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一条河流的半个下午

2024-12-31 00:00:00侯秀红
参花(下) 2024年12期
关键词:牛牛泥鳅老屋

终于放暑假了,处理完一切事务,我们几个要好的同事去学校附近的“东来顺”酒家吃了一顿便饭。直到下午一点多钟,才酒足饭饱,各回各家。

家里面静悄悄的,连女儿萧潇的半个影子都没有瞅见。直到走进卧室,才看见萧潇在留给我的红色枫叶便笺上写道:“妈妈,我们去游览您老笔下的崔家河了。”

崔家河在我的故乡,距离县城几十公里。唉,这帮猴孩子,放假第一天就不知道让人省省心。

然而仿佛就在一眨眼的工夫,我的心绪忽然又转变了。想想自从那日送走了母亲,已经过去了一月有余。我们的老屋、我们的小院、我们的编织着美丽图案的篱墙……在这个寂寥无声的夏季里,也该被生长着的萋萋杂草湮没了吧?

萧潇他们去“游览”崔家河,肯定会把我们的老屋当成他们暂时歇息的驿站的。老屋的没落及萧条,无疑会搅乱孩子们的游兴。

于是,我转身下楼。连忙打了辆的士,向着我们的老屋、向着孩子们内心向往的崔家河疾驶而去。

我想,萧潇他们一帮孩子最在意的往往是旅程的愉快和热闹,他们一定会呼朋引伴地去乘坐既经济又实惠的公交车。由此看来,我很可能会赶在萧潇他们到达之前,收拾出满屋子的清凉呈献给他们。

果不其然,当我走下车的时候,种种迹象表明萧潇他们尚未到达。然而出人意料的是,我们的老屋、我们的小院、我们的编织着美丽图案的篱墙……竟然都没有被想象中的萋萋杂草所湮没。

丝瓜、扁豆、牵牛花的藤蔓在错落有致的篱墙上缠绕着,生动谐趣,意兴盎然。各种颜色的细碎的小花眯缝着欣欣然的眼睛,在热烈的阳光下争奇斗艳。

小院里收拾得整洁、利落、有条有理,古老的青石板甬路也被擦洗得光可鉴人。一切都呈现出母亲在世时候的样子,老屋被满院子的翠绿和生机环绕着,显得端庄,显得素雅,显得敦厚。有一刹那,我恍然觉得,母亲会从一堆一堆的繁花嫩叶中站起身来,笑吟吟地迎接我的到来。

这时候,老屋的门“吱扭”一声开了。先是与我们相邻的闪亮爷爷弓着自己苍老的身子,手搭凉棚向外张望着。紧接着,闪亮就欢呼雀跃地蹿了出来。

闪亮爷爷也蹒跚地走过来,满脸歉意地说:“这孩子,陪着你妈妈在这老屋里住习惯了,哭着喊着非要搬过来……”

我说:“大爷,您老跟闪亮住在这里,我跟萧潇回来总算还有个家。若不然,我们的老屋就荒掉了。”

闪亮调皮地对着他爷爷挤眉弄眼一番,那意思似乎在说:“姑姑根本就不会怪罪咱们的,我说的没错吧?”

我笑了笑,递给闪亮一张百元钞票,对他说:“闪亮,待会儿萧潇姐姐会领着她的一帮子同学到我们村里来游览崔家河的风景,麻烦你去超市买回些冷饮招待他们好不好?”

闪亮惊喜地接了钞票,应声而去,闪亮爷爷却不由自主地叹了一口气,他说:“那崔家河,哪里还算是一条河?河床上掘沙,河滩上挖土,整出块边角来播上种子种上庄稼的,这还算是维护它了呢。”

我知道闪亮爷爷原来是大队部的干部,是全县出名挂号的劳动模范,他老人家年轻时候战天斗地的辉煌,就是在浩浩荡荡的崔家河创下的。

“萧潇他们来这里也就是为了透透气儿,放暑假了,到我们乡下来串串门儿,图个新鲜吧。”

“千疮百孔的,恐怕萧潇他们连个河的影子也寻不到喽。”

我们正说着呢,萧潇他们一行十二人便全副武装地进村来了。他们男男女女都穿着我们城关中学的夏季校服,每人头上戴一顶红白相间的太阳帽,甚至连肩膀上的挎包也都是一个样式的。十几个孩子,叽叽喳喳的,快活得像一群刚刚飞出笼子的小鸟。

闪亮自作主张地把刚刚买回来的一大包冷饮挨个儿分发给他们,闪亮慷慨的“雪中送炭”,在孩子们的队伍中引起了一阵阵的赞美。

萧潇说:“哟,闪亮你什么时候也变成神机妙算的诸葛亮了,早就知道哥哥姐姐们要来欣赏咱们的崔家河是咋的?”

闪亮抬起手,对着我们老屋的方向指了指,说:“闪亮不知道,但是姑姑知道。”

萧潇转过身去对董跃和狄晓雄说:“你们看我老妈是多么善解人意啊,我们前脚刚一跨出家门,她老人家就匆匆忙忙地追赶过来了,是来主动给我们当向导呢。”

十多个孩子一边吃着冷饮,一边不约而同地站起身来向村子西面走去。

我连忙阻止他们道:“孩子们,孩子们!大晌午的,先别忙着去崔家河,都到阿姨家门口了,不进来坐坐歇歇脚吗?阿姨还等着给你们当向导呢。沿着一段一段的河道走下去,每一个坑坑洼洼里都可能发生过一个生动有趣的故事。阿姨若是不把这些故事讲述出来,只怕你们此行会留下许多遗憾呢。”

萧潇心领神会地笑了笑,就领着她的十一个左膀右臂“呼啦”一下子涌进了老屋里。他们毫不客气地争抢着闪亮爷爷早就摆在餐桌上的红沙瓤西瓜,“张牙舞爪”地大啃大嚼起来。

狄晓雄边吐着西瓜籽边凑到我的跟前说:“阿姨,我们准备从这里沿着崔家河出发,一直走到您老笔下的‘一群群的鸭子嘎嘎地叫着穿梭在蒲苇之间’的地方,晚上就到我狄爸爸在那里开的‘湿地朗廷’住宿,您说行不行?”

我说:“我觉得吧,你们小小年纪就打算夜不归宿,这并不是什么好的行为习惯吧?”

萧潇又不失时机地接过话茬说:“我老妈她早就荣升为古董级人物了,她老人家的老脑筋总是这样地不开化。不过这样也好,这次行程就让她担当我们十二位共同的监护人得了,也省得别人对我们的‘夜不归宿’说三道四的。”

我笑了笑说:“要我做你们共同的监护人实在不失为‘明智’之举,不过这得有个条件。”

董跃说:“老师,您老无论开出啥条件,本班座都举双手赞成。”

“那好,现在就给你们的父母打电话,听一听他们的意见如何?”

十二个人中,有十个人,或拨电话,或发短信,都低头忙碌起来。只有孙津悦和萧潇优哉游哉的,跟没事人一般。

我把我的手机递给孙津悦说:“津悦,你也跟爸爸、妈妈通报一声吧。”

孙津悦连忙摆摆手说:“阿姨,本姑娘命苦,这些年来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都成习惯了。我向来是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主,他们谁都懒得过问呢。”

孙津悦的父母离婚了,萧潇最见不得孙津悦伤感了,于是责怪我说:“老妈,今天可是一个令人振奋的日子,您老可别再用您的唠叨在我们洒满阳光的小心田上投掷阴影了。”

我说:“好好好,今天我女儿萧潇荣升为统领三军的大元帅,妈妈的一切行动都听大元帅的指挥,行了吧?”

萧潇闻言,对“大元帅”这个头衔当仁不让,她洋洋自得地对大家挥了挥手,果断地命令道:“现在出发!”

小路尽头,河床中央,一个硕大的沙坑赫然映入眼帘。散乱的沙坑裸露着它的筋骨,深度能有十几米。好在坡沿较缓,才不至于显得“狰狞”和“恐怖”。

今年雨水少,坑底龟裂,布满横七竖八的缝隙。一道道缝隙如同一张张干渴、枯裂的嘴巴,看了让人揪心。

一直跟在我们身后的闪亮爷爷,蹒跚地走到沙坑边沿,叹了一口气说:“唉,去年这坑里还存积着几米深的雨水呢,一年间就淹死了邻村的一个姑娘和我们村的一个老婆婆。”

董跃说:“这真是一个吃人的‘天坑’啊,还留着它干什么?”

孙津悦反驳道:“好你个‘书虫子’,你难道没听说过‘存在的就是合理的’这句话吗?”

听了孙津悦的话,我才猛然记起董跃的网名原本是叫“书虫子”的,萧潇她叫“啸龙大侠”,那狄晓雄似乎是叫什么“熊仔仔”……

闪亮爷爷没去理会两个孩子的拌嘴,他接着说:“这个大沙坑里只要蓄着积水,人畜丧命的事,年年都会发生,这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前些年,有人在这里挖沙的时候,突然挖出了一副巨大的动物骨架来。萧潇妈妈,这件事情你肯定也知道吧?”

我点点头:“听说过,只是没有见过。”

“这副骨架在当时可以说轰动了十里八乡,人人都认为这可能就是传说中的恐龙。我们小心翼翼地把每一块零散腐朽的骨骼挑拣出来,搬运到村委会的院子里,经过精心地对接还原,整副骨架竟然长达二十六米多。”

“哇!这究竟是什么动物?居然能长这么大!”董跃毫不掩饰地表达着自己内心的惊奇。

“村委会为此专门成立了一个看管小组,不分昼夜地守护着,镇里很快也从市里请来了有关专家进行鉴定。可是人家专家说,这是若干年前海水退去时留下来的普普通通的海洋生物遗体,并不具备什么研究价值。我们想想,即使到了现在,崔家河距离辽阔的莱州湾也就不过四五十里地。一副枯骨而已,人们很快就对它失去了兴趣,过了不久,就当成一堆垃圾处理掉了。”

董跃又说:“这个大沙坑不就是埋葬那个‘庞然大物’的坟墓吗?”

闪亮爷爷未置可否。

有几个孩子撒开脚步,敏捷地奔到坑底,想去细细地探究一番。狄晓雄躲在一旁故意怪声怪气地说:“俺本是几百年前潜伏下来的水怪,看看你们哪个还有胆量来搅扰俺的休眠?”

刚刚奔到坑底的孩子,都“吓”得不由自主地惊叫起来,你拉我拽地争着向上“逃窜”。

离开大沙坑不远,我们踏上了一片相对宽阔的河滩。环视着这片河滩,我恍然记起了几十年前闪亮爷爷同我们这帮孩子在这里“斗智斗勇”的故事,于是小声地对闪亮爷爷说道:“大爷,您老还记得您在这里守坡护田的事情吗?”

“闺女,这个我怎么会忘了呢?”

闪亮爷爷接着说:“谁都知道那时候我们庄户人家的日子实在太艰难,我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应付差事吧。”

在这段河滩的东北角,至今还残留着两间泥坯房的残垣断壁。尽管当年的房屋已经被时代的风雨剥离得支离破碎,我还是一下子嗅到了闪亮爷爷年轻时候的气息。这两间孤零零地伫立着的泥坯房,原本是闪亮爷爷守坡护田的根据地。闪亮爷爷不分昼夜地守在里面,这里也成了闪亮奶奶及闪亮爸爸的另一个家。

闪亮爸爸的乳名叫牛牛,从小就虎头虎脑的,与闪亮的瘦削、单薄截然相反。牛牛比我小三岁,在他漫长的童年岁月里,我这个邻居姐姐一直充当着他的“主心骨”,他也便成了我名副其实的“跟屁虫”。不管是拾柴、割草,还是捞鱼、摸虾,都有他伴随在左右碍手碍脚的。

记得当时牛牛最爱唱一首《捉泥鳅》的歌,歌词是这样的:“池塘的水满了雨也停了,田边的稀泥里到处是泥鳅,天天我等着你,等着你捉泥鳅。大哥哥好不好,咱们去捉泥鳅。小牛的哥哥,带着他捉泥鳅。大哥哥好不好,咱们去捉泥鳅。小牛的哥哥,带着他捉泥鳅。大哥哥好不好,咱们去捉泥鳅……”

有时候听厌烦了,我便对他说:“去去去,找你的大哥哥去……”

牛牛听了也不恼,仍然寸步不离地跟在我的身后。

一个夏日的正午,我们趁着大人们收工回家的空当儿,悄悄地跑到河滩上来撸棉槐种子。尽管头顶烈日挥汗如雨,胆战心惊、蹑手蹑脚地忙碌几个小时,我们所换来的全部报酬不过就是块儿八毛的零用钱。

尽管生产队从来都没有把这些零零星星分散着的串串种子看作是集体财产的一部分而做到颗粒归仓,尽管它们在每年的初冬棉槐被收割后都伴随着遗漏下来的残枝断叶融汇进河滩里烂掉了。但如果是归属了个人,那便违反了纪律。如我们这般的“小偷小摸”行为,大队部更是不允许的,这正是闪亮爷爷护坡守田的职责所在。

所以,当闪亮爷爷隔着窗棂对着我们大声吼叫的时候,我们便像一群受了惊吓的鸭子,扑扑楞楞地跳进了河水里,每个人竭尽全力地向河对岸溃逃。

一不小心,我被一堆水草绊倒了,头脸扑进水里呛得直咳嗽。待缓过一口气来四下里寻找牛牛的时候,我却一下子慌了手脚。我分明看见,牛牛晃晃悠悠地沉到了深水里,并且离我越来越远。我声嘶力竭地呼喊起来:“救命啊,救命啊……”

到了最后,竟然凄厉地哭叫起来。

牛牛却不失时机地在相隔十几米的地方露出头来,面对着我嘿嘿地憨笑,原来这家伙是会凫水的!平时我真是小看了他。

事后,闪亮奶奶奖励了我一个煮鸡蛋,她又跳着一双小脚把闪亮爷爷痛骂了一顿才算了事。

牛牛却满不在乎地说:“我认为姐姐当时趴下身子是要把自己藏到水里去,所以我也就学着姐姐的样子钻到水下去了。”

我跟闪亮爷爷正在你一言我一语地回忆着这些往事的时候,孙津悦却坐在一块青石上抽抽搭搭地哽咽起来。

我问她:“津悦,哪里不舒服了?”

孙津悦说:“阿姨,太令我感动了!我现在才觉得这些年我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呢。”

萧潇说:“‘熊仔仔’,今天晚上你还好意思把我们领进你爸爸那富丽堂皇的‘湿地朗廷’里去‘挥霍享受’吗?”

狄晓雄红着脸笑了笑,说:“吃顿饭小意思,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

他说完就站到了董跃身旁,仿佛终于寻到了一个同盟军。董跃却全然没有了平时“跃跃”公司“大少爷”的派头,他连忙从挎包里掏出一沓钞票递到闪亮爷爷手上,说:“这是我爸托我捎给闪亮买学习用品的费用,爷爷您收下吧。”

看到闪亮爷爷不知所措的样子,我想,那个虎头虎脑、憨厚朴实的“跟屁虫”牛牛呢?他怎么就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一样,出去打工五六年,一直都杳无音信呢?

董跃感叹道:“这崔家河别看地处穷乡僻壤,还真的是内涵丰富,一步一个故事,一步一段历史啊。”

狄晓雄听了,则是笑嘻嘻地说:“这些故事已经都融汇进崔家河的历史了,都通通地一去不复返了。狄爸爸的‘湿地朗廷’那才叫时尚呢。它所占的也是咱崔家河的旖旎风光,眼下它下属的‘湿地农庄’里饲养的猪、鸡、鹅、鸭之类,都在竭尽全力地向着绿色喂养和生态喂养的目标靠拢呢,大家就不想着快点儿去体验体验?”

“当然想了”,董跃说,“我们还得去那里检查检查,看看有没有一些国家保护动物会在那里受到伤害。”

狄晓雄豪气十足地拍拍胸脯说:“好!下一站——湿地农庄,出发!”

刚刚走出几十步,一辆崭新的黄鼻子校车呼啸而至,“嘎”的一声,停在了我们的队伍旁边。这个大家伙仿佛从天而降,惊得我们一下子都跑到了河床上。

不等我们转过身来,就从车里跳下来教育局政训安全科科长熊信科和我们城关中学政训安全处主任雷震。

雷震说:“都过来,都过来!”

我匆忙走到熊信科身边,问他道:“熊科长,你们这是……”

“嗨,别提了!刚刚放暑假,就被这帮孩子玩儿出花样来了。王倩倩的家长打市长热线把你们城关给投诉了,说别的学校都放假了,偏偏他们家的王倩倩还要去参加学校组织的一个什么实践活动!王倩倩的小弟弟一个人在家里乱折腾没人看管,结果打破热水瓶烫伤了脚。”

雷震刚要喊住王倩倩,我说:“雷主任,这不能怪罪王倩倩,是她的家长误会了。这是孩子们自发组织的一次出游,责任全在我……”

“侯老师,您今天中午没喝多吧?汪校长他老人家已经被局长喊进局里训话去了!”

我一下子想象到了无辜的汪校长呈现在局长面前的那张无可奈何的脸孔,内心忽然涌起了一阵又一阵的不安。

一群孩子仍然流连在河床上追逐嬉戏,全然没把熊信科及雷震的突然到访挂在心上。

真是可惜了,我们跟一条河流的半个下午!最精彩的情节还在后面没有上演呢。

闪亮忽闪着一双大眼睛,就是不肯跟着爷爷回家去。萧潇跑过来说:“爷爷,就让闪亮和我们一道儿去县城吧。喏,正好开来一辆专车,不坐白不坐。”

闪亮听了,还没等爷爷开口呢,就像一只矫捷的小麻雀,一下子飞到车厢里面去了……

作者简介:侯秀红,中学语文教师,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自然资源作家协会会员,曾在山东大学文学创作高研班学习。曾获冰心儿童文学新作奖、第二届吴伯箫散文奖等奖项。已出版长篇小说《柳毅山庄》、长篇童话《熊老师和熊孩子们》。

(责任编辑" 陈增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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