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有三(小小说)

2024-12-31 00:00:00庞斯航
作品 2024年12期
关键词:宛若手绢老马

老马六十有三,退休已三年有余,退休生活平淡,唯一的乐趣是去公园吊嗓子。

早年间东北二人转大行其道,其热闹的场面、动人的唱词很受人们欢迎。老马儿时生活在乡下,逢年过节会有戏班下乡搭台唱戏。虽说乡下草台班子唱功拙劣,还时不时掺杂荤段子,但演员一曲正戏哀婉凄清、催人泪下,硬是叫老马大受震撼,从此仿若着魔,逢二人转必听。直至退休,此爱好已如老树盘根深扎其心,俨然是吃饭喝水般的习惯了。

二人转近年来热度已退,年轻人为各样的新娱乐所吸引,老样式已被遗忘在角落蒙尘,唯是老马每日到公园吊嗓子的习惯,自退休以来未曾改变。

老马下午三点钟吃饭,常是一碗小米粥、两颗水煮蛋,少荤腥,以免混了嗓子。餐毕,背一军绿单肩包,闲庭信步,下了楼,若逢街坊问候,他必顿步回复,“去公园,吊个嗓子。”

公园离家十多分钟的距离,老马直奔凉亭。凉亭绿顶红木,旁有一棵柳树拂动。老马先徐缓卸下背包,打开,取一瓶茶水,呷一口,拧好放回,站定亭中,目光环扫,无人,微闭眼,张嘴,先是一句“月更啊里呀”。突一顿,原是有老友来到,三四人小聚一块。

老友会面,先是寒暄,其间不免透露生活琐事。比如老马抱怨孙子在家听说唱,仿若鬼叫,喊天闹地,两人房间隔客厅相对,声音穿墙咬耳,如一把利刃狠搅大脑一番,苦不堪言,逼不得已老马只能在外讨个清闲。按老马的话说,说唱就是一个人在跟自己的舌头打架。老马有一子,常年在外,儿媳又工作繁忙,孙子全赖他管,不仅是老马不喜说唱,孙子对老一套的旧架子也不大感兴趣,觉得爷爷唱腔一开,屋子里就多落了一层灰。

老张叹口气,说新时代了,他孙子爱听什么宝石老舅、威尔,像什么韩子平、高秀敏,年轻一代已鲜有人知。老张的话,大家颇有共鸣,一时无声,唯有微风弄柳叶,哗哗一阵细语。

秋夏相逢的时节,柳叶上蔓延一笔浅黄,沾染了寸许悲凉,他们已许久不见蝴蝶飞舞了。

许是见无声相对有点沉闷,老马首先开腔,双手在腿上打拍,一句“繁星眨眼月牙弯”扫空沉郁。

“繁星眨眼月牙弯呀唉,微风轻吹柳树尖啊……”老马双眼微闭,唱法灵活多变,一会热烈喧闹,一会哀婉凄清,其间掺杂逗趣,引人哈哈大笑,一曲作罢,回味无穷,老友们的大拇哥毫不吝啬,都叫再来一首。老马挨不住赞誉,喜上眉梢,说二人转是两人唱的艺术,来个朋友陪我合作,就再来一曲。

老张说这我行啊。两人起身站定亭中,老张摆了一个身段,众人赞一句“俏”,老马掏出花手绢,打了个旋,手绢自指尖飞旋,乖乖巧巧,不见掉落,众人惊叹一声“好活”。

二人转讲究唱说做舞,双人配合,老张先起腔“这皓月当空”,原来是扮的女角,二人转正戏《西厢写书》的崔莺莺,老马把手绢一抛,宛若飞龙,落下指尖稳稳接住,旋转不停,同时接腔“宛如白昼”,他扮的张生。两人一唱一对唱腔婉转,老张眉间带愁作女儿状,老马神色入情宛若多情才子。

两人配合默契,表演生动形象,唱功扎实有力,吸引了不少路人驻足围观,其间不乏青年人在好奇打探。两人看到这副场景唱得更加卖力,一出戏唱完还不作罢,又起了一出《包公断后》,“包公放粮陈州到,为国为民不辞老……”

此时天已见浊,夕阳残照,浓艳的昏黄在西方暗沉,宛若一个伤口,渗出缤纷的血迹。

老马满头大汗,刚落个结尾,转又想接个小帽,众人看得酣畅。往日老马来公园吊嗓,也有零星路人驻足,今天奇特,竟有十几个人围观,让两人唱了个痛快。

天黑了,路灯身杆隐没于夜后,灯光好似无所依凭地飘浮着,这夜色像极了浓稠的海,而老马二人的唱词就是穿梭在浪花间的涛声。

老马沉浸在艺术的海洋中,却不知观众在悄然流失。

“老马,别唱了,歇会吧。”老张的声音唤醒了老马,他看向四周,空无一人,不知何时人们都走光了。

“他们去东边了,来了个说唱主播,可热闹了。”老张解答了他的疑问。

老马感到口干舌燥,拿起茶水喝了一口,入座,长久不语,精神气好似用尽了。

月亮高悬,森冷的光照在亭子的绿瓦上,穿过缝隙在地砖上投出一道不规则的图形。

老友们陆续离开,公园东边依旧热闹非凡,老马就着月光看下手表,已是八九点钟,怕孙子担心,他也要回家了。

临走前,老马看了一眼东边,说唱博主平头金发,在那热闹地跟自己的舌头打架,周围的年轻男女们围了一层又一层,都在举手机录像。

此时月光如练,照出老马斜长的影子。

责编:胡破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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