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王跃文《家山》中的乡土之变

2024-12-31 00:00:00蒋云竹
雨露风 2024年7期
关键词:王跃文沙湾

《家山》是湖南作家王跃文于2022年12月出版的长篇小说。小说约54万字,作家用细致扎实的笔触展现了一个南方山村在1927年至1949年间的风土人情,于绵密的日常生活中插入交租纳税、兴办学堂、兴建水利、抽丁抗战、抗洪救灾等乡村大事件,带领读者走进沙湾这座小山村,走近陈修福、陈扬卿、陈齐峰、朱克文等数十个有血有肉、呼之欲出的乡人。

王跃文在本书的发布会上谈道:“《家山》不遵循单一线性叙事逻辑,也不注重简单的外在冲突,深描细述寻常百姓的烟火人生,拋弃对生活和历史的概念化先验定义,回到原生态、日常和真实的生活。”作家精妙地把握了书中人的生活基础和思想风貌,例如,21世纪出生的年轻人看到黄包车,第一反应可能是将之与三轮车对比。而20世纪上半叶的乡绅,则是将黄包车与自己坐过的轿子对比,认为黄包车太颠簸。作为一部乡村民俗史、社会生活史、时代变迁史,《家山》没有落入“概念化”的窠臼,而是回到真实的生活本身,从人民内部感悟历史,故事娓娓道来,描写丝丝入扣。

一、从尖尖脚到天足:民俗文化之变

“艺术真实基于生活真实又高于生活真实,创作者只有将艺术的想象无限贴近于农村生活现实,并能动把握农村生活的本质。”[1]王跃文经过细致的田野调查和广博的文献阅读,按照现实生活的逻辑建构出“沙湾”这个文学空间。通过沙湾二十几年间世态人情的改变,来管窥一个时代的变迁。

从清朝到民国,政治上的改朝换代摧枯拉朽、轰轰烈烈,而基层国民的思想却不能在朝夕之间迅速转换。故事的起点是民国16年,乡下人都已经听过民主共和、男女平权的理念,却还并未亲身适应新的生活。尽管村民都知晓世道变了,如今女性也可以入农会,可以进祠堂,妇女们却心照不宣地立在门外。“五疤子”在祠堂里被众人抽打之时,他的母亲桔红在门口哭喊叫骂,却依然坚持着女人不入祠堂的老规矩。尽管民国政府早已下令移风易俗,摈弃裹脚陋习,仍然有农妇沿袭旧俗给女儿缠足。《家山》中上了年纪的妇女基本是小脚,新媳妇中既有大脚,如马禾青、史瑞萍,也有小脚,如容秀。而年纪较小的沙湾女孩除了月桂之外都没有包脚。可见,文化之变绝不是一蹴而就的。政府三令五申劝禁缠足,前后花费十余年才取得了移风易俗的成效。

村民们身处时代洪流中,行为举止有其自身逻辑,作家没有给他们一概打上“愚昧”的标签,而是细腻地写出环境的变化和人物心理活动。缠足这一风俗虽有诸多弊端,但毕竟已经绵延千年,乡下人自出生起,观念里一直以小脚为美。在他们的认知中,女子的天足是丑陋的,不给女儿裹脚会害她一辈子寻不到夫家。后来,见多识广、通情达理的乡绅人家不再给女子缠足。村里的大脚女人越来越多,天足渐渐成为见怪不怪的常态。这种环境下重新颁布的缠足禁令终于达到了言出法随的效果,彻底根除了当地的陋俗。

煤油灯的普及也延续着相似的轨迹。沙湾人原本都使用不太明亮的桐油灯,通过史瑞萍、县政府、过路红军了解到大城市的家庭都使用煤油灯,此后逐渐开始有人效仿,也有人担心煤油的气味熏到供奉的祖先。到小说的末尾,家家都用上煤油灯,之前的顾虑也无人再议。

按照沙湾陈家的老规矩,骑马的人需要在一片叫作“下马田”的土地下马,后来,骑马过路的人多了,破窗效应使得村民们不再注意这条规则。起初,家族公有的粮食万万不可挪作他用,后来,村里管事的头面人物经过反复商议,把公家的场地和财产用于兴办新学,教育子孙。起初,孕妇产子都靠接生婆的土方法,后来,史瑞萍把科学的卫生知识和防疫方法带到了沙湾,慢慢推广开来。在小说的后半部,自由恋爱而结合的情侣越来越多。朱达望原本坚决反对女儿的恋情,见到村子里众多无媒无聘的先例,只得接受女儿的逾矩。作家把现实生活中润物无声的改变写得无比真切,合乎情理。“就阅读而言,‘现实主义’显示为这样一个广阔的叙事作品领域,这里没有任何可以辨认出来的成规,这里文学技巧无影无踪,每一件事都像它在生活中那样地发生。”[2]

作者的话借福太婆之口说了出来:“世界变了,外头都是天南地北的人,哪里还顾得上三媒六聘啊!”旧时未婚的女子和男子没有过多接触,依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结合。民国时期越来越多女子走出家门,政府也鼓励新式恋爱,风气便渐渐地熏染至基层村落。以陈扬卿、史瑞萍夫妻为例,史瑞萍的娘家在长沙,夫家在怀化,遥远的距离让他们难以维持婚嫁的古礼。

当村里的女孩大多不再裹脚,政府也下令禁娶小脚女人的时候,即使桃香个人想通过给女儿缠足来补全自己的遗憾,也无法逆流而行。当清廷废了武举,民国有了枪械的时候,即使练功有强身健体和防身自保的作用,曾经延续多年的武术训练也不再大规模流行。

王跃文没有用脸谱化的形象勾勒改革者与守旧者、好人与坏人,而是用扎实的文笔描述出了时代洪流中思想各异、栩栩如生的个体,并且清晰地交代了他们思想转变的动因。不论年龄几何,识字多少,他们都有着自己的思考方式、行为逻辑和价值尺度。在时代的风云变幻中,他们既受环境影响,又能作为家乡的一分子改变大环境。《家山》创作于20世纪上半叶,其间我国的政治、经济、文化都迎来了颠覆性的改变,王跃文以史笔为文,从细节入手,写出了既合乎事实,又合情合理的剧变。

二、从保甲到自卫队:地方治理的崩溃

《家山》主要围绕沙湾村的人与事展开叙述,同时没有囿于一村之内,也通过报纸上的消息、游子传回的信件来为读者展开村外的局势。书中的国共关系时好时坏,抗战形势扣人心弦,本县的政局也极为混乱,即便是位高权重者,也人人自危,朝不保夕。正如书中所说:“一个县团防局长,一伙农民半夜把他从被窝拉出来,第二日绑到万人大会台子上,一声喊就打掉了。一个民国政府的县长,一个警备司令喊人拿机枪弹掉了,就像老铳弹麻雀子!你刚才是看到的,警备司令带着枪兵进衙门,指着县长的鼻子日噘人,就像骂孙子!”[3]

另一个较为直观的表现是县长的频繁更换,刘子厚、李明达、朱显奇、吴放、杨远衡、许家山、郭景明……这些县长都未能解决本县的沉疴痼疾,他们到任之时面临上一任的烂摊子,离任之时又给下一任留下更棘手的任务。

从李明达和佑德公的对话中可以看出,县里的财政负担极为沉重,收取的赋税需要供给民政、财政、建设、教育、卫生、司法领域的172项开支,此外还有团防局和地方驻军开支。即使有一心为民的好县长,也免不了用苛捐杂税压迫百姓。依照孙中山先生的遗训,田赋不能超过地价的百分之一。而与其他名目的杂税比起来,名义上的“田赋”只是零头。民国16年,小说中的县政府在田赋之外收取了二十几种特捐、附捐。不少地主和佃户都心有不满,怨声载道。

陈齐美、李明达、杨远衡等国民党员都抱着一个美好的愿景,希望全面改良中国的政治、经济、社会制度,在教育、医疗、基础建设等方面向西方强国看齐。可是,以上所有改革都需要财力的支持。民国政府忽略基层民众的利益需求,设立名目繁多的赋捐,令农民们难以承受。最后,突如其来的大洪水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在洪灾之后,就连村里的富户也无法完成纳税指标,沙湾的村民只得揭竿而起,在共产党员陈齐峰的领导下组建“齐天界人民解放自卫队”。

从《家山》一书中,我们可以窥见沙湾村地方治理的崩溃。在民国之前,“事实上,老百姓与官府之间的交涉,亦只有纳粮、涉讼两端”[4]。而到了民国时期,政府试图巩固和扩大其统治基础,在民生的方方面面实现自上而下的管控。保甲制度是政府伸向乡村的最小最细的权力触手。

姜宝《议行乡约以转移风俗》记载:“乡约之行,于民间风俗甚有益,其与保甲相兼行者,则善俗而弭盗,于民间尤更有益者也。”[5]推行保甲制度的本意是实现基层民主自治,指导农业生产,促进当地科教文卫事业的发展。而到了具体的执行层面,尤其是后期抗战、内战需要大量人力、物力之时,民国政府“借助乡镇民代表会和保民大会等基层民意机关的名义向基层社会吸取资源,从而严重阻碍了基层民意机关应有自治职能的发挥”[6],通过民主选举产生的保长和甲长变成了压迫民众的工具,自然难以服众。在《家山》中,第一任保长陈扬高的品质为人所不齿,后期抽丁、收税的任务加重之后,尤其暴露出他的无知与不义。

书中还提到了国民党内部贪污腐败、人情关系等政治生态问题:向远丰默认陈齐树会抽取一部分赋税中饱私囊,骆克凡在省里有人,就连李明达这样志向远大的官员,也有自己的人脉。作者从细处下笔,为读者撕开了当时官场阴暗的一角,虽然没有过多描述,但我们可以借此窥斑见豹。

三、从阿波罗到浮士德:人生信念之变

小说中曾蜻蜓点水地提及冰心女士所著的《超人》。在大城市里求学的女青年陈贞一拥有足够的知识基础阅读《超人》,而没有接受系统教育的伍云枝只认识封面上的字,不知道连起来是什么意思。在尼采哲学中,“超人”是将生命意志发挥到极致的智者和伟大之人。在前线奋起抗战的陈齐美、陈贞一,在沙湾新式学堂里任教的陈扬卿、史瑞萍,带领群众武装起义的陈齐峰、朱克文,皆是这样的脱离了低级趣味、想要再造一个新世界的人。他们受过新式教育,重视公民责任,具有自己的理想,愿意为社会做贡献。

《家山》反复强调了教育的重要性,书中的新式学堂一直鼓励学生以小我回报社会,极大地影响了年轻人的思想信念,唤起了新一代沙湾人的责任感和爱国心。念过书的陈有信不愿逃兵役,陈修碧也在陈扬卿老师的劝说下放弃舞弊,亲身服役。青年们组建代工队为抗日军属做农活,五百多个年轻人担谷劳军。自私的陈扬高则认为,读过书的人都不为自己考虑,越学越傻。

念过新式学堂的青年绝大多数都有理想、有担当。而另一方面,作家也没有采取二元对立的写法把老一辈乡亲视为反面典型。作家怀着对故乡丰沛的情感,赋予了沙湾人民勤劳善良的人性底色,正如《家山》封底所说:“每遇家国急难大事,乡亭叔侄皆慷慨踊跃,极少宵小为乡人不齿。”敬远公用私产购置三十二把枪,组织农民们保卫乡里。前清知县逸公老儿鼓励乡民不要再逃兵役。佑德公带头劳军,捐出全年新谷。陈修根原本是最谨慎节俭的人,在一系列变故之后,主动为自卫队捐出一包银圆。

费孝通在《乡土中国》中提道:“乡土社会是阿波罗式的,而现代社会是浮士德式的。”[7]具备阿波罗精神的人会接受固定的秩序,安于其位;具备浮士德精神的人倾向于挣脱生命的阻碍,探索人生的意义。在本书的开头,大部分村民过着和前清一样的生活,尚且不能废止缠足的习俗,婚恋自由和个性解放更是无从谈起。而到本书的结尾部分,村民的眼界已大大拓宽,一支人民解放自卫队从沙湾发源,逐步壮大成为湖南人民解放总队湘西纵队。

起初,许多村民处在小农意识的支配下。陈修根昼夜劳作,节衣缩食,身为财主却穿着破烂衣服。他最大的理想是把自己一辈子积攒下的银圆换成田地,传给后人。但人的想法不是一成不变的,作家“着力于开掘现实的广度和人性的深度,他一反‘典型环境中的典型性格’的传统叙事模式,着力绘制普通人沉浸其中的典型境遇和日常生活图景融入人物心灵的流动过程”。[8]陈修根的积蓄被劫,儿子假死之后,在农忙时期获得了红军家属的帮助,他因此大受触动。后来,陈修根把粮食借给灾民,把自家剩下的银圆悉数捐给了解放人民的事业,其他人都惊讶于他的改变。

佑德公曾经感慨,世道变了。他劝儿媳伍云枝不要只顾埋头劳作,闲时可以读读小说,长长见识。阅读正是一件具有浮士德精神的活动,能够使人克服个体、小群体生存的有限性,朝着更广阔的方向开掘、进取、超越。在古代的乡土社会,阅读和思考对农民来说无益于生计,而在现代文化之中,精神需求的满足有时甚至比物质满足更为重要。

四、结语

王跃文从先祖的人生经历和自己的生命体验中撷取素材,构筑了“沙湾”这一富有代表性的文学空间,向读者展现了20世纪上半叶的中国乡村民俗变更、基层治理结构转型、普通民众的思想转变。《家山》中的乡土书写,不仅能够反映湖南农村的地方特色和风土人情,还展现了民国时期普遍的乡村社会面貌和民众心理状态。作品中沙湾的文化习俗变迁,以及在教育、医疗、税收和兵役制度等领域的变革,是万千个中国乡村所共有的历史足迹。沙湾的世态人情之变,正是当时中国乡土社会剧变的缩影。

注释:

〔1〕厉震林.文化的蝴蝶:中国式表演及其人文述评[M].上海: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2017.

〔2〕马丁.当代叙事学[M].伍晓明,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0.

〔3〕王跃文.家山[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

〔4〕梁漱溟.梁漱溟全集:第三卷[M].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1990.

〔5〕姜宝.议行乡约以转移风俗[M]//陈梦雷,蒋廷锡.古今图书集成:第三十三册.北京:中华书局;成都:巴蜀书社,1986.

〔6〕肖如平.民国时期的保甲与乡村社会治理[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7.

〔7〕费孝通.乡土中国 生育制度 乡土重建[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

〔8〕伍丹.王跃文小说的日常化叙事[J].湖南人文科技学院学报,2020,37(3):86-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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