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拉尔,我初次遇见你,是躺在水底的淤泥,被你摆动尾鳍扬动的浑浊惊醒。你模糊的身影并不真切,也许你栖身在那晚悄悄游过的硬骨鱼群之中。我期盼你再次出现,即使我无话可说。我被孤独的水草包围,终日凝望水面上方的光影变化,这颗星球最早的数学活动被我用来计算对你的思念。也许你又来过?我和我的同伴都在缺乏意象的梦中聆听过似真似幻的低鸣。
夸张的时间,一条河遗忘了它曾经是海。当我被无数同类困在滩涂,我看见浑黑的你长出带蹼的四肢,拖着湿滑的身躯爬过我,爬进了岸边的草丛。你在我肌肤上留下很快被晒干的水迹,也在心中留下无法磨灭的印迹。阿拉尔,我还想见你,这大概是我以寂静和寂寞的形式存在的意义。下一次,你会变成螺旋状的菊石,还是覆满甲壳的节肢动物?
我依然是我,只是河流渐渐干涸,草丛河泥的遗址中冒芽,星星点点的花朵在我朦胧的意识中留下不同温度的印记,很久以后,我才知道这可以称为“颜色”,可有些事情我又为何懂得更早?也许这般的等待,自我尚未意识或早已忘却的遥远世代就已开始了。阿拉尔,唯有你是我感知时间的活坐标,当我看见你长出茂密的淡黄色毛发、三角形的吻部,当我看见你叼着一只柔软的灰色小动物穿过灌木,当我第二次向你远去的山谷凝望,那里已长出了高大的森林,但最高的那棵树也够不着它们背后恍如浮于天际的高山。
阿拉尔,原来世界那么大,你又会在哪里呢?最温柔的风也听不懂我的请求。你在草丛和树叶数百次、数千次由绿变黄,又由黄变绿的岁月变迁之中,也只是偶然途经并造成我的梦境的悸动。你有时是小鸟,有时是螳螂,有时只是踩住我,遮过我的一大团黑影,我看不清,但闻到兽类的气味,是牛、羊还是老虎?你不会捕获我,甚至不会注意我。某次,我从草丛间隙瞥见你是一朵紫色的小花,绽放在不远处的山坡上。我很惊喜,因为能与你日夜相伴,却又担心坡顶那块摇摇欲坠的岩石随时会滚落下来。我恨不得像风那样说话,像动物那样行走、奔跑,就像燕子闯进春天那样跑向你。但不记得何时的一场雷雨过后,你又离去了。
阿拉尔,有时多想哪怕有一片经游天地的云朵向我提起,你变成了一棵杉树,我就至少可以再睡上很长一段时间。变成猴子也好,你也许就会比其他飞禽走兽更亲近我些,或许也会伤害我。我情愿你伤害我,这样你就会稍微记得我,哪怕只是从飞出到落地的刹那。不久之后,我看到一些比猴子更大的生物远远走过,隐约感觉不安。我很少做梦,但那天之后经常梦见光怪陆离的场景:发光的石头山、没有眼睛的蚂蚁、翅膀庞大的白鹳……许多许多,你也在其中。阿拉尔,我从未如此害怕,我的梦成了现实,我看到你完全陌生的形象出现在那片长满树莓的灌木旁,你用两只脚行走,用另外两只脚摘果;你把兽皮裹在身上,披一头棕黑色的长毛;你似乎无意中往我这边望了一眼,在和煦的阳光下,我仿佛从你眼中窥见一个无限小,无限大的宇宙。我知道,我们的过去就藏在你的眼中,而你一定能使我想起。
我在你眼中,梦中,遥远的异乡。阿拉尔,当你注视我的刹那,我仿佛第一次也看到自己。我期待你走来,但你只是将树莓都装进兜里就离去了。不知过了多久,你又来摘树莓,头上的长毛却白了,仿佛你的灵魂,你的上半身,也宛如一根积满黄昏的枝条弯折下来。我想你拾起我。
你离开后,一场大雪将我淹没。我在黑暗中失眠,想象再次与你重逢的场景。雪渐渐融去,地上躺着许许多多的大猴子。那年春天的溪水泛着浅浅的红色。
阿拉尔,你终于变成了人,这颗星球上最孤独的物种。只有人才会注视身边与他们同样孤独的事物,阿拉尔,终于有一天,你会变成穿着漂亮衣服的小女孩,牵着爸爸妈妈的手来到这片亘古的野地游玩。你喜欢蝴蝶,喜欢鲜花,喜欢五颜六色的美好事物;你与忠诚乖巧的金毛犬在草地奔跑、追逐。我能听见你清脆的笑声、叫喊声。阿拉尔,有时你离我很近,只要再往右走两步你就会注意到,或者踩到我。阿拉尔,也许你依然没有想起我们在广阔无垠的宇宙中结伴而行的漫长岁月,但只要你发现我,注视我,将我捧在手心,就一定能想起你我宛如星辰的无穷往事,一定能将这场穿越亘古的捉迷藏视为眨眼间的游戏。
一定有某个瞬间,你无心中低头一瞥,恰好与被草丛遮掩的我对视。阿拉尔,你认出我了吗?你为何停住脚步,像凝视天上的星星那样凝视我?阿拉尔,你听不见你的父母正在远处喊你吗?你就这样蹲下来,向我伸出手。我紧张地注视着你手指的尖端,不敢移开视线。阿拉尔,你就要触碰到我了,只要再一寸,我们就能再度相认,再度朝着不复醒转的来日飞去。阿拉尔,即便距上次离别已过去不知多少个纪元,我们也要重新开始,重新相爱。
一声尖锐的骨哨——
当我从万古未有的惊颤中回神,你已经不见了。
仍是在晴朗的春天,仍是在烂漫的野地,我周围却只剩下沉默。从这时起,我又不得不从第一天开始想念你。阿拉尔,你以万物的姿态不断途经我,却总是错过。阿拉尔,你知道吗?直到你明天,下一个春天,或许是数百万年后才能再度发现并触碰我的时候——
我才不再是一颗永恒的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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