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气候、物候与张孝祥诗歌创作

2024-12-31 00:00:00邱逸凡
青年文学家 2024年21期
关键词:张孝祥悲秋文学家

关于气候、物候与文学的关系问题,早在魏晋时期,刘勰就已经在《文心雕龙·物色》中提出:“春秋代序,阴阳惨舒,物色之动,心亦摇焉……岁有其物,物有其容;情以物迁,辞以情发。”钟嵘在《诗品·序》的开篇也提及:“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形诸舞咏。”19世纪法国文学批评家斯达尔夫人在《论文学》一书中也提到了“气候影响文学”这一问题。20世纪80年代后期诞生的文学地理学,就是研究文学与地理关系的一门新兴学科,而气候、物候自然包含在地理环境的诸多要素之中。曾大兴在《气候、物候与文学—以文学家生命意识为路径》中对二者关系给出的结论是:气候通过物候来影响文学家的生命意识。南宋初年的词人张孝祥,以其《于湖词》留名后世,但张孝祥同时也是一名创作大量诗歌的诗人。在他三十八年的短暂人生中,曾到访过芜湖、临安、九江、桂林、长沙、汉口等地,足迹几乎遍布了大半个南宋。同时,他在各地也留下了大量的诗歌,这些诗歌中的地域特色明显,值得在文学地理学视域下加以研究。而张孝祥先后出任静江府(今广西桂林)、潭州(今湖南长沙)知府,与衡湘之地结下不解之缘。这一时期(1165—1167)他的诗歌创作就受到了湖南的气候、物候的影响。

一、湖南的气候、物候

气候,是指整个地球或其中一个地区一年或一时段的气象状况的多年特点。一个地方的气候特点,主要是由它的纬度、地形条件、温度和降水量来决定的。湖南位于北纬25~30度之间,属亚热带季风气候,因此四季分明,光照充足,降雨丰沛。从地形上看,湖南号称“三湘四水”,“四水”指的是湘、资、沅、澧,呈向心状注入洞庭湖中。因此,湖南省总体上是一个向北开口的盆地,东、南、西三面是山地,中间是丘陵,北部是低洼的洞庭湖平原,地处亚热带季风气候区,气候温暖。但由于是向北开口的盆地,受北方冷空气影响,严寒期短且气温多变。湖南降水量总体丰富,但分为雨季和旱季。因此,湖南的气候特点可以总结为:春温多变,夏秋多旱,严寒期短,暑热期长。

物候是“生物受气候诸要素及其他生长因素综合影响的反应”(刘敏、方如康《现代地理科学词典》)。一个地区的气候特点决定物候特征,湖南因其春温多变、夏秋多旱、严寒期短、暑热期长的气候特点,影响了湖南地区的物候,尤其是植物物候,使它们的发芽、开花的时期与其他地区产生差异。

湖南本地作家对湖南的气候、物候,因“只缘身在此山中”而不会有太大的反应。外地的文学家则会有强烈的反应,张孝祥之前一直都在江淮流域生活,来到湖湘后对这里的气候、物候感到新奇。湖南气候、物候不仅被张孝祥在诗歌中书写,而且还触发了他的生命意识,对他的诗歌产生了重要的影响。

二、张孝祥诗歌中湖南气候、物候的书写

物候是具象的,气候则是较为抽象的。文学家直接描写气候的情况不多,一般是“岁有其物,物有其容;情以物迁,辞以情发”(《文心雕龙·物色》)。读者通过文学家所描写的物候,可以感受到这个地区的气候,更可以感知到自然与生命的律动。张孝祥的湖南诗歌中,我们就可以看到对湖南气候、物候的书写。

(一)春寒新笋

湖南开春乍暖还寒,天气变化剧烈。因湖南总体上是一个向北开口的盆地,北方的冷空气一旦南下,就会带来降温,并伴随着大风、降雨。冷空气过后,气温会很快回升,所以严寒期很短。所谓“气变悟时易”(陶渊明《杂诗十二首》其二),张孝祥敏锐地感知到了湖南春天气候的变化,并反映在他的诗歌中,如“积雨已连月,长沙尚春寒”(《劝农以湘波不动楚山碧花压阑干春昼长为韵得干字》),“佛刹起香云,高低一雨均……喜入村乡乐,凉生瓮盎春”(《和钦夫喜雨》)等。

降水丰富,气候湿润,低温时间短,以及土壤呈酸性的湘江江畔,适合竹子生长。冬季霜冻少,低温短的前提下,“仲春遘时雨”(陶渊明《拟古九首》其三),正是雨后春笋破土而出的绝佳时节,如《吴伯承送苦笋消梅用来韵各赋一篇》:“问讯湘西笋,政得夜来雨。高标诸枉直,余味良药苦。脆圆供小摘,不待四月雨。新诗同咀嚼,学子心独苦。”以及《葵轩观笋》:“葵轩新笋生,戢戢水苍玉。脱箨便林立,尔辈殊窘束。黄梅四月雨,念子亦良苦。十二凤凰鸣,秋风何处声。”四月的湘西竹笋,在当地是一道佳肴,张孝祥的湖南好友张钦夫就被这口笋脯所倾倒。在张孝祥和他的唱和诗中就多次出现笋脯这一美食,读之令人垂涎欲滴,如“使君喜食笋,笋脯味胜肉”(《张钦夫笋脯甚佳秘其方不以示人戏遣此诗》),“笋脯登吾盘,可使食无肉。鲑腥避三舍,棕栮乃臣仆”(《张钦夫送笋脯与方俱来复作》),以及“君诗与物俱妙,鄙夫那敢抗衡?芭蕉避君三舍,笋脯亦须改评”(《钦夫和六言再用韵》)。

苏轼在《记承天寺夜游》中说:“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若让张孝祥来回答,湘西四月的竹还真只有湖南才有。不过可能只有他们这样的“闲人”才能品味到湖南新笋的别样滋味。

(二)雨后晚花

湖南地区雨水丰沛,但时空分布不均匀,一年之间的降雨量明显集中于一段时间。虽然雨水可以在一定程度上促进花卉的开放,增加花朵数量,但是范仲淹在《岳阳楼记》中也提及“淫雨霏霏,连月不开”的情况,那么阴雨寡照的气候,会使植物光照不足以及土壤过湿,最终导致花卉的花期变晚,如“寒梅本无心,适与春风期。孤根擢岁晚,桃李更媢之”(《和张钦夫寻梅》)。

一般来说,梅花的花期是十二月至次年三月,桃花和李花的花期是三月持续到四月。张孝祥与友人寻梅,既用“寻”字,就不会是梅花已开很久;并且“晚”字也能验证,梅花晚开和桃李共在一个时节开放。前文中提到的《吴伯承送苦笋消梅用来韵各赋一篇》,也能反映梅花与春笋同时出现,再次印证了花期晚的推断。《罗江驿》中写道:“湘南湘北三十里,六月七月再经过。紫荆花开白酒贱,柰此湘中风月何。”紫荆花的花期主要集中在春季,北方是三月到四月,南方是四月到五月。湖南地处我国南方,相比同期其他地方的花期要晚上一两个月。《书怀》中写道:“七夕在衡阳,九日在蕲州。秋风浩如海,我行尚扁舟。破帽不堪落,菊花空满头。”菊花的开花季节因品种和环境不同而有差异,有在二月到五月开花的春菊,有在五月和九月开花的夏菊,有在九月至十一月开花的,也是我们最常见的秋菊。农历的七夕一般是阳历的八月中旬,张孝祥七夕在湖南衡阳,三日后沿江行至湖北黄冈,就能“菊花空满头”,只能说明这是晚开的五月夏菊。可见,张孝祥在湖南诗歌中的梅花、紫荆花、菊花的开放时节确实是晚于一般的花期的,均体现了湖南地区花期晚的物候特点。

(三)炎赫暑中

湖南夏秋少雨,雨季结束后,迎来的就是旱季,干旱几乎年年都有。与此同时,夏季时间长,降水量少温度高,暑热期长。在张孝祥的诗歌中我们也能看到对湖南酷暑的记录,如“老火陵稚金,聚作三日热。舟行湘江上,蒸煮到鱼鳖”(《暑甚得雨与张文伯同登禅智寺》),“七年暑中行,道路万里赊”(《丙戌七夕入衡阳境独游岸傍小寺》),“转此大法轮,救汝旱岁苦”(《湖湘以竹车激水粳稻如云书此能仁院壁》)。可以看出,无论在江上舟行还是陆路道中,人们都无法逃过湖南夏天的暑热。为应对湖南夏天的炎热,当地人喝冰凉的井水解暑。张孝祥在湖南“暑中行”时,也遭逢炎热酷暑。在他的诗中记载,他也是靠井水来解暑热的,如“何以为我娱,冰雪汲井花。一洗十日渴,分凉到童髽”(《丙戌七夕入衡阳境独游岸傍小寺》),“不疗亭午渴,却忆土井浑”(《汎湘江》)。

总之,张孝祥的诗歌对气候、物候的书写,真实反映了很多衡湘风物,形象地体现了湖南地区雨水集中、春温多变、夏秋多旱、严寒期短、暑热期长的气候特点,以及由气候变化所带来的湘西春笋、晚花等物候特点。

三、湖南气候、物候与张孝祥诗歌的生命意识

刘勰在《文心雕龙·物色》中说:“盖阳气荫而玄驹步,阴律凝而丹鸟羞。微虫犹或入感,四时之动物深矣。”可见气候的变化影响物候。而陆机在《文赋》中说:“遵四时以叹逝,瞻万物而思纷。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文学地理学认为,气候、物候与文学要想产生关系,其中的媒介就是文学家。气候的变化引发物候变化,物候的变化被文学家敏锐地感受到,并触发了生命意识,促进了文学作品的产生。湖南的气候、物候也触发了张孝祥的生命意识,对他的诗歌产生了重要影响。

中国古代文学中,最为经典的由气候、物候引发的文学家生命意识的主题,就是伤春与悲秋。而在张孝祥的湖南诗歌中,不乏悲秋的诗歌,却较少伤春之作,其原因与湖南的气候有直接关系。我们知道无论伤春还是悲秋,都是需要由春秋特定的景物来触发,如果是在“季相”不明显的地方,就无法触发文学家的生命意识,如曾大兴就在《气候、物候与文学—以文学家生命意识为路径》中指出,由于岭南气候四季皆夏,使得岭南文学家既不伤春,也不悲秋。而前文提过,湖南的春季气温多变,花期晚,使得湖南的春天的物候与一般伤春之作中的不大相同。这或许就是张孝祥湖南诗歌中几乎没有伤春诗的原因之一。虽不伤春,但张孝祥在湖南却留有悲秋之作。试举几例:

次东坡先生韵

微凉入船窗,秋水满湘浦。

过尽前头滩,只得夜来雨。

人鱼不相及,掛颊以香饵。

因循十年错,归计今觉是。

书怀

七夕在衡阳,九日在蕲州,

秋风浩如海,我行尚扁舟。

和万老

归途正辽邈,此地更淹留。

落木千山夜,空江万里秋。

聊为无事秋,莫赋畔牢愁。

明发催船鼓,风帆过橘洲。

送仲子弟用同之韵

凄然鸿雁影,晚岁索衣裘。

惜别湘江夜,归程楚甸秋。

张孝祥诗中提到的物候有“秋水”“秋风”“落木”“鸿雁”,这一系列物候带有长江、湘水流域特点。千年前的宋玉也有一篇著名的悲秋之作《九辩》,其中也涉及了相似的物候,如“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雁廱廱而南游”“泬漻兮天高而气清,寂漻兮收潦而水清”等。宋玉被秋天的物候引发对生命的感慨。这种模式之后也成为文人士大夫悲秋之作的范式。张孝祥也是如此。秋天是萧瑟的季节,气温降低,草木凋零,动物准备蛰伏过冬;同时也是丰收的季节,农民秋收,士子秋试,都希望在秋天取得收获。那对于张孝祥来说,异乡湖南秋天的气候、物候,会引发他的羁旅之愁与失意之感。再想到自己的仕途,他觉得本该大有作为,却难以施展。他因站队主战派而被贬至广西,后又调任湖南。杜甫在《祠南夕望》中评论湖南为:“湖南清绝地,万古一长嗟。”湖南湘江的明净、秀丽、清寂、幽远,我们可以用一个词来将其类型化:潇湘。北宋的宋迪曾创作画卷《潇湘八景图》,其中就包括了平沙落雁、洞庭秋月、远浦帆归、潇湘夜雨等。宋迪的画与张孝祥的诗都是被湖南的潇湘物候所触动。李纲认为湖湘“景物凄凉,气俗感慨,有古之遗风”(《五哀诗》其一)。可见张孝祥在湖南深受潇湘的凄凉氛围的影响,湖南的气候、物候更能引发他的悲秋情感,触发他的生命意识,让他联想到了时间的流逝,从而思考人生的意义和自我的价值,最终反映到文学作品中。

张孝祥诗歌内容丰富,风格多样,贴近日常生活。又因其曾任多地地方官员,活动范围广,从江南到广西再到湖南,环境的变化必然会对诗人的诗歌创作产生一定的影响。曾大兴认为,“气候的变化引发物候的变迁,物候的变迁引起感情的激动,感情的激动导致文辞(文学)的产生。这就是气候对文学的影响”(《气候、物候与文学—以文学家生命意识为路径》)。湖南因春寒夏旱、降水集中等气候特点而造成的春笋、晚花等物候特点被张孝祥捕捉到,并反映在诗歌中。湖南潇湘之地的秋天物候触发张孝祥的生命意识,使他的悲秋之作被注入了湖南基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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