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眼

月牙儿斜挂在西边墨蓝色的天空，幽微的光晕洒在竹林中，这时的月光远不如满月时那样明亮。起了微风，竹林轻轻地摇晃起来，一根小指粗细的竹条恰好摆进了竹叶的缝隙间，月光毫无阻碍地照射下来，照得这根竹条通体晶亮，宛如玉骨。

早在竹林里等候多时的白梨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瞬间的莹光，只听“咔嚓”一声，竹条已经躺在白梨的手心了。

月光仍完好地留在竹条上。细细看去，这根竹条竹节分明，流动的白月光下漫出本身的玉绿，两色交辉，无与伦比。

白梨连夜将竹条带回了家。他取来清澈的古井水，将竹条擦拭干净，再用细细的锉刀锉下竹节上的坑洼处，将竹条打磨得水润光滑，最后把准备好的一撮兔毫固定在竹条的一端。

“真是好笔啊！”白梨的脸上挂着笑意。他铺开雪白的宣纸，泡开笔尖，蘸了淡墨后勾勾画画。笔杆柔韧有力，月光仿佛渗进笔尖，画出来的线条都如流淌的银河。

白梨满意地将笔尖清洗干净，沥干后，轻轻地架在窗台的月光下，等待着天亮要到来的买主。

白梨是远近闻名的铸笔师，更是铸笔大师栖云先生的关门弟子。栖云先生仙逝后，白梨就守着这栖云山，继承了师父的事业。

都说白梨有一双“神眼”，他总能攫取旁人难以发现的美好，并用以铸笔。只要使用他铸的笔，再不开窍的画师也能如有神助，画出的画流光溢彩，气韵十足。因此，来栖云山的画师一直络绎不绝。

不过最近两个月，白梨的顾客少了很多，老客们也不来了。

白梨起初不在意，渐渐地，人越来越少，他才有些心慌。一心慌，他自己也觉得铸出的笔大不如前。到了后来，甚至一连好几天都没有顾客上门。

这次终于来了一位顾客，白梨决心拿出全部的精力铸一支好笔。他在竹林里蹲守了三个夜晚，才采集到浸满月光的竹条。

白梨怀着忐忑的心情等到天亮，正当他支撑不住要睡着时，迷迷糊糊听见了敲门声。

木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了。白梨连忙甩甩脑袋醒神，捧起窗台上的笔交给顾客。

客人点点头，将笔握在手里仔细端详。不一会儿，客人神色舒展，顺了顺笔毛后眉头却又凝了起来，微微摇头，带着一种说不清的怅惘，但最终还是收下了。

“怎么，您不满意？”白梨紧张起来。

客人叹了口气，说：“您白梨先生的笔，当然不会差。可我应该是最后一次照顾您的生意了。”

“怎么了？”白梨的脸上难掩失望。

“唉，您看看吧。”客人说完，从内襟抽出另一支笔。

白梨接过来一瞧：“这是湘妃竹的，这些泪斑分布均匀，确实难得。”

“湘妃竹不算什么，白梨先生，您对光瞧瞧。”客人又说。

白梨把笔举到眼前，呵，笔杆变得半透明了，颜色也变成了金橘色。紫色的泪斑仿佛是千变万化的紫色云霞，一道金光直通到笔尖，就像太阳落山时穿过层叠的云彩，挣扎着发出最后的能量。

白梨知道自己的笔输了，他无精打采地问：“又是木香姑娘的吗？”

客人点点头：“来的路上，我先去取了木香的笔。”

木香是两个月前从外地来到栖云山的铸笔师，住在山脚下的镇子里。自从木香姑娘的招牌挂起来后，来白梨这里的客人就越来越少了。

客人走后，白梨看着空无一人的门庭，感到一股巨大的寂寞与恐惧。自己被大家称为“神眼”，竟然敌不过一个初来乍到的丫头！接下来该怎么办？难道要放弃铸笔的事业吗？白梨越想越不是滋味，他枯坐好久，决定扮成过路人，去木香那里一探究竟。

直到太阳完全消失，最后一位客人离开木香的院子，白梨才从树林中钻出来。为了不被人认出来，他的头上裹着围巾，只露出了眼睛。

“您是？”木香正要关院门，被蒙面的白梨吓了一跳。

木香有一双无比澄澈、明亮、天真的眼睛。“这才是神眼啊！”白梨暗自赞叹，带着一丝酸楚，他顿了顿，说：“路过宝地，请允许我借宿一晚。”

木香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把白梨让了进来。

院子里放满了各式各样铸笔的竹管、芦秆、蚕丝、金线。白梨拿起一支，正要询问，木香突然制止了他。天色昏暗，院子一角升起几点萤火，木香悄悄走过去，捉住最亮的，在一撮狼毫上轻轻一点——绿色的萤火就染了上去。白梨似乎已经看到它日后绘出的朗润山川。

木香又取了一株嫩草尖上的露珠润了润，笔尖就褪去了灿烂的绿，显得含蓄蕴藉，不夺人眼目，却余韵绵长。

“木香的眼睛才能发现世间最美的东西。”白梨带着嫉妒，盯着木香专注的双眼。

木香放下笔，笑了笑，说：“您坐吧。真不好意思，我是铸笔师，刚刚发现了铸笔的材料，就把您忘了。”

白梨揪住衣角，说：“这栖云山人口不多，不如去五十里外的街市铸笔。”

木香摇摇头：“您是过路人，可能不知道，这栖云山里曾经有一位栖云先生，是铸笔大师。我一直十分仰慕他，虽然他早已离世，但我想这里或许还留存着他的风采。”

“栖云先生他是……”白梨脱口而出。

木香疑惑地看了他一眼，白梨连忙住口。木香接着说：“我进山几次，山里的风景的确很不一般。在这里，我能捕捉到很多铸笔的灵感。”

“你进过山？”白梨急切地问。

木香点点头：“栖云先生虽然离世了，但他有一位弟子，叫白梨，我想去找白梨求教更多铸笔的经验。”

白梨的脸变得滚烫，幸好木香看不见。

白梨问：“那你找到他……找到白梨了吗？”

木香叹了口气：“没呢，因为第一次去的时候迷路了。”

白梨心里觉得奇怪，心想：“迷路？不应该呀，我那里很好找的……”

木香又说：“那次走到山腰的时候，我闻到一阵奇香，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过去。原来是一方寒潭，碧蓝碧蓝的，香气就是从那里散发的。潭里闪着神光，环绕着银色的云——银色的云，您见过吗？”

“没、没见过。”白梨讷讷地答道。突然，他似乎想起了什么。

“我敢保证，世界上没有比那寒潭更摄人心魄的景象了。回来之后，我铸出的笔也越来越好，我甚至在想，那里是不是栖云先生的埋骨之处……”

木香后来说了什么，白梨已经完全听不进去了。

师父说过的寒潭，原来是真的！

传说栖云山深处有一处寒潭，即使是三伏天，那里也寒冷刺骨。潭里藏有奇宝，得到宝物的人将会获得一双神眼。

“不可得，不可得呀！”栖云先生当时这样说。

白梨本来铸笔极有天赋，大家都称赞他的眼睛本身就是“神眼”，因此他从来没把这个故事当真，更没有动过寻找寒潭的念头。

可现在木香的话，证明了这个藏有奇宝的寒潭是真实存在的！木香是因为见到了寒潭，得到了宝物的启发，才成了这么厉害的铸笔师吗？仅仅看了一眼，就能超过自己，那要是得到宝物……白梨魂不守舍，顾不得解释，匆匆向木香告辞，回到了自己的家。

睡到拂晓时分，白梨带上绳索、渔网、木棍、干粮，一头扎进了深山。

兜兜转转七天七夜，树林越来越茂密，藤蔓像无数条扭曲的长蛇，阴森恐怖，白梨的衣服早被撕扯得破破烂烂，干粮也吃完了。每次有想回去的念头，他眼前便浮现出自己那些无人购买的笔和木香的眼睛。

第七天晚上，刚好是满月，白梨走得精疲力尽，昏昏欲睡。忽然起了风，一根藤蔓垂了下来，拂在白梨的脸上。

白梨闻到了一股奇异的香气。

这香气沁人心脾，说不清是什么植物的芳香，只是温柔地钻进了白梨的身体里。就像饥饿的人闻到了美食的气味，白梨立即扫除了疲惫，神清目明，顺着香气向不远处望去。

这样茂密的树林中竟然漏下几缕月光。白梨感觉自己被香气牵引，控制不住双腿，更无法思考别的事情，茫茫然走进月光中。

不对，不是月光……空气一下子冰凉彻骨，寒潭出现在白梨眼前。潭心深处似有异物，蓝盈盈、绿幽幽，光芒就是从那里发出来的。寒潭四周云气漫漫，银辉闪烁。

好像全身都清醒了过来，白梨一眼就看见旁边的石阶侧面有一张蛛网。蜘蛛早已不知去了何处，他小心地摘下几条蛛丝，柔韧异常。

“用这样的蛛丝织线，混进狼毫中，是再好不过的了，木香也想不到这样做。”白梨高兴地自语，“这寒潭果然神奇，我原来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使用蛛丝的。”

想必潭底发着光的东西就是师父说的宝物了。白梨收了蛛丝，激动地将渔网绑在长木棍上，伸进水里打捞。

寒潭看起来深不可测，实则深不过一人，用木棍往下探，很快触底。借着光，白梨将网兜对准发光中心一捞，却什么也没捞上来。

又试了好多次，次次如此。

白梨垂头丧气，突然想起师父的话——不可得，不可得呀！

“不可得，是什么意思？”白梨暗自思忖，“是一般人没法得到宝物吗？师父这样说，是不是他年轻时也曾来寻宝，终其一生也未成功？”

白梨急躁起来，再次尝试打捞，仍和之前一样。

但他不甘心就这样离开。他四处察看周围的景物，感到被寒潭的神光洗礼后，脑海中铸笔的灵感简直源源不断。他兴奋地收集各种铸笔的材料，装了满满一包裹。打算起身离开的时候，白梨又想到了木香。

木香当然还会来这个寒潭。

愤怒与不甘心涌上心头，白梨扔了渔网木棍，禁不住俯下身，趴在寒潭边，直视着潭底的神光。

许久，他的身体越来越低，越来越低……他伸出手去，想抓住那万丈光芒。这一瞬间，那些光好像变成了一张巨网，简直要把他吸进去，紧紧包裹起来。

“太美了，太美了……”白梨完全沉醉其中，“为了得到这神光，让我付出什么都值得，哪怕是让我变成光的一部分，留在潭底……”

白梨感到自己的身体逐渐融化，这样的光芒，真是太神奇了……

静谧中，一颗果子落进了寒潭，“咚”的一声，白梨眼前的光芒颤抖起来，他看见了水中自己的倒影。

白梨惊觉自己的手臂已经浸入水中，连忙抽了回来，他被自己刚才的欲望吓了一跳。

变成光的一部分，留在潭底……这太荒谬、太可怕了！那些光跟自己的倒影一样，都是不可捉摸的幻影啊！再说，自己已经获得了铸笔的灵感，该回家了。

可是当他准备起身时，又感到一股无形的力量让他脚底生根，不愿挪出一步，那神光的美好，只要离开视线，他就觉得无法忍受。那镜子一样的潭水，让他觉得那里是他的故乡，他的整个精神、整个灵魂都愿意钻进去。

“留在这里吧，还是留在这里吧，这光芒是我的，整个寒潭都是我的，木香也无法得到它。”想起木香，白梨便接着想起自己两个月来铸笔的失败和木香的妙手天成。

于是白梨再次伸出手，什么也顾不得了，向潭底的神光不断靠近、靠近……

几天后的清晨，木香来到了白梨的住处拜访。她敲门许久，没有人应，推门而入后，院内寂无人声，满院芜杂。

木香纳闷儿地询问周围的人。有人告诉她，大概半个月前，见到白梨背着个包袱往深山中去了，再也没回来过。

“白梨说不定进山寻找铸笔材料了。”木香想，她挥挥手，也往深山去。

没走多久，木香便闻到了那股奇香。“这里离寒潭这样近吗？”木香循着香气，也来到了寒潭边。

木香吃惊地发现，寒潭边竟然长出了一株高大的梨树！

“明明上次来还没有啊！”木香失声叫道。她跑过去，看见梨树那粗壮的树干，似乎已经生长好多年了，枝繁叶茂，挺拔修长，散发出蓬勃的生命力。

更奇妙的是，这个季节，这株梨树竟然开满了白色的梨花！木香一走近树下，梨树簌簌抖动，窸窸窣窣，好像有人在哭泣。

地上像铺了一层残雪，潭底的神光依然照耀着。

“天啊，世间还有比这些梨花更美的吗？”木香被神光中飘落的花瓣打动，灵感突至，她牵起裙裾，接了一裙还没有落地的花瓣，然后飞奔回家，将花瓣研磨成粉末，吹进尚未完成的笔杆中。

笔杆渐渐透出梨花白，就像第一抹天光的颜色。

这次的笔是木香最为满意的，她喜不自胜，又带着点遗憾，心想：“可惜今天没有见到白梨先生，无法求教。不知白梨先生去哪儿了？”

本文获2023年《东方少年》年度重点作品扶持项目童话组优秀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