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世纪以来,城市文学与中国现代化进程同频共振。随着经济社会发展,城市化速度加快,作家笔下的城市也更加多元,呈现出各式风貌。迟子建自登上文坛以来,就将东北地域作为自身的写作题材,并用女性作家的细腻情感书写着世间百态。迟子建的长篇小说《烟火漫卷》凝结着多年生活的感情,她将视角聚焦于哈尔滨这座城市,通过人物群像的塑造展现出一种城市书写的策略,在描写普通人的生存境遇之中表现出时代和人性的变化,反映出城与人的现代性交织,从而彰显着人文情怀。
随着现代文学的发轫,很多作家都选择将文学空间放置在城市之中。20世纪京派文学和海派文学所描写的北京和上海是城市的典型,文学作品对此进行着一系列建构。随着经济社会不断发展,城市化进程加快,作家笔下的城市也更加丰富多彩,呈现出各式风貌。在当代文学中,对于城市文学的研究持续深入,有关城市文学的创作也日益丰富。近年来,东北文学受到一定关注,以哈尔滨、长春、沈阳为代表的东三省城市有着东北的整体特征,但各自又呈现出不同的特点。哈尔滨因中东铁路的兴建,大批俄侨涌入,使得这座城市的文化有着东西方交融的特点。对于迟子建来说,三十年的生活使她与哈尔滨这座城市之间逐渐产生了情感维系,从而将哈尔滨纳入自己的文学创作,她曾提出:“无论是素材积累的厚度,还是在情感浓度上,我与哈尔滨已难解难分,很想对它进行一次畅快淋漓的文学表达。”(《〈烟火漫卷〉创作谈》)《烟火漫卷》这一小说将视野聚焦于哈尔滨,在爱与痛的书写中展现出城中人的命运,凝结着作家多年生活的情感,通过人物群像的塑造展现出一种城市书写策略。
一、伦理构建起的关系密网
伦理即人伦之理,指人与人之间相处的各种道德准则。父子、兄弟、夫妻、朋友等是我们现代社会中常见的人际关系,作家把人物放置在各种关系网之中,在人与人的交往中展开故事叙述,呈现出城市中由普通人构成的小人物群体。
家庭是大多数人生存中不可缺少的环境,其中有着错综复杂的关系。小说中刘光复、刘建国、刘骄华是三兄妹,他们三人间有着传统意义上家人之间的友爱扶持。刘光复是家中的大哥,他在父亲死后承担起长兄为父的责任,体现着对弟弟和妹妹的关心。弟弟刘建国因长年找寻于大卫的儿子而一直单身,在刘光复生命的最后岁月,他作为大哥担心弟弟孤身一人,于是找来了于大卫,说出了心中深藏多年的刘建国身世秘密,希望于大卫能够原谅刘建国,让刘建国放下此事而去找人生伴侣。他虽然觉得刘骄华是个很要强的女人,但他一直忧虑妹妹和丈夫之间的感情问题。而作为弟弟妹妹,刘建国和刘骄华也担心着大哥的身体状态和心理感受,想要让大哥安心度过人生的最后阶段。刘建国会在深夜出车结束后,默默将车开到大哥家楼下,直到看着楼上的灯灭了再离开;知道刘光复想要一睹榆樱院的中西风格交汇的彩绘玻璃,他特意去拍下照片发给大哥。刘骄华也惦记着大哥的身体,不想让大哥为自己的事发愁,尽力让他可以放心。刘氏三兄妹之间没有争吵,展现给我们的是亲人间的相互理解包容,也许在他们之中没有情节的激烈跌宕,但正是这种温情才更显示出了生活的日常,更能触摸我们心灵深处。
大哥刘光复与蔡辉、妹妹刘骄华与老李,这两对展现着老一辈的夫妻关系。刘光复好似和妻子之间的情感并非特别亲密,在他患有癌症的最后岁月,妻子没有陪伴在身边,而是去帮儿子带孩子,在刘光复死后,妻子也并未显示出太多伤心,这种夫妻关系很平淡,更多是为了搭伙过日子。而刘骄华和老李这对夫妻在平静之下实则暗藏问题,刘骄华是一个女狱警,工作很繁忙,老李是搞考古工作的,性格也较为内向,两个人年轻时没有太多甜蜜,都忙着自己的事业。等到刘骄华退休后,她就怀疑自己丈夫出轨,便想要做出对不起丈夫的事予以报复,心理逐渐出现问题,可两人依旧维持着婚姻关系。也许刘骄华这种行为有些让人难以理解,但在一定程度上也显示出女性在面临婚姻问题时的焦虑不安。
亲子关系也是家庭中的重要部分,父母与孩子之间能够体现出很多社会问题。黄娥带着杂拌儿来到哈尔滨,作为母亲一直为着儿子考虑,想要让儿子能够生活好,显露出母亲对于儿子的关爱。但是因为一些误解,杂拌儿并不能完全理解母亲,面对翁子安对母亲的照顾,他表现出很反感,并选择远离母亲,出现了母子关系的不和。随着孩子逐渐长大,城市中还出现很多老年父母的“留守”问题。榆樱院中的老郭就是一个典型代表,老伴儿去世后自己便一个人生活,儿女工作忙而无暇照顾他。刘光复有一儿一女,但是在他得病期间,儿女也没有对他进行照料,儿子生活在南方,与他不在一个城市,生活交际逐渐变少;女儿虽离自己较近,但因为已有自己的家庭而没有过多精力考虑父母。还有榆樱院里的老刘与小刘,老刘回到了家乡,小刘则继续在哈尔滨奋斗,父子俩分离开来。可以说,随着孩子年龄的增长,儿女慢慢离开父母,关系也会逐渐变得疏离。
在家庭之外,小说中主要表现了刘建国与于大卫两人之间的朋友关系。他们从小就认识,两人是同学,刘建国是哈尔滨人,于大卫是犹太后裔。刘建国小时候经常到于大卫家做客,于大卫的母亲谢普莲娜还给刘建国放唱片,他们之间交往密切,展现出哈尔滨人与犹太人的友好关系。后来两人又都去当知青,于大卫结婚后孩子还不满一岁,因为他与妻子忙于高考而没有时间照料孩子,就想把孩子带给于大卫的母亲看管,碰巧刘建国来看望他们,于大卫很信任这个朋友,就让他帮忙把孩子顺道带回哈尔滨。刘建国一路上小心翼翼,但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在背铜锤走过拥挤的车站后,孩子不见了,这让刘建国十分愧疚,于是他便开始了几十年寻找铜锤的漫漫长路。虽然刘建国将铜锤弄丢,但是于大卫并未从此和他关系破裂,两人多年间还一直保持着朋友关系。
作品描绘出城市中小人物的日常生活,他们在交往中展现出伦理所带有的道德责任,各自的人生也因此有了些变化。
二、历史记忆下的情感传递
建筑承载着城市的历史记忆,哈尔滨的历史建筑有着俄罗斯文化、犹太文化和中国传统文化等体现,记录着这座城市的发展。正如迟子建在《烟火漫卷》中所说的:“有老灵魂的城市,一砖一瓦、一木一石都是有情的。”《烟火漫卷》中对哈尔滨城市风貌的呈现主要集中在对松花江、中央大街、圣·索菲亚教堂、阳明滩大桥等城市景观的描绘上,这些街道、桥梁、教堂带给人一种历史厚重感,人们从中不断找寻着生命的意义。小说中很多人物都居住在榆樱院,榆樱院是中华巴洛克风格的老建筑,有着历史变迁遗留下的种种痕迹。老郭头住在主楼,他是哈尔滨当地人;剩下的是一些租户,他们都是外地人,为了生活努力奔波。这里的住户不像现代居民楼那样,邻里间关系淡漠,而是在生活中广有联系,不论是摩擦还是感动,在交往中都会有着情感的流动。榆樱院不仅记录着过去的历史,也在不断融入着当下人们的故事,这一建筑已经不只是人们生活的空间,更是情感的一种传送媒介。
时间虽具有不可逆性,但过去的记忆会影响着一些人的生活走向。《烟火漫卷》在展开当下故事的同时,还穿插着人物对过去的描述,从而呈现出命运发展。小说开篇就描写刘建国开着爱心救护车穿梭在各大医院之中,接送着不同的病患,而刘建国并非青壮年,已经走到了人生的下半场,他为什么还要做这份工作呢?后面的故事便展开了他三四十年前的经历,交代出很多事情发生的缘由。几十年里刘建国一直在做的一件事就是寻找朋友家的孩子铜锤,因为铜锤是由于自己的失误而弄丢的,所以这种负罪心理驱使着他不停地奔波在找孩子的路上。在这过程中,他结识了一个客户翁子安,随着两人逐渐熟悉,刘建国也向他透露出自己多年“寻子”的消息,并将这件事情的概况补全。可以说,时间的更替并没有冲刷掉刘建国弄丢朋友孩子的自责,这种愧疚之情伴随着他几十年的生活。
从小说对翁子安前期的铺垫中,我们依稀能够察觉到他并非刘建国爱心救护车的普通客户,他的身上也藏着很多故事。翁子安的舅舅是做生意的,而他自己是一个为很多劳苦大众打官司的律师,经常帮助乘坐爱心救护车的患者。随着与刘建国的交往,他的身份也逐渐被揭开,其实他正是刘建国寻找多年的孩子铜锤。翁子安的舅舅就是当年在火车上坐在刘建国对面的男人,因为自己妹妹失去孩子而精神失常,所以他看到刘建国抱着的孩子便心生一计,在刘建国的背带上做了手脚而将孩子偷走。几十年来,翁子安都不知晓自己的真正身份,他好像过着不属于自己的人生。最后,翁子安的舅舅让翁子安带来了刘建国,这一事情的真相终于揭开,刘建国对此事也释然了。但在刘建国的心中还有一个秘密,那就是1983年的夏天,在寻找铜锤的过程中,他来到了密山大兴凯湖畔的小渔村,在沙滩边看到了一个正在玩耍的六七岁男孩,这个单纯可爱的男孩让刘建国想起了曾经的女友,由此他心生了恶魔般的想法,欲望控制了他的行为,让他做出了猥亵这一男孩的罪恶之举,之后他便害怕地离开了。时间可以流逝,但罪恶无法消除,并且罪恶带给施行者的不安,留给受害者的伤痛,都是无法抹平的。“寻子”告一段落,但刘建国还是放不下多年前做的这件丑事,于是选择回到了那个小渔村,找到了曾经被自己伤害的男孩,想要为自己的恶行负责。
在流动的地点上,城市的烟火气息蔓延开来,人物在过去与现在中穿梭,留下生活的印迹,并牵动起人生思考。
三、城与人的现代性交织
“现代性”一词虽源自西方,但随着中国社会发展速度的加快,逐渐演变为中国城市化进程中的重要议题。那么,“城市现代性”就应运而生,而城市化进程中少不了人的参与,城市发展为的也是人民,因此城市现代性就在思想观念上包含着现代城市中“现代人”所具有的精神意识。城市在发展历程中难免出现一些阻碍,生活在其中的人们也会在其中遭遇相应的困境,对于人来说“现代性的一个最为核心的问题,就是它的自我理解与自我确证的问题”(陈嘉明《现代性和后现代性十五讲》)。
在当下社会中,人逐渐成为城市的主体,城市与人、人与城市变得密不可分。城市文学所描摹的不仅局限于城市景观,更主要的还要表现城中人的生存境遇。城市文学的内容题材与时俱进,作家也更关注城中人的思想精神,因此如何展现人的心理状态就显得尤为重要。孟繁华曾在《建构时期的中国城市文学—当下中国文学状况的一个方面》中提出城市文学面临“没有表征性的人物”“没有青春”及“纪实性困境”等问题。以前的城市文学在展现市民生活时,更看重人物的执着与坚韧,将繁复平常的一面显现出来,而现在的作家则更注重去探索身处时代困境中人们的精神形态,凸显生命的存在价值。在时代的发展下,“中国城市文学应该是中国作家秉持城市精神,审视、反思、观照、书写中国城市的现代化进程的文学作品”(于小植《城市精神:城市文学写作与研究中的关键词》)。
21世纪以来,城市文学聚焦着时代和人性的变化。作为一个东北作家,迟子建以自己熟悉的城市哈尔滨建构起文学中的空间场域,承载着想要表达的文化精神,用温情的叙事记录着人们过往的生活痕迹,生动呈现了东北地域的历史底蕴。《烟火漫卷》体现着迟子建三十年的生活体验,蕴含着对父辈青春的回忆和怀念,并将城市的变化展露在作品之中。她描写出哈尔滨从20世纪到当下的历史,在对过去生活情景的回忆中还原了哈尔滨几个重要的历史阶段。城市给予文化记忆历史厚重感,而文化记忆也串联起城市中人物的生命历程。迟子建出生于黑龙江省漠河县(今漠河市)北极村,并非哈尔滨人,自身就经历着从对城市的疏离到融入的过程,因此将作品中的人物作为情感的抒发对象,穿插在过去和现在之中,揭露出现代人在城市不同阶段中面临的各种生存困境,在展露城与人的关系中传达出对现代人的观照。
在现代社会中,人的主体意识不断增强,而在自我觉醒的同时也出现新的迷失,这就体现出现代化带来的精神危机。城市是人的生存载体,人是城市的符号象征。城与人的现代性进行复杂交织,在研究城市文学的过程中,我们就需要立足于中国城市文学写作的现代性问题,不断审视现代化城市的种种新动向,并结合地域文学传统在城与人的整体发展中寻找新的表达方式,从而诠释出城与人的协同发展。
《烟火漫卷》以开爱心救护车的刘建国为中心,以于大卫夫妇、外来的黄娥和儿子杂拌儿、刘建国的大哥刘光复、妹妹刘骄华、爱心救护车客户翁子安等人物为主线,由各种人物关系构建起交际密网,在各自的人生故事中展现出生活的苦与甜。城市中的人们都在为生活而劳碌奔波,承受着各自的伤痛,但也在努力保有着人性的真善美。或许有人认为《烟火漫卷》塑造的人物有些平面化,不具有典型特征,但其实我们日常生活周围就是普通人,正是这些未有棱角的平凡人更能体现出真实的生活。迟子建用人物群像塑造的方式表现出城市中现代性问题存在的普遍性,探索着城市书写的新策略。对于城市文学研究,我们就需要从城与人的现代性角度加以审视,思考文学作品传递出的现实意义和情感指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