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

2024-12-31 00:00:00叶仲健
福建文学 2024年11期
关键词:秋香老三老二

1

护照办理下来花了十五天,旅行社组团也需要时间,两口子坐上前往机场的大巴,已经一个月后。这是一支由三十三位老人组成的夕阳团,成双成对,大抵是夫妻,也有落单的,两男一女,那两男的,六十开外,凑成一对,去了最后一排,这样一来,那女的就成了孤家寡人。说是女的,身板不亚于男性,壮硕,高颧骨,方下巴,胖极了,穿梭于车厢过道,要侧身才能通过。她晕车,要坐前排,接连求助了三人——这个年龄段的女性好像都有晕车或怕晕车的毛病——未能如愿,然后就问到崔玉强这里。

崔玉强指指老伴李秋香,她也晕车。胖女人“噢”了声,锲而不舍要去问下一个,李秋香推推崔玉强,你坐后头吧,我跟妹子坐。崔玉强才想到还有这么个折中的组合方案,拎包去了倒数第三排,原本胖女人的位置。胖女人一屁股嵌进座里,冲李秋香抱拳作揖,多谢多谢,好人长命百岁。

车开出五分之一路程,司机边上的女导游起身面向众人,借扩音器约法三章:叔叔阿姨们,欢迎加入这一次新马泰七日游“欢乐夕阳红”团,我是你们的跟团导游小薛,接下来的七天,我会陪你们度过。我们这次是纯旅游,不会有强制购物消费,叔叔阿姨尽可放心,既然出来了,就放飞自我,玩得快乐,玩得尽兴。当然,也不能太过于放飞自我,要服从安排和指挥,我们都是老同志,上车下车,吃饭上洗手间,都要跟紧大队伍……

我们才不是老同志,我们都十八岁。胖女人嗓门粗,中气足,分贝高过导游手上的扩音器,把邻座的李秋香吓了一跳。胖女人扭头对后面的游客吆喝,你们说是不是!

是!不乏好事者呼应,我们都十八岁!

芳龄女导游司空见惯般嫣然一笑,好,我们都十八岁,各位十八岁的同学千万记住了,不管是上车下车,还是吃饭上洗手间,都要跟紧我们大队伍,别落单了,不然被国外的帅哥靓女拐跑就不好了。

往后掉过脑袋,胖女人再次打诨,你们男同志注意了,到了泰国,莫乱跑,别一车夫妻出去,一车姐妹回来。

又是一通笑。

见别人笑,胖女人更来劲,一会儿插一句,一会儿又插一句,活脱脱对口相声中捧哏的。见缝插针跟导游抬完杠,胖女人又热心快肠搭讪李秋香,自我介绍她叫郑月娥,问李秋香叫啥。李秋香说她叫李秋香。这个叫郑月娥的女人说她们村也有个秋香,不过不姓李,跟她一样姓郑,她们村有一半姓郑,她跟她男人五百年前是一家。郑月娥咕咚一口水,告诉李秋香,她本来跟一个姐妹出来的,那个姐妹家里有事,临时变卦了,害她连个伴都没有。她又说她本来不想出来旅游的,三个儿子给她报的名,还让她别舍不得花钱,花多少,他们都给报。李秋香越听越不是味儿,反感郑月娥这种近乎显摆的陈述,揶揄道,你儿子可真孝顺呀。郑月娥没听出话外音,倒八眉高高挑起,冷哼一声,老娘我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他们,这几个钱要不舍得,我一菜刀劈了。

李秋香“哦”了声,脸转向窗外,彻底失去对话的兴致。窗外不断后退的风景,叫人感觉不太真切,她已经忘了上一次出远门是什么时候,遥远得似乎不曾有过。她突然很想知道,这一车子出来旅游的人,有几个花子女的钱,有几个自掏腰包。郑月娥不识趣,仍喋喋不休,不是我说大话,我带孩子,要比你们费劲,你们出十分的力,我得下十二分的劲。她再咕咚一口水,告诉李秋香,她是四个孩子的妈,三男一女,她男人四十岁过世那年,老大十五岁,老幺还在穿开裆裤,都是长身体的年纪,吃饭没个饱,她学做碗糕,既能给孩子填肚子,还能换点口粮。那年代,家家户户穷,不见钱,拿大米换,老三老四小,她让老大老二帮着卖,一人带一只碗当秤斗,一个碗糕换两碗大米。那会儿你还年轻吧?郑月娥的苦难让李秋香多少高看一眼,目光从窗外收回,怎么不给他们找个爸?说得轻巧,郑月娥叹口气,那么多张嘴,一顿能干掉两斤大米,哪个男人敢收?

其实不然,当年有个鳏夫,同村的,年长郑月娥十岁,无儿无女,有意倒插门,怕被人说闲话,郑月娥没答应。说起来,这不是郑月娥拒绝鳏夫的唯一理由,主要还有两方面原因:一是她怕孩子跟男人合不来,老三老四年纪小好说,老大老二懂了点事理,对这方面排斥;二是那男人好酒,一喝就醉,醉了没个正形,一个嗜酒成性的人,就不是个能过日子的人,一旦介入她家的生活,会像一粒老鼠屎,坏了她们家这锅粥。四个孩子比她命重要,当然比她找男人这种事更重要,郑月娥像患有洁癖的女人,维护这个家的绝对纯洁。只是,想到要守一辈子寡,到底不甘心,孩子在家她不敢跟男人接触,就深夜趁孩子熟睡后去男人家,天不亮赶回来。有一次,回到家,一进屋就被老大埋怨,问她上哪了,老四哭了一宿。灯下的老四,挂着盐白色泪痕,睡着了,还一下下抽泣。没羞没臊!她在心里给自己两耳光,怎么能为了那档子事,丢下孩子不管呢?那之后,她跟鳏夫断了来往,打算等几个孩子成年后,再考虑自个儿的事。待到老四成年,她已五十好几,早淡了那念头。

导游说要跟紧大队伍,郑月娥紧跟李秋香不动摇,上车下车,游览景点,上厕所也拉着她去,几乎形影不离。郑月娥赤裸裸地献殷勤,买水不忘给李秋香和她老伴带一瓶,出于礼尚往来,后者有吃的也奉送她一份,短短两日,双方已相当熟络。行程第一站是泰国曼谷,白天去了大皇宫和玉佛寺,当晚夜游湄公河,完了回到达努尔酒店,是时间北京九点半,当地时间八点半。旅行在外,多半两人一间,落单的郑月娥,独享一个房间。李秋香洗完澡,正准备躺下,听见有人敲门,打开,见是郑月娥。郑月娥将李秋香拉到门外,悄声问她要不要出去转转。李秋香问她去哪儿。郑月娥说,马杀鸡。李秋香不懂,杀啥鸡?郑月娥说,按摩呀,听人讲,来泰国,不按摩,等于白来,我寻思,既然出来了,咱不能亏待自己,现在就去。李秋香为难地瞅了瞅屋内。郑月娥说,我们俩去,放心,很快就回来,我请客。李秋香还在犹豫。郑月娥说,当陪妹子我咯。李秋香只好进屋跟老伴说要跟郑月娥出去。崔玉强问她去哪儿。李秋香含糊说就出去走走。崔玉强叮嘱她别走远,人生地不熟的,千万注意安全。

下榻的酒店虽地处城区,但由于前面是条大马路,车来车往,行人稀少,往右直行百米左右,十字路口右拐,径直走下去,越走越热闹,居然到了一处夜市,高音喇叭如鸦争鸣,与叫卖声合成一锅大杂烩,游人如织,多半当是地的,也有一看就知道是郑月娥和李秋香这样的游客,似曾相识的东方面孔。临时摊位在街道与商铺中间构筑起一道分水岭,卖水果的、饰品的、烧烤的、生腌的、饮品的,孜然、辣椒和芥末的气味在热烘烘的空气里翻滚,还有推拿的,若干把躺椅沿街摆成一排,客人慵懒地躺在椅子里,技师们勤劳的双手正往他们身上耕耘,十八般武艺各显神通,噼啪声此起彼伏。当地的按摩产业果然名不虚传,分水岭另一侧是灯光艳俗的各色商铺,走几步就是一家按摩店,店招牌上蚯蚓似的泰文,郑月娥和李秋香不认识,但门口揽客服务生的神态和穿着的服装,一眼便知从事的是按摩行业。巷子里灯红酒绿的没敢去,挑了街边一间不大不小的。

李秋香踟蹰不前,不会被宰吧?郑月娥大无畏地说,开在这么显眼的地方,应该不会,我问过导游,她说这附近按摩店还是可以的,不搞宰人那一套,不过呢,得给小费,五元起步。她们刚迈进去,就有俊俏的服务生上前迎客,合掌作揖表示欢迎,用一口蹩脚的普通话道,您好女士,萨瓦迪卡。郑月娥比画了下拿捏的动作,说,我们要马杀鸡,马杀鸡的干活。服务生会心一笑,说两位请跟我来。郑月娥双脚纹丝未动,捻动食指和拇指,多少钱?服务生遥指墙上一面收费牌。看到上头标着的一百、两百、三百、四百的数字,李秋香扯了扯郑月娥的衣服下摆,我们中国的钱还是他们泰国的钱?郑月娥看着收费牌说,他们这儿的,一百泰铢也就顶我们二十元左右。李秋香问,我们哪来他们这儿的钱?人民币也收的,郑月娥说着,指向三百泰铢那栏,继而对服务生比了个“V”的手势。

OK,服务生连说带比画,领她们往收银台右边走,穿过一小段走廊,进入一个包间,然后出去了。简洁素雅的装修,跟国内街边的那种按摩店相似,两张带洞的按摩床,两只齐膝高的圆面小凳,墙面挂两幅人体经络图,一幅正面的,一幅反面的。片刻,进来两个肤色黝黑的服务生,身着统一的短衫马褂,分别站在郑月娥和李秋香前面,训练有素地弓下身子,异口同声道,萨瓦迪卡。僵硬地坐在按摩床一角,李秋香腰身挺得老直,偏头对郑月娥说,男的呀?郑月娥狡黠一笑,要不是男的,我还不愿意呢,放宽心,闭眼享受就行,一把年纪的,还怕被他们咋的?李秋香没有过按摩经历,学郑月娥那样趴下,脸半埋进床洞,任由异国他乡的手,往她后背拿捏,身体像过了电,一种击穿灵魂的刺激令她频频倒吸凉气。另一边,郑月娥已经唉哟唉哟发出杀猪般的呻吟。

一人七八十元,人民币,加小费,郑月娥干脆给了他们两百元,问够不够,后者合掌作揖,腰折了好几下,迭声道“谢谢”。这钱花得值,你在自家孩子身上搭进去几十上百万,可没见他们这么卖力为你服务,别说一百两百,五百一千也值,方才享受按摩的过程中,李秋香就已经豁出去这么想,此刻再一想,心里头不免愤愤的,耳畔响起邻居家小弟的口头禅:喂了狗了。郑月娥付的账,李秋香要还给她。郑月娥推辞,说好了我请嘛。李秋香说,那怎么好意思。郑月娥说,有啥不好意思呢,要不是你陪我,我一个人可不敢来,该说谢的是我,你舒坦了吧?李秋香回味了下,不错,这么一按,身体轻了些,腿脚也听话了。那是,郑月娥说,我这身子骨呀,一周得推两次,不推就不得劲。李秋香不无艳羡,你倒是会享受。行走在白昼般灯光里的郑月娥诡谲一笑,说句难听的,咱这岁数的,要不去推拿,哪个后生愿意碰你?李秋香啧啧说,你可真讲究。那必须的,半截入土的人啦,不对自己讲究,这辈子活着有啥意义?好似《熊出没》里的熊大,郑月娥当街扭动肥硕的胳膊,心满意足地说,哎哟,小青皮可真带劲。

崔玉强没睡,靠着床头,架着二郎腿,还在微信朋友圈发布今天游览景点的照片,手机擎得蛮高,胳膊伸出去老远。他想借此告诉姐弟仨,他们老两口,真参加了新马泰七日游,而不是瞒报行程躲在家附近。尽管他也有过此念头,那就是哪也不去,大隐隐于市,一年半载再回去。见李秋香回来,崔玉强问,上哪了,这么久?李秋香说,陪郑月娥去附近逛了逛。崔玉强说,这女人,少跟她走这么近。李秋香道,怎么这么说,她人还是不错的。崔玉强说,才不到两天,你咋知道她不错?反正不是坏人,李秋香不再争执这个问题,转而道,听说她这趟出来,都是她儿子出的钱,不光报名费,连这外面的花销,她儿子也给报。别眼红了,崔玉强放下二郎腿,躺平,手枕脑后,望着吸顶灯呜呼哀哉,人比人,气死人,货比货,货得扔!也是,李秋香伸了伸被松过的腰,发出一串“啊嗯哼”的声音,时候不早了,睡吧,明儿还要早起呢。

2

出行第四日,新加坡圣陶沙。

郑月娥还想带李秋香去“马杀鸡”,遗憾的是,绕落脚的酒店一圈,没找着按摩店。她们也没敢走远,上午游览环球影城主题公园时,就有个老太太,因为没跟紧队伍,险些走丢,让导游一番好找。按说一对对的,要丢也是丢俩儿,听人吐槽,才知是老太太不满自家先生跟别的女士多聊了几句,气得擅自脱离了队伍——争风吃醋这种事从来就不分年龄。

时间尚早,郑月娥睡不着,出门去找李秋香。开门的是崔玉强。借你家婆娘一用,郑月娥口无遮拦。崔玉强见怪不怪,打趣道,要收费的哟。郑月娥说,开个价。崔玉强说,一小时五十元。郑月娥说,五百包夜。李秋香出来拍打了下老伴的胳膊,没个正经。哈哈,郑月娥说,走吧,上我房间,陪我聊聊,老崔你要不要一起?崔玉强说,你们婆娘的事,我就不掺和了。

还真是为聊而聊,没有茶水,没有零嘴,两个上年纪的女人,一人一张床,盘腿上去,打开话匣子。没啥好玩的,郑月娥说,都说新加坡是美食天堂,吃又吃不了几多,买又不想买,滑车吊椅啥的又玩不动,咱这岁数的人,出来就是过过眼瘾。可不,就是出来看看世界嘛,李秋香说,就是看,也晕乎乎的,我这人,在家都犯迷糊,这么飞来飞去,更迷糊,你说这床嘛,不一样是床?我现在还没缓过神来,就到了新加坡。她来回揉搓膝盖,说结巴的人是嘴跟不上脑子,她是脑子跟不上腿。郑月娥说,要不是孩子撺掇,倒贴我也不会出来。李秋香道,知足吧你,不瞒你说,我跟我老伴,不光自个儿掏钱,还是逃出来的。逃啥?郑月娥眼睛瞪得铜铃大,你们不会犯了啥事吧?看把你吓的,李秋香说,我们可不是杀人犯。

过两天我跟你妈去旅游,往前一个月,一次晚餐间,崔玉强没头没脑冒出这话,上一秒钟,崔晓萍正拿筷子往菜里扒拉,埋怨她妈盐放多了。去旅游不稀罕,世界那么大,活了一甲子有余,不出去看看,太可惜了,可崔玉强放这个时候说,很明显,就不光是字面上的意思了。也不知崔晓萍是没眼力见,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居然还有脸问她爸,啥时候去?护照办下来就去,崔玉强忍住不发作。去国外?崔晓萍一副怀疑的神色。嗯。哪个国家?还没定,新马泰七日游也行,欧洲十五日游也行,总之要出去一段时间。

还真去?晚餐结束,李秋香边收拾餐桌边问老伴,人多,用过的碗筷,撂得老高,洗完它们,少说得半小时,问题是几个孩子还嫌她洗不干净——拿手上打滑——他们总这么抱怨。崔玉强帮老伴将碗筷放水池里,当然去,肯定去,明天就跟我去办护照。李秋香说,去也用不着去国外,自己国家那么多地方没去呢。崔玉强说,国外去,国内也得去,由外到内,先远再近,时间,咱有的是。钱呢?李秋香说,得花几多钱?崔玉强吹胡子瞪眼,不花掉,能带进棺材?

“看世界”是一方面,崔玉强更想带老伴出走几天,他忍无可忍。子女几个把他们两口子当用人看待,用人还拿工资呢,他们还往里贴钱,大大小小,吃喝拉撒,一个月下来,七八千元堪堪够用。就这,几个子女还不满足,不是嫌他妈炒菜不够味,就是嫌他妈不卫生,还嫌他妈抠搜,鼻屎当盐巴,尽买些不新鲜的便宜货。尤其崔晓萍,哪有四十来岁女人该有的样子?每天睡到日上三竿,到饭点还得一番叫唤才下来。前天,崔晓健去叫,崔晓萍下来,翻开锅盖又合上,嘀嘀咕咕,不是还没好吗,这么急叫我下来干吗?气得崔玉强这当爹的差点心肌梗死。李秋香要操持一日三餐,要给姐弟仨洗衣裳,还要打扫里里外外的卫生,如此这般也就罢了,还要帮崔晓萍管娃,忙得脚后跟不着地,老眯着浑浊的双眼,嚷嚷头晕。崔玉强说,头晕就躺去,没人逼你。李秋香劳苦功高地说,我躺下,谁给你们做饭?崔玉强说,不做就不做,外面吃呗,街上啥都有。李秋香说,那得花几多钱。崔玉强还是那句话,钱钱钱,就知道钱,省下干啥,能带到棺材里去?他气老伴,更气几个子女,一见到姐弟仨就恼火,偏偏又说不得骂不得,才促成了这次新马泰之行。

这哪成?郑月娥说,见过子女离家出走的,没见过爹妈离家出走的。

李秋香叹口气。

可不能惯着,该给他们立立规矩,郑月娥义愤填膺,吃家里住家里可以,得交伙食费,得帮忙打理家务。

为了阐述规矩的重要性,郑月娥拿自己做例子。男人过世,尽管公婆尚在,家里还是一天不如一天。她给孩子立规矩:上不上学,晚上九点前必须睡觉,早上六点半前必须起床;到了饭点,必须按时上桌,不能像邻居那一家子,煮一锅饭,炒两个菜,这个饿了这个吃,那个饿了那个吃,没有个家的样子……她让四个孩子互相监督,一个犯错,四个齐罚,喝令他们墙根前站一排,拿根竹篾,一个个抽过去。四个孩子也机灵,睡一个屋里头,冬天冷,不舍得从被窝里起来,睡前将门反锁了,让他妈进不来。郑月娥自有她的招儿,拿根足够长的竹竿,从窗口伸进去,往床上一阵捅。婆婆心疼,这么冷的天,让娃多睡会儿呗,又不上学。早上起不来的人,能做成啥事?郑月娥郑重地告诉婆婆,也借机教训子女,咱家不比别人家,要想过上好日子,就得比别人勤快。孩子们也争气,老大小学上完,老二初中读完,因为穷,没念下去,一律学了门正儿八经的手艺,到了老三老四那会儿,光景好了些,政策也好了,双双上了大学,老四还是研究生,现在一个在中学当语文教师,一个在省二人民医院当儿科医生。

真不赖。李秋香由衷夸赞。

要我说,还是别让他们跟咱过,回来一两天可以,长住就是不行,郑月娥以一副过来人的口吻说,我们有我们的生活,他们有他们的生活,神仙凡人——过不到一块儿。

她郑月娥平时就一个人住,尽管楼上有租户,过日子终究一个人,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觉,搓搓麻将、按按摩、跳跳广场舞,日子不晓得多自在。孩子回来看她,哪怕就一两天,她也不乐意伺候,菜由他们买,饭由他们做,碗筷也由他们收拾,她当起甩手掌柜。老四孩子周岁的时候,老四让她搬去他家,她坚决不去,她清楚,老四是当医生的,老四媳妇也是当医生的,他们叫她搬过去,无非想让她帮忙带娃。郑月娥拒绝他们的理由是,老大媳妇生孩子她没帮忙,老三媳妇生孩子她也没帮忙,都是亲生的,得一碗水端平,你老四媳妇生孩子,她想帮也不能帮。

这种话我说不出口哩,李秋香一脸委屈,总不能撵他们走吧?

说不出口也得说,不然只能委屈自己,郑月娥发表完见解,盯住李秋香的眼睛,我看你也想把他们留在身边吧?

哪个当爹妈的不想子女陪在身边呢?倒退十来年,四个孩子还跟郑月娥住在老房子里,他们都长大了,工作的工作,上学的上学,郑月娥有种熬出头的怡然自得。问题是哪有子女能永远陪在爹妈身边呢?首先是老二出阁,嫁去了邻乡;接着老大娶媳妇了,跟她分了家,郑月娥把三楼分给他,自己跟老三老四过;然后老三也成亲了,郑月娥把二楼分给他,自己跟老四过;又过了几年,老四结婚了,郑月娥把一楼分给他,打发自己住耳房。那真是段难过的日子呀,虽然一个院里住着,虽然几个孩子也孝顺,有好吃的不忘送一份下来,但郑月娥心里仍然不是滋味,听着楼房上下传来的动静,感觉自己被彻底抛弃了。她体会到了孤独,那边多热闹,她这边就多孤独。之后的十来年,儿子们相继在城区买了房,又先后搬去城里,郑月娥回到了主楼。那么大一幢房子,就住着她这个半老不老的婆娘,郑月娥难免回忆起昔日的相好,悲哀的是,那男人三年前已经过世,酒喝多了,死于肝硬化。郑月娥将二楼三楼租了出去,一来收点房租,二来添点人气,可治标不治本,儿子们搬去城里后,都不爱回来,打他们电话,总说忙,难得回来,也就是打个旋风,不带过夜的。郑月娥平生第一次对自己产生了怀疑,那种放弃所有只为孩子的做法也许并不对,把精神完全寄托在孩子身上可能更不对。然而,她又很快宽慰自己,几个儿子也算不错了,虽不常回来,但赡养费一分没少过,一人一千,加上房租收入,相比同年纪的其他人,她的日子不晓得要滋润多少。

养什么儿防什么老,到老还是一个人过,不出意外,郑月娥会这样孤独终老,也做好了孤独终老的准备。老房子要拆迁的消息,给她带来了转机。她家楼房加院子,占地近两百平方米,建筑面积四百多平方米,按传言的标准匡算,能拿到七八百万拆迁款。房子是郑月娥公公留下来的,她公公就她老公一根独苗,当初为了让她不改嫁,许诺侍候他们百年后,把产权做到她名下。郑月娥信守承诺,过程之艰辛,毋庸多言,俩老人弥留之际,都感念她,说让她受苦了。拆迁款自然留给几个子女,但具体怎么个分法,她郑月娥说了算。她明明白白告诉兄弟仨,分多少,得看你们的表现。因为这,至少与这有关,儿子们对她上了心,节假日总要回来看她,携家带口的,很有仪式感。这种转变是缓慢的、循序渐进的、不易察觉的,好像他们原本就是这样。如是两年,郑月娥算明白了,这种状态,是最好的,她不烦孩子,也不遭孩子烦,孩子们回来了,热热闹闹,孩子们走了,她乐得清静。

七八百万呀,老天!李秋香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做父母的有钱,孩子自然孝顺。

没钱也不能不孝顺呀,要我说,你家孩子这种情况,也不关钱的事,说到底,还是你们没教好。

这话李秋香不爱听,都是我一手带出来的,我家老二就不错。老二崔晓健是她家三个孩子中唯一吃公家饭的,尽管跟老大老三一样吃家里住家里,但每个月都会雷打不动交给他妈两千元伙食费,还会帮忙扫地、烧开水、接送外甥,尽管都是些再简单不过的活儿,也着实替李秋香省了不少心。

毕竟读了那么多年书,没准是书把他教好了呢。郑月娥的意思还是李秋香夫妇疏于管教。

李秋香继续为自己辩护,老二打小就跟他姐他弟不一样,才七八岁吧,就会每天一早起来打扫院子,不光把自家院子打扫得清清爽爽,还把门前路打扫得干干净净。他打小懂事,从不惹是生非,路上拾到钱,会留原地等失主回来,一动不动等半天,街坊邻居都夸他心善。

足足十秒钟,两人不说话,都在心里咂摸对方的话是否在理。妥协般,郑月娥道,也是,这种事没法讲得清,有的孩子来报恩的,有的孩子来讨债的,龙生九子,九子各不同哩。

对,这话李秋香认同。

郑月娥伸了伸懒腰,养这么大了,不能再给他们当牛做马,更不能再拿钱供他们。

那些钱,也是留给他们的。

那也要等到我们死后再给,伸完懒腰,郑月娥歪着脑袋,用右手挠左肩胛,龇牙咧嘴,钱可比他们牢靠,咱们得留着,太早给他们,没有半点好处。

不一样?

咋能一样?收回右胳膊,郑月娥打比方,就像发工资,当老板的,把工资提前发了,手下就容易撂挑子。

李秋香说,我就是觉得呀,到底是自家孩子,咱肚子里出来的,哪能玩这么多心眼。

郑月娥嗤了一声,不玩心眼,你会来这?我们孩子又不是观音菩萨转世,你能保证他们没有坏心思?说句难听的,孩子长大,娶了媳妇,就不是我们家孩子了,就算他们不跟我们算计,难保他们媳妇不在背后撺掇。这么说吧,孩子就是鸟,长大了,就会扑腾着翅膀飞出去,我们留不住,但我们得抓住一根线,让他们还会飞回来……一口气说下来,郑月娥绊子不打一个,最后总结说她的线就是她家房子,能换来大几百万白花花钞票的房子。

李秋香上半身前倾,扬起脸,像孩子向老师请教学问,要是没有那根线呢?

那就要看我们的造化了,此时的郑月娥是悲观主义者,你生的最好是孝子,不然,拿他们一点办法都没有。打了个碗大的哈欠,她下结论似的说:子女把爹妈告上法庭的,爹妈把子女告上法庭的,电视里可没少见,这人呀,这天底下的事呀,就是这么现实,咱明白就好,别太较真。

3

不同于剧情高潮或反转的结局设计,生活中的尾声多半乏善可陈。到底上了年纪,纵不承认也改变不了这桩残酷的事实,连日奔波,老头子老太太们均产生不同程度的疲惫,以十八岁少男少女自居的热情大江东去,一如闻名遐迩的马六甲海峡,船只寂寥,渔人慵懒,早已不复当初的生机蓬勃。上午十一时的航班,吉隆坡起飞,抵达福州长乐国际机场时间是下午三点四十分。从机场出来,搭上回市区的接驳车,昏昏欲睡间,李秋香被手机铃声炸醒。老大崔晓萍的电话,她接起来,听到的却是外孙奶声奶气的声音。

外婆,你啥时候回来?

快了,快了。李秋香回道。

外婆,我想你了。

外婆也想你啦,还给你买好吃的哩。

待通话结束,崔玉强说,他妈让他打的吧?李秋香没应答,等于默认。你回过去,崔玉强说,告诉她,没这么快到家。李秋香没打。崔玉强说,你就告诉她,咱们接着欧洲十五日游。还是算了吧,李秋香说,没啥好看的,飞来飞去,怪累的。不去也不回家,咱们就在省城住酒店!那得花几多钱?李秋香说着,在心里盘算。钱钱钱,你能带棺材里去!崔玉强发脾气,声音不小,一车子的人纷纷寻找声音源头。

出机场时,两对夫妇被子女接走了,车上空出两排座位,郑月娥抢先占领崔玉强斜对过。旁听对话,明白了大概,郑月娥提议,要不,上我那吧,租我家三楼的搬走了,空着也是空着,我不收你们房租,交水电费就行,用多少交多少。

李秋香眼睛一亮,拿目光征询老伴。

往左后侧撇过脑袋,崔玉强问郑月娥,会不会麻烦你?

哪里会,郑月娥很豪迈的样子,待会儿我家老三来接,你们跟我一道回家。

也行,崔玉强应允,房租该多少就多少,我给你。

不说这个。郑月娥大手一挥。

电话那头,崔晓萍语气悻悻的,那不是要等半个月后?

开的是免提,崔玉强抢过手机,冲着话筒道,可能半个月,可能一个月,该干吗干吗,别等我们。

前些日子,崔晓萍提过一嘴,说要出去工作,不是家门口的工作,是去外地。崔玉强问她,孩子咋办?崔晓萍说,妈帮忙带呗。崔玉强说,你妈这么大岁数,要做饭,要洗衣服,还要带孩子,哪顾得来?崔晓萍理直气壮,我不出去,哪来的钱花?崔玉强说,你吃家里,住家里,要花什么钱?大不了我每个月给你两千。崔晓萍说,两千也就是两千,我老了咋办?我买房咋办?崔玉强说,家里又不是没地方给你住,你买房作甚?崔晓萍说,人总要有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

说来说去,崔晓萍是对那套房子动了心思。崔玉强年轻时做包工头,有所积累,祖上传下来的自建房不算,先后在城区买了三套商品房。他一套给了老二崔晓健,一套给了老三崔晓康,还有一套空着的,用于投资,没打算给谁,至今没卖,粗装了下,租了出去,月入两千多。崔晓萍的婚姻名存实亡,带孩子离开婆家后,一直待在娘家,没回去过。家里多了两口人,加之崔晓萍懒散,不光不帮忙打理家务,还日夜颠倒,给李秋香添了不少负担,崔玉强难免数落她几句。崔晓萍十分委屈,大发牢骚,抱怨天大地大,没有她的容身之处,待婆家被数落,回娘家也被数落。什么时候才能有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呀?当着她爸的面,这话她念叨过几次。崔玉强知道她的心思,要么缄口,要么走人,偏不接她的茬,心说真把房子给了她,哪天被卖了都不知道。

崔晓萍打小就不是省油的灯,上小学五年级那会儿才多大?十二三岁吧,就敢跟老师顶嘴,吵完拎起书包回家,再不肯去学校。李秋香跑去学校赔不是,央求老师网开一面,让她继续上学。老师说,不是我不让她上,是她自己不愿上,我问你,她回家是不是偷着乐?还真是。李秋香无言以对,灰溜溜回去了。崔晓萍的学习生涯就此告终,两年后跟一个远房表姐上省城谋活计,工厂流水线、保姆、酒店服务员、服装店营业员,干过不少行当,一律没干长,也吃了不少苦头。一个不谙世事的姑娘,扔进城市的大染缸,自然也沾染了不少恶习,爱混迹酒吧、迪吧等场所,学会了抽烟喝酒打麻将。当年染发还是新潮玩意儿,当她顶着一脑袋明黄色的头发回家过年时,街坊指指点点,说咱们这啥时候出了个外国人。崔晓萍谈过多次恋爱,均有始无终,二十九岁那年,嫁到邻县一个富有“侨乡”之称的小镇。崔晓萍的丈夫面貌周正,家境也不错,妹妹在美国开餐馆,传言赚了不少,在那边买了别墅,奈何他这当哥的烂泥扶不上墙,染上了毒瘾,每隔一年半载都要进回戒毒所,出来一年半载故态复萌,家是他妈,也就是崔晓萍的婆婆当着。儿子这样,儿媳也好不到哪去,无心带娃,成天出去浪,还觊觎闺女从美国寄回来的那点家用,一怒之下,崔晓萍的婆婆把儿子儿媳赶出了家门,不管他们死活。

可以说,落到今天这地步,也有崔晓萍她自己的原因,应该说,大部分是她自己的原因。然而,崔晓萍不从自己身上找原因,固执地认为,她的不幸,是命运不公,是遇人不淑,是别人亏欠她,这里的别人,包括她爸崔玉强。话里话外的意思是,要不是她爸当初急着让她嫁人,她也不会那么草率地把自己嫁出去,没准能遇到一个好人家。崔玉强不这么看,好马配好鞍,山猪吃不了细米糠,以女儿的品性,不会有好男人中意她,有,怕是一段时间后也会嫌弃。为何急着让女儿出嫁?还不是因为女儿已经臭名远播,再不嫁,怕是往后年龄越大越难找到婆家。他再清楚不过,女儿想出去打工,赚钱是一方面,最主要的原因是在家待不住,对野惯了的人来说,家就是牢笼,不出去放放风,睡不着觉。

郑家老三——一个五大三粗的家伙——早早在停车场等候,他从大队人马中一眼找出他妈,大步流星朝他妈迎过去。郑月娥把手上行李递给儿子,同时介绍崔玉强夫妇给他认识,声称出去这几天,多亏了崔叔李姨照顾。郑家老三跟崔玉强握手,说幸会幸会,我代我妈向你们致谢。崔玉强听郑月娥提起过她几个儿子,依稀记得她家老三是当教师的,据说还会写诗,可眼前这家伙哪有当老师的样子?说教体育的倒有几分可能。毕竟见过世面,狐疑归狐疑,崔玉强面上还是不动声色,幸会幸会,你妈言重了。郑月娥跟儿子朝停车点走去,崔玉强夫妇尾随其后。郑月娥边走边对儿子说,崔叔李姨去我们家住一段时间,正好坐我们车回去。郑家老三回头看了一眼,神色有些警惕。郑月娥解释说,你崔叔和李姨是下面县城的,准备周游世界,这几天先休息下,我请他们住我们那儿。郑家老三恍然大悟的样子,噢,那挺好,妈你也可以去。

郑月娥家坐落于省城以南一个集镇的巷子里,距离城区约四十分钟车程,一幢独门独院的三层半楼房,占地不小,就是很陈旧了,水泥外墙脏兮兮的,看上去像长了一块块霉斑。郑月娥住一楼,用她的话说,胖,爬上爬下不方便。二楼租给了一对来自贵州的年轻夫妇。她领着崔玉强两口子上到三楼,L形走廊,正面一间大卧室目测二十多平方米,拐过去,还有一间十来平方米的小卧室,卫生间在短走廊尽头,厨房在长走廊尽头,厨具设备齐全。郑月娥说,别嫌弃,旧是旧了,住着还行,不过被子啥的,要去买一床。李秋香说,很好了,啥都有。郑月娥说,上个租户刚搬走,我没打算再租出去,你们愿意住多久就住多久,住到拆迁那天都行。

到家时间下午四点五十分,郑家老三没有走,交代他妈今晚别做饭,去外面吃,他要给他妈和崔玉强夫妇接风洗尘。崔玉强推辞不去,拗不过郑月娥再三邀请,只好应允。

不多时,郑家老三的媳妇带着闺女回来了。接近饭点,郑家老大和老四也回来了,各自带着媳妇和孩子。一眼看出,郑家老大和老三长相随他妈,骨架宽,膀大腰圆,嗓音粗浑,讲话自带音响效果。老四比较斯文,称得上秀气,按郑月娥接下来的说法,像他爸,他爸生前是小学教师。郑家十一人,加崔玉强夫妇二人,共十三人,浩浩荡荡前往附近的饭馆。

几人开车来的,不饮酒。菜还没上,郑家老三就携妻女以果汁代酒,礼敬他妈和崔玉强夫妇,说祝老妈和崔叔李姨顺利归来。老大和老四不甘落后,依样画葫芦,说着雷同的话。然后轮到四个孙辈打头上阵,一个祝奶奶越活越年轻,一个祝奶奶越活越苗条,一个祝奶奶越活越漂亮,最后一个才五岁,苦想半天,说祝奶奶越活越——生日快乐,逗得郑月娥合不拢嘴。老四问他妈,这次去新马泰感觉怎样?郑月娥说,就那样,没啥特别的,不过泰国的马杀鸡倒是不错,说着跟李秋香对望一眼,兀自纵声大笑。老三说,下次跟崔叔李姨欧洲十五日游吧,我安排。老大不乐意了,就你钱多?老三说,与钱多钱少没关系,我提议的当然我安排咯,我怎么知道你们愿不愿意出。老大说,能花几个钱,我们怎么可能不愿意出,老四你说是吧?老四说,那是当然,不过甭管谁出,要先问妈要不要去。去,干吗不去?老三文绉绉地说,今朝有酒今朝醉,莫使金樽空对月。先歇一段时间吧,郑月娥说,旅游耗钱,也耗体力。也对,老三说,到时如果去,就跟崔叔李姨一起,有个照应。所以呢,郑月娥说,要看你们崔叔李姨,他们去我就去……菜怎么上这么慢,老三,你下去催催。

终归是孩子,没吃几口,下桌玩去了,先是围着餐桌跑过来跑过去,然后跑出包厢又跑进来再跑出去。郑月娥蹙眉,问几个儿媳妇,他们吃饱啦?老四媳妇说,不管他们,我们吃我们的。郑月娥说,不管怎么行,下桌可以,待会儿再想吃,别给他们吃,可不能惯着。

老大问老四,听说你要评副主任医师?老四点点头。老大说,工资加不少吧?老四说,也就那样。老大媳妇说,老三老四都有单位,就你们老大没有。郑月娥叹口气,怪我当初没供老大读下去。老大说,得了吧,妈就是供我读,我也读不下去啊,我不是那块料。老大媳妇哼一声,大老粗。老大打起哈哈,我要不是大老粗,能娶你这个卖鱼妹?老大媳妇说,卖鱼咋啦,也不知道当初谁为了追我,天天跑来我家摊位买鱼。郑月娥说,所以呢,要好好培养小浩,让他好好学习,将来像他两个叔叔,考大学读硕士博士。老大媳妇道,说这个就来气,他像他爸,不是读书那块料,五年级了,乘法口诀还背不下来。郑月娥说,那就请老三媳妇给好好补补,干脆老四也把孩子送去老三家,老三补语文,老三媳妇补数学,你们得意思意思,不能让他们白补。老三媳妇连忙道,一家人哪能收钱呀,不过呢,上面规定老师不能给学生补习。老大媳妇说,自家侄子侄女也不能补?老三媳妇说,就怕到时候说不清楚,教育局那班家伙正愁抓不到典型呢。老大道,说不清楚让老四说,老四不是认识你们教育局局长?老四干笑两声,认识,不熟,人家只是找我给他孙子看过病。

吃得差不多了,兄弟几个抢着去埋单。郑月娥剔着牙,老神在在地说,这次老三组的局,就让老三埋单吧,下次轮老大老四埋单。像领了圣旨,老三屁颠屁颠下楼去结账,回来道,还真别说,我们郊区的饭馆就是实在,这么多菜,一千不到。

街灯渗进来一爿光,水一样汪在天花板上,像帧影幕。李秋香毫无睡意,直挺挺躺着,眼睁睁往那地方看,仿佛观看一部电影。瞧瞧她家几个,想想咱家几个,李秋香唉声叹气,伤心哪。黑暗中冷哼一声,崔玉强道,你不觉得他们这样子很虚伪吗?一家子亲亲的搞得像款待贵客,要不是惦记拆迁款,他们会这样?你别不服气,咱们家几个不也惦记你那点钱,怎么不见他们对你这样?演都懒得演哩,李秋香说,老话讲得对,父母疼子女是真的疼,子女疼父母是假的疼。真也好,假也好,能疼就行。你当郑月娥不懂?

4

“塞纳河,伴随流淌的河水,追忆浪漫法国的过去,见证时尚法国的现在。今天去的是巴黎圣母院,巴黎最古老的天主教堂。巴黎不愧是世界帝国首都,创造辉煌文明的古城。”“半天参观世界最宏伟的天主教堂——圣彼得大教堂,半天游览‘条条大道通罗马’的古罗马广场……”

崔玉强每天都要往微信朋友圈发布一些图片,辅以相应文案,一概是网络下载的,杜撰成他在国外的见闻。他颇费周章地捣鼓这些,是不想公然跟儿女们撕破脸面。儿女老大不小了,靠威慑镇不住,否则在家时大可以拍桌子,将他们扫地出门。他试图通过这次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分离,让孩子们明白,父母不会长生不老,不可能永远陪着他们,他们需要独立自主,更需要珍惜父母还在的时光,而不是吃父母的用父母的,还不把父母当回事。

老三发来微信,问崔玉强今天是不是到荷兰了,千万注意安全。老三发微信的时间是昨夜十一点,按荷兰时间算,应该是昨天下午五点左右,眼下是北京时间早上五点十五分,往后退六个钟头,崔玉强觉得这个时间点醒着没太大问题,便回复:知道了。一个小时后,老三的微信叮咚而至,说他准备接一项工程,问崔玉强要不要也投点。老三有事相求,崔玉强一点也不意外,这小子嘴甜,常给他送糖衣炮弹,他可没那么容易被拿下,态度坚定地拒绝,不投了,没那么多钱,还要留点棺材本给我和你妈养老。

三个孩子中,最让崔玉强恼火的是老大,若说操心,非老三莫属。老三崔晓康小他哥两岁,比他哥高,也比他哥帅,不过论学习,差了他哥十万八千里,也远没有他哥低调。老三勉强上完初中,无心再读,去学厨艺,抱怨受排挤,不学了,转而学修手机。那些年,手机刚普及,更新换代没那么快,修手机这行,赶上好时候,崔晓康攒下些钱,就开始膨胀,学人家去赌钱,一掷千金,输得精光,还欠下高利贷。为了搞钱,他跑去盗窃车辆,这是能干的吗?毫无意外被抓了,吃了六七年牢饭,前些年刚放出来。老三坐过牢,不好找对象,崔玉强为他在县城买了套精装房,还给他买了辆近三十万的轿车,又帮他物色了个二婚女子当媳妇。舍老本为儿子买房买车讨媳妇,不是崔玉强钱多,是他想让老三有个安稳的家,三四十岁的人,也该挑起责任了,有了责任,就不会那么任性。好在,出狱后的这些年,崔晓康有所长进,起初给他爸打下手,渐渐上了道,接了他爸的班,忙得挺像那么回事。

长进是长进,崔晓康爱出风头的毛病,那是狐狸的尾巴——藏不住。去年腊月,他就表示要换车,把他爸给他买的那辆别克君威换成丰田霸道。崔玉强不赞成,还没攒下几个钱呢,这么快尾巴又飘啦?他哥老二也劝:丰田霸道,得七八十万吧,有那钱,存银行,每年两万利息,不香吗?崔晓康蛮听他哥的话,打消换车构想,也幸亏没换,不然面临的资金缺口只会更大。工程这行,投入大,回笼慢,缺资金可以理解,但崔玉强就是放不下心,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对老三的话,也习惯用笊篱捞一捞,听一半丢一半。

郑月娥头天就说想包饺子,约李秋香一起,崔玉强还没起床,她们就去了农贸市场。崔玉强起床,上街吃了碗锅边,回到住处,路过一楼,两个女人已经和好了馅。见老伴进来,李秋香说,老二昨晚给我发了信息。崔玉强心里一紧,说了啥?李秋香说,他问咱们今天到哪了。崔玉强问,你跟他说到哪了?荷兰呀,李秋香说,你跟我讲了嘛,我记着呢。今天到哪明天到哪,崔玉强都要跟老伴事先统一口径,以防露馅。崔玉强问,还说啥啦?没了,李秋香说,就是让咱们注意安全。

听听,郑月娥包好一个饺子放箅子上,鉴宝一般细细打量,你的孩子还是蛮孝顺的嘛,没有你们说得那么差,是人,就没有十全十美的,我们当父母的,要学会看到孩子的好。

崔玉强说,好什么,嘴甜心不甜,掏空我上百万不说,他妈当年还差点被他拖累死。

崔晓康被带走是在一个仲夏夜。眼见刑警要带走儿子,李秋香拖着儿子的胳膊不让走,我崽犯啥事!不准把他带走!刑警说,啥事?你儿子在外面盗窃,还啥事!说话间,将崔晓康的手反剪过来,铐上手铐,一人一边,押着要下楼。李秋香拖住儿子,你没去偷东西是不是?你没去偷东西是不是?你快跟领导说你没去偷东西呀!崔晓康回头看了眼他妈,嘴唇翕动,给人感觉有话要说,实际情况是什么也没说。刑警一根一根掰开李秋香箍住老三胳膊的手指。李秋香顺势将自己掷到地上环住老三的腿。刑警恼火,要这样,连你也抓进去!李秋香坐地上撒泼,呜呜作声,试图用女人最拿手的武器——一哭二闹三上吊,博得刑警同情。怎么可能呢?

老三坐牢那几年,李秋香没有一天是开心的,常捧着老三的来信看,翻来覆去地看,没完没了地流泪,逢年过节,流泪更是保留节目,那么枯瘦如柴的一个人,搞不懂哪里来的那么多眼泪。她爱钻牛角尖,担心儿子在牢里受欺负,担心儿子在牢里挨饿,越想越担心,越担心越想,扼制不住,胸口一揪一揪地疼,从内里生长起来的疼,把胸口捶得砰砰响也止不住的疼。所以,老三坐了几年牢,也等于李秋香坐了几年牢,心牢。那几年,李秋香老得特别快,头发白了,背驼了,还健忘,前脚倒了开水,后脚忘了喝,开了煤气,转身忘了,锅被烧开了底。

天可怜见!不想崔家还有这么一段往事,郑月娥唏嘘不已,说都是当娘的,理解,要遭遇这种事,她十有八九也一样。

郑月娥停下手中活儿,说她家老三郑星十二岁那年,去河边钓鱼,不知怎么地,滑进了水里。一同钓鱼的小伙伴怎么也够不着,眼睁睁看着老三被水淹没,只好跑回镇里搬救兵。当时郑月娥在地里干农活,听说儿子落水,腿都软了,哭天喊地往河方向跑。事发地,已经有乡邻下水打捞,没捞到人。郑月娥预感老三凶多吉少,跪岸边撕心裂肺地哭,哭一声磕一下头,磕一下头哭一声。脑袋磕破了皮,沙砾嵌进肉里,郑月娥也意识不到疼,一味祈求上天保佑老三能活,她愿意拿她的命换。老天眷顾,乡邻在河下游一丛水草间找到了她家老三,捞起来扛上肩一圈一圈地跑,跑了不知道多少圈,老三吐出几口浊水,醒了过来。

还有我家老四,郑月娥竹筒倒豆子——那日老四坐班,诊室来了对母子,孩子高烧不退,老四一番检查,给他开了两天退烧药,却不想,那孩子当晚死了,原因不明,其家人认定老四开错了药,杀到医院,要老四偿命。上面出了尸检报告,证明那孩子患有先天性心脏病,致死原因为心脏病突发,并非老四的责任。那家人不吃这套,瞅老四好欺负,三天两头跑去老四家闹,索赔三十万,乌泱泱一群人,黑社会阵仗,吓得老四一家门不敢出。郑月娥不顾劝阻,跑去城里老四家,待那家人过来,拿菜刀架脖根上,说你们孩子没了,心情我可以理解,但不是我儿子的责任,没道理这样子闹,我把话撂这,钱没有,命有一条,要就拿去。那家人当郑月娥只是吓唬他们,没当回事,岂料郑月娥居然真划破了颈子,血珠沿刀刃滚落下来,被吓到了。郑月娥说,我一个肝癌晚期的老太婆,我不怕死,我知道你们家在哪,再敢来闹事,我就去你们家,死我也要死在你们家门口。见郑月娥动真格的,那家人骂骂咧咧走了,扬言不会善罢甘休,却没了下文,想来也知道不占理。

回顾这些,郑月娥依然激动,哽噎,仿佛这些事就发生在昨天。她抻长脖颈,扒开褶子,展示伤痕给李秋香看,瞧见没,疤痕还在哩。

不明显,仔细瞧,还真有,一道略带弧度的伤痕,细若发丝,半拃长。纵如此,李秋香也看得惊心,递过去一张纸巾,当父母的,为了孩子,连命都舍得。

也只是吓唬吓唬他们,郑月娥接过纸巾拭眼眶,我下手有分寸,知道自己死不了。

饺子是他们今天的午餐。郑月娥哧溜吸溜,一口气干掉两碗。再好吃,崔玉强两口子也就一人一碗的量,不能再多了。他们羡慕郑月娥胃口好。郑月娥舔舔嘴皮,说这已经是控制后的了。她年轻时不胖,腰是腰,臀是臀,身上肥膘是孩子成家后堆积起来的。那些年,她心里空虚,又闲得慌,就拼命吃,好似要把过去少吃的补回来——过去的几十年里,为了孩子,她确实有好吃的都舍不得吃。

减肥这件事,一度是郑月娥生活的重心,奈何体内的脂肪与她难舍难分,几番较量,她败下阵来,退而求其次,保持现有体重就好。她热衷于两件事:一是推拿,二是跳广场舞。她总结出来一套养生法则:人的死亡有两种,一种是堵死,诸如肿瘤、高血压和尿毒症,另一种是漏死,比如血崩一类的疾病,胖子大抵属于前一种,所以要尽可能少进多出。少进就是少吃少喝,多出就是多排汗多排气多排屎多排尿。排气排屎排尿见不得光,只能私底下进行,排汗可以光明正大去运动,有什么比跳广场舞更适合她们这个年龄段女性的运动呢?

你可别瞧不起广场舞,郑月娥对李秋香说,我们那群人里还有退休教授呢,北大毕业的。

镇子不大,一条横街,一条竖街,交界处有个小广场,是周边广场舞爱好者的根据地,华灯初上,老太太们花枝招展地朝那儿蜂拥。郑月娥约李秋香去。李秋香去了,也摩拳擦掌做好跳的准备,就是不敢上场,好不容易上去了,又放不开手脚。郑月娥说你怕啥,跟着音乐动就是,没人笑话你,不动别人才笑话你,来,跟我跳:双手叉腰,前两步,后两步;双手打圈,左一步,右一步;双手撑天,左下腰,右下腰……李秋香咬咬牙,跟着《最炫民族风》动,好似机器人上线。郑月娥却夸李秋香跳得好,不像当初的她,学了好几天,还是狗刨式。李秋香大受鼓舞,渐渐放开,越跳越起劲,节拍踩得一下一个准。春夏之交,气候宜人,躺需覆被,动辄出汗,跳上片刻,李秋香把陈年老汗都排出来了,仿佛化掉顽固积食,很是畅快。

秋香,秋香,好了没?身穿特大号桃红色练功服、手执绒布花扇,郑月娥又戳在院子中央举头朝三楼喊,到时间啦,该出发啦!

半个月下来,李秋香没再嚷嚷头晕,上下楼也不必半道扶墙歇脚。崔玉强看在眼里,坚定了继续在这里住下去的想法。老伴这辈子不容易,自嫁给他那天起,没享过一天福。早年家里条件差,她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他干工程那几年,她去工地做大锅饭,还要帮忙监工,毫不夸张地说,他们家能有今天,一半是李秋香的功劳。条件改善了,李秋香也没往自己身上花,吃孩子剩下的,用孩子淘汰的,就连底裤,也是穿崔晓萍不要的。别人家的婆娘,打麻将,跳广场舞,还赶起时髦,结伴去唱KTV,唱完吃烤鱼,李秋香啥也不会,没有朋友,没有社交,遑论娱乐。崔玉强动员过她,让她对自己好点,她没舍得,称省吃俭用了大半辈子,习惯了,要她把钱花在这些可有可无的事上面,跟剐她的肉差不多。一个省惯了的人,花钱的确存在心理障碍。这么想着,崔玉强越发恨起几个子女来,心说自己在家里那一带也算是个人物,生的孩子怎么就这么不争气呢?

5

郑月娥的作息,规律极了,起床、睡觉、吃饭、喝水、服药、如厕,均卡在点上,精确到分钟。不止郑月娥,其他老人多半也这样,日益衰老的身体,娇气得不得了,需要保持生物钟的持续稳定,才能形成对时间的条件反射,过了那个点,可能就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拉不出屎了,这是粗俗又无法回避的生理困扰。退一步说,作息规律的前提,是你具备自理能力,且最好一个人生活,能够自行决定睡觉、起床、吃饭、喝水、服药、如厕的时间,不受外界干扰。故而,对眼下的生活,郑月娥是满意的,甚至说是得意的,既自由自在,又能享受天伦之乐,孩子回来的那么一两天,生活节奏固然会被打乱,但他们走后,又能很快回归常态。

郑月娥这晚就没有像往常那样现身小广场,原因是身体乏累,症状下午就有了,头重脚轻,没完没了地放屁,晚饭也没吃,一瓶藿香正气水入腹,早早睡下了。李秋香饭后下楼叫她出门,方知她身体抱恙,问吃过药没有。郑月娥说吃过了。听说郑月娥没吃晚饭,李秋香问想吃什么,她去做,郑月娥说没胃口。

浮浮沉沉一夜,郑月娥病情没刹住,反而更加严重,高烧,咳,感觉胸腔里塞了异物,喉咙里卡了刀片,吃了李秋香代为买来的连花清瘟也没能压下去。李秋香要给她煮清汤线面,郑月娥还是说吃不下。李秋香问,要不叫孩子回来吧?郑月娥摇头,都有的忙,回来也不顶事,八成感冒,我一感冒就这样,躺两天就好了。

李秋香惦记郑月娥,过了一夜,起早去看她,问今天好些了没。郑月娥双目紧闭,喉咙里发出艰涩的声音,太难受啦,感觉……快死啦,下……不去床……一坐起来……天花板就往下翻,怎么感觉……不是感冒呀?李秋香说,打电话通知孩子回来吧。郑月娥这次没再反对。

郑家三兄弟前后脚赶回来了,统一意见后,连扶带抬送妈妈去了老二为之服务的医院。初步诊断,郑月娥肺部有炎症,需即刻入院治疗。陪护老妈,三个大男人多有不便,一番合计,敲定让媳妇来,三个妯娌,一人轮流一天。此方案在老三媳妇这生了枝节:孩子在家也需要人照看呀,快中考了也不好请假。她在电话那头出主意,要不叫老二回来吧,当我雇她,按天算工资,每天两百,三百也行。老三觉得媳妇讲这种话太自私了,我们有孩子,她没有?老三媳妇说,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医疗费不用她出,还给她钱,过分吗?老四认为嫂子讲得有道理,说干脆让姐全权负责得了,我和老大也给她算工资,省得一家子跑来跑去。老大表示无异议,跟老二通话。老二是家庭全职主妇,闻言老妈生病,二话不说,直奔医院。

这还没过两天,三兄弟就接到老二急电,说妈昏迷了,进了抢救室。三兄弟连夜赶到医院时,郑月娥还在抢救中。老四不敢进去打扰,询问老二,妈昏迷前什么表现?老二说,吃了碗稀饭,过了大概半小时,妈说胸口堵,心跳得厉害,上不来气,没一会儿就冒冷汗……抢救室的门被打开,护士推着病床出来,行色匆匆,病床后跟着同样行色匆匆的急诊科医生。老二尾随过去了解情况,才知他妈是重度肺炎并发急性心肌炎,导致心源性休克,眼下要送去ICU,上人工心肺机,能否恢复肌体自主功能,目前还是未知数。同为医生,老四清楚,同僚还有半句话没对他说:如果恢复不了,只能准备后事。

好在郑月娥醒过来了,生命体征平稳,转入普通病房,一家子围拢床前嘘寒问暖。老大媳妇不失时机地说,佛祖保佑,可把我们担心的。折腾了数日,郑月娥面色苍白,人瘦了一圈,连带着颧骨上的老年斑似乎大了一圈。她病恹恹地说,我也怕自己醒不过来哩,一只脚都踩进鬼门关了,人家阎王爷又把我轰出来。老大媳妇说,他想收,咱也得把您拉回来,您可是咱家的主心骨哩,您住KTV那几天……一病房的人扑哧笑起来,笑声里裹挟“没文化真可怕”的鄙夷。老大呵斥媳妇,啥KTV,是ICU,不懂别乱讲。老大媳妇错得理直气壮,不都一样,横竖烧钱的地方,妈,我跟您讲,医生都不敢说您啥时候醒呢,您躺里头,一天上万,我跟老大合计了,管它几万,都得治,砸锅卖铁也得治,把房子卖掉也得治。郑月娥着了她的道,乱讲,卖掉房子,你们住哪?老大媳妇说,我是说老房子,老三老四那份,我不敢打保票,至少分给我们的那一层半,会拿出来给您治。郑月娥什么人,纵然精神欠佳,这会儿也听出这个卖鱼出身的儿媳妇打的啥主意,登时拉下脸。病房内一时间静默下来,气氛变得有些诡异。老三媳妇瞟了眼丈夫——那名优秀的初中语文教师兼业余诗人,转而质问大嫂,不是一人一层吗,哪里来的一层半?老大媳妇说,当初我们分三楼,热,妈把上面半层也给我们了,妈,您说是不是?郑月娥面色铁青,没说是,也没说不是。老三媳妇冷哼一声,照你这样算,老四住一楼,那院子是不是也归老四?老四你说是不是?

上午十时许,窗外榕树上的鸟雀唧唧啾啾叫得欢快,老四没有回应,目光转向窗口,视线却被老二的背影挡住了。老二正背对一家人在窗前站着,仿佛屋内的对话与她毫不相干。老大媳妇使劲瞪她男人一眼,一副恨铁不成钢的神色,一层也好,一层半也好,都是兄弟姐妹,也不是要分得这么清,我就是觉得嘛,你老三老四都有单位,天一亮就有钱掉下来,不像你们老大,卖一分力气挣一分钱,挣了这回没下回,这几年经济不景气,装修房子的越来越少,这日子也越来越不好过了。看了眼婆婆,她继续说,假如妈当初也让你们老大读下去,没准他也能像老三老四这样,有个正儿八经的工作。话又说回来,要那样,他就没那么早出来工作,也就没钱供老三老四上大学……老三媳妇不再辩驳,苦于找不到更有力的说辞,类似的话她也听丈夫讲过,说要不是老大,他妈一个妇道人家,断没有能力供他上大学。郑月娥闭目不语,貌似倦怠到睡着了。瞧了眼他妈,老大拿出兄长的架势,出声制止还有话要讲的媳妇,这事以后再说,别吵妈休息。

上岁数的,身体都在走下坡路,患一场大病,就是往下翻一个跟斗。郑月娥出院,回到老宅,明显感觉体质不如前,别说跳广场舞,蹲下去,半晌起不来,这种情况,身边少不得人,老二跟回来继续照料。当着众子女的面,郑月娥说起了这次住院的医疗费。刨开医保报销,去掉零头,搭进去一万五千元,都是老大掏的钱,她让几个子女平摊。老三老四没意见,说一人五千,他们转大哥微信。郑月娥说,不对,是一人三千七百五十元,老二也要负担。老大有些吃惊,我看老二就算了。郑月娥说,老二是我女儿,一是一,二是二,该负担的也要负担。兄弟仨觉得这样不妥,但既是老佛爷的懿旨,也不好妄加非议。老二抬起头,直视她妈,目光伸出傲骨,妈说得对,三千七百五就三千七百五,我现在就转哥微信。

待儿子儿媳回城,郑月娥从屋里拿出五千元,递给老二。老二瞬间明白了,嘴上还是说,妈,这是做啥?郑月娥说,给你就拿着。老二哽咽地说,我有钱。郑月娥说,有钱也不能让你出。老二还是推脱不要。郑月娥不由分说往她手里塞。老二泪水溢出眼眶。

李秋香下楼看望郑月娥,将一袋苹果一袋山竹放桌面上,说,你住院,也没去看你,真叫人担心的。崔玉强补充说,是我没让,你住院,她一担心,又犯头晕了。郑月娥说,没去就对了,你又不是医生,去了也不管用,医院那种地方,晦气……你说你,楼上楼下的,买水果做啥?郑家老二端茶进来,呈给崔玉强夫妇,没离开,倚着门框听她们聊。你家老二吧?李秋香打量郑家老二,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她。嗯,郑月娥说,这段日子,多亏了她,吃喝拉撒,都靠她伺候。还是闺女好,李秋香联想到自家崔晓萍,闺女是爹妈贴心小棉袄哩。那也要看谁家的闺女,崔玉强自嘲道,有些闺女像棉袄,有些闺女像狗皮膏药!李秋香斥责他,忘了你动手术那会儿谁照顾的你?郑月娥打趣,狗皮膏药更好咯,哪里痛往哪里贴。

李秋香指的是六七年前,崔玉强阑尾炎发作,去市区医院接受切除手术。彼时,老三还在牢里,老二去外地培训回不来,老伴又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崔玉强找不到人来照顾自己。多亏了老大崔晓萍,那几天,不光来医院忙前忙后,还每天从家里做了饭菜送过来,她婆家离医院不远。这事崔玉强念叨了蛮久,刚出院那阵子还多次做老二思想工作,说孩子就是要多生一两个,最好生个女儿,日后有个头疼脑热的,也有人照料。他还一时冲动对老二许诺,假如再生一个,男孩奖励一套房,女孩奖励五十万元。幸亏老二没听他的话,崔玉强“多子多福”的观念很快被自己推翻:要不要多生,取决于父母的承受力,孩子带给你快乐的同时必然也会给你带来焦虑和痛苦,如果承受不了那些焦虑和痛苦,那大可不必去追求那个快乐。

卧床大半月,郑月娥头发蓬乱,像胖版梅超风,老二就想给她妈修一修,她理发的手艺还在。拿一件旧套头衫当围脖,工具是家里的剪刀和梳子,就在院子里摆开阵仗。老二翘着兰花指,剪刀一张一合,咔嚓咔嚓,如蝶振翅,郑月娥花白相间的头发,雪花般落一地。三楼,李秋香正在晒被子,往下瞧见此情景,问候道,哎哟,理发哟?是哩,郑月娥招呼她,嘴动头不动,下来攀讲呗。

剪完,左手一面镜子在后,右手一面镜子在前,郑月娥左照右照,问李秋香好不好看。李秋香说,不比理发店的差。郑月娥没照够,对着镜子说,那是,我家老二可是专业理发师出身,还开过理发店呢。抖落套头衫上的发碴,郑家老二问,姨要不要也修一修?李秋香跃跃欲试,嘴上却客气,太麻烦了。郑月娥说,有啥麻烦的,趁家什都拿出来了,让老二也给你剪剪呗。李秋香又谦让一番,扭扭捏捏坐了上去。

听李秋香说有头晕的毛病,修完头发,郑家老二捎带着给她做头部按摩,郑家老二一番操作下来,李秋香神清气爽,嘴里呀呀个不停,说看东西都清晰了。真这么管用,往后呀,让我家老二多给你按按!郑月娥很是自得,李秋香对她家老二手艺的赞赏,就是对她家老二的赞赏,当然也是对她这个当妈的赞赏,她因此获得了某种成就感。

6

崔晓康再次发来微信,问他爸要不要投点,称那项目稳赚不赔。崔玉强裹挟怒气的手指,往手机屏幕一顿猛戳:我买三套房,少说花了三百万元,你进去,外头欠了一屁股债,也是我还的,大概五十万元,你办假释的罚没款,二三十万元,你买车子讨媳妇,五六十万元,你算算,你花了我多少?我还能剩多少?你当我是李嘉诚还是马云?都说到这份上了,崔晓康还不死心,回话过来,不是叫你给我钱,是让你投资,你要不放心,借我也行,我会还的,按两分利算给你。崔玉强没给他商量的余地,真没钱了,即使有钱,也不多了,只够我跟你妈生活费,还有,这年头,没有稳赚不赔的生意,亏了别找我擦屁股。

狠狠掐掉电话,将手机往床上一丢,崔玉强气得胸脯一起一伏,不明白几个子女怎么老惦记他那点钱。混账东西!他咬牙切齿,早知道不保他出来了,让他在里面多待几年。发这么大火作甚?老三坐牢这件事,是李秋香的逆鳞,她的伤口,她的噩梦,触碰不得,何况崔玉强这么讲,无异于对着她伤口撒盐,岂止撒盐,简直是对着她的伤口擂打。能帮就帮,帮不了就不要帮,嘴巴怎么这么毒?老三现在也就是想多挣些,把你花在他身上的还给你,你怎么不站在他的角度想想?此话倒也不假,老三确实对他妈念叨过,说好好干几年,把那几年搭进去的钱挣回来还给他爸。慈母败儿,崔玉强气呼呼地说,都是被你惯的!干吗不说上梁不正下梁歪?李秋香不甘示弱,早些年你干吗去了?

李秋香对郑月娥说她打算过两天回去。郑月娥问她为啥不多待一段时间。李秋香说你生病那些天,看你的几个孩子围着你转,我就有点想家了。我算是明白了,她一副豁然开悟的表情,到底是自家孩子,哪天咱有个三长两短,再不济,也能陪在身边。好吧,郑月娥看上去十分伤感,明天上午有空不?陪我去一趟区公证处吧。李秋香问,去公证处干啥?郑月娥说,还不是迁拆款的事,我怕哪天我突然走了,来不及安排,思来想去,还是搞份遗嘱比较稳妥。

往返城区的公交车每天三班,上午下午晚上各一班,郑月娥与李秋香一早来到区公证处。郑月娥识几个大字,但要正儿八经写一份遗嘱,绝无可能,遂找公证窗口边上的代书服务。她奉上身份证、土地证和房产证,对代书人说,我这幢楼要拆迁,我打算把拆迁款平均分成三份,留给我三个儿子。

李秋香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看郑月娥,仿佛要拿目光把她刮下一层皮来。她为郑月娥的绝情震惊,更为她家老二感到不值,那么孝顺的一个孩子,过得好也就罢了,眼下这种情况,当妈的怎么就不能拉一把,给她四分之一,哪怕,八分之一也行呀。莫不是病过一回把脑袋烧糊涂了?正打算提醒郑月娥一下,李秋香又暗中制止自己,这么要紧的事,她郑月娥这么精明的人怎么可能犯糊涂?再说这是人家的家事,她这个外人,哪来的权利指手画脚?李秋香正后悔陪郑月娥跑这一趟,直至听见郑月娥对文书说:“要是我姑娘离婚了,那就把拆迁款分成四份,我三个儿子一个姑娘,一人一份。”

李秋香暗自吁口气,心说错怪郑月娥了。嫁出去的女儿该不该分家产?这个问题她跟郑月娥讨论过,先不说法律怎么规定,她们一致认为可以不分。要不怎么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呢?郑月娥说,一个姑娘三个贼,姑娘嫁出去就是别人家的了,我们给她们分家产就是给别人家分家产。她以自己为例,说她爹过世时也留了笔钱,一样没她和她妹的份,尽数给了她哥一家。不过,郑月娥说,我们也不是那么自私的人,我们不分家产给女儿,娘家的事女儿当然也可以不管,所以老二照顾我,我必须给她算工资。李秋香赞成郑月娥这种说法,就是感觉一毛不拔有些说不过去,家底薄就算了,毕竟有那么大笔拆迁款,可以不分,那就是说也可以分咯,大不了少分点。

代书人埋头记录郑月娥的话,抬头说,这里面有个时间节点需要明确。你的意思是,拿到拆迁款那天,如果你女儿没有离婚,那她就没有继承拆迁款的权利,如果已经离了婚,就有资格分到四分之一,是这意思吧?

这跟不分啥区别?李秋香当即反应过来,又不知道啥时候拿到拆迁款,郑家老二总不至于为了分到拆迁款,提前去办离婚吧?

郑月娥说,差不多是这个意思,不过你还得加一句话。

李秋香好奇郑月娥又要搞啥名堂。

郑月娥说,如果我三个儿子拿到拆迁款后,我姑娘离了婚,他们三兄弟必须各匀出三分之一给我姑娘,就是这么个意思,你看看怎么写。

李秋香心落到肚子里,还得是郑月娥,就该这样安排,既避免家产流落到姑爷家,也能给自家姑娘留一条后路。

代书人打印好遗嘱,呈郑月娥过目。郑月娥不懂,让李秋香代为看看。李秋香翻了翻,也不敢打保票没问题,说早知道叫上我老伴,他上过高中。代书人说无妨,我不认识你们,无冤无仇的,犯不着诓骗你们,一律按你们意思写的,我一个字一个字念给你们听,有问题可以改。听下来,郑月娥和李秋香确认没问题了,挪到公证窗口办公证。

回程途中,郑月娥说,知道我为啥这么安排了吧?李秋香说,理解。郑月娥说,我姑爷不是好坯子,我家傻丫头又顺着他,我要是把拆迁款留给丫头,十有八九落到那混球身上去。

四个孩子的出路,都是郑月娥做的主,她安排老大学水电安装,安排老二学理发,让老三报考师范学校,让老四报考医学院,四个孩子也听话,一步步按她规划的走。男的学手艺不足为奇,她们那地方人多地少,没考上学的小伙子一律被家里打发去学手艺,但姑娘家没考上学的,大多到了年纪嫁人,顶多去工厂站流水线,去当服务员或营业员,要么就给人家当保姆,学手艺就比较稀罕了。有别于其他当妈的,郑月娥认为,男也好,女也罢,都得掌握一门手艺,家有万石米,赶不上烂手艺,世道怎么变,有手艺就不愁出路。事实证明,她是英明的。老大辛苦是辛苦,但细水长流,一年到头都有进账;老二出嫁前在城区一家理发店上班,是店内唯一的女性理发师,因为技术过硬,名声在外,几年下来,攒了不少,连嫁妆都没让她妈掏钱;老三毕业后分配到中学当教书匠;老四大学毕业后继续攻读研究生,然后考进省二人民医院。那个年代,一个寡妇,能把子女培养到这份上,很不容易了,四邻八乡都竖拇指夸她好手段。

遗憾的是,老二的终身大事,脱离了郑月娥的掌控。老二在理发店上班的第二年认识了现在的丈夫,彼时那小子还是个只会洗头发的学徒。郑月娥一开始就反对他们来往,那小子长得是周正,细皮嫩肉的,但两腮无肉,以她的经验,这种面相的人,不靠谱不说,还心狠手辣,况且他们家条件不好。都说女往上嫁,男往下娶,她们家好歹在城乡接合部,不久的将来很有可能并入城区,那小子的家却在一个连手机信号都搜不到的山沟沟,女儿嫁去他们家,等于下嫁。人品和家境,郑月娥两样都不看好,偏偏老二不知被灌了啥迷魂汤,非那小子不嫁。老二看似温顺,骨子里却死倔,认准的事,九头牛拉不回来,郑月娥只好由她去,甩下狠话,将来若受了委屈,别指望娘家帮你。如郑月娥所料,老二过得不如意,怀孕后,辞了工作,她男人美其名曰在外打拼,却不见往家里寄钱。孩子长到五六岁,迫于生计,老二去镇上开理发店,孩子送去镇上幼儿园,这头开店,那头照顾孩子,操劳过度,落下一身病,不能久站,店也盘了出去,所幸,她公婆还算厚道,靠种菜养鸭,支撑一家开销,日子可想有多紧巴。说不管哪能真不管呢,郑月娥心疼老二,老二回娘家,每次拎多少东西回来,她也回多少礼让她带走,只多不少。她出院后让老二跟回来照料,勒令三个兄弟给她付工资,也是出于这方面考虑。

不容易,李秋香喟叹,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压了压挎包里盖了公证处章的遗嘱,郑月娥说,还有件事要拜托你。李秋香问,啥事?郑月娥说,拆迁款下来那天,要是我还活着,这遗嘱有没有都一样,你想过没,要是我提前走了,这遗嘱,谁交给我三个儿子?李秋香说,这我倒是没想过。所以,郑月娥说,我的想法是,把遗嘱复印三份,交给他们。没错,李秋香说,好让他们知道这事。郑月娥说,但不能被我家老二知道。为啥?李秋香不明所以。郑月娥说,要是我家老二知道了,提前跟她男人离婚,或者搞假离婚,咋办?你家老二不是那样的人吧?对郑家老二,李秋香颇有好感,这姑娘话少、面善、朴素、手脚勤快,人也温柔,就是有点寡欢,瞧了心疼。有些人就是这样,用不着过多接触,一看就知道是好人,一看就让人心疼。她没那个心,郑月娥说,难保我家姑爷不会使坏。你说的不是没有道理,李秋香说,那就别让你家老二看到不就行了?郑月娥反问道,不看到,万一她真离了,咋从兄弟手里拿钱?不是有遗嘱吗?李秋香纳闷了,上面写得清清楚楚,还盖着公证处的章呢,你三个儿子还能赖账不成?郑月娥说,我不给老二,老二咋知道有这份遗嘱?李秋香说,你三个儿子手里不都有吗?郑月娥说,万一他们不让老二看到呢?等等,李秋香说,我都被你绕晕了,让我好好琢磨琢磨。捋了捋,李秋香总算捋出个所以然来,不会这样吧?郑月娥说,还是那句话,我们生的不是观世音菩萨。李秋香问,那咋办?郑月娥说,这就是我要你帮的。李秋香纳闷了,我怎么个帮法?

郑月娥的意思是让李秋香跟她家老二保持联系,一旦听说她家老二离婚了,就让她家老二去找她。她郑月娥会把遗嘱复印一份存放在李秋香那里,到时李秋香再把遗嘱给她家老二。

这样不好吧?李秋香面露难色,我觉得这种事你最好还是找亲戚帮忙。亲戚更不靠谱,郑月娥道,你能保证我那些亲戚,是偏袒我儿子,还是偏袒我姑娘?这事还非得不沾亲不沾故的办不可,我也不会让你白忙活,我写张字据给你,当保管遗嘱的费用,到时找我家老二要。跟这没关系,李秋香说,主要是我没碰到过这种事,怕耽误了。我信得过你,郑月娥道,不瞒你说,这么急着安排,是因为我怕我突然走了,来不及交代。呸呸呸,李秋香回头,今天咋尽说这些不吉利的话?咱们的日子还长着呢。郑月娥说,我胃癌。李秋香一哆嗦,啥?车厢挤满乘客,有些嘈杂,她没听清,更恰当地说,是不敢相信。胃癌,晚期,转移了,郑月娥贴近李秋香耳朵说,他们瞒不住我。咋会这样?李秋香脊背发凉。这次住院查出来的,郑月娥说,孩子们瞒着我,我啥都知道。好好治……拍打郑月娥手背,李秋香眼圈泛红。没啥的,郑月娥坦然一笑,人老了,要么癌症,要么中风,总有一天要走的,不走就成精了。我这条命,我家老三落水那年就该还给阎王爷的,老天保佑,让我多活了几十年,让我看到他们成家立业,走前还能把事情安顿好,知足了。我琢磨,认识妹子你,兴许也是天意,老天派你来帮我的。李秋香不忍再拒绝,我回去问问我家老伴吧……可不可以让他知道?郑月娥说,不传出去就行。

将遗嘱浏览了不下两遍,崔玉强夸赞道,郑月娥这女人委实不简单哩,换我都不会考虑得这么周全。李秋香说,问题是咱们该不该帮她这个忙?崔玉强略一沉吟,也就是怕误事,万一哪天咱们跟她家老二断了联系咋办?比方说,她家老二离婚时,我们两口子都不在了呢?李秋香说,月娥妹子说了,那就是她家老二的命,不怪咱们,尽力就好。崔玉强说,不帮又说不过去,毕竟她……李秋香说,我也这么觉得。思忖一番,崔玉强提了个设想,咱们家情况跟她家差不多,不如学学她,也搞份遗嘱去公证,然后复印一份寄放在她家老二那里,这样,咱们帮了她,她也帮了咱们,谁也不欠谁。李秋香一拍脑壳,我咋没想到!

7

距离出来那天,已经过去两个月,对李秋香而言,恍若隔世,眼下是即将轮回——公共汽车正穿行于一段幽深得仿佛没有尽头的隧道,好似轮回前的时空穿越。

这么久没回去,也不知道家里乱成啥样了,李秋香显得忧心忡忡。崔玉强说,没准收拾得更干净。也只是随口这么一说,他才不信他们会脱胎换骨,他们良心能有所发现就已经是天恩浩荡。李秋香说,八成都是去街上吃。崔玉强说,有钱去月球吃都行,你能管他们一辈子?李秋香说,管不了他们一辈子,我还能一辈子不回家?那就回家再管。崔玉强本就不太赞成这么快回去,动身时还跟老伴一番说道,表示在外的时间必须再长一些,才能给姐弟仨一个下马威。李秋香问,那套房子咋办?崔玉强想也没想,横竖不可能给阿萍。

他们打算把房子留给老二。老二不光听话,学习也好,是老师们眼中的尖子生,是家长们嘴里“别人家的孩子”,每学年家长会,都被班主任列作榜样号召众家长携自家孩子看齐。身为崔晓健的妈,李秋香引以为傲,儿子的家长会注定是属于她的盛会,去之前少不了一番梳洗,换上像样的衣裳,以迎接即将到来的无上荣光。崔晓健就这么顺理成章地考上一中,考上985,又考进建设局,成为他们家迎风招展的一面旗帜。

哪料想,就是这么个让他们面上有光的孩子,也有让他们窝火的一天。去年国庆黄金周期间,老二媳妇,不,那时已经是老二前妻,发微信给崔玉强,说她准备给儿子买架钢琴,能不能支持点经费。崔玉强莫名其妙,没有贸然应承,转而问老二,你家最近是不是缺钱?崔晓健说,没有呀,怎么这么问?崔玉强说,那你媳妇怎么找我要钱给你儿子买钢琴?崔晓健表情一僵,说,你别给她。联想到儿子最近常跑回来蹭饭,崔玉强就问他是不是发生了啥事。兴许是怕前妻继续找他爸要钱,崔晓健才坦白他们已经离了。

崔晓健不光离了,还将孩子的抚养权连同房子的居住权给了前妻。照崔晓健的说法,只要孩子他妈没再婚,那套原本由他爸出资购买的房子,尽管所有权还是他崔晓健,但居住权已归属孩子他妈。要是她只找人不结婚咋办?李秋香气得喋血,你说你这孩子咋这么傻?崔玉强也气得够呛,你做事前能不能先跟我商量一下?他让老二把离婚协议书给他瞧瞧。崔晓健推托在办公室,有空去拿,被他爸催了三五回,才拿出来。得知老二还给了他前妻三十万元,崔玉强气得脑盖都要掀飞了,食指伸出去,指着老二的鼻子骂,你脑袋里装屎呀!事情败露,崔晓健索性不隐瞒了,退掉租住了三个月的房子,搬回来住,继续上他的班,每个月支付前妻两千元抚养费,再支付他妈两千元生活费,周末去探望儿子——眼下就是这么个状态。

要知道他那样,咱们就不该说那么重的话,李秋香自责地对老伴说,咱们不该怪他的。

也就在那段时间,崔玉强撞见老二在吃药,出于关心,问他吃啥药。崔晓健说胃药,胃有点溃疡。崔玉强留了心眼,拍下那几种西药的包装盒,上网一查,得知是治疗抑郁症的药,心疼极了。老二平日的表现,是不太对劲,之前没在意,因为他打小就这么个性格,不爱说不爱笑,一天到晚苦苦思索啥世界性难题的样子。当晚老二下班回来,崔玉强问他啥时得的这病。崔晓健说蛮久了。崔玉强问,还能上班吗?崔晓健说上班可以,不求提拔就没太大压力。

他就是太软弱,光知道为别人着想。一说这话,李秋香总忍不住哽咽。

就是生了病,崔晓健在家也勤快,可以说,比过去更勤快。他其实是懒的,懒是抑郁症的一种表现,他勤快是体谅他妈太辛苦。李秋香确实辛苦,老三媳妇尚未生养,午餐在公司解决,执着于减肥,晚餐一根黄瓜或一个苹果了事,家里基本不开伙,老三从工地回来,往往先在他妈这吃完饭才回自己家,有时候早餐也会在他妈这吃完才去工地,也就是说,加上老伴和外孙,李秋香得伺候一家上下五六口人吃喝。春夏秋冬,严寒酷暑,她李秋香的一天从清晨六点开始:六点起床,为一家子张罗早餐,五六口人,有的起来吃,有的不起来吃,没个准数,还是得做五六口人的量,多了她自个儿当午餐;吃过早饭,约七点,上市场买菜,然后回家洗碗,完事,屋里屋外稍一拾掇,又到了准备午饭的时间;午餐结束,洗洗刷刷,短暂休息,起来洗涤昨天一家子换下来的衣裳,紧接着,又得准备晚饭了。一日三餐结束,把最后一个碗放进橱柜,往往已经晚上七点左右,累得要命,恨不能立刻躺下。该操心的事,远不止这些,家里卫生要做吧?水电费要交吧?生活用品要买吧?红白喜事,人情往来,都得靠她打点,还要听大大小小这使唤那使唤。原来“多个人多双筷子”并不对,多个人实际要多出不少事,可能要多炒一样菜,肯定要多洗一副碗筷,如果这个人要长住且四体不勤的话,还要多出一身脏衣裳,多污染一块地方。对上岁数的人来说,这些都是负担,说不定会成为压垮他们的最后一根稻草。

除非去看望孩子,上班之余,崔晓健很少外出,看书,刷手机,帮他妈打理家务,像寄人篱下的孩子,看主人脸色行事。老二越这样,崔玉强两口子越心疼,倒希望他“坏”一些,像他姐他弟,他们没准会更好受。崔玉强宽慰他,离就离了,没啥大不了的,孩子终究是你的孩子,房子终究是你的房子,离婚的海了去了。话虽如此,两口子还是希望老二再续一个,才不到四十岁的男人,不可能这样过一辈子。崔玉强试探过他,说好好治病,等病好了,咱们找个合适的。崔晓健拧眉道,再说吧。语气分明是拒绝的。两口子不敢逼得太紧,暗中为老二再娶做准备,留意有没有合适的女子,年纪大些无妨,离异的也行。娶老婆得有房子,离过婚的,更少不了,那套空置的房子,也就有了用武之地。这事不能被崔晓萍知道,因为她也想要那套房子。她要那套房子无可厚非,崔家就他们三姐弟,三套房,一人一套,一个萝卜一个坑,理所当然。

李秋香说,我倒有个主意。

崔玉强问,啥主意?

咱们把那套房子卖掉,把钱私下给老二,别一笔转,每个月转一两万,别让老大知道,到时如果老二再找一个,这些钱,加上他自己存的,再买一套肯定够。

你女儿精着呢,能瞒得住?

我装病呗,跟她说卖了房治病,也不亏待她,吃家里住家里,每个月给她两千元,到咱们归西那天。

是个办法。

咱们再立个遗嘱,老房子三姐弟平分,她总不该有意见了吧?李秋香说,咱家跟郑月娥家不一样,这份遗嘱,我要让三姐弟都看到,公公正正,明明白白。

崔玉强认为这主意不错,咱们还能活个十来年,一年给老大两三万元,也就是二三十万元,加上老房子,不亏待她了。

除非拆迁,老房子也卖不掉,毕竟她两个弟弟也有份。

拆的话,那就更好了,分得更清楚,更明白。

我就是怕,万一拆了,咱们不在,他们就没有姐弟可做了。

不拆,他们也未必合得来,崔玉强说,咱们当爹妈的一走,兄弟姐妹就不是兄弟姐妹了。对姐弟仨的关系,他再清楚不过,老大老二历来互不待见,若非有事不得不开口,三五天未必能说上一句话。老二看不惯老大女孩子家家的抽烟,看不惯老大日夜颠倒,打扰家人睡觉也就罢了,还彻夜开灯浪费电,过去偶尔会规劝老大几句,老大就嫌老二多事,骂他抠抠搜搜像铁公鸡。老大说,我又没花你的钱,别以为爸妈的钱就是你的。于情于理,崔玉强两口子自然偏向老二,呵斥老大别做错了还有理。老大就抱怨当爹妈的偏心,当着老三的面,说咱爸妈心里只有老二这个儿子,疼老二胜过咱俩,这明显就是拉拢的意思了。好在老三不为所动,相比老大,他与老二反倒走得近,只不过,这种近,也只是不争不吵而已,生分得不像兄弟。

李秋香说,吵归吵,真要有啥事,终归是兄弟姐妹,总比外人强。又叹口气说,都是钱闹的,要没有家产,兴许就不用这么折腾。

不知想什么想得出神,崔玉强半天才回应道,郑月娥不也有家产?

那就是咱们没管好,李秋香说,郑月娥讲得一点都没错,咱们当了一辈子父母,还没整明白怎么当父母。郑月娥这面镜子,让李秋香照见了自己的不足,这些日子,她常常自我检讨,觉得自己过去可能真的太宠孩子了,几个孩子才变成如今这样。是这方面原因吗?好像又不对。就算让她回头来过,借鉴郑月娥的方法,她也没有信心把他们教好。

跟这没有太大关系,崔玉强似乎猜出李秋香所想,抑或说,推卸责任是人的一种本能,要说宠,数你表姨最宠孩子了,人家不也好好的,还读了博士,当了教授。李秋香不爽老伴这么一个事不关己的态度,好像孩子变成这样他一点责任都没有,我看都是遗传的!

一说到遗传,崔玉强就气短了,脑袋撇向窗外。年轻时,他也是个不让人省心的主儿,男人容易犯的那些错误,他无一落下,李秋香没少跟他吵,几度闹到要散伙。李秋香认定,老大和老三随他爸,所以才这么个性子,老二不是他们亲生的,才不像老大老三那般让人闹心。说来这又是一桩故事,早年,生下老大后,李秋香多年未孕,两口子以为这辈子不会再怀了,遂抱养来枕头大的老二,岂知两年后又怀上老三,这事他们没往外说,老二也被蒙在鼓里。精神病都会遗传呢,况且你身上这些臭毛病!李秋香会持有这种观点,还因为她公公,崔玉强他爹,在街坊邻居那里,风评也不是一般的差。

太阳渐渐升高,晒进半边车厢,前方传来一串枪声,车载电视正播放一部枪战片,主角跟反派打得激烈。几乎没人看,一车子乘客,有的打盹,有的刷手机,一个年轻的母亲和她六七岁大的儿子正玩着手拍手游戏。这人呀,不能闲,一闲下来,就锈了……闹着要回家的是李秋香,但回家并没有给她带来好心情,苦点累点,她没有怨言,那么苦的日子都过来了,如今这算啥?主要是心累,老大那样,老三那样,要命的是,唯一给她慰藉的老二也那样,她感觉自己没了盼头。

崔玉强打断她,想做就做,不想做就不做,他们要不满意,咱们也不奉陪。

嗯,李秋香像是对自己发誓,往后呀,我也要每天晚上去跳广场舞,每天一样水果,每周一次“马杀鸡”……她家边上就有个跳广场舞的小公园,但凡不下雨的傍晚,她在厨房忙碌时分,“动恰动恰动动恰”的拍子,就如一只只青蛙蹦过来。

说话间,崔玉强手机响了,老大的电话。迟疑了一下,崔玉强划开接听。电话那头,崔晓萍说,爸,晓康被人打了。怎么回事?崔玉强如遭雷击,那抹本就不那么坚实的希望被劈得灰飞烟灭。崔晓萍说,好像欠了人家钱。崔玉强问,多少?雀晓萍说,不清楚,你自己问他吧。崔玉强问,伤得严重吗?崔晓萍说,倒还好……

眉毛拧成绳,崔玉强怔怔地望着窗外,纠结要不要回去。他本能地想逃,不回家,到站再坐回来,然后周游世界,眼不见为净。他又迫切想早点到家,了解老三的伤势及事情的来龙去脉。再帮他一次,他在心里对自己说,最后帮他一次。察觉老伴接完电话神色不对,李秋香问,怎么啦?没事,怕老伴担心,崔玉强没敢实言相告。李秋香不信,摇他胳膊,你倒是说呀,到底怎么了嘛?

责任编辑 林东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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