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手》与《游子吟》意象对比探究

2024-12-31 00:00:00康雪雪
艺术科技 2024年11期
关键词:游子吟母爱意象

摘要:目的:母爱是诗歌中永恒的母题,古往今来留下了不少描写母亲、赞颂母爱的诗歌。《母亲的手》和《游子吟》都是以母爱为主题的诗歌,但是它们却呈现出不同的审美范式,《母亲的手》情感外露、奔放、热情,《游子吟》情感含蓄委婉。意象是诗歌的主要构成要素,不仅能体现诗歌情感表达的特点,也能反映出诗歌的文化内涵。方法:文章采用平行研究法,探究《母亲的手》和《游子吟》在意象使用上的不同,对比分析意象对诗歌审美风格的影响及其背后的文化因素。结果:《母亲的手》有“重象轻意”的特征,意象以人为主,具体而准确:而《游子吟》有“重意轻象”的特征,意象以物为主,往往脱离物象本身而直指诗人的情感。结论:中美诗歌意象使用的差异与两国文化背景、哲学思维以及文学书写传统紧密相关。

关键词:母爱;意象;中西对比;" 《母亲的手》;" 《游子吟》

中图分类号:I106.2-0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9436(2024)11-00-03

1 中西意象的特征与区别

1.1 中国:“重意轻象”

中国古诗常借意象寄托情思。“意”可理解为意义、含义、情感,表示主体对事物的认知和情感;“象”一般指可被感知的客观外物;“意象”表示通过外在的物象来表达内心的认知或情感。首次将“意”“象”合用的是《周易·系辞》:“子曰:‘圣人立象以尽意。’”[1]“象”指卦象,中国古人通过阴阳二爻组合成六十四卦象,观天象以明人事,此时的“象”寄托着古人天人合一的宗教哲学观念,与后来作为文学范畴的意象相去甚远。首次将意象纳入诗学理论范畴的是南朝梁的刘勰,他在诗学著作《文心雕龙·神思》中论述了意象对写作的重要性,“独照之匠,窥意象而运斤;此盖驭文之首术,谋篇之大端”[2]115。此处的“意象”是作家想象的产物,是诗人主观情感与客观物象结合产生的“心象”。无论是充满宗教意味的“卦象”还是带有诗人主观情感的“心象”,都超越了物象本身的含义,是某种哲学观或情感内涵的载体。因此,中国文学在意象上呈现出“重意轻象”的写作特征。

《游子吟》是唐朝诗人孟郊的作品。孟郊一生穷困潦倒,人生大部分时间都过着远走他乡、漂泊无依的生活。在二十多年的漂泊生活中,孟郊经历了雨雪风霜,饱尝了世态炎凉,愈加觉得亲情之可贵。《游子吟》无“爱”或“情”字,却字字都在表现感人肺腑的母子之情,这与诗人善用意象有关。“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线”与“衣”相对,“慈母”与“游子”相对,孟郊选取了“线”和“衣”两种常见的生活物品作为诗歌的意象,描绘了慈母为即将远行的孩子缝补衣物的温馨场景。面对离别,孟郊并没有展现“我”和母亲的具体对话,而是将写作的焦点落到母亲的手上以及对母亲的心理描写上——“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母亲一针又一针地缝补衣服,细密的丝线象征着母亲对游子的关心与牵挂。“衣”与“依”同音,慈母为游子缝制的衣服是母爱的象征,游子远游他方,穿着母亲亲手缝制的衣服,犹如母亲相伴在身旁。丝线有形而母爱无形,当有形的丝线与无形的母爱结合,“针”和“衣”就变成了母爱的象征,成为孩子赞美母亲、感恩母亲的物象与凭据。

诗歌最后一句“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将“寸草”和“三春晖”两个意象并置,比喻子女与母亲的关系,形成了强烈的反差和对比。儿女如同春天的小草,母亲如春天的阳光,阳光守护小草成长,这样的恩情是小草难以报答的。孟郊通过上述两个意象,体现对母爱的赞美。可见,无论是“衣”和“线”,还是“寸草”和“三春晖”,都不是客观的实体,而是诗人表达母爱的工具,传达背后蕴藏的情感才是诗人的目的。因此可以说,《游子吟》在意象上具有“重意轻象”的特点。

1.2 西方:“重象轻意”

西方的“意象”与“image”接近,可翻译为“形象”“观念”。意象在西方诗歌中至关重要,“意象是诗歌的本体,意象就是诗”[3]。这个概念首先出现在心理学领域,表示与人类认知和思维相关的心理活动。19世纪末,意象派的创始人埃兹拉·庞德首次提出“意象”这一诗学概念。他认为“意象是一刹那间思想和感情的复合体”[4]。也就是说西方的意象不依靠理性的沉思,也不满足于去寻找表象与思想之间的神秘关系,而要让诗意在表象的描述中一刹那体现出来。要想更好地传达思想和情感,意象必须具体而贴切。

《母亲的手》(Mother's hands)是美国诗人威廉·戴顿·韦格法斯(W. Dayton Wedgefarth)的诗作。全诗围绕“母亲的手”展开,描写母亲的抚摸的特征和效果。“温柔的双手轻抚着我的头发/抚平我的眉毛/柔软的双手紧紧地抱住我/不知何故,它似乎能感知我转瞬即逝的情绪和错误的想法/那些乌云笼罩的日子/在它的抚慰下迅速融化消失/世间没有任何膏药有它一半治愈痛苦的能力/世间没有任何甜蜜的抚摸如此充满爱意、如此纯洁/没有任何灵魂如此亲近我、理解我/没有任何的抚摸能带给我如此完美的平静。”诗人通过“温柔”“柔软”“甜蜜”等形容词描写母亲的手的触感,用“轻抚”“抚平”“抱住”“抚慰”等动词描绘了母亲的双手带给自己的安慰。

庞德提到意象是“思想和感情的复合体”,表明西方诗歌的意象最终也是为了表达诗人的情感和态度。但是,“一个突出的问题是意象派诗人虽然主张通过鲜明的意象来描写情感,但却较少探求不同意象之间的本质联系,也较少阐发与意象相关的社会政治道德意义”[5]。也就是说,中西方对意象的理解既有相似之处又有不同点,都强调在诗歌中通过意象达到表意和抒情的目的,但是中国文学中的“意象”往往寄托着作家道德方面的情感,西方的意象则排斥挖掘意象之间的联系及赋予其道德内涵。因此,西方诗歌在意象的使用上呈现出“重象轻意”的特点。在描述完母亲手的特征后,诗人接着表达对母亲的赞美,对于“我”而言,母亲的爱抚如同世上最好的“止痛药”,一方面令“我”感到感官上的温柔和舒适,另一方面也为“我”带来灵魂的平静。正是因为母亲的手像止痛药般可以抚慰和消散“我”内心的痛苦,正是因为母亲的手可以带给“我”温柔、甜蜜、安宁的体验,所以“我”对母亲的爱是自然的、炽热的。可见,在这首诗中意象与情感是分离的,“母亲的手”这一意象并没有象征或隐喻的内涵,这与《游子吟》以情为主,将情感附于物象的意象使用截然不同。

2 中西意象使用差异的成因

《游子吟》和《母亲的手》的意象使用差异带来了两个问题:其一,同样是表达母爱,为什么中国古诗的意象倾向于选取自然物,而西方的诗歌却选取母亲的手?其二,为什么中国的诗歌“重意轻象”,而西方的诗歌却“重象轻意”?这既与文化差异相关,也受到本国哲学思维和文学书写传统的影响。

2.1 文化的差异

文艺创作源于生活,诗人们在选用意象时也受到本国文化的影响。《游子吟》用“针”“衣”“寸草”与“三春晖”四个意象描绘了母慈子孝的画面,反映了中国文化重视家庭伦理的倾向。在中国传统伦理观中,父母对子女不仅有爱,还有恩。恩指向的是中国传统文化的核心内容——孝道文化。“夫孝,天之经也,地之义也,民之行也。”[6]孟郊处在以家庭伦理为核心的儒家孝道文化环境之下,必然非常注重规范人的言行举止和深层次的个人品德,体现在文学上就是始于情感而终于道德。《游子吟》除了表达对母爱的赞美之外,更以儿子的身份,直言对母亲的感恩之情和报恩之志。孟郊不局限于对母爱的单向度感受,更对个人责任展开思考,展现出浓厚的孝道思想。母爱是伟大的,伟大的母爱就藏在零零碎碎的生活细节中。因此,孟郊选取“针”“衣”两个意象描绘慈母缝衣的场景,表现母亲对孩子的关爱与担忧,末句诗人又用“寸草”与“三春晖”一小一大两个意象表达了感恩母亲、立志回报母亲的情感,这是中国传统伦理观与孝道文化的直接反映。

《母亲的手》围绕母亲对孩子的爱抚展开,柳无忌先生曾说:“当基督教在中世纪盛行的时候,人们崇拜着上帝与耶稣,又从耶稣的崇拜推及圣母玛利亚,因为她受孕于圣灵,所以她也是童贞女玛利亚。对于这位童贞女的崇拜,在当时几乎是一种普遍的狂热。”例如,在西方艺术领域,常出现以“圣母圣子”为主题的壁画,其中就包含圣母亲昵地怀抱圣子,慈爱地抚摸圣子的场景。与其说韦格法斯在描绘一个普通的母亲,不如说他在描绘一个温柔、纯洁和崇高的圣母。韦格法斯在《母亲的手》中使用“温柔”“纯洁”“甜蜜”等词描写母亲手的特点,又用“治愈”“灵魂”“平静”等含有宗教元素的词书写母亲的爱抚带来的感受。在韦格法斯的心中,理想的母亲应当如圣母一般温柔、纯洁,具有抚慰心灵创伤的魔力,能让“我”感到愉悦和幸福,使“我”的灵魂得到净化。

2.2 哲学观的差异

仅仅知道具体意象背后表现出来的文化差异,并不能解决中西方意象属性的问题,即为什么中国诗歌中的意象处理的是人和物的关系,而西方诗歌中的意象处理的是人和人的关系。这与中西方的哲学思维有关,“中国传统哲学以天人合一为主导,西方哲学以天人相分为前提”[7]。中西方不同的生产方式和生活习惯造就了不同的哲学思维。古代中国处于相对封闭的大陆环境中,先民们沿河而居,孕育了农耕文明。农耕文明“靠天吃饭”的生存原则使古代先民们形成了泛爱万物、人与自然和谐统一的行为和观念,这直接促成了中国文学“天人合一”式的一元论哲学思维。人能感知万物和天道的天人合一观又为中国文学的起源论之一——“物感说”提供了哲学支撑。在中国文学中,人居于“天地人”三者之中心。一方面人会感物伤情,所谓“春秋代序,阴阳惨舒,物色之动,心亦摇焉”[2]195;另一方面人也会因情感物,亦如“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8]。中国古代诗歌中的意象往往以自然物为对象,处理人与物(自然)的关系,但其使用自然物象的最终目的是表达人的思想和情感。与此相反,西方哲学的源头在古希腊。严酷的地理环境促使古希腊人必须勇敢地走出陆地,与惊涛骇浪打交道,这形成了人与自然对立的天人相分观,人只有驾驭自然、征服自然才能生存。因此,西方诗歌在使用意象时主要处理人与人(社会)的关系,而非人与物的关系,也正因如此,西方诗歌中的意象很少有情感象征的作用。

2.3 “言志说”与“模仿说”的差异

《游子吟》“重意轻象”的特征与《母亲的手》“重象轻意”的特征也反映了中西文学不同的书写传统。“重意轻象”的特征与中国文学史“诗言志”的文学传统紧密相关。《毛诗序》明确指出了作诗的起源和动机,“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诗歌是诗人情志表达与心灵呈现的主要方式。因此,中国古诗中常常出现“重意轻象”的现象,“象”是传达“意”的手段和方式,“意”是“象”的最终目的和归宿。《游子吟》通过“寸草”和“三春晖”两个意象比喻子女和母亲,正是为了表达诗人赞美母亲、感恩母亲的思想情感。

西方诗学传统中“重象轻意”的特征与西方文学的起源和本质“摹仿说”紧密相关。摹仿说认为艺术是对自然和社会的模仿,在西方文学中,描写的准确性和写实性是其核心要义。西方诗歌力求意象的清晰、具体和准确,正因如此,在西方诗歌中,意象就是简单的客体,诗人很少通过挖掘意象的内涵表达自己的情感和价值观。在《母亲的手》中,诗人围绕母亲的手这一意象展开描写,手的抚摸带给“我”的感受都是为了尽可能地阐述“手”这一意象的特征。

3 结语

《游子吟》有“重意轻象”的特征,其意象脱离物象本身而直指诗人的情感,因此《游子吟》的情感表达含蓄内敛;而《母亲的手》表现出“重象轻意”的特征,其意象注重保留意象的客观特点,而不为诗人的情感所人格化,因此《母亲的手》中的情感表达直接而开放。但“重意轻象”和“重象轻意”并没有优劣之分,意象使用的差异反而成就了不同的艺术魅力。

参考文献:

[1] 马恒君.周易正宗[M].北京:华夏出版社,2004:647.

[2] 杨明.文心雕龙精读[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115,195.

[3] 北京大学比较文学研究所.中国比较文学研究资料[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9:119.

[4] 郑慧婷.浅论中西诗歌的意象比较[J].湖北第二师范学院学报,2012(5):16-18.

[5] 王松林.彼“意象”非此“意象”:中西意象论比较[J].世界文学评论,2006(1):185-1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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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王利红.天人合一与天人相分:中西方哲学思想的比较[J].广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6(S2):66-67.

[8] 王国维.人间词话[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49.

作者简介:康雪雪 (1998—),女,研究方向:比较文学、世界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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