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浪诗话》是严羽于南宋理宗绍定至淳祐时期写成的一部中国古代诗论与诗艺的重要著述,对后世诗篇创作产生了很大影响。严羽在《沧浪诗话》中提出了很多诗歌理论观点,如“诗法说”“诗品说”“妙悟说”“兴趣说”等,相应的学说观点的研究讨论也有很多,而关于该著述开篇即提出的“夫学诗者以识为主”的“识”具体讨论却甚少。
一、何谓“识”
“识”很早就曾在我国古籍中出现过。《论语·阳货》有载:“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草木鸟兽之名。”此处“识”是指认识、知道,指学《诗》最基本也能知道一些关于草木鸟兽的名字。这只是一种后天所习得的一些粗浅见识,与《沧浪诗话》中的“识”还有很大的区别。东汉许慎在《说文解字》中说:“识,常也。一曰知也。从言,戠声。”草书“常”与“意”字形似,往往误用。意,即志也。志者,心所向之,故“识”亦指向人内心的向往,有很强的主观能动性。后又有刘勰在《文心雕龙·知音》中说:“凡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前千剑而后识器。”刘勰在此认为,如果要对文学和艺术作出正确的评价,就要大量地欣赏这些文艺作品,并从事相关创作实践,如此才有利于纠正偏爱、提高欣赏能力,才能正确地评价古今作品。此处所说的“识”,虽然和严羽的“识”是相通的,却尚未将“识”确定统一的含义。发展至唐代,刘知几提出:“史有三长:才、学、识。”(《旧唐书·刘子玄传》)此时的刘知几是将“识”作为单独的一个概念来进行理解、使用的,他将“识”理解为见识,并与才华与学问并列,“识”的重要性逐渐被后人所认识。至宋,黄庭坚曾有言:“故学者要先以识为主。如禅家所谓正法眼者,直须具此眼目,方可入道。”(郭绍虞《宋诗话辑佚》)此时黄庭坚的关于学诗的说法就十分接近严羽在《沧浪诗话》中开篇就提出的“学诗者以识为主,入门须正,立志须高”的观点了,两者都是将“识”作为学者习得的重要前提,此时两者“识”的含义已十分接近。
而“识”的具体含义,严羽在《沧浪诗话》中并未直接说明,然根据书中提到“识”诗的相关论述,笔者认为有以下几重含义:第一,指真正优秀的关于诗的知识。中国历史上的优秀诗篇浩如烟海,优劣错杂。严羽心中的优秀诗篇当数盛唐之诗,鼓励初学者学诗应宗法沈宋、李杜、大历十才子等人,若将这些人的诗视而不见,而转学他人,则无异于主动寻求异端邪说,会导致真识蒙蔽。第二,指学诗者对诗的鉴赏能力。《沧浪诗话·诗法》中写道:“学诗有三节:其初不识好恶……既识羞愧,始生畏缩,成之极难。”《沧浪诗话·诗评》中写道:“观太白诗者,要识真太白处,太白天才豪逸,语多率然而成者。学者于每篇中,要识其安身立命处可也。”从“不识”到“既识”,再到下一条之“要识”,均是在说明学诗者在学习的不同过程中所产生的反应,伴随着对诗的辨别和鉴赏能力。第三,指学诗者对诗的见解和认识。《沧浪诗话·诗评》中写道:“读骚之久,方识真味;须歌之抑扬,涕洟满襟,然后为识《离骚》。否则如戛釜撞瓮耳。”长久地品读《离骚》,才能读出其中真味,引动自己的情绪,为其涕泪满襟,此处则是着眼于对诗的接受。以上,即是笔者关于《沧浪诗话》中“识”的意义探析。
二、“识”之要求
严羽在《沧浪诗话》开篇即确定了“识”的地位,认为学诗者应以“识”为主,要做到“入门须正,立志须高”,并将此作为要实现“识”所需要达到的要求。严羽认为诗有优劣,学诗者应崇优去劣。具体来讲,学诗者应以最优秀的诗人、诗篇为师,此为优;而不应退而求其次,这是严羽认为的学诗所应要遵守的规则。若初学诗者的学诗之心立志不高,便会对学诗有畏惧、退缩之感;若初学诗时,便取法失误,那诗中奥秘则更加难以窥探,这即是入门不正的缘故。为解决这入门不正、立志不高的问题,严羽又说:“工夫须从上做下,不可从下做上。”(《沧浪诗话·诗辨》)具体来讲,即是取法楚辞、乐府诗、汉魏五言、李杜诗,以及《古诗十九首》等诗篇,识见、蕴读多了好的诗篇。如此,学诗者即使达不到以上诸家成就,但也能做到入门正、立志高的要求了。
严羽在对诗有了优劣上下之分后,又对这上下的具体为何进行过阐释。《沧浪诗话·诗辨》中写道:“学者须从最上乘,具正法眼,悟第一义。若小乘禅,声闻辟支果,皆非正也。”严羽受禅宗影响较多,在表述他的诗歌理论观点时也常使用禅宗用语,以禅喻诗。禅家有大乘和小乘之分,而“具正法眼”,即获得正法,才算得上是最上乘;而分属小乘的声闻和辟支,则非正法。若将此禅机用于诗歌,严羽则又进一步指出,汉、魏、晋,乃至盛唐之诗,是符合第一义之诗,而大历以后诸诗,则只能算作第二义之诗了。不同时代之诗与大乘、小乘一一对应,过去具备正法的诗的作品虽多,但严羽最为推崇的还是汉魏、盛唐之诗篇。他认为诗是用来吟咏性情的,而汉魏、盛唐之人作诗唯以兴趣,这些诗篇有“羚羊挂角”般只可意会而不可言传的玄妙,也正是这种玄妙的无迹可求,使得他们的诗之妙处有一种玲珑剔透、难以接近之感。当时宋人诗坛流行以文字、才学、议论为诗,如此作出来的诗篇自是工整,然终充满匠气,是远不及汉魏古诗的古拙、盛唐诗风的磅礴豪迈的。但在学唐之风盛行的情况下,还涌现出许多宗法对象就失误之辈,故严羽对国朝一些人盲学唐诗的行为亦有批评,如赵紫芝、翁灵舒等人,独爱贾岛、姚合诗中的清苦,他们不仅效仿这清苦之风,还自称是得到了唐诗之正宗。然而在严羽看来,他们的诗根本没有达到前文所提到的诗的性情、兴趣的要求,他们的诗只算得上是“声闻”“辟支”的小乘境界之作了。
严羽提倡的学诗要“入门须正,立志须高”的要求与“具正法眼”“吟咏性情”“惟在兴趣”是一脉相承的。他在对学诗效法的标准作出了硬性规定后,还要求学习者要有对诗的辨别能力,要把握诗发乎于情的本质,在作诗时要谨记此本质,不要落于窠臼。
三、“识”的运用
“识”是学诗必不可少的一种能力,但若要习得诗之精髓,只有“识”是不够的,还需要通过“悟”来辅助进行。“悟”亦是来源于禅宗里的一个词,禅宗有“参悟”“顿悟”之说,前者是指人们平时对佛法的领悟、学习;后者则指人们在修行佛法时,在某一个瞬间迅速地领悟佛法的要领。值得注意的是,顿悟的发生只在瞬间,只是通过偶然的灵感迸发来完成。“悟”是人们内心的追求。“大抵禅道惟在妙悟,诗道亦在妙悟。且孟襄阳学力下韩退之远甚,而其诗独出退之之上者,一味妙悟而已。惟悟乃为当行,乃为本色。”(《沧浪诗话·诗辨》)由此句可知,严羽视“悟”为学诗的关键,那“悟”又该如何去实现呢?
实现“悟”需饱参、熟参。“参”,是学诗过程中的一个非常关键的步骤,它是数量上的累积,是为了达到“悟”的跨越而进行的一种预备行为。“参”这个词也来源于禅宗,原意是指一个人通过对佛法的思索和感悟来达到对佛陀的理解。严羽论诗如论禅,把“参禅”之“参”用于“参诗”,亦表明学诗的过程与参禅的过程是十分相似的。“天下有可废之人,无可废之言。诗道如是也。若以为不然,则是见诗之不广,参诗之不熟耳。试取汉、魏之诗而熟参之……又取本朝苏、黄以下诸家之诗而熟参之,其真是非自有不能隐者。”(《沧浪诗话·诗辨》)这是《沧浪诗话》中第一次大量写“参”之处,详细论述了参诗的范围。参诗范围从汉、魏、晋至盛唐李杜,这是严羽认为最上乘的、第一义之诗,而且这些参诗是符合严羽诗学标准的。但是,严羽为何又紧接着说,要将大历、元和、晚唐,乃至本朝苏轼、黄庭坚以后诸家之诗一一熟参?笔者认为,盖因学诗亦是一个知识累积的过程,不仅要学诗中最好的那部分,也要学整个诗歌发展过程中出现过的其他诗,拓展所学的广度,对比学习,才能知道一首诗被认为优或劣的原因。在解决了参诗的广度之后,还需追求参诗之深度。上述引文严羽连续使用了十个“熟参”,强调意味尽显。熟参,就是熟读,是反复地、不避烦琐地读,直至达到“读书百遍,其义自见”的程度,届时对诗的理解自然变得精深,诗中微妙处尽藏胸中矣。
“悟”是透彻之参。《沧浪诗话·诗法》中写道:“学诗有三节:其初不识好恶,连篇累牍,肆笔而成;既识羞愧,始生畏缩,成之极难;及其透彻,则七纵八横,信手拈来,头头是道矣。”“连篇累牍”“肆笔而成”自与上文饱参、熟参之意相合。在大量、反复地阅读了诗歌之后,学诗者可能会因为前人的优秀诗篇而有羞愧之感,甚至会因此而有学诗的畏难情绪,但若克服这些困难,再经过大量的练习实践,在学诗的某一个刹那,就会突然达到“透彻”的境界,这也是参所需达到的最后的境界—“悟”。然“悟”有深浅,有分限、有透彻之悟,也有但得一知半解之悟。“悟”的差别与“参”息息相关,参透越多,了悟越深,故学诗者在小悟之后并不能停止“参”,而应精耕不辍,以达到“参”的更高的境界。这个境界,严羽称为“妙悟”。在“妙悟”境界,学诗者可将所学诗道一切融会贯通,不再为诗的表面字词所困,自身与诗句一同化为自然,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
“参”是积累的过程,“悟”是最终的浑然,而“识”则是取得前两者的基础。只有以“识”为前提,才能支持学诗者一步步参透、悟道,才能入门正、立志高,创作出“第一义”之诗作。
四、“识”的最终目的
在严羽的诗学理论中,“辨”与“识”有密切关系,意为辨别和识别。《沧浪诗话》中,“辨”是很重要的一个词。《沧浪诗话》共分《诗辨》《诗体》《诗法》《诗评》四篇,《诗辨》篇可谓是这部书的诗歌理论总纲,而“辨”又是该篇的题眼所在。严羽对《诗辨》非常有自信,曾多次直白地强调此篇有辨别是非、论定宗旨之用,他曾在《答出继叔临安吴景仙书》中断言:“仆之诗辨,乃断千百年公案,诚惊世绝俗之谈,至当归一之论。”若要作得好诗,便需辨尽诸家体制,知晓各家作诗正法,就不会被其他偏门所迷惑。这里的作诗正法,与前文“具正法眼”有相同之处,严羽认为,今人作诗不得正法者,正是因不辨体制而已。通过“辨”,学诗者才可分明各类公案、是非、体制、家数等,不轻易为表象所获。无论被辨者为何,均离不开学诗者“识”的作用。“识”指学诗者对诗有辨别、审美的能力,这能力作用于的对象正是“辨”所要施与的对象,故“识”能用自身对诗的见解来判断诗之体制、家数等。道理越“辨”越明,“识”越用越成熟,成熟至极致,即可达到“真识”的境界,这是“识”所要达成的最高目的。
“真识”一词来源于佛教。真识,即真如,佛教上即清净本心,亦称清净觉,反映在诗歌中则是指学诗者面对诗时的明眼决断。“真识”一词最早出现在《沧浪诗话·诗辨》,严羽在列举了需熟参的诸家之诗后,立即说道:“倘犹于此而无见焉,则是野狐外道,蒙蔽其真识,不可救药,终不悟也。”可见,“真识”得来并不容易,一旦失去“正法”,则极有可能被“野狐外道”所蒙蔽,被“下列诗魔”所浸染。学诗者在获得了“真识”之后,在诗歌方面的造诣即可达到极致。《沧浪诗话·诗辨》中写道:“诗之极致有一,曰入神。诗而入神,至矣,尽矣,蔑以加矣!”诗歌美到极致、艺术造诣达到巅峰的境界,即是“入神”,这是诗歌创作的最高成就和每个学诗者都想达成的最终目的,它需要通过“真识”来获得。在严羽心中,“入神”境唯李白、杜甫二位诗人,李白诗歌豪逸绝伦、优游不迫,杜甫诗歌沉着痛快、质朴自然,都让许多诗人难以望其项背。而严羽所说的“故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沧浪诗话·诗辨》),则表明了诗歌创作达“入神”境后的玄妙,学诗者所追求的“真识”之奥妙也尽在于此。
严羽在《沧浪诗话》中开篇即提出“学诗者以识为主”的观点,确立了“识”在整本书中的关键地位。不仅“识”的内涵在全本书中均有体现,而且“识”也作用于严羽所提出的诗歌理论,如“妙悟说”中,可以说“识”实为贯穿全书的脉络。在诗歌的学习和创作中,学诗者也必须以“识”为基础,才能领会诗歌的妙处,创作出好的诗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