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在现代汉语普通话中,副词通常前置于谓语动词,而在吴语、粤语等东南部方言中,则为后置。虽然以往的研究已从传统语法、语言类型学、语义与语用等角度探讨了这种现象,但对其生成句法的系统分析却相对少见。生成句法中的VP壳假说提供了一种新的理论视角,能够系统地阐述方言中副词后置的句法机制及其与普通话中前置副词的句法差异。根据这一理论,方言中的后置副词可以视为严式VP副词,其句法位置固定于VP层内;而普通话中前置的副词则表现为严式vP副词,其句法位置位于更高的vP层。这种区分不仅明确了副词在不同汉语变体中的分布特征,也为理解语序变异提供了生成句法的解释框架,进一步增强了语法理论对实际语言使用的描述和预测能力。
关键词:后置副词;前置副词;东南部方言;普通话;生成句法;副词分布;VP壳假说
一、引言
与普通话中副词通常前置不同,在吴语、粤语等东南部方言中,副词则往往会后置于谓词。例如:
(1)a.他快六十岁了(普通话)
伊六十岁快哉(吴语)
b.上海快到了(普通话)
上海到快哉(吴语)[1](P249)
c.你先走(普通话)
你行先(粤语)[2](P4)
需要指出的是,在普通话中也存在着副词成分处于谓词之后的现象,比如,“给多了一个筷子”中的“多”。不过,这种情况下的后置词通常被归为补语而非状语副词。这是因为在普通话中,副词一般只出现在动词之前[3];副词如果位于谓词之后,则不符合语法规则。关于谓词后置词是属于状语还是属于补语这一问题,学界已对此进行了系统的归纳和深入的分析[3]、[4]。本文主要探讨的是在普通话和方言中具有不同句法分布特征的副词。
关于普通话/方言中的副词前置/后置问题,以往的研究主要依据传统汉语语法[5]、[1]、构式语言类型学[6]-[8]、句法语义学[2]、[9]、[10]进行分析。相对而言,从生成句法的角度深入探讨这些副词的底层句法特征及其构成成分关系的,则极为少见。尽管上述研究对方言中后置副词的基本特性的描述比较充分,但在解释后置副词与普通话中前置副词的分布差异方面,未能提供足够的理论支持。有鉴于此,本文以生成句法理论为指导,借助于管辖与约束理论[11]和VP壳假说[12],对后置副词在不同论元结构中的句法表征进行对比分析,全面描绘这些副词在普通话及方言中的句法投射位置,深入阐释东南部方言中的副词后置现象。
二、理论背景与研究综述
生成句法VP壳假说的提出,不仅为句法分析提供了更为精细的层次划分,也成为理解谓词结构复杂句法现象的重要工具,如双宾语结构和副词分布。与此同时,该理论的拓展与演进,还为解释副词后置现象提供了更加系统的研究方法和分析框架。下面,我们就从生成句法的视角出发,探讨VP壳假说的理论背景及其对副词分布的解释力,并对后置副词的相关研究进行综述。
(一)VP壳假说与严式vP/VP副词
在生成句法的管约论框架下,句法结构允许一个成分与其他成分相结合,形成一个更高层级的投射,或者分解为更低层级的多个投射。这种结构的关键在于成分间的相互作用,如省略和位移,从而形成了投射的二元性:任何投射最多只能由两个较小的成分构成。这种二元投射特性导致了结构中的统领(dominance)和先导(precedence)关系的形成,进而界定了中心词(head)、标志语(specifier)、附加语(adjunct)、补足语(complement)的位置,这就是X标杆理论(X-bar Theory)的核心原理。基于这一理论,Larson提出了VP壳假说[12],以解决Barss amp; Lasnik在双宾语结构中观察到的非对称性问题[13]。这一问题源自传统双宾语结构中的两个宾语与其谓词构成的VP投射违反了二元性原则,因为它们构成了一个包含三个成分的三元结构。例如:
(2)他 [VP [V’ [V 给] [DP 我] [DP 一本书]]].
在Larson的VP壳结构中,引入了一个轻动词层级(vP)。这一层级的核心是具有致使性特征的轻动词“v”,它要求谓词从其基础位置V0提升至v0,以实现致使性。这种提升揭示了句法结构中的不对称性,从而允许双宾语结构在语法上得到合理解释。例如:
(3)他 [vP 给i [VP [DP 我] [V’ [V ti] [DP 一本书]]]].
在例(3)中,谓语动词“给”原本生成于VP投射的中心语位置,在句法生成过程中,经历动词提升(Verb Raising),移至vP投射的中心语位置。该操作使得动词获得v所具有的致使性特征。在这一过程中,两个内部论元“我”和“一本书”均生成于VP层,分别作为标志语和补足语。值得注意的是,在VP壳假说中,需要假设动词都会经历一次这样的中心词位移。
需要指出的是,动词的位置变化也会影响到句子表层的语序。比如,当句子中包含副词投射(AdvP)时,VP壳结构提供了对副词分布的不同解释。依据Radford关于严式vP/VP副词的界定,一些英语副词可以出现在谓词之前或之后,显示其作为vP副词的特性,如“deliberately”。相对地,“perfectly”等副词仅限于出现在谓词后面,由于它无法生成于vP层,因此被视为VP副词,其分布特性严格局限于VP层内[14](P372)。例如:
(4)I [vP (deliberately) rolledi [VP the ball ti down the hill] (deliberately)]
I [vP (*perfectly) threwi [VP ti the darts (perfectly)]]
通过VP壳结构,我们可以解释副词在谓词前后的分布。其中,只能前置的副词位于vP层,只能后置的副词则位于VP层,从而展现出不同的句法投射特征。例如:
(5)前置副词分布:[vP [v’ [(AdvP副词)] [v’ [v谓词i] [VP [DP1 ] [V’ [V ti] [DP2 ]]]]]]
后置副词分布:[vP [v’ [v谓词i ] [VP [DP1 ] [V’ [(AdvP副词)] [V’ [V ti] [DP2 ]] [(AdvP副词)]]]]]
从例(5)中,可以明确看出,副词的分布与其句法投射位置紧密相关。那些仅能前置于谓词的副词,可以归类为严式vP副词,它们的基础生成于vP投射内部。相反,那些只能后置于谓词的副词,则被定义为严式VP副词,其基础生成于VP投射内部,并且其具体位置可以根据句法需要,在V0的左侧或右侧变化。而对于那些既能前置也能后置于谓词的副词,它们通常被视为严式vP副词,这是因为位于VP内的副词,通常无法在表层句法结构中实现前置于谓词。关于这一点,下文将会详细探讨,此不赘述。
(二)后置副词研究综述
汉语东南部方言中的副词后置现象,已引起学界的广泛关注[7]、[4]、[2]。这些学者归纳了不同方言中后置副词状语的具体用法,对它们的形成机制进行了阐述。本文从描述的充分性和解释的理据性两个角度,对现有研究成果进行评述,并探讨该研究中所存在的缺口。
首先,关于传统语法中后置副词的研究,主要集中于对它们的句法功能予以界定,即这些词语是作为状语副词、补语还是语法虚词。张家茂、冯力均对北部吴语方言(包括苏州、上海、浙江部分地区)中副词“快”的用法进行了论述。张家茂在分析“快”在不同语境下的语义变化时,将其划分为两种语法范畴:副词和形容词。例如:“汽车刚刚开得慢,哀歇开快哉。(形容词)”“汽车要开快哉。(副词)”[5](P105)冯力则对此提出不同的看法,认为后置的“快”体现了从谓词到助词的语法化过程。他指出,“快”最初作为谓词之后的第二谓词成分,在古汉语到现代汉语的演变过程中逐渐虚化成助词,这一演变反映了语法结构的历史变迁。其演变过程可以表示为:V1(O1)+V2(O2)→V+C(O)→V+Part.(O)[1](P248)。根据冯力的观点,“快”最初作为第二谓词出现,然后转变成补语,并最终语法化为助词。这一过程显示了它从谓词到助词的逐步虚化。不过,这种解释在句法层面上尚缺乏充分的证据,并且难以解释“快”在更复杂的论元结构中的表现,如在“我到快北京了”中,“快”位于谓词和宾语之间,将它归为助词是有待商榷的。值得注意的是,刘丹青通过区分后置词作为状语与补语的差异,更为清晰地了阐述了粤语中后置副词状语的特征[3](P10)。这些研究加深了我们对后置副词在传统语法框架下的认识,并明确了其副词本质。客观地说,尽管传统语法分析在阐述后置副词的范畴及其基本特性上取得了实质性进展,但它在比较后置副词与普通话中前置副词的句法分布时,仍显示出一定的局限性。
其次,从语言类型和构式语法的角度出发,很多研究关注于后置副词的搭配模式、语义差异以及在不同语法类别中的特定表现。曹志耘不仅深入阐述了后置副词这一问题,还对东南方言中广泛存在的后置现象进行了全面描述。他详细列举了各类词性中的后置现象,并对其进行具体分类[6](P302),从而为理解这些语言特征提供了清晰的理论框架。例如:
(6)名词后置:人客(粤语)
名词词组后置:我认识那个小孩穿红衣服的(粤语)
形容词后置:香险(即很香,温州话)
动词后置:你行先(粤语)[2](P4)
同时,李桂兰从不同类型的后置副词出发,详细描述并分类探讨了东南方言中的副词在不同语义条件下的多样构式,涵盖了时间频率、数量程度、情态语义等方面[8]。汪化云、姜淑珍则针对吴语的后置副词进行了分类,根据其修饰意义的程度和语义差异,将它们分为五类,并阐述了后置副词的分类标准及其具体用法[4]。
再次,许多实证研究从句法语义的角度出发,探讨了后置副词的搭配和应用,主要关注于通过词汇外延来探索语义与句法之间的联系。骆锤炼阐述了吴语中表示重复意义的后置副词“添”的使用方式和语法功能[15]。卢笑予对台州临海方言中“起”的句法与语义功能进行了描述和分析[10]。胡文文则通过添加算子等句法手段,对南部吴语庆元话中的“VP+先”结构的语义功能进行了细致分析[2]。
可以看出,上述研究从不同学术视角出发,对东南部方言中的后置副词状语进行了描述性分析,对后置副词的语料搭配进行了系统性梳理。不过,关于如何解释同一副词在方言与普通话中的不同句法分布,现有研究仍有待进一步丰富和深化。后置副词的分布本质上是一个语序问题,而同一副词在不同语言环境下的分布,应通过句法结构进行更加客观地描述。因此,采用形式语言学的方法,通过句法投射结构层次来阐释表层语序的差异,更符合语言的客观事实和普遍语法原则。
(三)生成句法框架下的后置副词研究
从宏观角度来看,对于不同语言中的副词分布及其后置现象,很多学者基于生成句法框架而提出了各种解释。这些研究主要致力于探讨副词在表层句法结构中的分布理据,并从投射层次分析副词的句法特征。在这一领域具有重要影响的首先是Cinque的研究[16],他提出了“功能化—标志语(functional—specifier)”[17]的句法制图理论。该理论基于句法制图的视角,构建了一个位于VP投射之上的层级化功能投射结构。与这些功能投射相对应的副词,会生成于相应投射的标志语位置,从而阐释了副词成分(AdvP)的具体句法分布。Cinque认为,所有语言中所有副词的句法生成位置,均按其具体功能预设。尽管Cinque的理论为副词分布提供了明确的句法框架,但它仍不能直接解释汉语及其方言中副词前后置现象的句法分布差异。
与Cinque的理论形成对比的是,Ernst提出了“语义—附加(semantic adjunction)”模型来解释副词的分布[18]。Ernst认为,副词的分布主要取决于其具体的语义特征,而非固定的句法投射层级。根据这一理论,副词可以依据其语义特性在任何投射层级中进行附加。针对后置副词,Ernst又引入了功能指向(F-Dir)和补语指向(C-Dir)这两个概念,用以解释副词的方向性原则。F-Dir解释了副词在左侧标志语处的前置投射,而C-Dir解释了副词在右侧的后置投射。这一理论在一定程度上解释了为什么VO(动宾顺序)类型语言中副词能够出现在谓词之后,而OV(宾动顺序)类型语言则不常见这一现象[17](P7-8)。虽然Ernst的模型为副词分布提供了一个基于语义的解释框架,但它在解释汉语及其方言中副词的句法分布差异时仍显不足,特别是在那些语义特征相似而句法分布明显不同的副词中,这种模型是无法提供充分解释的。
值得注意的是,国内研究者已运用VP壳假说理论,对绍兴吴语中的后置副词“快”进行了生成句法分析[19]。作者通过描述“快”在VP投射中的生成位置,阐明了前置/后置副词的句法差异及其生成规则。但此文致力于特定副词在普通话和方言中的句法表现,未能将该理论应用于其他方言中的类似现象。有鉴于此,本文拟在生成句法的管约论框架下,借助于VP壳理论,对汉语东南部方言中的后置副词现象进行更全面的探讨。
三、后置副词的句法功能
通过前文对生成句法VP壳假说的介绍,可以看出,方言中后置副词与普通话中前置副词的对比,实际上与严式VP/vP副词的概念高度契合。因此,这里将重点探讨如何运用VP壳假说理论工具,深入分析后置副词的句法功能,尤其是通过区分VP/vP层次的不同投射,来解释前后置副词在句法分布上的主要差异。
(一)论元结构的句法表征
在深入分析之前,我们首先回顾在VP壳假说框架下,各论元结构的相关理论及其句法实现操作。
根据Baker的统一题元角色赋值假说[20],特定的题元角色,如“施为者(AGENT)”和“受施者(PATIENT)”,在句法结构中拥有预定的论元位置。就此而言,不及物谓词vP、及物谓词vP、双及物谓词vP这三种论元结构,就会形成不同的投射表征,分别如例(7)、例(8)、例(9)所示:
(7)[vP [DP 施为者] [v’ [v 谓词i] [VP [V’ [V ti]]]]]
(8)[vP [DP 施为者] [v’ [v 谓词i] [VP [V’ [V ti] [DP 受施者/目标/经历者等]]]]]
(9)[vP [DP 施为者] [v’ [v 谓词i] [VP [DP受施者/目标] [V’ [V ti] [DP 受施者/目标/经历者等]]]]]
可以看出,按照统一题元角色赋值假说,具有特定题元角色的论元,在句法结构中会投射到相对固定的位置。如果是根据原本的VP结构,题元角色为施为者和受施者的论元投射位置则会发生重合。例如:
(10)*[VP [DP 施为者/受施者/目标] [V’ [V ti] [DP 受施者/目标/经历者等]]]
随着VP壳假说的引入,施为者和受施者论元的投射位置得到了明确区分。具体而言,施为者的投射位置通常位于vP的标志语位置(以下简称为[Spec,vP]),而受施者则投射于[Spec,VP]位置。
值得注意的是,Perlmutter[21]和Burzio[22]还提出了非宾格假说。该假说认为,不及物动词的非宾格结构,仅包含目标或历事者这样的论元角色,这些论元的基础生成于补足语(Complement)的位置。同时,由于这类动词无法赋予宾格,因此,不及物非宾格动词的单论元结构,就会形成下面的投射表征:
(11)[vP [v’ [v 谓词i] [VP [V’ [V ti] [DP 历事者]]]]]
可以看出,在不及物非宾格动词的句法推导中,处于补足语位置的DP历事者,通过论元位移(A-movement)到达vP甚至更高层次的标志语位置,以获得它所需要的结构格。
以上是应用了vP投射层级后论元结构的基本实现方式,但尚未考虑副词成分AdvP的角色。根据上文提及的理论,在VP壳结构框架下,如果AdvP成分被限定在VP投射中,它会表现出严式VP副词的投射特征。通过动词提升操作,则促使这类副词在句法上处于谓词v0之后的位置。例如:
(12)[vP [DP ] [v’ [v 谓词i] [VP [DP ] [V’ [(AdvP)副词] [V’ [V ti] [DP ]] [(AdvP)副词]]]]]
如例(12)所示,当AdvP作为附加语在VP投射中投射时,无论它是中心词前置(head-initial),还是中心词后置(head-final),动词提升的操作都将使它在表层句法结构中处于谓词之后。之所以会产生这一现象,是因为此时的AdvP具有二元投射的句法特性,使其可以附加到VP的中间投射(即V’)的左侧或右侧。与此同时,AdvP始终在句法上统治V0及其补语成分。
(二)后置副词:严式VP副词
这里将通过分析北部吴语中的“快”、粤语中的“先”,来进一步解释后置副词的句法分布。关于北部吴语中后置副词“快”的应用,冯力为我们提供了关键的语料[1]。作者指出,“快”不仅可以附加在动词之后,还可以出现在形容词性谓词、体词性谓词以及动补结构之后。例如:
(13)a.上海到快哉。
b.天暗快哉。
c.饭都要吃光快哉。
同时,根据胡文文的研究,吴语太湖片区中的副词“快”,展示了更广泛的句法适用性,能够后置于光杆动词、动宾短语、动补短语之后[2]。例如:
(14)a.伊回去快哉。
b.放暑假快哉。
c.伊走到快哉。
在分析北部吴语后置副词“快”的句法结构特征之前,应首先确定它在句法结构中的具体投射位置。这是因为,在生成句法的框架下,“快”可能被解释为一个AdvP成分而投射到句子的左缘结构中[23]。同样,“快”也可以作为一个AdvP成分而直接投射在VP结构内部。这两种投射方式均能产生一致的表层语序效果,具体如例(15)所示:
(15)a.边缘投射中的“快”:
[AspP [TP ... ] [Asp’ [AdvP 快] [Asp’ [Asp 哉]]]]
b.VP投射中的“快”:
[AspP [TP ... [VP [V’ [V’ [V ]] [AdvP 快]]]] [Asp’ [Asp 哉]]]
考虑到北部吴语中“快”的实际运用情况,如“伊去快北京哉”“我到快杭州哉”,则能够证实“快”一般是作为AdvP成分在VP结构内部进行投射,而非位于汉语的左缘结构中。同时,这种结构也符合上文提到的,严式VP副词可附加在V’的左侧或右侧的假设。因此,在特定语境下,“快”确实展现了作为左侧投射的严式VP副词的特征。需要指出的是,虽然例句“我到快杭州哉”的另一种可接受形式为“我到杭州快哉”,但“快”作为左侧投射成分,当它附加于内部论元“DP杭州”之上时,也能产生对应的句子结构。例如:
(16)[AspP [TP ... [vP [DP 我] [v’ [v 到i] [VP [V’ [AdvP 快] [V’ [V ti] [DP 杭州]]]]]]][Asp’ [Asp 哉]]]
值得注意的是,副词在vP中间投射(v’)的不同侧位置投射,可能会导致不同的表层语序。具体地说,当AdvP投射在v’的右侧时,可以产生后置的语序。因此,vP中的后置AdvP可表示如下:
(17)[vP [DP 我] [v’ [v’ [v 到i] [VP [V’ [V ti] [DP 杭州]]]] [AdvP 快]]]哉
从例(17)可以看出,“快”展现的语序,与其作为严式VP副词在V’右侧投射得出的后置语序相一致。不过,鉴于东南部方言中副词无法前置于谓词的特性,以及AdvP作为左侧投射时可能导致副词错误地前置于谓词,我们可以推断,严式vP副词的句法投射特征并不符合东南部方言中后置副词的需求。因此,在这些方言中,后置副词只能作为严式VP副词进行投射。例如:
(18)a.*[vP [DP 我] [v’ [AdvP 快] [v’ [v 到i] [VP [V’ [V ti] [DP 杭州]]]]]]哉
b.[vP [DP 我] [v’ [v 到i] [VP [V’ ([AdvP 快]) [V’ [V ti] [DP 杭州]] ([AdvP 快])]]]]哉
例(18a)展示了“快”作为vP副词所造成的错误语序,即“快”错误地前置于谓词“到”。而在例(18b)中,当“快”作为严式VP副词在VP结构内部进行投射时,无论它附着于哪一侧,均能产生符合语序要求的结果。据此,我们可以进一步探讨北部吴语中后置副词“快”作为严式VP副词,在不同论元结构和语境下的句法投射情况。具体分析如下:
(19)[vP [DP外论元] [v’ [v Vi] [VP [DP内论元1][V’ ([AdvP 快]) [V’ [V ti] [DP内论元2]] ([AdvP 快])]]]]
如例(19)所示,副词“快”作为严式VP副词,严格地投射在VP结构之内。这一结构设置同样适用于其他后置副词的投射,如粤语中的“你行先”。基于VP壳理论框架,其句法结构可如下所示:
(20)[vP [DP你] [v’ [v 行i] [VP [V’ [V’ [V ti]] [AdvP 先]]]]]
在例(20)中,副词“先”作为严式VP副词,被投射并附加在V’之上。这种布局产生了典型的后置副词语序。这一现象不仅局限于粤语,根据VP壳假说的理论框架,严式VP副词的概念也适用于解释其他方言中后置副词状语的分布。在这种理论指导下,后置副词均作为AdvP投射并附加在VP投射的V’之上。当然,具体到副词投射的左侧或右侧分布,应依据不同语言环境的实际应用而异,这一点还需要进一步的深入研究。
(三)普通话的前置副词:严式vP副词
如前所述,东南方言中的后置副词,在普通话中往往表现为前置于谓词,如“你先走”和“我快回家了”。需要指出的是,方言中的副词用法与普通话并不总是直接对应的,有时会通过选择不同的副词来对应普通话中的前置语序。比如,温州话中的“轮船开道”,在普通话中对应为“轮船马上就开”。上文曾经提及,普通话中一般不存在后置的状语副词,如“*轮船就开马上”,显然违反了汉语的语法规则。尽管方言中的后置副词可能不会直接与普通话中的前置副词相对应,但它们在句法语序上的差异仍然十分显著。本文的研究重点是这些在方言中表现为后置的副词在普通话中的前置现象。这些前置副词的句法特征,可以通过赋予其严式vP副词的属性来进行阐释。以“你先走”为例,其投射表征可如下所示:
(21)[vP [DP你] [v’ [AdvP 先] [v’ [v 走i] [VP [V’ [V’ [V ti]]]]]]]
在例(21)中,“你先走”的vP投射结构,显示出AdvP“先”的投射位置位于v’的左侧。这种投射结构也适用于对其他相似的前置副词状况的分析。需要注意的是,严式vP副词的投射特征主要用于解释在普通话中前置且在方言中存在不同语序分布的单音节副词。对于那些多音节或在方言中没有特别语序区别的副词来说,它们的具体句法分布,则需要更为全面的副词分布理论来进行解释。比如,“他慢吞吞地走到了教室”,无论是普通话,还是大部分方言,副词的语序基本保持一致。再如,“他快要回家了”中的双音节副词“快要”,在吴语中也位于谓词之前,表现出前置的语序。
由此,我们可以归纳出严式vP副词的句法特征,这些特征仅适用于普通话中的单音节前置副词。具体来说,这种副词的句法特征包括三个关键点:第一,在方言中必须有对应的后置副词形式;第二,必须是单音节副词;第三,严格投射于vP结构之内,而不投射于其他层级之中。
我们认为,普通话中的前置副词之所以能被假设为严式vP副词,可以从三个方面进行分析。首先,“快”“先”“添”“起”“道”等副词,在普通话及其相应方言中表现出明显的语序差异,即这些副词或前置或后置于谓词。这种语序差异可以通过VP壳假说下的严式vP/VP副词投射特征来解释,该理论清晰地阐明了这些副词在两种语言中的投射位置差异。其次,对于那些在普通话中前置而在方言中能后置于谓词的副词来说,它们与谓词的联系比其他副词更为紧密。当我们从东南部方言中副词的后置投射位置考虑普通话中的前置副词时,这些副词与谓词的紧密联系,使得它们在vP结构内的投射位置得以合理解释。最后,从方言与普通话的句法结构比较出发,如果“快”或“先”这类副词投射于句法结构的其他层级,则很难为方言中的后置副词提供合理的句法解释。因此,当AdvP作为附加语投射并附加在VP或vP结构的中间投射之上时,副词的投射位置和表层句法表征才能被有效比较,从而揭示普通话前置副词与方言中后置副词之间的语序分布差异。
四、结语
根据上文的分析,东南部方言中后置副词的句法投射结构在vP层级中的描述,可以归纳如下:
(22)[vP [DP ] [v’ [v 谓词i] [VP [DP ] [V’ [(AdvP)后置副词] [V’ [V ti] [DP ]] [(AdvP)后置副词]]]]]
如例(22)所示,后置副词在句法结构中的特性,通过它作为严式VP副词的投射特征而得到合理解释。在VP壳理论框架下,这类后置AdvP被限定于VP投射中进行附加。而后置AdvP的附加位置,则取决于语言的具体实例。以多数东南部方言的后置副词为例,其投射位置通常在V’的右侧,这种配置允许副词在表层语序中出现在谓词之后。这样的结构不仅维持了副词与谓词的关联性,而且有效区分了后置副词与前置副词在句法分布上的不同。在实际的句子生成过程中,后置AdvP总是投射在最高层级的V’中间投射位置,由VP的标志语统治,同时,也控制VP内的其他成分。这种句法结构可如下所示:
(23)[vP [DP ] [v’ [v 谓词i] [VP [DP ] [V’ [V’ [... [V’ [V ti] [DP ]] ... ]][AdvP后置副词]]]]]
例(23)展示了后置副词在复杂的VP内部结构中的投射位置。具体的句法生成过程开始于动词V0,它根据相关成分和语义选择其补足语。接着,V0与其补足语以及其他可能的附加成分组合,形成二级或三级中间投射。这些中间投射最终与后置的AdvP成分合并,构成一级中间投射。然后,这个中间投射与VP的标志语进一步合并,形成完整的VP结构。这种层级结构的推导产生了后置副词的表层语序。
此外,考虑到普通话中与这些后置副词相对应的前置版本,我们为这些前置副词赋予了严式vP副词的投射特征。这样做是为了明确区分前置和后置副词的句法投射特性,从而更好地理解这些副词在不同语言中的语序和句法结构差异。前置副词的句法结构可如下所示:
(24)[vP [DP ] [v’ [(AdvP)前置副词] [v’ [v 谓词i]
[VP [DP ] [V’ [V ti] [DP ]]]]]]
可以看出,普通话中前置副词的句法投射位置,是附加于vP的一级中间投射,通过这一解释,可以阐明它与方言中后置副词的句法差异。这类副词在普通话中作为严式vP副词,其投射严格局限于vP结构内部。这种分析方法无需引入额外的句法投射层级,也不依赖于限制副词的语义位置,而是简洁地通过比较它在方言中作为严式VP副词的投射分布来进行解释。
综上所述,本文运用生成句法框架下的VP壳假说理论,从句法结构的角度出发,探讨了汉语东南部方言中广泛存在的后置副词现象,阐述了其后置副词与普通话中相应前置副词的区别。尽管已有研究从多种视角对这一现象进行了论述,本文则尝试通过将普通话中的前置版本纳入来提供一种新的解释方式,这一方法对于理解语序的句法基础尤为重要。需要指出的是,这种解释方法在实际应用中存在一定的局限性。比如,VP壳理论虽然可以解释后置和前置副词在汉语及其方言中的分布差异,但对于具体的各类副词分布现象,特别是在跨语言语料中的副词使用,该理论可能缺乏足够的解释力。再如,基于VP壳理论的解释,主要适用于具有明显分布差异的单音节副词,对于其他类型的副词,则可能需要其他理论的支持。还需指出的是,本文主要是通过句法投射结构的分析来揭示东南部方言中的后置副词现象,并未深入探讨谓词与后置副词之间在语义和语用层面的关系。因此,尽管我们假设这些后置副词属于严式VP副词,但关于特定谓词是否能接纳后置副词,以及某些副词是否能附加到特定类型的谓词上等问题,仍需进一步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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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enerative Syntactic Analysis of Postverbal Adverbs in Southeastern Chinese Dialects
Zhu Xinyu
(School of English Literature, Language and Linguistics, Newcastle University, Newcastle NE1 7RU, United Kingdom)
Abstract:In Mandarin Chinese, adverbs typically precede the verb, while in southeastern dialects such as Wu and Cantonese, they are postverbal. Although previous studies have explored this phenomenon from traditional grammar, typology, semantics, and pragmatics perspectives, systematic generative syntactic analyses are relatively scarce. The VP-shell hypothesis in generative syntax provides a new theoretical perspective, offering a systematic explanation for the syntactic mechanism of postverbal adverbs in dialects and their syntactic differences from preverbal adverbs in Mandarin. According to this theory, postverbal adverbs in dialects can be viewed as strictly VP adverbs, with their syntactic position fixed within the VP layer; meanwhile, preverbal adverbs in Mandarin function as strictly vP adverbs, with their syntactic position higher in the vP layer. This distinction not only clarifies the distributional characteristics of adverbs in different varieties of Chinese, but also provides a generative syntactic framework for understanding word order variation, further enriching the explanatory and predictive power of grammatical theories in real-world language use.
Key words:postverbal adverbs;preverbal adverbs;southeastern dialects;Mandarin Chinese;generative syntax;adverbial distribution;VP-shell hypothesi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