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他爸,咱们老风湾门的粮食都被祸害完了!”
母亲站在院门外, 满面愁容地向父亲抱怨着,还不时朝大山深处老风湾门的方向张望,好像她真看到一群獾鼠在我家豌豆地撒欢儿似的,眼见獾鼠们把豌豆苗连根啃食掉,她心里又气又急。其实,我们家距离老风湾门足足有三四里路,一路上还有北山、照壁洼的阻挡,尤其现在是云雾天气,我们在家连正前方的大山都看不见,更别说老风湾门了。
“那能咋办?这么多年了,我也没看见谁能把獾鼠怎么样。哪怕豺狼虎豹都死绝了,獾鼠还不是好好的?担心也没用!”父亲不屑一顾地说道。
但说归说,我们都知道,接下来父亲还是会想点办法的。在我们家,对于母亲和我们反映的各类问题,父亲嘴上都是骂骂咧咧,不当回事儿,行动上却从不迟疑。
没过多久,父亲收拾了一大堆家当,包括铁锹、钳子、铁丝、钉子、尼龙绳子,还有他用来打地瞎瞎的特大号木地弓,然后背着干粮和水,独自一个人去了老风湾门。
那几天父亲早出晚归,忙忙碌碌。獾鼠洞被严严实实地堵上了,地弓也下了,第二天早上,等父亲兴冲冲地跑到地里一看,獾鼠竟然从被石头堵住的洞口边上重新掏了一个出口。地弓触发了,也没有伤它们一根毫毛,它们依然悠悠哉哉地在我家豌豆地里吃喝拉撒,还报复似的拉得满地都是,连木弓的弦上也是新鲜的粪便,别提有多恶心了,真是气人!如此反复几次,均一无所获,不仅耽误干农活,还把人整天搞得疲惫不堪。
父亲被彻底激怒了,他发誓非得把这一窝獾鼠收拾掉不可!父亲的新办法,就是掘地三尺,把它们挖出来,再用铁锹把它们拍死。那獾鼠洞可真够深,父亲挖了很久也不见底,偏偏又赶上天公不作美,接连下了几天的小雨,洞里积了水,父亲的努力白费,只能悻悻而返。
人一直耗在这事上面划不来。看到父亲实在已经尽力了,母亲也就不再提这事了。
“这窝獾鼠麻缠着呢!性子烈得很,铁锹拍在身上也不管用。它一回头,就直接死死咬住铁锹不松口,铁锹都能被咬出豁口来!”父亲无奈地自语道。
最初,我和姐姐、弟弟们对獾鼠很好奇,但后来随着父亲屡战屡败,我们的好奇逐渐转化成了发自内心的不安和恐惧。因为按照惯例,暑假一到,我们就得去照看豌豆地,到时候碰到獾鼠,我们可怎么办啊!
二
六月,豌豆地里白色、紫色的花儿已经谢了一大半,绿油油的嫩豆角一串串挂在蔓上,满地都是,馋人得很。
放牲口的、割草的、过路的、养蜂的,还有专门偷鸡摸狗的闲汉,谁都想乘人不备,钻进地里吃个够。临走还兜上一兜,不仅装满身上所有的口袋,还会把上衣塞进裤子,装上一腰身,再把裤子塞进袜子,装满俩裤腿,这才肯罢休。
有些人吃饱了,还直接躺在豌豆地里呼呼睡去。为了防贼,几乎家家都会派孩子照看豌豆地。而且,保险起见,我们照看豌豆地时,中午是不能回家的,因为中午刚好也是豌豆被糟蹋的最佳时机。家长一般会事先在自家豌豆地稍高的地方挖一个小窑洞,作为给孩子们遮风挡雨的临时庇护所。
我们兄弟姐妹几个已经照看过朱家地沟、上川、杨家坟地、砂石皮梁等我们家的多块豌豆地,可以说经验丰富。但今年地里倒茬,父母把豌豆种在了老风湾门。真是要人命,我们几个人都怕得不行。
暑假一到,父亲就早早地在豌豆地的另一头给我们挖好了窑洞,并交代我们不要往獾鼠窝那头去,反正那里的豆苗也被它们祸害得差不多了。尽管如此,父亲还是给我们配备了一把放羊铲,以备不时之需。
事已至此,哪怕我们心里有一万个不情愿,也没有办法,只好硬着头皮出发。就这样,我和二弟在那间小小的窑洞里开始了漫长的暑假。
最初的一周,因为害怕遇上那窝凶猛的獾鼠,我和二弟一到豌豆地,就躲进窑洞里。外出“巡逻”时,我们也是两个人一起出来,为了壮胆,我俩故意大声地吆喝着向前走,在走到距离豌豆地另一侧有一半距离的时候,不知不觉,我们的步子慢了,声音也变得颤颤巍巍。
二弟的吆喝声突然就停下来:“哥哥,可以了。这边没有事,我们往回走吧!”
我迟疑了一下,似乎要故意证明一下自己的胆量:“不行,还早,再往前走!”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我迈出的步子却明显比刚才僵硬。
接下来没走几步,豆地中间突然出现了一只黑乎乎的东西,“唰啦啦”一闪而过。
“啊啊,有大獾鼠!”我高喊着,吓得撂下二弟,拼命往回跑。
二弟愣了一瞬,立马回过神来,也跟在我后面飞奔起来。他一边跑,一边还喊着“哥哥等我”,声音带着明显的哭腔。
好不容易跑到窑洞口,我一屁股蹲下来,躺平了,大口地喘着粗气。二弟也满头大汗,累得上气不接下气。
“哥,那獾鼠到底长啥样?多大?几只?也有小的吗?”缓了一会儿,二弟的好奇心回来了,又想知道那獾鼠的样子。
我顿了顿,咽了咽口水,含糊地说:“没看清,可能有大有小吧。”
“哦。”二弟想了想,又追问道,“那它是猪獾、狗獾,还是人脚獾?”
“应该是人脚獾吧,那家伙蹲在那里的时候,就像麻爷爷一样。”我绘声绘色地描述着。麻爷爷是三爷爷的弟弟,眼睛看不见,经常半蹲着摸路。
其实,我连那到底是不是一只獾都不确定,更不知道是哪种獾了。
三
这件事后,我和二弟再巡逻时,一般只走到豌豆地的一半,就心领神会地折返回去。
不巡逻的时候,我们就在窑洞附近玩儿,捉四脚蛇,抓蚂蚱,掏狙狸猫(别称花栗鼠),在蒿草丛中找鸟窝。渐渐地,我们几乎忘记了自己本来的“使命”。
而那窝凶猛神秘的獾鼠,从来没有在我们的窑洞附近出现过,我们当然也不敢去它们的地盘。它们的窝洞本来在我们家地埂边上,但它们不断私自扩大地盘,占了我们家的庄稼地,祸害了我们家庄稼。不过獾鼠再怎么可恶,我和二弟也不想和它们发生正面冲突,大人都拿它们没有办法,我们两个小毛孩子还能把它们怎么样?
随着对峙的持续,我们对獾鼠的恐惧越来越深。
不知怎么回事,自从我和二弟照看豌豆地以来,从没有发生过豌豆被别人偷摘的事情,甚至这地方一天到晚压根儿就来不了几个人。
偶尔有些来割草的人经过这里,看到附近光秃秃的没啥好草,也只能把镰刀扔进背篼。
关于如何阻止别人偷豌豆,我和二弟原本设计了一系列方案,准备坚持以理服人,哪怕偷豌豆的人被抓住后骂人,我们也不能急躁,更不能说话带脏字,就好言相劝,只说“巴掌大的一块地,好不容易长了点豌豆,你们咋狠心下手”之类的话。但我们没想到的是,根本没人看得上我们家的豌豆,准备的方案一个都没用上,这多少让我们俩有点儿失落。
我们把这一情况给母亲讲了。母亲想了想,让我们以后中午都回家,吃完饭下午再去地里,反正也耽误不了什么。
一天午饭后,我们刚刚踏上坝面地界,远处位于老风湾门的豌豆地清晰地映入眼帘,只见地里竟然有两个人影晃动,还有两只大牲口。我和二弟瞬间就明白了:哦,原来是假装在地埂上放牲口,然后乘机偷吃我们家的豆角。这手段,我们清楚得很,因为我们也这样偷过别人家的豆角,拔过别人家地里的萝卜。
总算被我们抓了个现行,要不然这个暑假算白过了。
事不宜迟,我和二弟加快脚步,一前一后,几乎是半跑着往地里赶。等我们进了湾口,那两个人早就离开了我们家地埂子,从坡上走下去,在湾口的那眼泉水边歇着吃干粮呢,看来他们肯定也发现了我们。
那俩人我们也认出来了,原来是我们队的瘸良子和海燕子,那眼泉水的边上是散落的新鲜豆角皮。
我们把准备好的说辞全忘了,反倒把骂人的话一股脑儿倒了出来。奇怪的是,瘸良子没有生气,只是坐在泉眼边呵呵地对着我们笑,一句话都没说。其实,我们两家很熟,我们家和他们家之间只隔着三爷爷家的院子,他算是我们叔叔辈。
“数落”完瘸良子,我和二弟就像打了胜仗一样,趾高气扬地绕过他们俩,往老风湾门深处走去。
或许是因为过于兴奋的缘故,我们竟然鬼使神差地选了有獾鼠洞的那一侧豌豆地走,等我们回过神来,早已经不偏不倚,正好站在獾鼠洞的跟前了!
四
只见在一片茂盛的岱黄、牛蒡和其他灌木的中间,有一大片新鲜的黄泥裸露着,中间有一个五平方米见方的土坑,显然,这坑是父亲前段时间挖出来的。
而那黄土坑的中央,有一个幽深的獾鼠洞,洞口两侧可以看到明显的爪痕,洞壁因频繁进出被摩擦得十分光滑,上面稀稀拉拉地粘着灰白色的毛。獾鼠洞周边的黄泥,一直蔓延至我们家的豌豆地里,一大片豌豆苗被践踏得东倒西歪,獾鼠的足印和粪便清晰可见,一股浓重的腥臭味在空气中弥漫着。黑黢黢的獾鼠洞里,隐约能听到窸窸窣窣的声响,似乎有一只愤怒的母獾鼠正虎视眈眈地注视着我们,随时准备蹿出来和我们拼命。
午后的阳光热辣辣地照在我们身上,周围寂静无声,我和二弟却感受到了一阵寒意,汗毛都竖了起来。
“哥,快走!”二弟使劲拽着我的汗衫。我这才反应过来,赶紧拉着二弟的胳膊朝地埂下跑去。
我俩一路跌跌撞撞,摔了好几次跟头,才跑到了窑洞那侧。冷静下来一看,两个人都已经是汗流浃背,脸上、胳膊上、小腿上满是划痕,裤脚也被灌木丛划破了!还好獾鼠并没有跟过来,有惊无险。
这次和那窝獾鼠的不期而遇,彻底挫伤了我和二弟的锐气,甚至连抓了瘸良子“现行”这样的事情,也无法鼓舞我们了。我们开始变得焦躁不安,对周边的一切失去了兴趣,更别提巡逻豌豆地了。我们一心只盼望着时间能快点儿走,暑假赶紧结束,好早点给家里交差。
就这样,我们又勉勉强强坚持了一周。
一天,午后天气突变,滚滚的乌云出现在天际,沉重得好像要立刻掉下来。没过多久,山风“哗啦啦”地刮起来,吹得窑洞周围草屑乱飞。
要下雨了!我和二弟赶紧躲进洞里,然后熟练地用塑料布将洞口遮了起来。令我们没有想到的是,这场雨下得比平时更久,风也越来越大。洞口这块小小的塑料布,很快就失去作用,被彻底吹开,紧接着,大量雨水灌了进来。窑洞口的泥土开始一块一块掉落,看上去马上就要塌了,我和二弟赶紧爬了出来。我们刚一离脚,“哗啦”一声,窑洞就彻底塌陷了。
这下我和二弟没有地方可去了,只能一路淋着雨往家赶。我至今仍记得,等我们回到家时,两个人都已经冻得瑟瑟发抖,雨却还在下着,一直到黄昏后才停。
考虑到没有了庇护的窑洞,加上地里的豌豆也慢慢开始成熟,父母最终决定提早结束我们的看管任务。我和二弟长舒了一口气,终于可以不用为那窝獾鼠担惊受怕了。
五
然而,獾鼠的影子并没有就此从我们的生活中消失。就在照管豌豆地的任务结束后不久,我们意外地与獾鼠正面遭遇了。
一天晌午,我和二弟正在骡子圈里除粪,突然听到门外的村路上传来一阵喧哗。
“牛头沟打到獾鼠了!牛头沟打到獾鼠了!”
所谓牛头沟,是二队、三队、四队、五队里的一帮大孩子们放牲口的大本营。
我们赶紧撂下手头的活儿,三两步蹿出院门,站在门前的老杏树下张望。
只见张丁旺、高羊羔、朱红子等一群愣小子正托举着一只死去的獾鼠,咋咋呼呼地走过来。高羊羔的头上还戴着一顶用马莲编成的草帽子,显得威风凛凛。
那只獾鼠仰面朝天,四只脚被四个小子拽拉着,露出白花花的肚皮,它那长着灰黑色长毛的短尾巴和小脑袋都无力地耷拉着,随着人群兴高采烈的步伐有节奏地甩动。
“原来獾鼠是这样的啊。”二弟自言自语地说道,神情有些落寞。
那群小子沿着村路向西前进,一路浩浩荡荡,尘土飞扬。在他们身后,越来越多好奇的大人和孩子加入进来,那阵仗简直比正月里耍马社火还热闹。大人们最终把那只獾鼠炖了,獾鼠肉很肥,十分鲜美,高羊羔他爹还熬了满满一瓦罐子獾鼠油,据说这东西治疗烫伤、冻疮很管用。
我和二弟都有点遗憾。毕竟整整一个夏天,我们都在为獾鼠提心吊胆,最终却连一只活的獾鼠都没看到。
父亲倒是见过那窝獾鼠。他说:“獾鼠有猪獾、狗獾、人脚獾,我们家地里的獾鼠就是人脚獾,爪子和人的手脚一模一样。”
我一听,不觉心里暗暗一惊,原来真是人脚獾啊!
说实话,父亲真不该在老风湾门那块地种豌豆。因为老风湾门的旁边就是獾鼠湾,那里山坳向阳,三面青山环抱。早些年还有人家零零星星地种些秋粮,但由于獾鼠泛滥成灾,祸害庄稼,一年下来往往颗粒无收。
这里的土地因此逐渐荒芜,各种杂草长得比人还高,慢慢彻底绝了人迹,成了獾鼠、野兔、黄鼠和野狐子们的家园。
但父亲并不气馁,仍准备来年继续在老风湾门那块地播种。他告诉我们,哪怕种出的庄稼被獾鼠祸害了一半,也还能剩下一半。多了这些收成,就能给我们几个多赚一点口粮。
我想着豌豆的香气,突然觉得獾鼠也没那么可怕了,隐约竟又开始期待明年暑假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