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梭于进与退之间

2024-12-31 00:00:00陈瑶
参花(上) 2024年12期
关键词:虚构

“我写了一位普通中国女性一生的故事,写了我们一家人如何像水中的浮木般挣扎求生,写了中南腹地那些乡间人物的生生死死。我知道自己写出的故事如同一滴水,最终将汇入人类历史的长河。”这是印刷在这本聚焦于女性纪实小说封底的一段话,作者杨本芬,既不是职业作家,也不是知识分子,而是一个为了生存,挣扎和奋斗了一生的八旬老人。就像许多出生于二十世纪四五十年代的老一辈那样,杨本芬种过田、切过草药、当过工人,但其碌碌一生从未与文学有过交集。到六十岁那年,母亲的去世让杨本芬无比哀恸。她突然意识到人死如灯灭——如果生命不被记录,那么有关这个人来到过这个世界的痕迹和经历过的那些艰辛都将消失得干干净净。于是,花甲之年的杨本芬决定提笔书写,花费二十年时间完成了这本《秋园》,以小说的形式还原了母亲一生的故事。杨本芬在序言里回顾了她的写作历程:“厨房大概四平方米,水池、灶台和冰箱占据了大部分空间,再也放不下一张桌子。我坐在一张矮凳上,以另一张略高的凳子为桌,在一叠方格稿纸上开始动笔写我们一家人的故事。”我想手稿里浸满的油渍和泪水,是二十世纪初至今一百多年的四代普通女性的人生。

一、步履不停:非虚构的视野与虚构的能力

《秋园》的叙事架构与回忆录有异曲同工之妙,它以女孩秋园的诞生为起点,视角紧随其生活足迹,遵循时间的脉络,将个体及家族命运细腻地织入历史的长河之中。文中穿插的重大历史事件,并非旨在修正或补充历史记载,而是借助非虚构的透镜,聚焦于这些历史洪流中个体的生存实态与抉择瞬间。从某种层面而言,《秋园》可视为建立在历史共识基础上的一抹温情笔触,通过饱含人文关怀的细腻叙述,时代与历史的转折不再是单纯塑造人物命运起伏的背景板,而是以一种不经意却令人印象深刻的姿态与个体命运紧密相连,后者可能因历史的浩瀚无垠而被轻易淡化乃至遗忘。

《秋园》的创作初衷,正是直面这一现实,即在非虚构的框架内,深入探索并再现一个普通人的生活轨迹与内心世界。这一过程摒弃了对奇闻逸事的追求,转而坚守着道德立场与批判性思维,通过文字的力量,让历史中那些平凡无奇的生命体验得到彰显,赋予它们超越时代的价值与意义。

小说开篇,五岁的秋园无忧无虑,卷着裤脚在雨后的房檐下踩水花玩,然而还未尽兴就被母亲拉回房间被迫裹脚。理由是:“长成一双大脚,嫁都嫁不出去!”翻过几页,书中时间过去好些年,秋园的哥哥们纷纷成家。某天,大嫂二嫂收到了两张游园会的船票,听说出席的都是富家女眷,于是便涂着脂粉兴高采烈地去了。然而没想到祸从天降,在莺莺燕燕、花花柳柳的游园会上船沉没了,两位嫂子裹着锦缎窄袍,就那么丧生于洛阳河里。接着,苦难就像倒塌的多米诺骨牌,一环接一环地砸中这个家庭。父亲因为哀恸,一病不起;大哥染上大烟,耗光了家中的所有积蓄;秋园因此被迫停学,十七岁时以“继续读书”为条件,嫁给了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男人。但这些悲剧只是开头,在以后的漫长岁月中,秋园跟随丈夫远走他乡,一共生下五个孩子,带活三个,夭折两个。又在中年经历了丧夫之痛,飘摇一生,活到了八十九岁。

杨本芬以朴实无华的语言将这些苦难逐一展现,没有复杂的悬念设置,也没有强烈的情感修饰,仅用三两页便概括了众多人物的生死。虽然这种叙述方式可能显得过于冷静,但在那个年代,普通人的生死本就轻易淹没在战争、贫困、饥荒的浪潮中,只激起一点细小的浪花。杨本芬注重展现的是在苦难的重压下,以秋园为代表的中国普通女性所进行的抗争与奋斗。她描绘了她们如何在重负下坚持前行,如何在压迫之下保持自尊,如何在不公的环境中保持善良,如何在狂潮般的社会变革中勇敢地逆流而上。

小说最后,作者在整理母亲遗物时,从棉袄口袋里发现了这样一张纸条:

一九三二年,从洛阳到南京

一九三七年,从汉口到湘阴

一九六〇年,从湖南到湖北

一九八〇年,从湖北回湖南

她的一生尝尽酸甜苦辣。

至此,秋园的故事落下句点。八十几载的苦难历程,浓缩为几个简单的年份和几处地理的标志,同时也凝结成这本小巧的砖红色书籍,它成为我们这一代了解祖辈生活的一扇窗。

她用去技巧化的语言将这些苦难一一陈列,没有过多的铺垫伏笔,更没有情绪的渲染,在几页之间,便囊括了许多人的生生死死,以及以秋园为代表的中国普通女性的反抗与挣扎,负重前行,始终良善,在汹涌的社会浪潮中逆流而上。

虽然《秋园》采用了非虚构的叙述方式,但这并不意味着它并非一部真正意义上的小说。作者杨本芬在忠实于故事原貌的同时,也充分展示了她高超的虚构能力——这正是小说家所应具备的技巧。文学表述言辞与世界之间存在一种特殊关联,我们称之为“虚构”。文学作品乃是一个语言活动进程,在此过程中设计出一个虚构的世界,这个世界包括叙述人、角色、事件以及心照不宣的受众。在小说的推进过程中,作者成功塑造了秋园身边众多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如与秋园关系密切的徐老先生一家、四老倌和兵桃爷孙等。这些人物之间的关系,以及他们与历史背景的紧密联系,都经过作者的精心构建,服务于作品叙述。因此,《秋园》不仅仅是一部具有深刻历史背景的作品,同时也是一部充满想象力和创造力的虚构作品。

二、同行异路:叙事技巧与策略的选择

在探讨跳跃性叙事的艺术手法时,作者巧妙地运用了首与尾、初识与重逢前后呼应的手法,呈现了非主线角色跌宕起伏的人生轨迹,这一手法既精炼了叙事,又深刻映照了现实人生的多样性与不确定性,与小说所蕴含的人生哲理相得益彰。

以小说第二章第三节为例,年关之夜,一窃贼不慎落入水缸,被时任乡长的仁受所擒。仁受非但未严惩,反而在听闻其困境后,慷慨赠予粮食与腊味,此举令窃贼感激涕零,誓言洗心革面。而在第四章第十一节,仁受遭遇不幸,一跛足男子携物而至,竟是昔日受助之窃贼,今已改过自新,知恩图报,向秋园家伸出援手。此情节安排,不仅展现了人性的善良与宽恕,也体现了命运的无常与因果的循环,是长篇小说中高效拓展叙事空间的体现,正如“精选即舍弃,省略亦是艺术之选择”。

小说叙事策略匠心独运,第六章“跑”的章节尤为引人注目,采用了双线平行且交错的叙事手法。此前,之骅与母亲秋园的生活轨迹紧密相连,单线叙述足以展现母女间的相依为命。然而,自本章起,两人命运轨迹出现了显著分歧,通过平行蒙太奇的叙事技巧,各自以“奔跑”的姿态,毅然决然地踏上寻求生存之路。之骅远赴他乡求学,而秋园则外出寻求生计,母女二人虽起点相同,却各自在异乡以不同的方式“奔跑”,面对生活的挑战。

在这一叙事框架下,之骅与秋园的具体经历虽异,但在命运的转折点上却呈现出鲜明的对照。秋园为了生存,最终选择嫁给湖北当地的鳏夫王成恩;之骅面临生活的重压,面对绝望,则决定与县城青年乔木林成婚,心中深知:除却与这位外表俊朗的陌路人共结连理,自己别无他路可走。两者虽遇良人,实则皆是别无选择下的抉择,婚姻成为她们作为女性获取生存正当性与安身之所的唯一途径。

此章节中,之骅与秋园故事的交替叙述,不仅实现了文本结构的巧妙转换与交织,还通过精心安排的篇幅与叙事节奏,营造出母女间虽音信不通却隐含着彼此遥望的深邃意境。这一叙事策略深刻揭示了作品“女儿书写母亲”的创作初衷,女儿的独特视角不仅深入文本内核,更以其特有的情感色彩与理解深度,为整部作品提供了坚实的支撑与温暖的陪伴。

《秋园》是一本抗争之书,不仅记录了当时中国普通女性在时代浪潮中的生活状态,也记录了作者杨本芬从六十岁到八十岁的写作之路——她在炖肉的灶头边书写,在等汤滚沸的间隙创作,在女性终将囿于厨房的命运中奋起,在苍苍暮年、垂垂老矣之际,展现出无比旺盛的生命热情以及在时代大浪中载沉载浮、挣扎一生的女性形象。

(作者系长春师范大学文学院2022级汉语言文学1班学生)

(本栏责任编辑"程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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