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钱锺书的《围城》和张爱玲的《传奇》在20世纪40年代的中国文坛上展现出别具一格的讽刺艺术的特征。两位作家在小说中巧用讽喻和虚实的讽刺手法、犀利幽默的反讽式和漫画式的讽刺语言,讽刺内容多为对人情世态的细微观察与分析。但《传奇》的讽刺范围较为狭窄,《围城》的讽刺范围广而深。钱锺书的讽刺透着一股理性和机警,带有对人类的一种理智的鄙视;而张爱玲的讽刺呈现出细腻与苍凉,带有宽容与悲悯。二者讽刺风格的形成与作家所处的时代背景、人生经历、文化素养和文学主张密切相关。
[关键词] 钱锺书" 张爱玲" 讽刺" 《围城》" 《传奇》
[中图分类号] I207.4" " " [文献标识码] A" " "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14-0102-06
文学评论家夏志清的《中国现代小说史》对钱锺书与张爱玲的讽刺艺术都给予了很高的评价。《围城》是现代讽刺小说的经典之作,夏志清认为它比中国古代著名的讽刺小说《儒林外史》还要优秀,因为《围城》“有统一的结构和更丰富的戏剧性”[1]。张爱玲在其小说中同样展现出不凡的讽刺艺术,夏志清评价张爱玲“是个彻底的悲观主义者,可是同时又是一个活泼的讽刺作家”[1],小说集《传奇》代表着张爱玲讽刺艺术的成就。
讽刺旨在揭露、批判荒诞的社会现实和人性的弱点,表达作者对某一事件或现象的不满与反思。钱锺书和张爱玲在小说中通过讽刺艺术传达出对人生与人性的深刻思考,再现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转变中,城市普通人在战争岁月里的生活场景和人情世态,犀利地揭露出人性的弱点与生存的困境,是作家对人类生命状态的冷静审视,以及社会意识与情感体验的表达。
一、精妙的讽刺手法
无论是钱锺书的《围城》还是张爱玲的《传奇》,都展现出两位作家天才的想象力和敏锐的观察力,他们凭借着对社会和人生的独到感触与体验,巧妙地将辛辣的讽刺藏于比喻和虚实之间,运用精妙的讽刺手法直击人性和社会的痛点。
1.讽喻
《围城》和《传奇》中的讽喻辛辣从容、新颖生动。钱锺书《围城》里的讽喻透着一种学者的机警;《传奇》中的讽喻则流露出张爱玲作为一位女性作家的女性意识和细腻情感。
《围城》中,鲍小姐衣着暴露的打扮被比喻成“局部的真理”[2];方鸿渐想要用假博士文凭来掩饰自己浅薄无知的行为被比作“亚当、夏娃下身那片树叶”[2];褚慎明看苏小姐时的猥琐眼神被比作“哲学家谢林的‘绝对观念’”[2]。钱锺书并不采用一般的化抽象为具体的比喻方式,而是反其道而行之,化具体为抽象,喻体新颖别致,使这些人物形象显得更加滑稽和令人反感,加深了讽刺的深刻性和哲理性。此外,钱锺书将西餐馆里不新鲜的鱼比作已登陆了好几天的海军陆战队,把不新鲜的肉比作长时间伏在水里的潜水艇士兵,拉大了本体与喻体之间的性质差异,构建了令人眼前一亮的陌生化方式,带有一种冷幽默感,令事物形神兼备。钱锺书的讽喻一针见血、深刻机警,表面上语调看似轻松幽默,背后批判的却是赤裸裸的人性和人生百态。
《传奇》中的《红玫瑰与白玫瑰》运用了多处讽喻,小说的重要意象“红玫瑰”与“白玫瑰”喻指男人生命中的两个女人,男人娶了“红玫瑰”,久了就变成了墙上那肮脏且令其厌恶的“蚊子血”,得不到的“白玫瑰”却是纯洁优雅的“白月光”。“蚊子血”和“白月光”的喻体一俗一雅,辛辣地讽刺了男性在婚恋上喜新厌旧的劣根性,恰恰反映出父权社会下女性被物化的凄凉。小说中作者还把王娇蕊比作圣母台前“善翻斤斗的小丑”[3],刻画出其挑逗佟振保时逞能而幼稚的情态,王娇蕊的示好在佟振保看来不过是无聊的小丑一般的行为,充满了对女性的鄙夷,讽刺了两性关系的复杂。再如《金锁记》中,张爱玲将七巧比作“玻璃匣子里蝴蝶的标本”[3],蝴蝶标本固然精致艳丽,却没有生命力,更没有脱离桎梏的能力,就好比曹七巧悲哀苍凉的人生宿命。作者讽刺的是金钱至上的拜金主义对人性的腐蚀,以及封建礼教对女性思想的毒害和对生命活力的压抑,使原本率真可爱的曹七巧逐步沦为男权社会的牺牲品。张爱玲从两性关系入手,呈现女性的生存困境,以讽刺的手法解构现代女性生活的诗意神话。
2.虚实
钱锺书和张爱玲在小说中还使用了虚实的讽刺手法,虚与实对比下的鲜明反差形成了讽刺的张力,表面上描写的是小说中涉及的人物和事件,实则暗含了作者对社会现实的批判与讽刺[4]。
《围城》中写到国内像方鸿渐这样学国文的人热衷于出国留学给自己“镀金”的“实”:“只有国文是国货土产,还需要外国招牌,方可维持地位,正好像中国官吏、商人在本国剥削来的钱要换外汇,才能保持国币的原来价值。”[2]“虚”则暗讽了当时国人崇洋媚外的心态和当时中国国力的衰落。国文的生长土壤在中国,学国文的人却需要有留洋的经历才能显示自己的博学多才,这是当时国人缺乏文化自信的体现;而国币换外汇才能保值,反映了抗战时期中国社会经济的凋敝。方鸿渐收到假文凭后以查无此校为由只给了对方十美元,“聊充改行的本钱”[2],爱尔兰人吃了亏十分恼怒,“这事也许是中国自有外交或订商约以来唯一的胜利”[2]。方鸿渐买假文凭并耍了爱尔兰人,这一事件是“实”,其背后讽刺的是近代中国在外交中无话语权的状况,暗讽当时社会政治背景之“虚”。“第一辆新车来了,大家一拥而上,那股蛮劲儿证明中国大有冲锋敢死之士,只没上前线去。”[2]这看似是“实”写人群乘车时抢着上车的野蛮场景,而“虚”则将批判的矛头指向了当时国民的劣根性以及腐败无能的国民党政府,嘲讽这些人的“蛮劲儿”没用对地方,可见钱锺书反讽语言的蕴藉深刻。
同样,张爱玲也寓讽刺于虚实之间。如《倾城之恋》里范柳原与白流苏结婚后婚姻并非幸福美满,在爱情的新鲜劲儿过去之后,范柳原的俏皮话不再是对着白流苏说了,而是省下来说给别的女人听,“那是值得庆幸的好现象,表示他完全把她当作自家人看待——名正言顺的妻”[3]。范柳原婚后在外面拈花惹草的现象是“实”,讽刺男人在爱情里喜新厌旧、对妻子不忠诚的社会现象是“虚”。当爱情的风花雪月变成了婚姻里的柴米油盐,许多男人就开始忽视甚至嫌弃家里的“糟糠之妻”,张爱玲的讽刺也体现了她对爱情婚姻的失望。《琉璃瓦》中写姚家的女儿个个生得十分漂亮:“姚家的模范美人,永远没有落伍的危险。亦步亦趋,适合时代的需要,真是秀气所钟,天人感应。”[3]夸赞姚家女儿美丽外表符合当时社会流行的审美标准是“实”,“虚”则暗讽姚先生一家将漂亮女儿的婚姻当成攀附权贵的筹码,批判攀龙附凤的封建传统风气以及现代社会转型中拜金主义的异化现象。《沉香屑·第一炉香》里写葛薇龙穿着的别致中学制服也是香港“所特有的东方色彩的一部分”[3],香港当局把女学生打扮成赛金花模样是“取悦于欧美游客的种种设施之一”[3]。张爱玲表面上是描写香港女中学生制服还保留着清朝的款式,背后讽刺的则是香港当局崇洋媚外的心态。
二、反讽式与漫画式的讽刺语言
钱锺书和张爱玲在《围城》和《传奇》中多用反讽式与漫画式的讽刺语言揭露人性的丑恶,讽刺语言十分犀利,同时又带有一丝幽默,令读者在“幽默一笑”之余反思当时社会的弊病和现实的荒诞。
1.反讽语言
所谓反讽,是用一种表面意义与实质内涵相悖的语言对人或事进行委婉的讽刺。钱锺书与张爱玲都擅长使用反讽语言对小说人物或事件进行嘲讽,作者采用与人物形象或事件性质相反的形容词来刻画人物、描述事件,让看似严肃正经的语言暗含讽刺的锋芒。
《围城》中写到褚慎明声称自己和大哲学家罗素很熟,还帮罗素解决过许多问题:“天知道褚慎明并没吹牛,罗素确问过他什么时候到英国、有什么计划、茶里要搁几块糖这一类非他自己不能解答的问题……”[2]钱锺书表面上是在“证明”褚慎明没有撒谎,实际上反讽了像褚慎明这类爱慕虚荣的知识分子,喜欢用一些虚浮的名头来包装自己,但内在却没有多少真才实学。在刻画韩学愈的形象时,钱锺书也使用了多处反讽语言:“木讷朴实是韩学愈的看家本领。”[2]高松年第一次见到韩学愈时觉得他平和诚恳,“像个君子,而且未老先秃,可见脑子里的学问多得冒上来,把头发都挤掉了”[2]。韩学愈其实是个伪君子,拿假文凭在大学里招摇撞骗,虚伪且虚荣,而且他之所以沉默寡言是为了掩饰口吃的缺陷和避免暴露自己学识的浅薄。钱锺书看似是在“夸”韩学愈,实则反讽了韩学愈表面上装老实人,背地里却是个老奸巨猾的学术骗子。
张爱玲在《花凋》中对清朝遗少郑先生的形象刻画就使用了反讽语言:“心还是孩子的心。他是酒精缸里泡着的孩尸。”[3]前一句似乎是在“夸赞”郑先生“童心未泯”,后一句突然笔锋一转——这样的“童心”却寄生在浸泡着酒精的冰冷可怖的“孩尸”里,而郑先生就是那“孩尸”,犀利地反讽了郑先生的幼稚无能与冷漠无情。《花凋》里的反讽语言不止这一处,比如“当着人,没有比她们更为温柔知礼的女儿,勾肩搭背友爱的姊妹”[3],在别人面前郑家姐妹装作十分友爱的样子,而背地里姐姐们专挑最小、最老实善良的川嫦欺负,她们不要的、款式过时的衣服都给川嫦穿,直到姐姐们出嫁了,“川嫦这才突然地漂亮了起来”[3],辛辣地反讽了川嫦姐姐们的极度自私和爱慕虚荣。张爱玲在文中对人物未置一字褒贬,以冷静的反讽语言审视和叙述残酷现实,将川嫦家庭关系的冷漠、虚伪体现得淋漓尽致。
2.漫画式的讽刺语言
钱锺书和张爱玲在小说中对人物形象的刻画多采用漫画式的讽刺语言,展现出诙谐幽默的讽刺效果和极强的艺术感染力,漫画式的人物形象生动地暴露出扭曲堕落的人性丑态。
钱锺书在《围城》中将高松年的外貌进行了漫画式处理,描写他肥而结实的脸就像那馋嘴时间也咬不动的“没发酵的黄面粉馒头”[2],暗讽高松年的老谋深算和粗俗圆滑。刻画陆子潇“短而阔”的鼻子时,作者使用了动态的漫画式叙述语言:“仿佛原有笔直下来的趋势,给人迎鼻孔打了一拳,阻止前进,这鼻子后退不迭,向两旁横溢。”[2]生动形象地突出了人物的丑态,但钱锺书更想突出的是陆子潇那跟五官一样丑陋的灵魂,幽默中尽显对陆子潇猥琐人格的讽刺。钱锺书在刻画韩学愈的外表时语言极尽犀利,将韩学愈讲话或咽唾沫时大喉核忽升忽降的现象联想成“青蛙吞苍蝇的景象”[2],用夸张的手法加重了韩学愈给人的恶心感,也暗讽其品行的不端。三闾大学这批知识分子在漫画式讽刺语言的描绘下尽显滑稽丑态,钱锺书由表及里地讽刺了这些人丑陋外表下隐藏着的虚伪卑鄙的灵魂。
张爱玲在《传奇》中同样使用了漫画式的讽刺语言来刻画人物形象。例如《鸿鸾禧》中,张爱玲描写娄太太“团白脸,像小孩学大人的样捏成的汤团,搓来搓去,搓得不成模样,手掌心的灰揉进面粉里去,成为较复杂的白了”[3]。娄太太的脸像被随意搓成的汤团,苍白而无生气,就像她为了迎合他人的看法而不断妥协和改变自己,最终还是变成了别人瞧不起的模样,暗讽了娄太太的自卑和不被亲人尊重的悲哀。《花凋》中写郑先生是穿上短裤就会变成“吃婴儿药片的小男孩”[3],脸上两撇八字胡一白“就可以权充圣诞老人”[3],讽刺了“巨婴”似的郑先生作为一个成年人,心智却不成熟,抽鸦片、赌博败光家产,对家庭没有丝毫责任感。《琉璃瓦》中张爱玲描写姚先生端着宜兴紫泥茶壶品茶的样子“像农人抱着鸡”[3],一边品茶、一边背诵骈文启事的样子本应是优雅从容的,但在姚先生身上却显得十分局促和俗气,幽默的漫画式语言把姚先生得意自负的姿态刻画得滑稽可笑,一针见血地讽刺了他的迂腐。
三、不同的讽刺范围与态度
钱锺书和张爱玲小说中的讽刺内容多为对人性的洞见,以及对人情世态的细微观察与分析,但《围城》和《传奇》有着不同的讽刺范围,传达出作者独特的人生感悟和讽刺态度。
1.讽刺范围不同
钱锺书凭借他渊博的学识和理性的思维,在《围城》中不仅将讽刺的矛头对准知识分子阶层,还指向了现实社会与人生的各个方面,政治、历史、文化、人性心理等在钱锺书的笔下都可以成为被讽刺的对象。而张爱玲《传奇》的讽刺范围多集中于都市小市民阶层的饮食男女,相比于钱锺书的《围城》来说讽刺范围较为狭窄。
张爱玲在《传奇》里对饮食男女庸俗、自私、精于算计的讽刺是其小说的重点之一。例如《金锁记》中,曹七巧是困在黄金枷锁里的女人,自己的人生过得不快乐,也见不得儿女幸福,十分刻薄自私。她不停地羞辱、折磨自己的女儿,设计毁掉长安和童世舫的爱情,“七巧有一个疯子的审慎与机智。……她那平扁而尖利的喉咙四面割着人像剃刀片”[3]。张爱玲讽刺了曹七巧性格的变态扭曲和道德的沦丧。《鸿鸾禧》里的娄嚣伯是一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在外人面前装作“怕老婆”的好丈夫,私底下则处处贬低自己的妻子,还出轨别的女人。张爱玲描写娄嚣伯虽然穿着西装却能使人联想到“长袖善舞”[3],辛辣地讽刺了娄嚣伯的自私和虚伪。此外,《传奇》中的《沉香屑·第一炉香》《倾城之恋》《红玫瑰与白玫瑰》《留情》《封锁》等多篇小说,也都对饮食男女脆弱的爱情与婚姻进行了讽刺,讽刺的底色是深深的苍凉。
钱锺书的《围城》描绘了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知识分子群相,讽刺人性的黑暗面与软弱性,也揭示了现实生活的虚无和荒诞。作为三闾大学教师的李梅亭、陆子潇、韩学愈、顾尔谦等人没有钻研学术的精神,却有着满肚子的尔虞我诈和男盗女娼,知识分子的长衫下掩藏着内心的虚伪肮脏,钱锺书借《围城》里知识分子的形象讽刺了当时社会上一批知识分子精神的沉沦,表达对教育风气堕落的鄙夷和失望。方鸿渐胸无点墨却东施效颦般地模仿大学者的风度,“上第一课,他像创世纪里原人阿大(Adam)唱新生禽兽的名字,以后他连点名簿子也不带了”[2]。钱锺书犀利地讽刺了以方鸿渐为代表的一类知识分子虚荣和自视清高的人性弱点。孙柔嘉从最初朴实无华、涉世不深的温柔小姐形象,到最后转变为城府深、心机重、敏感多疑的方太太,前后形象的巨大落差以及她与方鸿渐失败的婚姻,讽刺了围城式婚姻生活的矛盾和两性关系的复杂。《围城》里钱锺书还对世俗观念中的道德伦理以及社会政治经济的弊端进行了猛烈抨击[5]。比如在婚姻大事上,虽然清朝已经被推翻,但不少人依然受到封建思想的影响,方遯翁为了攀上发了财的周经理,私自为还在上高中的方鸿渐定了亲。对于父母之命的传统婚恋观和攀龙附凤的世俗风气,钱锺书给予了辛辣的讽刺:“许多人谈婚姻,语气仿佛是同性恋爱。”[2]批判世俗婚恋观看重的不是妻子本人,而是她父亲或兄长的财富权势。“从前愚民政策是不许人民受教育,现代愚民政策是只许人民受某一种教育。”[2]钱锺书犀利地讽刺了国统区与沦陷区的文化专制政策,极大限制了公民的思想文化自由。“物价像吹断了线的风筝,又像得道成仙,平地飞升。”[2]这里钱锺书讽刺了抗战时期国统区和租界物价飞涨、民不聊生的社会时代背景,批判了统治阶层的黑暗与腐败。
2.讽刺态度不同
钱锺书的讽刺带有对人类的一种理智的鄙视,表现了陷于绝境下普通人徒于找寻解脱或依附的众生相[1]。《围城》这一标题的内涵“城外的人想冲进去,城里的人想逃出来”[2]就隐含了钱锺书对小说人物命运几经波折后依然陷入虚无的一种讽刺,展现了现代社会转型过程中人类普遍面临的生存困境与精神上的空虚。钱锺书对《围城》中小人物的讽刺带有一丝鄙夷,比如主人公方鸿渐虽然骨子里还有一点做人的尊严和善良,但仍然摆脱不了既懦弱又虚荣、优柔寡断的性格缺陷,从用一张假博士文凭掩饰自己学识的浅薄到事业上的庸庸碌碌,再到陷入爱情婚姻的一地鸡毛,方鸿渐逐渐迷失了人生的方向。方鸿渐也不是没有试图挣扎过,但他自身的平庸无能和周围乌烟瘴气的社会环境导致其无法改变逐渐脱轨的人生,最终只能堕入生活的虚无和荒诞之中。
而张爱玲的讽刺带有一种宽容,含有压抑的苦味和苍凉之感。夏志清认为张爱玲的讽刺并不惩恶劝善,也不像钱锺书那样对人类有一种理智的鄙视[1]。因为张爱玲的细腻和敏感,在看清现实生活的真相后,深谙人生的无常与无奈,理解每个人在世间活着都有自己的隐痛与苦衷,何况乱世之下普通人的生活更为不易,不应过分地苛责人性,因而她说:“我写到的那些人,他们有什么不好我都能够原谅,有时候还有喜爱,就因为他们存在,他们是真的。”[6]张爱玲尽管在小说中犀利地讽刺着人与人之间的冷漠和虚伪,实则非常渴望爱的温暖,她的讽刺也并不只有犀利,还有她冷眼旁观背后隐藏着的对于众生的悲悯,讽刺只是她“悲剧人生观的补充”[1],对人物性格上的弱点,她有一定程度的宽容。张爱玲用细腻的讽刺笔法揭示出人们在动乱年代里的孤独、迷惘、焦虑和绝望,以及那份无法抗拒的宿命的苍凉。
四、钱锺书与张爱玲讽刺风格形成原因
钱锺书的讽刺风格显得理性又机警,张爱玲的讽刺风格则呈现出细腻与苍凉,两位作家讽刺风格的形成既受时代背景与人生经历的影响,也受文化素养和文学主张的催化。
刘勇主编的《中国现当代文学》提到了20世纪40年代国统区与沦陷区的文学创作因特殊的战争和政治形势导致“讽刺作品更为盛行”[7],而钱锺书和张爱玲正是国统区与沦陷区文学的代表作家,《围城》和《传奇》都讽刺了“都市生活和知识社会的陈腐”[7],可见两位作家小说中的讽刺艺术与时代背景息息相关。钱锺书在《围城》中对以方鸿渐为代表的现代知识分子及其生存困境的讽刺,折射出抗日战争这一特殊时期知识分子的尴尬地位。作为一个学者式的作家,钱锺书面对国内战争局势内忧外患、知识分子阶层中学术骗子横行等一系列社会问题,有着自己理性的思考,他想要探索中国知识分子的出路,却发现了人生处处是“围城”的悲哀,这对于一向自认为是社会精英的知识分子来说,无疑是巨大的打击。因而学识渊博的钱锺书通过理性又机警的讽刺笔调来排解作为一名知识分子的失意。
《传奇》是张爱玲在上海沦陷时期所写小说的集合本,大多讽刺的是小市民阶层家庭伦理关系的虚伪和冷漠,以及都市婚恋的背叛与破碎,传统的价值观念与现代都市的生活方式在张爱玲的小说中产生了剧烈的碰撞,这也是张爱玲“第一次在传统通俗文学形式中展示时代崩溃与转折的进程,进而传达出个人与历史、生活与命运等多方面的现代内涵”[7]。比如《倾城之恋》写了一座城的倾覆促成了白流苏和范柳原的姻缘,展现出社会动荡时期爱情与命运的苍凉,也蕴含着作者对战争下人性之恶与物欲横流的社会环境的讽刺。张爱玲的讽刺灵感不仅源于上海十里洋场的浮华,还来源于她不幸的人生经历。张爱玲生于一个没落的贵族家庭,父母离婚、亲子关系冷漠,她从小到大几乎没有体会到父母的爱,原生家庭亲情的断裂对张爱玲造成了很大的心理创伤,这也是她在小说中讽刺市民阶层家庭关系冷漠的主要原因之一。张爱玲的爱情之路也十分坎坷,她与胡兰成的恋爱纠葛也使她对爱情感到失望,反映在文学创作中便是讽刺爱情婚姻的背叛和破碎。经历过人生的悲凉与浮沉,张爱玲早已尝尽世间冷暖,深知人性复杂,这些人生经历使她在创作讽刺小说时对人性的把握、对情感的理解更为细腻透彻。
此外,钱锺书和张爱玲都接受过系统的大学教育,他们既有深厚的中国古典文学底蕴,又受到西方现代文明的影响,在这种融汇古今中外的文学素养的催化下,二者小说的讽刺风格呈现出东西方艺术的融合:既有中国古典讽刺小说的辛辣,又有西方现代喜剧的荒诞色彩。张爱玲的《传奇》刻画了世俗之中的凡人,聚焦于形形色色的凡人的人生轨迹和情感变化,她认为“这些凡人比英雄更能代表这时代的总量”[6]。张爱玲在都市饮食男女沉沉浮浮的生活遭际里,“通过人的世俗性消解英雄主义,并以日常生活逻辑消解价值的理想状态”[8],从而产生讽刺的效果,展现日常生活荒诞的一面。钱锺书也同样沿用了“海派的‘反英雄’手法”[8],《围城》中所讽刺的人物基本是生活的失败者,走不出围城式的生存困境。
《围城》和《传奇》塑造的不再是完美的、高度理想化的英雄,而是一系列不起眼的小人物,这些小人物的所作所为反映了现代社会转型时期的人在物质生活和精神状态上的变化,尤其令人担忧的是许多人原有的生命力和道德感在遭到社会生活的打击后逐渐丧失,作者揭露了封建残余思想的腐朽与现代都市文明的弊病。钱锺书和张爱玲想要通过对人情世态的讽刺激起人们对生存困境的反思:是什么样的社会环境与生活经历造成了这些小人物心理的扭曲与堕落?而人们又该如何改变这种困境?讽刺背后是作家对社会与人生命题的深刻思考。
五、结语
钱锺书与张爱玲小说的讽刺艺术在20世纪40年代的中国文坛独领风骚,两位作家的代表作《围城》和《传奇》经典地展现了二人高深的讽刺功力,讽刺手法精妙新奇,讽刺语言犀利幽默又不失深刻。钱锺书在讽刺风格上透着一股理性和机警,而张爱玲的讽刺风格则带有感性特质,表现出细腻与苍凉的特点。本文从讽刺手法、讽刺语言、讽刺范围和态度的视角对钱锺书与张爱玲的讽刺艺术进行对比研究,展现出两位作家对人性弱点与人类生存困境的反思,以及对生命与生活本质的深度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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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陆晓璇)
作者简介:陈楚君,湖南大学中国语言文学学院,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