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我们制造的垃圾越堆越高,我和家人尝试在生活中精简用品。然而,真正的变革需要更大规模的行动。
| 延续千年的垃圾坟墓 |
一个寒冷的早晨,我驱车穿过科罗拉多州丹佛市外围,途经巴克利空军基地,来到大平原边缘的郊区。我看到草原上出现了几个低矮的小坡。靠近时,我发现它们被铁丝网包围,这时我知道我已经到达目的地。
我驶入丹佛阿拉帕霍垃圾处理场。这次参观由当地一名记者安排。我们十个人聚集在此次参观的向导、垃圾处理场经理多克·尼约身旁。他一上来就告诉我们,垃圾处理场的运行时间是每周6天、每天24小时。每日约有800辆卡车驶入,相当于每年有200万吨垃圾运抵这里。
尼约带我们参观正在修建的垃圾处理室,这里是未来垃圾山的地基,占地10公顷,铺着黏土和碎玻璃,以防垃圾分解时产生的液体渗入地下水。一旦完工,这里将填满垃圾,两年内高度就将达到90米。
接下来,尼约带我们来到一个使用中的垃圾堆填区。一排卡车停在我们周围,倾倒出一切我们能想到的废弃物。大风将纸袋等垃圾卷到空中。工作重量达100吨的拖拉机把沙发、饼干盒和其他所有垃圾压成厚厚的一层又一层,其中包含了现代生活的全部记录,由此产生了一座将延续千年的干燥垃圾坟墓。
随后,尼约带领我们来到一片专门收集可回收和可堆肥材料的区域。最后,我们参观了一家发电厂。这里利用垃圾分解释放的甲烷为老式火车发动机提供动力,发电厂每年的发电量足够2500个家庭使用。
参观结束后,我对垃圾填埋场的效率和先进的垃圾处理技术感到惊叹。阿拉帕霍垃圾处理场让我们的城市能够持续进行无休止的消费循环,同时又降低了对环境的直接危害。然而,并非每个地方都有这样的设施来处理大量垃圾。例如,西非国家加纳每周从英美等国进口约1500万件二手衣物,季节性降雨将数百万件缠结在一起的腐烂衣物冲到当地海滩上。
在垃圾处理场看到我们集体消费的真切后果——堆积如山的垃圾以及处理这些垃圾所耗费的巨大资源,我实在难以忍受。这个垃圾场就像一台永动机,不停地处理被遗弃的物品,就像试图抚平大海的潮汐。
大规模消费带来了众多好处:就业和经济财富,人身安全和保障,新的社交和思维方式,全球各地的便捷旅行,点亮黑夜的明灯,随时可听的音乐……
但其代价也是惊人的。经济不平等和对不可再生资源的争夺导致无数人丧生。近几十年来的产品激增加剧了污染物排放、森林砍伐和气候破坏,导致水源枯竭,动物迅速灭绝。全球海洋中遍布着大片“垃圾带”,无数微塑料碎片流入食物链。即使我们认可大规模消费带来的积极影响,也必须承认,当前的状况是不可持续的。然而,我们似乎停不下来。
| 一家人的极简主义尝试 |
2021年初,我和妻子、女儿开了一次家庭会议,探讨我们能否减少家庭消费。我一直深受极简主义的启发,也想尝试一下。我研究了以劳伦·辛格为代表的极简主义者,她在布鲁克林过着“零废弃生活”,八年的生活垃圾可以装在一个玻璃罐里。我还了解了拉娜·贾维斯的事迹,她住在英国汉普郡,有两个孩子,一年没有购买任何东西,节省了2.5万英镑(1英镑约等于9.2元人民币,2.5万英镑约合人民币23万元)。
“我们能做些什么呢?”我一边说,一边打开笔记本电脑,翻出了一篇关于如何做到一年不买东西的文章。“这个怎么样?”我问道。当时九岁的女儿点头说:“我想拯救环境。”妻子也很快表示支持。我们有了一个良好的开端。
选择这种生活方式有很多种理由:审美偏好(有人喜欢简洁)、可持续性(对环境的忧虑)、节俭(省钱)、正念(希望更专注于生活本身)、经历(希望尝试不同的生活方式)等等。我一时兴起:“我们在一年内不是不买,而是少买,这样如何?除了生活必需品,今年我们每个人只能买五样东西。”
我起草了一份不计入五样物品的清单,其中包括食品、学习和工作用品、健康用品和汽车配件。大家都欣然同意了。但在合上笔记本电脑后,我突然想到了好多希望在制订这个计划之前就买到的东西:手机充电器、更好的自动喂猫器、跑鞋、太阳镜……也许这个计划比我想象的更困难。
| 反极简主义批判 |
我们一家人践行的是一种极简主义,这种减少生活用品的趋势在许多消费主义社会中日益盛行。有人不再添置新物品。例如,2020年,住在俄勒冈州波特兰市的伊丽莎白·柴扔掉了2020件物品,除了食品、饮品和洗漱用品外什么都没买。有人拒绝购买某一类物品,比如塑料制品。有人选择放弃使用一次性工具、快时尚以及纸盘子等看起来就很浪费的东西。
还有一些人坚持重复使用物品,减少丢弃。近年来,应用程序《邻里》日益流行,邻居们用它来借工具、交换物品和赠送本来会被丢弃的东西,其用户遍布11个国家。此外,社交网络团体“无买群”也推出了广受欢迎的应用程序。该团体成立于2013年,致力于“礼物经济”,即用分享和出借物品来替代购买或丢弃。创造性再利用也是辛格等人追求零废弃生活方式的核心,包括重复使用物品(如用布袋装杂货)、借用他人物品(如聚会时从邻居家借用酒杯)、“升级再造”物品(如用酒瓶塞制作台面)。
我最初的恐慌持续了一周。我不断遇到“需要”购买的东西:一个可以和女儿一起玩的弹力球,因为我们最喜欢玩的那个破了一个洞;一本新书;送给一个刚生孩子的朋友的礼物。但是,我抵制住了所有这些诱惑。我提醒自己,要对我们所拥有的一切心存感激,也学会了凑合着用。
到了2021年4月,我们为女儿买了一本钢琴书和一辆新自行车。我的跑鞋终于破了一个洞,我别无选择,只能买一双新的。毕竟,我的身体健康离不开它。我妻子买了两本书,作为礼物送给朋友。
然后事情就变得棘手起来。有几支记号笔不小心和我的衣服混在一起洗了,但我还是坚持没有买新的。第二个月,我们看中了一套非常适合我们的房子。我们出了价,但心里清楚,要布置这个新家,我们要买很多东西,远远超出了每人五件的限额。
仅仅过了几个月,我们的“少买计划”就濒临失败。这时,我读到了由博主切尔茜·费根撰写的一篇尖刻又搞笑的文章,内容是反对极简主义。费根对各种形式的极简主义提出了批判,认为这是一种阶级歧视,是富人的一种时尚,因为真正的穷人根本不会去想什么东西不能买。“别再把钱浪费在宜家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上了!”费根模仿一位极简主义者说,“有了这张由斯堪的纳维亚一名失意的小说家手工打磨的价值4000美元(约合人民币2.9万元)的餐桌,你就再也不需要其他家具了!”——这其实说明,你有足够多的可支配收入“投资”在衣柜和环境上。
费根还嘲笑了那种认为简洁的审美和整理等同于道德价值的观点,称其为“虚假的灵性主义”。她认为,各种形式的极简主义都是另一种形式的炫耀性消费,仿佛在对世界宣告:“看看我!看看我拒绝购买的那些东西,以及我认为值得购买的昂贵而稀少的物品!”
还有人指出,为了解决过度消费问题而攻击消费本身是不可取的。在当今世界,人们认为,任何人都可以消费任何东西,从而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消费的象征性光芒不是简单地摁下一个开关就能熄灭的。
人类学家丹尼尔·米勒研究了伦敦的购物者,发现许多人并不把消费视为享乐主义行为,而是为自己和家人提供必需品的必要之举。买东西回家是关心和满足家人需求的一种方式。
虽然我认为这些反对极简主义的论点是有道理的,但与此同时,我也思考了通过尝试极简主义,我对自己、对家人的需求、对我与物品关系的认识有了多大的提升。我妻子说,我们的“少买计划”让她在每次购买前都停下来,问问自己是否真的需要这件物品,或者是否有其他方法可以得到它。她意识到,一个人有能力买东西,并不意味着她就应该买。对她来说,极简主义不是虚假的灵性主义,而是一种真正的满足。
我同意她的观点,但同时也认为,我们需要更宏大的答案——这个答案不仅要重构个人的消费习惯,还要重新定义更大的消费主义世界的运作方式。
| 更大规模的变革 |
2008年一个夏日清晨,在洛杉矶以西100公里的太平洋上,马库斯·埃里克森的小筏正在下沉。每小时50海里的狂风搅动着海面,猛烈地捶打着这艘无能为力的船只,几乎要将它撕裂。这不足为奇。毕竟,这艘名为“垃圾”的小筏是由一架塞斯纳飞机的机身、一片层压板和1.5万个塑料瓶组成的。
埃里克森的灵感源自八年前的塑料危机。当时,他去了夏威夷群岛西部边缘的小岛中途岛,那里有几十万个黑背信天翁巢。在生物学家海迪·奥曼的带领下,埃里克森此行重点在于考察这些鸟类摄入的塑料。信天翁父母给幼鸟喂食小岛上和周边水域里的各种塑料:牙刷、电线、打火机等。这些垃圾会产生一种虚假的饱腹感。许多幼鸟因此死去,它们腐烂的尸体裂开,胃里全是塑料。
埃里克森是个行动派。此后,他致力于宣讲他在中途岛的所见所闻,向那些不知情的人们讲述人类对塑料的热爱何以成为海洋的噩梦。2003年,他划着由232个两升塑料瓶制成的小筏“瓶子火箭”在密西西比河行驶了3200公里,以引起人们对河流污染问题的关注。接下来,埃里克森想看看北美河流中的塑料最终都去了哪里。
在查尔斯·摩尔船长——“太平洋垃圾带”的发现者——的带领下,埃里克森来到了这片被困在环流中的人类垃圾聚集地。他了解到,这片垃圾带主要由塑料碎片构成。2014年,经过24次考察后,埃里克森和一个科学家团队首次估算出了全球海洋中塑料的总重量:约25万吨。
这场危机的规模让我家这样试图减少垃圾(尤其是塑料)数量的尝试显得徒劳。据美国环保局估计,美国人在2021年扔掉了近5100万吨塑料,相当于每人扔掉140公斤。即使我设法一整年不消费、不扔掉任何塑料,美国塑料垃圾的减少量也是微乎其微。我在“少买计划”上耗费的精力看起来如此荒谬。
当我坐下来采访埃里克森时,这个问题一直在我脑海里盘旋。他认为,解决环境危机的主要责任在于企业和政府。五大环流研究所是一家致力于减少塑料污染的非营利组织,其联合创始人安娜·卡明斯接受采访时说:“如果我们认为个人的行动就能改变现状,那就是在自欺欺人。每一个行动都有用,但公共政策和企业必须作出改变。”
埃里克森表示,整体战略必须从线性经济转向循环经济,即从一种以消费和丢弃为特征的经济,转向一种更加环保和可持续的经济模式。在这种新模式中,产品在设计时就已经考虑到了如何在使用寿命结束后进行回收和再制造,如此一来,制作材料(如塑料)就能在闭合的循环系统中不断被重新利用。
企业可以开发创新包装和配送系统,如可回收和可重复使用的包装盒。政府则可以限制计划性报废。例如,在美国,拟议中的维修权法案将支持更多电器得到维修而不是更换。2020年,法国通过一项反浪费法,为智能手机、洗衣机、电视机、笔记本电脑、割草机等家用设备引入“可维修指数”,并禁止公司销毁未售出的产品。肯尼亚、卢旺达、乌干达和坦桑尼亚都已禁止使用一次性塑料袋。肯尼亚最近还禁止在国家公园内使用一次性塑料制品、玻璃和银器。智利出台法律,将禁止所有一次性食品和饮料包装。此外,还有“无废城市”模式,这一战略包括建立一支专门从事垃圾分类、回收和堆肥的劳动力队伍。
| 循环经济之难题 |
这些想法虽然很有远见,但也招致了批评。一些人认为,几乎没有证据表明,工业社会能够实现从线性经济到循环经济的转变,同时获得预期的环境效益。从工程学的角度来看,一些人认为,不可能建立一个真正的闭环系统。在工业生产中,总有必须引入新材料和排出废弃物的时候。材料会磨损,机器会泄漏。有些毒素太危险,不能循环使用。
按理说,循环经济的目标是通过资源循环使用来减少材料的消耗和废弃物的排放,但一项研究发现,经济体系中资源的使用量和产品的生产量反而增加了。原因在于,循环生产降低了单位生产成本,产品价格也可能因此降低,从而吸引了更多的消费者,导致对廉价产品的需求增加,进而促使生产商提高产量。随着产量的增加,循环经济本来对环境产生的积极效益可能会被削弱。此外,循环经济模式节省出来的资源和效率最终可能因为消费者的不当使用方式而被抵消。例如,近年来,汽车的燃油效率实现了大幅提升,但与此同时,消费者选择了更大尺寸的汽车,这些汽车会消耗更多燃油,继而抵消了燃油效率提升带来的节能效果。
从道德上讲,我们有义务减少消费和相关的浪费。尽管我们每个人对环境危机的影响可能微乎其微,但我们的微小举动——比如少买塑料制品——汇聚在一起,就能带来有意义的改变。
在集体层面,变革必须是结构性的,包括新的公共政策、法律、国际条约、基础设施、经济计划和投资。在实践中,循环经济并非单一方法,而是多种方法的集合。它包括某些行业的一系列实践,政府和企业的一套指导方针和愿景。尽管这些方法在某种程度上将循环经济分割成了若干部分,但这也意味着我们可以从这些不同的实验中了解哪些方法行得通,哪些行不通。
我们所有人都必须尽自己的力量推动企业进行真正有意义的变革,同时也必须努力在自己的生活中作出真正有意义的改变。
编辑:要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