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20世纪至今,汉魏时期“客”阶层的变化问题一直为学界所关注。历史学者多将目光对准汉魏时期的“客”阶层,以期从中发掘汉魏时期的选官制度、社会流动、土地兼并等变迁。文学研究领域亦有所关注,具体体现在以下两个方面:游士文学的研究与乡愁文学的研究。在游士文学的研究中,学者往往结合时代背景、政治环境等对与“游士”创作相关的问题加以说明。但在乡愁文学的研究中,学者对“客”身份的阐述较为笼统,缺少对不同时段下“客”身份特殊性的考量;不仅如此,“客游”中的复杂感情与诗歌的丰富内涵亦有待进一步阐释,不能仅仅以“乡愁”释之。因此,学者需以一贯通视角,从社会历史下“客”身份和内涵的变动看文学中“客”意象之发展。
本文选择以汉魏诗歌中的“客”作为研究对象,根据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汉诗卷、魏诗卷辑录出提及“客”的诗篇,进行归纳整理、文本分析。文章将以跨学科视角,对这一时期文本中呈现的“客”意象作一番考究,并力图探寻群体心理因素对文本生成的影响。
一、尚客之风与五礼体系下“客”的文学书写
(一)“客”义的转向与尚客之风
“客”字从“宀”从“各”,本意即为外来之人,《易经·需卦》中的“有不速之客三人来”即本于此也。但在此之后“客”的含义有所引申,在《周礼》系统中,当“客”与“宾”作为一对概念出现时,它们都是天子的客人,但其身份地位有差等。另外,《周礼·秋官》有“凡侯伯子男之臣,以其国之爵相为客而相礼,其仪亦如之”,“客”在彼时是有着身份地位的专指的,即诸侯之臣。
诸侯之臣,其身份当为卿大夫士之流。然而在战国时期,由于社会的动荡与变革,这一阶层有人开始为了所依附的统治集团的利益,四处奔走争鸣,诞生了一批以纵横家为代表的游说策士,养士纳客成为一时风尚。“客”在此时,已渐渐从作为国君设礼的“宾客”,而逐渐成为与主人同谋的“门客”。仅从所指代的身份地位的内容而言,可谓“每况愈下”。
这种尚客之风至汉初仍有保留,譬如吴王刘濞、梁孝王刘武、河间献王刘德、淮南王刘安等贵族阶级周围都集结了大批门人宾客,但此种风气在汉武帝时期遭到打击—“附益之法”限制宾客与诸侯的结合,又察举制兴起,宾客遂渐离私门,转入国家政治体系中实施人生抱负,此后虽仍有养客之风暂起,然终究不复汉初盛况。
不独社会上层有养客的俗尚,社会下层亦喜养客,《史记·魏公子列传》提到:“侯生又谓公子曰:‘臣有客在市屠中,愿枉车骑过之。’”但侯生不过“大梁夷门监者”,实为微贱之职,却仍然养客。由此可见,社会下层养客的要求并不高,主人不需要提供锦衣玉食的生活,很多情况是两人以情义相交,主人以礼相待即可。因此可以说,尚客之风风行于当时社会各阶层中。
(二)五礼体系下“客”的脸谱化文学书写
汉魏时期的“客”是一个庞大的阶层,囊括了政治、经济领域的诸多群体,由于“客”群体指向的模糊性,汉魏诗歌中的“客”身份难以细究,但尚客之风的历史景观却被保存其中。其中不乏体现待客之礼的内容,譬如汉代乐府诗《陇西行》中描写了妇人见客、迎客、待客、送客之礼的详细内容,其中的待客仪节是当时社会风情的展现。全诗重在描写主人待客,因而有关“客”的正面描写十分有限,只有“客言主人持”一句。结合全诗来看,此处主要是为了体现主客相互让酒的恭敬守礼,是主人待客礼节的一环,故“客”的形象塑造并不丰满。
《陇西行》以体现民风民俗为主,虽有待客的内容,却并不算典型的宴饮诗。而考察宴饮诗中对待“客”的描写,则可发现“客”的形象依旧单薄。笔者共统计出提及“客”的宴饮诗八首,以《于谯作》为例,“客”是背景板一样的存在,与丝竹、舞蹈、佳人、珍馐、宫馆的表现作用无二,都是为了体现主客宴饮之礼下盛大的场面。另外七首的写作手法与《于谯作》类似,膳肴美酒、宫馆佳人、弦歌雅舞在其中频繁出现,“客”的形象也依旧单薄。究其原因,这种程式化的写作与五礼体系下“客”的脸谱化书写模式息息相关。
“礼”作为群体性的规定有其固定的仪节,而人与物都是执行仪节的一环。在此种程式下,个人的所思所想被模糊湮灭,取而代之的是群体所共同呈现的“礼”。从战国至汉固然有尚客的风俗,但文学中对尚客的描写却以展现宴饮之礼为主。因此,在“礼”之下的“客”形象呈现出脸谱化,并无个人的风采与思想。
二、乱世文学中的漂泊羁旅之“客”
(一)动荡时局与文学个体意识觉醒
在汉初相对安定的年代里,客的远行是为了依托主人谋求衣食庇护与更好的政治出路,但当政局动荡、自然灾害频发时,以百万计的人民不得不辗转他乡以求生路,其间“老弱死道路,壮者入贼中”(《资治通鉴》)。在流亡的过程中饥寒交迫、夫妻离散是常有之事,甚至寇虏劫杀、暴死途中也在所难免。据有关学者统计,黄巾大起义到建安年间(184—220),战乱引起的大规模人口迁移约有六次,单次流亡人数或多达百万以上,此骇人之景成为汉魏难以磨灭的时代印迹。
对于当时的文人来说,即使未亲身加入流亡的途中,也能感受到饥馑、寒冷、死亡的精神威胁。曹操在《蒿里行》中写道:“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其正是战乱分裂下对生命的挽歌。离弃故土、漂泊远行乃至客死他乡的行为使得时人展开对生命的思考,在诗歌中也大量出现光阴短促、聚短离长、世事无常、人情冷漠的感慨。这种对人生、人事、人情的思考感悟反映了汉人生命意识的觉醒。
(二)羁旅之“客”:个性化生命体验与多样化书写方式
汉魏之际,乱世文学逐渐成为主流,大量羁旅之“客”在诗歌中涌现,其关注的重点在于“客”的个体感受,与五礼体系下的“客”书写模式有较大区别,如“童童孤生柳”(《李陵录别诗二十一首》其十七)开篇以比兴作起,随即将身份定位于“游客子”之上,亦由此生发情感。接着述及漂泊时的景象与悲情:夜时的寒风、严霜无一不唤起“我”的忧心,而晨间则感伤时光飞逝。一夜一晨,足见时间变化,从一朝一夕的叙述中我们可以想见在长时段的日夜交替循环中,萦绕排遣不去的是浓重的愁绪。而后俯仰之间,转瞬则有“盛年行已衰”之慨。诗歌时间结构的变化与情感演变相配合,使得其别有韵味。
汉魏诗常以比兴起句,随后紧跟诗旨,上述“童童孤生柳,寄根河水泥。连翩游客子,于冬服凉衣”则如是。与此相类的还有《古诗十九首》中的“青青陵上柏,磊磊涧中石。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凛凛岁云暮,蝼蛄夕鸣悲。凉风率已厉,游子寒无衣”,以及曹植《盘石篇》中的“盘盘山巅石,飘飖涧底蓬。我本太山人,何为客淮东”等。以上“客”“游子”之属多为诗眼,诗歌即由此展开—摹写羁旅行役之苦,感慨离家日远归期未定,嗟叹功业未成而时不待人。这样浓烈的个体情感的表达,与五礼体系下脸谱化的“客”迥然不同。
除了情感表达与“宾主尽欢”之“客”有所不同,“客游”这一主题的书写方式也呈现出多样化。例如,孔融《杂诗》以亡子之悲和“客”的悲剧作为主暗线交织配合行文,足见作者的巧思;《李陵录别诗二十一首》其十七探索了长短不同的时间间隔与情感变化相配合下的诗歌声情转换;《古诗十九首·青青陵上柏》以欢娱与凄恻的瞬时转变,对比突出客子漂泊的陡然心境;乐府诗《陌上桑》移步换景铺写行路所见,借此体现军旅之苦;曹植《门有万里客行》以地名上的勾连,将“朔方”“吴越”“西秦”等相距万里的广阔地域凝练于几句之内,对比之下可想见“客”生命中的奔波之苦。这些诗歌在结构上的安排都出于表情达意的需要,因此浑然无迹,为后人所推崇。可知“客游”这一主题因诗人个体生命体验的不同而呈现出多样化的书写方式。
在五礼体系下的书写模式中,“客”与“物”都是仪节呈现的一环。正因如此,文本的书写呈现程式化的特点。而正是以上这些脱离了五礼体系下“客”形象,将“客”这一群体从原本脸谱化的书写模式中解放了出来,转而关注个体。这样既丰富了“客”的意蕴内涵,展现人内心最真实朴素的情感,也让文学继续承载起现实生活。脱离了礼的禁锢,羁旅之“客”的情感、思想方见之于世,亦在中国文学史上留下其独特面貌。
三、羁旅之“客”的集体选择与集体认同
从“客”义本身来看,一直以来都存在两种不同的指向,一种偏向“客”的本义,仅仅表示外来之人,并不强调身份;另外一种则是周礼之“宾客”、战国诸侯之“门客”等具有一定身份地位的卿大夫士、策士群体。长期以来,前者的义项常为后者的光环所掩盖。但是在大动荡的东汉末年,代表漂泊羁旅,更近于前者义项的“客”随着当时“乱世文学”演变为主流,被更广大的文人所认同、接受。
文人对羁旅之“客”似存在一种独特的情结。相比于五礼体系下受到尊重优待的“客”,人们在诗中反而更爱描绘羁旅之“客”。这种偏爱在汉魏诗中已肇其端,根据笔者统计,前者在《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中仅收录八首,后者约收录有二十八首。虽然汉魏距今千载,文献多有不传,但是如此大的数量差距已足以说明问题,且文献流传本身也是偏好的体现。从艺术表现力上来看,五礼体系下“客”的书写模式较为雷同;有关漂泊之“客”的文学书写则将诸多古今相通的人事感悟与复杂情感融汇其间,声情多变,其表现力远非前者可及。
对于漂泊游子的“偏爱”进而形成的身份认同,其成因是多样化的。
首先,从“客”义本身来说,“客”原义与引申义相比,身份上的限制较少。相应地,继承其原义发展而来的漂泊之“客”留给文人的阐释空间也较大—乱世之中的流民,羁旅之臣,游学游宦之人,都可以自称为漂泊之“客”。对“客”的认定,并没有身份上的诸多限制,而更多靠心理上的感同身受,因此更易使人形成一种身份认同,引起共鸣。
其次,汉魏时期存在大量的人口迁移现象,偏爱选择书写“更痛苦”的“客”,而非“宾主尽欢”的“客”,体现了文学反映现实的需要。而这一社会现象则因为大量的文学书写凝结成一种文学记忆。更有套语的形成,如“客从远方来,遗我xxx”“有客从x来”等“典型形式”,会将听者一次次地代入类似的语境之中。漂泊流亡成为汉魏时期难以磨灭的时代印迹,这种文学记忆长期影响着后世文人的思维与选择。相比较而言,五礼体系下的“客”作为一种记忆虽多被经史之文所保存,然而礼之下的“客”在诗歌上的文学表现实在有限。可以说,在文学中这两种记忆之间的龃龉,因其感染力不同而呈现出前者逐渐为人所熟记,后者逐渐被淡忘的状态。此后在诗歌中虽依旧存在宴饮之礼下的客,然而更多是应时而作,并非出于集体认同形成后表情达意的需要。可见漂泊客游的文学记忆对于后人集体认同之意义。
最后,羁旅之“客”的文学书写中隐含了文人的某些心理期待。以汉魏诗为例,“客”对于时人而言,是一份痛苦的记忆,对“客”困苦心态书写的背后,是对更安居乐业的社会的向往。文人在乱世中渴望安定和平的生活,在盛世之中则期待施展抱负,建立功勋。但倘若背井离乡的选择并没有使自己取得世俗上的成就,乃至遭受贬谪,失意文人则将自己满腹牢骚付诸“客游”的诗歌书写中。孟子以为:“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文人在表达客游中的牢骚与失意时,也暗含一种否极泰来式的期待。譬如阮瑀《侍五官中郎将建章台集诗》全篇正是分为两个部分—漂泊之“客”与宴饮之“客”。此诗虽是阮瑀“述恩荣”之作,却也直观地写出了诗人的心理:在漂泊辗转中磨砺身心,以期由困苦走向光明之路。
汉魏诗歌中“客”的书写变化不仅体现了社会历史的动荡,更体现了文学创作在这一时期的发展,展露出人文关怀的光辉。不同于前代诗歌中“宾主尽欢”之“客”形象的呈现,汉魏诗中的羁旅之“客”是“客”本身的双重义项在汉魏之际的一个集体选择与集体认同的结果。在此之后,“客游”的文化记忆长期影响人们的思维。对漂泊之客的认同与偏爱是诗人复杂心理的体现,诗人倾向于摹写客游之苦,从某种层面上也折射出其对更和平安定生活的追求,以及否极泰来式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