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村里有个泥瓦匠叫“小聋甏”。他有名字吗?有。姓陶名天聪。
出生时,父母希望他将来能聪明伶俐、出人头地,起名“天聪”。后来养着养着,发现他对声音鲜有反应,需声高一些,方能听得到。父母抱着小天聪跑了不少医院,说听力先天不足,没实质性疾病。
上学后,老师讲课他约能听清六七成;同学跟他玩、说话,他总是“啊?”“啥?”之类应答。从此,同学开始叫起他“小聋甏”来。
“小聋甏”读初中时母亲生病过世,便肄业了。父亲思量,这孩子还是早点学些手艺得了。于是,通过关系,把他送进了江苏汇通建筑工程公司,拜了个师傅让他学起了泥瓦匠的活儿。“小聋甏”话不多,干这行却潜心,砌的墙上下笔直、左右一线。市里技能比赛,他摘了个桂冠。回来,公司上下职员在他面前纷纷竖起大拇指,他便冲他们哈哈笑。
一晃,“小聋甏”已三十八岁,独杆一个。现时的姑娘眼睛都长在额上,嫌他听觉有问题。说句隐私话,天下全晓得。再者,他工作不在市里,家里还是老平房一座。师傅、工友曾帮他介绍过几个对象。一个黄昏谈下来,他就几句话:“啊?”“啥?”“哦。”没坐半个小时,个个说声“拜拜”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吃晚饭时,老父跟他说:“你年龄不小了,得明白自己是一只有豁口的碗。没本地姑娘,寻个外地的也一样。”他回一声:“不急。”两人又各自闷头扒饭,再没一句话。
他对自己的婚姻之事,确是不放在心上。人家大城市青年都流行“独来独往”“婚后丁克”,他一个乡下小泥瓦匠考虑啥呢,还得是把精力放在自己喜欢的事情上。
虽然他是泥瓦匠,一把泥刀,一只泥桶,可家里锯子、斧头、推刨、凿子——木匠的工具一应俱全。灶间里新的八仙桌是他做的,那四条长凳也是他做的。长凳的难度在四只脚上,不能九十度笔直而立。直立的是杌子。他凿榫眼时多少角度全凭感觉。装起来的四只凳脚,徐徐外撑,恰到好处。这个角度叫大学教授来阐述,也得先计算半天。
前些日子,公司接到一个业务,为镇上号称资产近亿的大老板“螳螂”建造别墅。临上梁时“螳螂”忽然提出,屋顶合龙要砌雕有“福禄寿”三个人物形象的龙门砖,且一定要手工雕刻的。这下难倒了总经理。总经理思前想后,想到了“小聋甏”。“小聋甏”听力有限,却肯动脑筋,受外界干扰少,容易潜心做事。“小聋甏”做的台凳有模有样,说明他凿子操弄得好,而且做事特别细心。
总经理接通了“小聋甏”的电话。
“‘聋甏’,早饭吃了吗?你在干吗?”总经理跟他打电话必须带吼的。
“啊,啥?啊,是王总?”
“你在干吗?”王总又重复吼了一遍。
“我妈早过世了,王总。”
王总气得要命,差点摔了手机。又吼:“离上班还有半个小时,你提前过来下,有事商量!”
这会儿“小聋甏”听清楚了,连忙跳上农用电瓶三轮车,打开电门,往公司大楼而去。
进了王总办公室,“小聋甏”笑嘻嘻盯着王总问道:“啥事?”王总起身关了门,闭上了窗户。
待“小聋甏”坐下后,王总自言了一句:“该死,我说话还须得高声。”
“‘螳螂’的房子屋脊马上就要合龙门了,他忽然提出不要陶瓷万年青造型,要求砖雕‘福禄寿’龙门砖。这一时半刻的哪去弄啊?”王总大声说完伸手挠挠头皮。
不比手机里,这下面对面的,“小聋甏”听得分明了。
“贼‘螳螂’也太疙瘩了。哪去弄啊?”“小聋甏”眨巴着眼接了一句。
“并非疙瘩,‘螳螂’是有目的的——”王总打个刀切的手势说道。
“哦,嗯嗯。”“小聋甏”说话有个习惯,句末大多有嗯嗯二字,不管对方是否表态或发表观点。
“眼下问题是没雕的人。”王总又说:“你家里那八仙桌的八块角花,雕得玲珑剔透。砖雕跟木雕应该一样的。”
言外之意,“小聋甏”听出来了。
“王总你有难事,我天聪理应相助!”他顿了顿又说:“只是没那白版的龙门砖。嗯嗯。”
“我已和市里修复城墙指挥部联系了,要来了三块城砖。尺寸与龙门口正匹配。”说完,王总从办公桌下取出那些城砖。
“天聪你去雕刻吧,相信你能成功!”王总拍拍“小聋甏”肩头,眼里现出信任与期待的目光。
“小聋甏”接过三块砖,感觉沉甸甸的。
“楼下食堂隔壁那间空着,作为你的临时工作室吧。”王总说。
“嗯嗯,好。我试试看。”“小聋甏”抱着砖往楼下走去。
他先回到家里,拿凿子、小榔头等工具。整整一个工具箱都塞得满满的。家中堂常挂着幅“福禄寿”三星图轴,他站在前面端详。半个小时过去了,他仍站在那里。
老父发现儿子毕恭毕敬站在“三星”前,想他必遇到什么事了。老人拿来一块稻草编的圆形的东西,放到儿子脚下说:“跪甏头盖上拜拜吧。”
“小聋甏”笑出声来:“你别冬瓜缠到茄门里。做你的事吧!”
到公司工作室,他把自己反锁在室内,任何人不得进。只听得里面传出细密的凿子声。他很小心,细细地一点点雕琢。三个人物形象,已熟稔于心。在他脑海里,长髯飘飘的“三星”坐卧立行,什么姿势都能看清。第一块雕好了,捧在手里瞧瞧,觉得头部大、上身长、脚短。“哈哈,这怎么拿得出呢?”“小聋甏”自言自语笑着说。“嗒嗒嗒!”有人在敲窗玻璃。“小聋甏”抬起头来,见窗外站着密密麻麻的人,吃过饭的人都在探看。窗外有人大声说:“一个拿泥刀的‘聋甏’,能雕刻出什么精品来!”“你看头大脚小,三个外星人!”“他能雕得好,我赤屁股一路爬到北京城!”“小聋甏”只听得窗外嘈嘈杂杂的声音,他朝他们笑笑:“啥?嗯嗯。”
“重雕——”“小聋甏”心里命令自己。第二块,三个人物都雕好了,却不料,“寿”的拐杖因砖里夹灰,断了。“小聋甏”高声骂了一句。有人还在窗口张望,大声笑着:“‘聋甏’,砌墙去吧!”“啥?嗯嗯。”“小聋甏”想,总不能就此歇手吧?他拿起了最后一块城砖,用凿子敲了敲,发出当当当的声音。他又埋头雕刻起来。这次,似乎手顺了,雕得也快。至下午三点便雕好了。他仔细看着那砖,“福”“禄”“寿”三位神仙笑容可掬,比例恰当。“小聋甏”擦擦额上汗水,站起身来,仰天啊啊地吼了几声,又打了一通自由拳。
他从工具箱里拿出木砂纸,用镊子尖夹着,把所有雕刻出来凹凸的地方,全部轻轻打磨一遍。边磨边用嘴噗噗吹掉磨下来的细屑,然后用手摸摸。再拿来清漆,把福禄寿漆了几遍。这两道工序,是他独创的,不但可以防水,更添美观,使人物显得油亮光滑,栩栩如生。“小聋甏”看着三尊福禄寿,福禄寿对着他笑眯眯的,他也嘻嘻笑着高举双臂大声自语:“完工了!”
“小聋甏”掏出手机:“王,王总,老板!福禄寿完工了。你要不下来看看。嗯嗯。”
王总马上下来,接过“福禄寿”龙门砖端详了会儿,赞叹道:“天聪,你真会动脑,雕刻得如此细致传神。人才!”他连竖了三下大拇指。
“小聋甏”嘴里说道:“啥,啥?”
王总说:“房屋正在做脊,咱们马上送去!”
来到工地,“螳螂”已等在新房子门口。王总递上龙门砖。“螳螂”反挺着肚子,鼻腔里哼哼有声。他接过龙门砖摸摸,用指关节敲敲,正看看,倒看看,又翻过背面瞧瞧。
王总微笑着凑上前,轻轻问道:“怎么样?”
“电脑刻的还是手工雕的?”“螳螂”哼哼着问道。
“手工啊。喏,我公司工程三组组长陶天聪雕的啊!”王总说完,拍着“小聋甏”肩膀。
“什么朝天葱,‘小聋甏’么!”
王总笑起来:“不是。哈哈。好在他半聋听不见。”
“螳螂”反复看过几遍后,终于慢慢吐出几个字:“雕得——倒是——不错。”向着“小聋甏”竖了下大拇指。
“啥,啥?”“小聋甏”微微笑着,缓缓地舒了一口气。
“螳螂”命人把龙门砖递上去。他不时看着手表。约一刻钟,忽然大喝一声:“合龙!”
霎时间,地上鞭炮炸响,爆竹高升。屋脊龙门砖砌好,上面师傅大叫:“发利市!发利市!”“螳螂”凸着肚子爬到屋顶,给每位师傅一个厚厚的红包。底下的工匠们也嚷开了:“见者有份,全场利市!”“螳螂”从另一个包里拿出一把红包撒向半空。下面沸腾了,抢夺声、说话声、嬉笑声闹成一片。
工程结束,“螳螂”一分钱没赖,如数结清。王总奖了“小聋甏”三万元。
2
镇里有个小型热电厂,因排放污染及耗能严重,上面三番五次责令关闭。这拆除工程被公司揽到手了。整个厂房、高烟囱、宿舍、办公楼、锅炉、机组、原动车间、输出电路、厂区马路、绿化,包括平整土地诸项在内,总拆除费一百八十万元。要求两个月内完工。
王总召开了全体职工参加的动员会。会后,各路人马按项目分工昼夜出击,进度神速。距完工日一个礼拜时,厂子已不复存在,呈现一片平整的土地。但唯有一样东西恰似破庙里的旗杆,兀自矗立在那里,那就是——高烟囱。王总每次望着四十六米高的烟囱,便感觉天旋地转、头晕腿软。镇长又不断电话催促,说最近市里领导要来检查。王总与省爆破公司联系,回复说在秦岭执行一项国家工程,调不出人手,要下月才能派人,且要价五十万元。真是“炸药一响,黄金万两”。王总骂了一句难听话,决定另想他法。
第二天早上,公司门口贴出一张告示,内容如下。
“鉴于热电厂拆除项目已近尾声,目前仅高烟囱尚未拆除。为了配合上级验收,加快工程进度,早日完成镇政府实事项目,经公司研究决定,对拆除烟囱工程,采取群策群力和高额奖励的方式。具体如下:凡本公司人员,都可提供拆除(设想)方案。因时间紧迫,期限三天。方案录用者,公司即与其签订安全拆除合约。拆除完毕,一次性奖励人民币十八万元。受理部门:总经理办公室。”
告示前一时观者如云。“小聋甏”也挤在人群里。大家议论纷纷,都把目光聚焦在十八万元那几个字上。“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看谁能揭‘榜’啊!”大块头高声叫道。上工时间到,大家也就散了。
到第三天,总办收到诸多方案。有的提出搭脚手上去,一块一块拆解下来。烟囱基围六米,顶围二米,直线搭上去如何拆解?况四十六米高的脚手架,遇到大风摇摇欲坠怎么办?否决。还有人提出,基围四周挖空,灌水,让烟囱浮起来,让其自行倒下。显然不现实。更有甚者提出,烟囱中下部系绳索,调十八辆卡车同时发力拉。倒不倒下另码事,置生命于不顾了!但也有可行方案。总办通知,明天见榜。
第四天早上,榜文出来了:“陶天聪同志方案通过。请陶天聪同志到总办签署烟囱拆除协议。”
又是“小聋甏”?他有多大能耐?大伙嘁嘁喳喳议论开了。
协议签好,“小聋甏”满脸笑容,手抖擞擞一个劲儿向办公室人员发香烟。
王总悄悄把“小聋甏”叫到办公室套间,闭了门窗问道:“什么时候动工?”
“明天吧,明天黄道吉日。嗯嗯。”“小聋甏”道。
王总笑道:“好,就明天。”又补充一句:“明天什么时间?”
“中午十二点吧。嗯嗯。大烈日下,围观的人会少些。考虑到安全,也使施工不被干扰。嗯嗯。”
王总不得不佩服“小聋甏”想得周全,连连竖起大拇指:“好,你行!”
“小聋甏”笑笑:“嗯嗯。”
3
翌日十一点,“小聋甏”拉来一批彩钢铁皮,竖桩把烟囱四周围了起来。中间留三米一圈场地,便于施工操作。又拉来两车稻草及一些圆木。圆木长一米二,内径十五厘米,计十根。都堆在铁皮围的场地里。
安全起见,王总请来四位辅警,在百米外拉起了警戒线。围观者不得入内。
“小聋甏”想:任何工程动工前都有仪式的。大工程搞开工典礼,红毯铺地,鞭炮齐鸣,宣示开工;小工程拆房,挖机师傅也要把挖斗勾起来,挖臂向房屋拜三拜才开始扒墙。他把一扇铁皮门关好,从包里拿出三炷香,点着,捧在手里,口里念念有词,向着烟囱连续拜了十二拜。
“小聋甏”抬腕看看手表,十二点整,便大喝一声:“开工!”
立时,他拿出新买的大功率无刷切墙机。打开开关,长长的钢锯便伸入烟囱壁里切割起来。这机器煞是厉害,切割墙体犹如小刀划豆腐。他已经用粉笔画好了十个高一百二十厘米、宽十五厘米的狭长图形。钢锯便依据标记切割。切下的墙体推入烟囱肚中,然后拿根圆木填充进去,敲实,起到顶柱作用。每图标间距也是十五厘米。十根圆木加间距的总距离,正好是烟囱周长的一半。一刻钟工夫,他便把十根圆木全顶好,余下仅有间距的那些墙。
百米外围着一圈人,他们看不到“小聋甏”在如何操作。有人用手做喇叭状大喊:“‘小聋甏’,铜钿大家赚赚啊,要人帮忙否?”“‘小聋甏’,你不让我们看,搞的什么鬼?”“‘小聋甏’,你能弄倒烟囱,我能扶起道路!”“‘小聋甏’你不用炸药炸,能倒掉烟囱,拿棒槌捣豁我嘴!”……
“小聋甏”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坐地上抽烟稍做休息。一支烟抽完,他站起身来,拍拍屁股上的尘土,开始切割间距墙。九堵间距墙很快切割完毕。他抱来稻草,塞进九个间距墙空间和烟囱肚内。十根承重顶墙的圆木也用稻草裹着。他又仔细检查了一遍,觉得没什么遗漏了,便从农用车上拎下几桶汽油,对准原木和稻草泼去。回过头来又泼了一遍。他迅即奔出彩钢皮外,用手放在眼睛上方遮阳,向警戒线内四周扫视了三遍,确认无人畜后,飞奔至烟囱旁,猛然大吼一声:“点火!”
熊熊火焰瞬间在半边烟囱底部燃烧起来,火越烧越旺,浓烟升腾至半空。他把农用车开出百米外,停在辅警身旁,坐在那上面与辅警聊天。
燃烧了约二十分钟,火渐渐灭了。忽然传来“轰!”的一声闷响,地面微微地颤动了下。“小聋甏”跳下农用车:“大功告成啦!”
他走上前去,支撑的十根圆木已成灰烬。巨龙一样的烟囱,按他设计倒的方向,静静地躺在地上,支离破碎。
看热闹的工友们纷纷赶往现场,探究他是如何使烟囱倒地的。
4
三天后的一个晚上,王总当起了月老,为“小聋甏”牵线搭桥。地点约在邻近碧溪镇的茶楼小包间里。女的叫李丽,是饭店服务员,三十二岁,贵州籍,离异,有一女儿,由男方抚养。事前,王总已把“小聋甏”的情况如数介绍给了李丽,李丽表示愿意,要求直接见面谈谈。“小聋甏”这方,王总也简单介绍过李丽的经历。问他介不介意,“小聋甏”说不介意。王总说,双方不介意就谈。并再三大声关照他,见了面要热情洒脱,有问必答,切勿冷场。
三人落座,服务员端来茶水瓜子果品。王总把两人的情况又相互介绍一遍后,说:“你们两个自由谈吧。我在这里成了电灯泡。我外面坐。”王总返身又特意叮嘱李丽:“说话大些声。”李丽点头莞尔笑了下。
约莫半小时,门开了,“小聋甏”出来,把王总拉到厕所间,说:“王总,我是一只豁口的碗。她这么美,是天鹅,年龄又比我小六岁。我担心不配。”
王总回道:“她愿意吗?”
“愿意的。”
“愿意就好。别傻不拉几的。她提什么要求了吗?”
“没提什么。嗯嗯。说每年要回贵州一趟,看望父母兄妹,缺辆车。嗯嗯。”“小聋甏”接着又说:“我本来也准备买辆了。”
“那好啊,你可以跟她说啊。”
“小聋甏”如吃了黄油壮了胆,兴冲冲笑嘻嘻走回小包间去。
一个小时里,他俩在这茶楼里定下了终身。
自那天后,李丽便搬出出租房,在“小聋甏”家住下了。
十天后,俩人去了市里,看中了一辆奔驰越野车。三十七万买了下来。李丽在车上对“小聋甏”说:“今年年关,我们俩一起回贵州。你要穿着体面些,买身名牌西装,更要紧的是帮你配个‘耳蜗’。”
“啥?啊?儿屋?准备明年翻房子啊!”
“唉,像蜗牛壳一样的东西,装入你的耳朵里,增强听力——就是助听器。到时,别让我的家人发现你是个听障者。”李丽大声说。
“哦,那再好不过了。嗯嗯。”
他们来到专卖店,挑选了一身得体的西装。“小聋甏”穿好,镜子里一照,如同定制的一样合身。李丽拽平他身上的衣褶,再瞧瞧镜子里的“小聋甏”,修长的身材倒像电影里的男演员。
走出专卖店,隔壁是家“天耳通”全球连锁店。一看店面广告,就知道是跑对了。这家的产品是世界上最新研发的目前顶级的助听器。他俩跨进门口,立刻有两个美女走过来,让他们在沙发上坐下,迅即端上两杯刚沏的虞山白茶。
弄清是男的有听力障碍后,工作人员把他领进“诊疗室”。一白大褂“医生”对其两耳作了详细检查,并作了听力测试,然后说:“根据测试,你的听阈在四十到五十分贝之间,比轻度听力障碍重些,不到中度最高值。听力阈值八十分贝以上才需植入耳蜗,植入耳蜗要动手术的。你这情况不需要植耳蜗,用我们‘天耳通’助听器是最理想的,保你听觉达到正常水平,甚至听远的或许会超过正常人。”那“白大褂”是大声说话的。“小聋甏”听清楚了,笑着看着李丽。李丽向“白大褂”点点头。
李丽询问什么价格,“白大褂”两根手指伸了下。“小聋甏”脱口而出:“两千,两只四千。差不多。装!”“白大褂”说:“你理解错了。两万一只,两只四万。”“小聋甏”怔怔地盯着李丽的脸。“白大褂”又说:“我们‘天耳通’助听器是进口的,不但质量可靠,灵敏度高,更主要的是微型,体积小,塞在耳朵里外人几乎看不到。”“白大褂”拿起台上一张广告纸,说:“它是德国产品,内置芯片,所以微型。细小的声音都能放大,隔了墙也能听得清清楚楚。人称‘隔墙耳’。”
“小聋甏”听完,瞪大着眼朝李丽张着嘴巴。李丽说:“装吧。”
一会儿工夫,“白大褂”为“小聋甏”双耳都戴上了适配的助听器。“小聋甏”只觉得顿时能听到街上嘈杂的声音。“白大褂”说:“我们可以实验下。你到里间去,我俩讲话,看你能听出不。”说完把“小聋甏”引入里间,关上门。随后,白大褂与李丽低声地讲了几句话,回头说:“可以了。开门出来。”
“小聋甏”满面春风地出来了。“白大褂”问:“听到了吗?”“小聋甏”笑着说:“听到了。”“听到什么了啊?”“听到你问李丽,他怕老婆吗?有没有帮你洗过脚?又听到李丽回说,不怕。没。”大家哈哈笑起来。
李丽从包里拿出四万元现金,递与了“白大褂”。
5
第二天上午,“小聋甏”照常上工。厂房工程结束了,现在是建造医院的工程。他来到工地,第三小组的人马都在四层上面砌砖。老远就听到他们在叽叽喳喳地说话。“以后谁再说我聋甏,再叫我‘小聋甏’,我就敲他脑壳!我什么都能听清楚了,隔墙都能听清。这么远,他们走在脚手竹帘上吱嘎吱嘎的声音,我都能听得清晰。”“小聋甏”在下面离主体楼五十米外的地方,砌起阴井来。
“昨天没见‘小聋甏’人影,他去哪啦?”高处传来一人的话语。“有人看见他同老婆去市里了。”另一人答。“是的,有人看见一袒胸女人开的车,他坐在副驾驶位上,开着辆奔驰新车回家的。”“买车了?”“肯定。”“一座烟囱让他赚了十八万,还有之前三万。好事都轮到他了!”
这些对话,下面戴着“天耳通”的“小聋甏”听得清清楚楚。
“这十八万,就凭泼泼汽油,烧几支木段、几担稻草,有技术含量吗?”
“凭一点小聪明么,啥稀奇!”
这些声音经两只“天耳通”,直送他耳内。“小聋甏”心里顿时像被马蜂蜇了般,浑身烦躁难耐起来。
他抠出“天耳通”,咒一句:“什么鬼东西!”
外界的声音显得遥远了。
他把“天耳通”又塞入耳内。
此刻的“小聋甏”,人像霜打的茄子,蔫蔫的,浑身使不上劲。
忽然手机铃声响了。是王总打来的:“喂,天聪,今晚在‘尚湖大酒店’二楼大厅举办庆祝公司成立四十周年聚餐会,这个你没忘吧?”“王总,我没忘。”“那等会儿我们早点去。你坐我车一块儿去。”“嗯嗯,好。”
五点三十分,聚餐会开始,先是由王总发言,总结公司成立四十周年来取得的各项成就,又阐述了公司从无到有,从有到大,资产超过千万,职工超过三百人的发展历程。在一片噼里啪啦的掌声中,王总结束了讲话。然后,他拿着话筒对着大厅里三十桌的职工们说:“各位兄弟,公司能发展到今天,全仗各位努力和鼎力相助。今天的聚餐会,严格点说是公司给各位兄弟的答谢会!所以,请大家放开喉咙尽情喝,高档白酒随便喝。完全畅饮!”并说:“为什么公司包几辆大客为你们接送?就是这意思。”说完,他斟满一杯,高高举起,宣布:“聚餐正式开始!”
接着餐厅里一片“叮当”杯盏交错声,还有说话声、嬉笑声、音乐声,交织在一起。“小聋甏”坐在墙角一隅,听着如此嘈杂的声音,真是出娘胎头一回。世界竟是这么吵吵的!
第一轮敬酒来了。董事长、总经理、两个副总,四人。敬到“小聋甏”这边,王总特别介绍说:“陶天聪同志对公司贡献很大,从龙门砖到高烟囱,为公司解决了一个个难题。我们理应敬他一杯!”“小聋甏”赶紧站起来。董事长摆摆手说:“坐下坐下。”董事长高擎酒杯对“小聋甏”说:“我干,你随意。”哪有领导干了你喝一口的道理?“小聋甏”学董事长一仰脖子倒下酒去,然后,皱着眉咂咂嘴巴,把杯子底朝地朝众人扬扬。席上一片叫好声和掌声。接着,王总敬完,两个副总来敬,同个程式。此刻,“小聋甏”已满脸通红,心像被鹿儿拼命在撞。本来今天精神不爽,这四杯连续下去,他有点支撑不住,勉强拔直身子坐着。
有人叫道:“第二轮敬酒来了。”“小聋甏”一看,是中层的办公室主任、财务部长、质管科长、工程部长等黑压压一队人马正在逐桌敬过来。“小聋甏”想:这是要命的节奏了!他对邻座的同事说:“我头疼,想吐,去小包房休息下。”说完,起身摇摇晃晃来到一间小包房,进去,把门关上。霎时,吵闹声小多了。他端张椅子坐下,头靠在墙上,感觉脑子里所有血管都在搏动。慢慢地,他睡着了。
等他醒过来时,外面嘈杂声音小了许多,估计敬酒阶段结束,进入边吃边吹牛阶段。
忽然,他听到有人提“小聋甏”三个字。听听他们酒后评说自己也无妨。本人不在场的评价才是有价值的。“小聋甏”用手指捺捺两耳,多亏李丽为我安装了这“隔墙耳”。
一个人在说:“刚才总经理赞扬‘小聋甏’为公司作出大贡献,还提什么龙门砖、高烟囱。罢了。龙门砖我雕不像?大烟囱我会弄不倒?操!”有人接口道:“二十一万呢,没有李丽他能拿得到?”
“小聋甏”立时浑身又莫名燥热起来。
他站起身来,把临街的窗打开。街面上涌进一片嘈杂声。“小聋甏”口里不知嘟哝了句什么,抠出两只“天耳通”,狠命往窗外扔去。
“小聋甏”回来闭目坐在那里。世界似乎安静了下来。他顿感身心清静舒坦,似乎回到童年。
作者简介:顾锦良,江苏常熟人。作品散见于《短篇小说》《椰城》《散文选刊》《文艺家》《苏州杂志》《苏州日报》等报刊。散文《清晨刮镬声》获江苏省第31届报纸副刊好作品一等奖。
(责任编辑 徐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