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薛综传》看孙吴初期的交广分治

【摘要】交、广二州地处五岭之南，秦置三郡，但由于特殊的地理形势，始终与中央王朝若即若离。东汉末年，随着孙吴在江东的政权建设，岭南作为后方的重要性日渐凸显。传统上关于这一地区的论述，往往以孙吴对南方的征讨与开发经营为主线，《三国志·吴书·薛综传》载薛综少随族人避乱交州，后又与交州刺史吕岱南伐至九真，他在一篇上疏中记录了许多亲历亲闻之事以及对这一地区的看法，本文试随其所述，一窥当时人眼中的岭南大况，并探讨孙吴初期分交置广的历史背景，亦为一读史札记。

【关键词】孙吴；交州；广州；薛综传

【中图分类号】K236 " "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7-2261（2024）17-0010-03

【DOI】10.20133/j.cnki.CN42-1932/G1.2024.17.003

交、广二州地处五岭之南，介乎山海之间，境内水系呈向心状分布，由此构成一个相对特殊的地理单元，加之其地水热充足，物产素来丰饶，有屯粮之资、守御之利，不易为中原王朝完全控驭。秦置三郡，并有“五岭之戍”，为中原政权进入这一地区之始。秦末，南海郡龙川令赵佗自立为南越武王。汉武帝讨灭南越国，设交阯（趾）刺史部，辖岭南九郡。孙吴初期，从交州析出广州，之后合而又分，终定格局。此二州素被中原王朝视为蛮荒瘴疠之乡，传统论述中往往以“开发”为主线，然而在微观视角下，这些“化外之域”具体是什么状态，则鲜为人知。

《三国志》载薛综少时依族人避乱交州，后又随吕岱征讨，其中谏阻召吕岱出交州一疏，在诸多论岭南沿革的叙述中屡被提及，而一些不同于经验性认识的细节却总被覆盖，本文试以这篇上疏为线索，随其所述，一窥当时人眼中岭南大况。

一、秦汉时期：治与乱，离与合

（一）从苍梧之野到岭南之郡

薛综之疏以“帝舜南巡，卒于苍梧”[1]1251为始，这或许可视为传统文献中对“南方”进入视野的典型描述。苍梧一名来自苍梧之野，周振鹤先生认为，楚之疆域未达岭南，《战国策·楚策》中的苍梧并非西汉的苍梧郡[2]，里耶秦简中则明确提到秦有苍梧郡[3]。

关于秦置岭南三郡（桂林、南海、象郡），各家论著极丰，不难发现从汉晋至今，均将设三郡作为岭南地区入大一统版图之始。其实综观之，与汉之经营西域相似，这些中央王朝的边疆郡县更像是沿交通线设置的、点与点相连的军事联防区，同样，以其为流徙之地更令当地社会增添不稳定因素，当中央王朝权力衰落，各种新的势力便应运而生。

（二）从南越国王到交阯刺史部

赵佗初为南海龙川令，“怀服百越之君”[1]1251。秦末中原战乱，南海尉任嚣临终前交权与佗，于是当秦亡时，赵佗即击并桂林、象郡，“自立为南越武王”[4]2967，建立地跨岭南的南越国。其时中原战祸连绵，南越政权却得以安居。汉初，本欲“以长沙、豫章、象郡、桂林、南海立番君（吴）芮为长沙王”[5]53，后却不得不下诏承认赵佗为王的现实，南越遂作为汉之藩属国存在。

吕后时期，赵佗上尊号为南武帝，发兵攻长沙边境，吕后遣兵反击，“会暑湿，士卒大疫，兵不能逾领。岁余，高后崩，即罢兵”[5]3848。这也显示出中原王朝在征服与控制南方边地中的劣势。南越国历五王，祚延九十余年，汉武帝发兵灭之，在今岭南地区及越南中北部设九郡，并属交阯刺史部。

（三）教化的典型与珠崖的罢废

秦时徙民南越，多为“谪戍”，如“适（谪）谪狱吏不直者，筑长城及南越地”[4]253，规模或以万计，至两汉已与当地土著相杂处。这一地区的风俗与中原迥异。如薛疏所记，《后汉书》亦载西汉末年平帝时，汉中人锡光任交阯太守，设立学校，导民经义，使风俗渐开[1]1251；东汉初，南阳人任延为九真太守，仍令作耕田器具，教民开荒垦种，于是“百姓充给”，又将中原的嫁娶之礼引入南越，使适龄男女按年序相配，以“识父子之性，夫妇之道”[6]2462。

《后汉书》将锡光、任延纳入循吏，这种官方的优秀典型宣传，或许正说明大部分的情况并非如此；而光武帝留任延妻子于洛阳，似赵佗之子入汉为质，也反映出其中的不信任。与之相对比的，是珠崖郡撤销一事。薛综少居交州，又随吕岱南征至九真，一路亲历亲闻，珠崖长吏睹土民好发，便强取制为假发之事，应为在当地所知[1]1252。又《太平御览》引《林邑国记》亦曰：“朱崖人多长发，汉时郡守贪残，缚妇女割头取发，由是叛乱，不复宾服”[7]1722。珠崖罢郡，只因当地长吏强行取发引致，可见如此放恣行事，才是普遍存在的情况。

二、汉末至孙吴初期：冲突与交融并存

（一）避地交州的北人

自秦以来，南越已有数量颇为可观的移民，但由于北人水土不服，“秦民见行，如往弃市”[4]253，因此多为政府强制组织。每逢战争，则会出现自发的向南流动。汉末孙策东渡，长江流域亦成为主要战场，交州有南岭山脉为屏，中原人士除避难河西之外，偏居南隅也成为一种选择。故当时大批南渡避乱的北人中，不少越岭或经海道南下者。同时，随着局势变化，一些原已渡江者因恐战乱及身，又继续南走。如沛郡人桓晔本“避地会稽”，随后又“浮海客交阯”[6]1260又汝阳人袁忠为沛相，“及天下大乱，忠弃官客会稽上虞。夜见太守王朗徒从整饰，心嫌之，遂称病自绝。后孙策破会稽，忠等浮海南投交阯”[6]1526。

因集聚众多中原士人，交州也成为儒家学说传播的前沿。汉献帝初，北海人刘熙避地交州，久居于此，南阳人许慈师从刘熙，精通郑氏经学，史载与汝南名士许靖等人于建安中从交州进入蜀地[1]1022，可见他们此前亦在交州，应是同为避乱。又有汝南人程秉亦“逮事郑玄，后避乱交州”[1]1248，与北海刘熙考论经义，以博通著称。沛郡人薛综亦是“少依族人避地交州，从刘熙学”[1]1250。

另一方面，南方先后归附孙吴的割据势力亦有接纳北人之意。孙策初到吴地，吴郡人全柔举兵先附，数以百计的中州士人依其子全琮而居，“琮倾家给济，与共有无，遂显名远近”[1]1381。交阯太守士燮也“体器宽厚，谦虚下士”[1]1191，吸引数以百计的北方士人前往依附避难。士氏先辈居于鲁国汶阳，两汉之际值王莽之乱避地交州，为一方豪族，士燮本人少年时期游学洛阳，与中原士族颇有交游，他在交阯太守任上以程秉为长史，对避乱至交州的许靖也厚加礼遇，甚至动用个人关系，为避地交州的士人提供联络请托之便[1]964。

薛综初入交州，以华夏视角观之，男女自相适、“兄死弟妻其嫂”的收继婚等文化冲突，可以说令人印象深刻[1]1251。长吏放恣、不能禁制的治理状况，除了可能是派驻岭南官吏本身的素质和能力问题，也有将土人视为异类的观念所致。九真郡功曹番歆死于一次酒席冲突，番歆之弟率众围攻郡府，士燮以交阯太守的身份讨而不能克[1]1252，可见士氏在当地也并非主要以军事力量立足，更多是为政开明所积累的人望，以及游走于多方势力间的技巧。

（二）士燮时期的交州经营

士燮在灵帝中平四年（187年）任交阯太守，此时的交州刺史应是朱符。朱符作为外来统治者，以同乡为长吏，在任上强征重赋，引起当地人反抗被杀[1]1252。历经汉末丧乱，汉廷对交州控制势微，士燮便借朱符之死的机会，与诸弟分统四郡，占半壁岭南。

由南阳张津继任交州刺史是出于士燮的建议[8]116。张津早年为袁绍亲信门客[6]2248，但也与曹操颇有往来，他曾同许靖共事，许靖避难交州时去信曹操，言张津“昔在京师，志匡王室，今虽临荒域，不得参与本朝，亦国家之藩镇，足下之外援也”[1]1109。可见对于这些交州的外来士人，中原王朝依然具有强大的吸引力，而相比中原士人以为的正朔所在、故土所居，对于据保一方的士氏，可能只是因为遥奉一个千里之外的中原王朝，比供奉一个近在咫尺的江东政权对自己更为有利；而士燮将张津推上州牧之位，既是示好的姿态，更是为拉拢更加强大的后盾。然而，张津为诸将陵侮乃至杀没[1]1252，大概至少得到了士燮一定程度的默许。因为张津与荆州牧刘表素有个人矛盾，岁岁兴交土之弱兵战荆州之强旅而无所得，损害的是交州本土的利益，张津本人又缺乏威慑力，长此以往，交州在其治下，不仅不会因中原的后盾而避免纷争、安享太平，反会卷入无休止的争斗，这显然与士燮当初为其奏请州牧之位时想要的结果背道而驰。

张津被杀，苍梧太守史璜病故，岭南似乎突然出现了一块空白，刘表欲趁势扩张，遣赖恭出任交州牧，吴巨代为苍梧太守，但二人不和，吴巨将赖恭逼回零陵[1]1252；而已然为曹操所控的汉廷闻张津死，便以汉帝名义下玺书，任命士燮为绥南中郎将，统领南方七郡，并“交阯太守如故”[1]1192，以牵制刘表和孙策。由此形成刘表所遣的交州刺史、苍梧太守扼交州北部，而曹操遥封的交阯太守士燮控制南部的格局。随着刘表病故、曹操赤壁败退，三国鼎立局面基本形成，孙吴在加强江东统治的同时，开始深入岭南。

建安十五年（210年），孙权徙鄱阳太守步骘为交州刺史，率武射吏千余人南行接管交州。步骘甫一到任便设计诱斩吴巨，威声大震[1]1237。此后，士燮与江东政权关系日益紧密，他遣子入质，孙权以其子为武昌太守，并将士燮兄弟在南者皆拜为中郎将，士燮又招益州豪族大姓雍闿等，率一郡遥附于江东。除此之外，更每每遣使孙吴，进呈各类奇珍异物[1]1192。然而看似和谐的往来之下，威胁也无时不在。代表孙吴政权的步骘即任之初便是以武力立威，在剿灭张津故将的过程中，一支效忠孙吴政权的交州本土武装建立起来，到步骘离任时已十有一年，这些训练有素的军队和山民游勇的战斗力不可同日而语。于是分属两方的军事和社会经济力量，形成一种相互忌惮又相互联合的局势。

延康元年（220年），孙权遣吕岱代步骘，步骘则领“交州义士万人”出长沙，于零、桂诸郡间征讨武陵蛮[1]1237。吕岱至交州，“高凉贼帅钱愽乞降，岱因承制，以愽为高凉西部都尉”，又讨破攻围郡县的郁林夷，并奉诏讨伐反叛于南海界上的浈阳人王金，生缚金，“传送诣都，斩首获生凡万馀人”[1]1384。

由此可见，吕岱继承了步骘在交州的武装力量，且应当也一直与士燮保持良好关系，但从士燮死后孙权和吕岱的行动看，孙吴政权早已有铲除士氏的意图。交阯刺史原治交阯郡龙编县，改为交州后则迁至苍梧郡广信县，也许是张津因与刘表的纷争无暇顾及交土，同时也是和士燮的一种妥协。待步骘为刺史时，治所又迁南海郡番禺县。这种一步步退缩的趋势大概并不为孙吴所乐见。孙权倚重士燮治理岭南的政策一直持续到黄武五年（226年），是岁，士燮在郡四十余载，年九十而卒。

（三）士徽之变与交、广分合

士燮死后，即将称帝的孙权以燮子士徽领九真太守，以校尉陈时代士燮为交阯太守。吕岱又上表分交州为交、广二州，将军戴良为交州刺史，领海南三郡；吕岱则自为广州刺史，领海东四郡。孙吴此举，虽名为“以交阯县远”[1]1193，然而大概意在先将士氏势力摒于海东之外，再依其反应来处置海南三郡，若相安无事则可保持合作再徐图之，若有不满则可借由强行剿灭，这次交、广分治给出了一个试探机会和打破局面的突破口。

果然，当戴良与陈时南入，士徽即举兵以拒。岱于是上疏讨徽，督三千人潜军西进。士燮所举郡吏桓邻叩头谏士徽迎戴良等南进，为士徽所杀，桓邻之兄桓治转而攻徽，数月不能克，双方约为和亲后罢兵，这种内部的消耗给了吕岱军充足的时间，吕岱与被拒于合浦的戴良合兵，并遣士壹（士燮弟）之子士匡劝降士徽，许无性命之忧，徽率兄弟六人肉袒迎岱，而岱皆斩送其首，又破甘醴、桓治等士氏残余，进封番禺侯。“于是除广州，复为交州如故”[1]1386，《吕岱传》此言似恰证明一开始的分治与排除士氏影响的目的相关。此外，曹丕之死也让孙权的注意力北移，趁机进攻江夏、襄阳。

交州方面，吕岱则继续进讨九真，“斩获以万数”。又徼告扶南、林邑诸国，以兵威和怀柔之策其遣使朝贡江东，一时形成华风化南国的局面。中南半岛与中国交通自此始，而《薛综传》中记述自己在“交土始开”之时与吕岱一同越海南征的经历[1]1252，也当在此时。

此外，薛综上疏中特别强调高凉郡的重要性。此郡是吕岱南征时所置。之后，在高凉郡的基础上，孙皓又置高兴郡，下领五县。这片狭小的沿海丘陵地带在东汉为合浦郡高凉县辖境，孙吴辟两郡七县，建置颇为可观。大概一方面因统治区域缩水，为巩固南方而不断细化政区，另一方面也显示出当地不易治理，由高凉郡下的思平和安宁两县，以及临近南海郡潭江口的平夷县之名，即可看出其设置目的。

三、结语

交、广二州因为特殊的地理位置，政区演变在不同时期亦显示出不同特点。秦汉开疆拓土，征而戍之，由悬远之地，渐成为以少数外来者羁縻大部分土人的华夏边疆模式，其独立性随中原形势而变化。汉代中央王朝不断派遣官吏，他们大多无为而治，让当地社会约定俗成的规则自行运转，而一旦中央授权的官吏出于各种目的欲与地方争利，或掠夺地方、打破固有习俗，则易激起强烈的反抗。从西汉的交阯刺史部到东汉的交州，再到交广分治，孙吴时期（尤其是后期为司马氏所逼）该地区郡县数量迅速增加，其肇始于孙吴政权建设之初自步骘及吕岱的征服策略，从薛综的上疏中可见一斑。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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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李昉，等.太平御览[M].北京：中华书局，1960.

[8]陈健梅.孙吴政区地理研究[M].长沙：岳麓书社，2008.

作者简介：

聂永芳（1995-），女，湖北武汉人，武汉大学历史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汉晋历史地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