会者与当地居民隔开的小圈子。她在20多岁时曾是基利菲的活动人士,但现在,她承认,“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资格替这里的人发声,因为我不住在这里。”

克劳迪娅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外来者。她与住在附近的家人见面时,提到自己遭遇的一次种族歧视事件并表示愤怒。她的一位阿姨嘲笑着告诉她,是她的“美国态度”让她如此苦恼。克劳迪娅感慨道:“好像是我把我的种族观念带到了这里一样。”

女孩们表示,回到肯尼亚,却在基利菲发现自己是为数不多的黑人,这种感觉很奇怪。玛丽亚说:“比如昨天,我们在泳池里,有个白人问我们是和谁一起来的。我们不知道什么情况,就说‘我们自己来的’。然后他就把他的黑人妻子叫出来和我们说话。”

话题又回到了种族。肯尼亚白人至今仍被称为“定居者”。殖民时期,从英国来到肯尼亚的白人家庭得到了大片土地。如今,这些土地仍然是财富和愤怒的来源。在基利菲,殖民掠夺的历史随处可见。“定居者和游客是有区别的,”克劳迪娅说,“定居者不和黑人打交道。”

她提到,别墅旁边有一家人气很高的酒吧,曾被指责优先为白人顾客提供服务。“我去这些地方是为了支持在那里工作的当地人。我会直接给他们很多小费,帮助他们养家糊口。”

玛丽亚叹了口气。她在内罗毕和纽约都没有家的感觉。“在这里,我不了解我同胞的生活。在纽约,我也不了解我公寓楼里的住户。”玛丽亚说,“我在寻找克劳迪娅对基利菲的那种感情。我就没有那样的地方,因为我小时候经常搬家,上的还是寄宿学校。”

阿契贝写道,奥比·奥贡喀沃在英国时,“他对回家的渴望引发了剧烈的身体疼痛”。那是在上世纪50年代,他只能坐船回家,而旅途的艰辛意味着他在毕业前从没回过家。因此,他最终回到一个焕然一新的故乡时,内心很是迷茫。玛丽亚、奈昂吉和维多利亚则不同。现在是21世纪,从纽约到内罗毕有直飞航班。如果愿意,她们一年可以回几次家,但这并不能消除她们的背井离乡之痛。她们的失落感与奥比不同,但同样深切。

对她们来说,一起回到肯尼亚、一起庆祝新年很重要。三个人因为思乡之情而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大学毕业后,她们都留在了美国,远大志向又把她们团结在一起。也许,奥比的悲剧在于没有人可以分享他的经历,没有人理解他接受的教育给他带来的内疚、野心、孤独和责任。而玛丽亚、奈昂吉和维多利亚拥有彼此。此刻,她们正聚在基利菲溪畔,迎接新年的到来。

编辑:要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