笼鹰词(随笔)

2024-12-31 00:00:00储劲松
作品 2024年12期
关键词:刘禹锡永州柳宗元

距今一千二百多年前的唐宪宗元和年间,江南西道永州治所零陵县,一个夏日的清晨,骤雨初歇,放废此地多年的柳宗元,在其寓居之所愚溪草堂做了一个美梦:朝廷一纸诏书将他召回,再次担任礼部员外郎。陛见时,宪宗皇帝面赐五品衣鱼,对他劝勉有加,言语间有重用和属望之意。从容步出宫廷,跨上枣红马,驰驱在长安城繁华的街市之中,柳宗元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狂喜,对着晴明长空放声大笑。市井中人纷纷讶异侧目,他也毫不在意。

他把自己笑醒了。睁眼一看,眼前不见长安,不见魏阙,也不见高大英俊的枣红马。只看见愚溪草堂被雨水浸湿的黑朽屋顶上,几只蜒蚰在缓缓蠕动,纸窗之外,稀疏的雨点打在蒿草木叶之上。耳中只闻愚溪之水撞石击潭,訇訇而鸣。从天堂猛然跌落,柳宗元悲从中来。多少事如烟聚散,多少人恍若隔世,多少年了,他站在永州的群山之巅遥望京师,企盼中的赦免诏书到底没有来。他在床上躺了半个时辰,实在百无聊赖,于是起身下床拈笔舔墨,写了一首《独觉》:

觉来窗牖空,寥落雨声晓。

良游怨迟暮,末事惊纷扰。

为问经世心,古人难尽了。

一个“空”字,写尽了放逐之臣内心的无边寂寥;一个“暮”字,道尽了英雄末路的无涯凄怆。末了柳宗元长叹一声:似我胸臆间这般经世济民的雄心,即使是上古时代的仁人志士,也未必能够完全明了啊。

留名青史的中国古代大文人,是儒家思想的化身,大多怀有匡时辅国的宏大理想,其初志是经济天下,而不是以文名世。毕竟,立德、立功、立言这“三不朽”之事,立言排在最末。譬如唐宋散文八大家,或者位登宰辅,或者志在良弼,文章于他们,是明道、载道、贯道之器,是施展政治抱负、实现宏图大业的工具,而非矢志追求的首要事业。只有在仕途遭遇重大挫折,上佐君王、下安黎庶的志向落空之时,笔端无奈由向外转为向内,文章才见山水,见风月,见朝霞暮烟,见篱落稻菽,见至情至性至刚至柔。史书的艺文志、儒林传和文苑传里,似屈原、虞卿那样的穷愁著书者比比皆是,柳宗元就是其中颇具代表性的一个。

因主张改革弊政,柳宗元踊跃参与“永贞革新”,并成为革新派的一员主将。政治革新失败后,他被贬永州十年,继而远放柳州五载,在政治上再也无所施为。在长达十五年的窜逐生涯里,尤其是在永州期间,他致力于诗歌文章,并呼应韩愈,联手发起古文运动,终成唐代中期最杰出的大文人之一,当世和后世高山仰止,奉为文章宗师。柳宗元下世后,韩愈在《柳子厚墓志铭》中说:柳宗元被逐出朝堂,远放南荒十余年,朝中达官贵人无一人肯施以援手,以至“才不为世用,道不行于时”,最终病死在岭南瘴烟之地。假如他仕途春风得意,出将入相,功业上必然有一番大作为,但其文学辞章,也必然不能取得如此成就。又说:“虽使子厚得所愿,为将相于一时,以彼易此,孰得孰失,必有能辨之者。”

在生时无不朽功名,死后却留诸多不朽诗文于世间,这是得还是失?

深读柳宗元的作品,尤其是政论文章和书简,我以为,立功和立言孰轻孰重,孰先孰后,孰得孰失,于柳宗元而言是明摆着的。在永州,他有一封《答吴武陵论〈非国语〉书》,其中就明确说道:“仆之为文久矣,然心少之,不务也,以为是特博奕之雄耳。故在长安时,不以是取名誉,意欲施之事实,以辅时及物为道。自为罪人,舍恐惧则闲无事,故聊复为之。”也就是说,文章于他本来只是末事,是科举进身之阶,也是宣扬“大中之道”,阐述其政治理想和治国理政方略的舆论工具。

他在朝为官时所作的《梓人传》和《种树郭橐驼传》这两篇文章就是如此。前一篇以梓人(唐代的都料匠,即工匠头目、营造师)为譬喻,论当宰相之道,在于“不衒能,不矜名,不亲小劳,不侵众官,日与天下之英才讨论其大经,犹梓人之善运众工而不伐艺也。夫然后相道得而万国理矣”。后一篇以郭姓驼背老人植树为喻,论为官之道当如栽树,“能顺木之天,以致其性”。也就是说,治国理政者应当与民休息,切切不可生事扰民。两篇文章在当时都有所指,前者抨击当朝宰相不知治国用人的大体,后者讽刺一些无能官员不懂牧民养人之术。他不是为文而文,而是希望文章是及物的,能起到实际的政治作用。沉沦江湖之后,心知起用无望,极度穷愁无聊之中,柳宗元这才专心于述作,以此遣送漫长难挨的逐臣生涯。他在贬谪期间所作的诗文,即使貌似闲情逸致如“永州八记”,也忠实反映了人民的疾苦和呼声,痛责苛政之害,揭示赋敛之毒,有霜剑的凛凛锋芒。

假使柳宗元再生于唐代,重新在世上活一遭,毫无疑问,他的首选仍然是冒矢石、踏荆棘,勇敢改革唐室的腐败政治,实现其“辅时及物、利安元元”的伟丈夫之志。

永贞元年(805)八月,唐顺宗李诵被宦官和强藩联手逼迫,让位于太子李纯,是为唐宪宗,史称“永贞内禅”。九月,时任礼部员外郎柳宗元被斥出朝,外放为邵州刺史。十一月,在赶赴邵州途中,又被追贬为永州司马。

与柳宗元同时或比他稍前被贬出朝的,还有九人:王叔文贬为渝州司户,王伾贬为开州司马,韦执谊贬为崖州司马,韩泰贬为虔州司马,陈谏贬为台州司马,刘禹锡贬为朗州司马,韩晔贬为饶州司马,凌准贬为连州司马,程异贬为郴州司马。史称“二王八司马事件”。这十个被贬边远荒州的朝臣,是“永贞革新”的主要人物。

所谓“永贞革新”,是由顺宗主导,由“二王刘柳”也即王叔文、王伾、刘禹锡、柳宗元这四个核心人物主持的政治改革,旨在打击宦官和强藩,加强朝廷集权,革除政治积弊。

唐德宗李适统治后期,政治昏暗腐败,朝野乱象丛生,社会动荡不安。其一,宦官乱政。宦官知枢密,藩镇将帅和台省清要之官的任免,多取决于大阉之口;监督地方军队,并且手握天子禁军神策军的兵权,能轻易操纵皇帝的生死废立。《旧唐书·宦官传序》:宦官“自贞元之后,威权日炽,兰锜将臣,率皆子蓄;藩方戎帅,必以贿成;万机之与夺任情,九重之废立由己”。其二,藩镇林立。安史之乱勉强平定之后,为绥抚叛乱余部,位于黄河以北的河朔五十余州,大镇尽归安、史降将所有。这些强藩,尤其是幽州、成德、魏博三镇,拥兵自重专横跋扈,名为王臣实同敌国。其节度使世袭传子,其土地、人民、法令、官爵、甲兵、刑杀和赋税,都不受朝廷控制。为压制强藩,朝廷采取“以藩治藩”的策略,在中原腹心之地遍设节度使,本意是让各藩镇相互牵制,结果却扶植了新的割据势力。安史之乱平息三四十年来,藩镇割据越来越严重,强藩逆态复萌,经常发动叛乱。其三,朝政混乱。德宗晚年不信任宰相,刚愎自用,亲躬庶政,事务严重壅积,人才登用之路被死死堵塞。其四,朋党相斗。在朝廷内部,保守派和革新派的矛盾越来越尖锐,朋党之争越来越白热化。其五,赋役繁重。因平定藩镇叛乱,镇压农民起义,备兵防范西北回纥、吐蕃的侵扰,朝廷大幅度加重诛求,赋役名目繁多,百姓被横征暴敛压得透不过气来。加上各级官僚、地主、富商和僧人大量兼并土地,人丁锐减,百姓流离失所,愤而思变。

江山气象萧索,国家日益衰微,人民痛苦哀号。当时的一批有识之士,包括太子李诵在内,心焦如焚,志在革新。热血青年柳宗元也是如此,自二十六岁入朝为集贤殿书院正字,他就坚定地站到了革新派一边,与王叔文、刘禹锡、吕温、韩泰、凌准、韩晔、李景俭等朝官结为同盟,积极参与政治斗争。尽管资历尚浅,职务卑下,却意气风发,以文章褒贬时事,讽谕世象,呼吁除旧布新。但革新派受到德宗、宦官和保守派的多重压制。

顺宗李诵继位后,立即重用改革派,任命吏部郎中韦执谊为尚书左丞、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宰相),王叔文以起居舍人充翰林学士,王伾以左散骑常侍充翰林学士,实施政治革新。“二王”主内,实际执掌朝政,韦执谊负责施行。刘禹锡和柳宗元主外,采听外事,参与谋议。柳宗元由监察御史里行,超资晋升为礼部员外郎,因文才杰出,另负责诏命、章奏的起草,官位虽不高,但居权衡之地,地位显赫,掌握着部分朝政实权,是政治新贵,也是王叔文的得力助手。

“永贞革新”旨在内抑宦官、外制藩镇。其主要措施,是加强中央集权,夺取宦官人权、事权特别是兵权,打击飞扬跋扈的强藩,进用贤能,减免赋税,革除朝廷积弊。王叔文等人大刀阔斧地进行革新,在短时间内取得实效,特别是减免苛捐杂税,废止“宫市”(唐德宗贞元末年,经皇帝首肯,宦官以宫中需求为名,到市场上强行采购民间财物,名为宫市,实为劫掠),罢去“进奉钱”(地方官在正税之外搜刮财富,一小部分献给朝廷,大部分中饱私囊),解散“五坊小儿”(为皇帝饲养鹰犬,在民间肆意妄为,如同强盗),贬黜贪污残酷、民愤极大的京兆尹李实,放九百余名宫女和教坊女妓出宫等举措,赢得了民心。连反对革新的韩愈,在编纂《顺宗实录》时也说:“人情大悦”“百姓相聚,欢呼大喜”。

但政治革新伤筋动骨,涉及权力和利益的重新分配,实施一开始,就遭到强藩、阉宦、保守派官僚和既得利益者的合力抵抗。顺宗未继位时已经中风,不能言语,当上皇帝后,病情更加严重。《新唐书·王叔文传》:“顺宗立,不能听政,深居施幄坐,以牛昭容、宦人李忠言侍侧,群臣奏事,从幄中可其奏。”因此,虽然有皇帝支持,但革新派的实力其实非常单弱,加上王叔文和韦执谊内讧,轰轰烈烈的“永贞革新”只进行了一百四十六天就宣告失败。顺宗被迫“内禅”,革新派的主要人物全部远谪荒州。柳宗元后来在永州回忆当时之事,说保守派视革新派为邪党,“诋诃万端,旁午构扇,尽为敌仇,协心同攻,外连强暴失职者以致其事”(《寄许京兆孟容书》)。所谓“外连强暴失职者以致其事”,指的是大阉俱文珍等,勾结剑南西川节度使韦皋、荆南节度使裴均、河东节度使严绶等强藩势力,对朝廷施压,迫使顺宗退位(不久莫名其妙地死去),扶持宪宗提前登上了帝位。

宪宗对革新派怀恨极深,视为不世之仇,在父亲顺宗退位后第三天,就对王叔文和王伾加以贬黜,登基后接着窜逐柳宗元等人。并且规定,以后凡是遇到朝廷恩赦,这些人都不在赦免之列。宪宗敌视王叔文等人,表面上看是政见不同,王叔文等力主革新,宪宗则坚决反对;更深层次的原因,则是王叔文等人当初排斥宪宗,反对立他为太子,预谋另立他人。所以,王叔文等人在贬所,或被处死或病死,除程异破例擢用之外,其余人等十年不予赦免。

唐王朝最终灭亡于宦官乱政和藩镇割据,这两大痼疾正是“永贞革新”首要革除的对象。但不论当时还是后世,史家和学者对“永贞革新”这一政治事件褒贬不一,对革新派人物的评价也因此全然不同,就像对商鞅变法、熙宁变法以及相关人物的态度完全相左一样。柳宗元这个政治斗争的失败者,有人尊之为改革先驱、思想家,有人则视之为洪水猛兽、历史罪人。新旧《唐书》本传高度评价柳宗元的文学成就,“下笔构思,与古为侔,精裁密致,璨若珠贝,当时流辈咸推之”,“其才实高,名盖一时”,又贬低他的政治活动,说他附从窃取天下权柄的小人王叔文,被斥终身,身败名裂。柳宗元的文章同道韩愈在《柳子厚墓志铭》里,既赞扬他的才华,“俊杰廉悍,议论证据今古,出入经史百子,踔厉风发”,又批评他的所作所为,说他“不自贵重顾藉”。宋代的范仲淹、王安石、苏轼、罗大经,金代的王若虚,明代的王世贞等人评价柳宗元,也是推崇其文学才华,贬抑其立身行事,说他附丽小人,陷自身于不义。

判断柳宗元是不是陷于不义,首先要看王叔文是不是小人。新旧《唐书》和众多论者人云亦云,以成败论英雄,纷纷说王叔文邪僻、奸险、狂妄,是沾沾小人、权奸之首。但客观而言,出身寒微的王叔文,当初以擅长棋艺在东宫侍奉太子李诵,深得李诵信任。出身虽然寒微,但他饱读诗书,慷慨有大志,颇知治道,又深知民间疾苦,是个有抱负的改革者。他在顺宗支持下主持“永贞革新”,意在中兴唐室,所引用的一批人,也多是当时俊杰,并无奸言恶行。正如清代史学家王鸣盛《十七史商榷》所言:“叔文行政,上利于国,下利于民,独不利于弄权之阉宦、跋扈之强藩。”只是革新触动了宦官、藩镇、皇室、保守派官僚的权力和利益,又举措失当,以至完全失败,才在青史上留下恶名。就像后来的王安石,也因主持熙宁变法,被骂为奸人、宵小、误国害民。其实王安石主持变法是为了富国强兵,尽管新法特别是青苗法让百姓深受其害,出发点却是为了遏制豪富之家兼并百姓财产,新法的确有重大过失,其人何奸之有?

自少年时起,柳宗元就“以兴尧、舜、孔子之道,利安元元为务”(《寄许京兆孟容书》)。释褐入仕后勇于作为,志在刷新朝政,振兴唐室,最终却因此远窜江湖,落了个不义的名声。生前毁誉交集,逝后聚讼不休,世人冤枉柳宗元久矣。

被贬为永州司马这一年,柳宗元三十三岁,尚是个血气方刚的青年。他带着六十八岁的老母亲,水陆兼行,于永贞元年(805)底,抵达永州治所零陵。途中,他写了一篇《惩咎赋》,表面上是深自忏悔,实则大鸣不平。

与柳宗元同行的还有堂弟柳宗直和表弟卢遵,他们此前一直跟着柳宗元读书,在柳宗元长期流贬永州期间,也不离不弃追随左右。而柳宗元的母亲卢氏,因长途迁徙过度劳累,以及水土不服,在永州居住不满半年,就染上重病,逝于借居之地龙兴寺。一年后,卢氏灵柩北运,柳宗元是戴罪之身,不得离开贬所,卢遵代为护送安葬。一人无福,带累满屋。目送母亲的灵柩缓缓北归,消失在青山之中,柳宗元呼天抢地,作《先太夫人河东县太君归祔志》:“灵车远去而身独止,玄堂暂开而目不见。孤囚穷絷,魄逝心坏。苍天苍天,有如是耶?有如是耶?”

永州(今湖南省永州市)旧称零陵,春秋战国时期属楚地,位于潇、湘二水汇合处,在京师长安以南三千二百七十四里,距东都洛阳三千六百六十五里。唐玄宗天宝年间,永州有居民两万七千多户,十七万六千余人。按照当时的制度,户数满两万不到四万的州属于中等州。但到了唐宪宗元和年间,因为战乱、土地兼并以及朝廷过度盘剥,永州人户大量逃亡,只剩下八百九十户。柳宗元在永州所作《田家三首》《捕蛇者说》《送薛存义序》《钴鉧潭记》等诗文,也忠实记录了元和年间当地民生极度凋敝、百姓痛苦呻吟的悲惨现状。

柳宗元在永州的官职全衔是“永州司马员外置同正员”。按照唐代职官制度,在定额编制以外的官员,称为员外置;同正员,意思是与编制内的司马享受同等俸禄待遇。据白居易《江州司马厅记》,自唐高祖武德年间以来,唐代的文武百官得以便宜行事,大官兼理小官的职责,权位高的侵犯权位低的权力,是普遍现象。“故自五大都督府至于上中下郡,司马之事尽去,唯员与俸在,凡内外文武官左迁右移者递居之。”也就是说,上至五大都督府,下至上、中、下三等州,司马的职权尽被上级兼领,只保留了职衔和俸禄,由朝廷内外升迁或者贬黜的文武官员轮流担任。

现当代有学者说,柳宗元在永州是一名无具体职务、无所事事的闲员。这话是不准确的。柳宗元在永州无实权、多有闲暇不假,说是闲员也不错,但身为永州刺史的属官,他并非无所事事,只是原本属于他的权责,大部分被上司兼并了。细品柳宗元在永州所作《钴鉧潭记》和《起废答》两文,也可知一二。《钴鉧潭记》里,零陵县一户人家,为躲避繁重的赋役和欠下的私人债务,逃居深山开荒种田,过着避世自足的日子,见到来此闲游的永州司马柳宗元,户主十分惊慌,第二天主动求见柳宗元,表示愿意卖掉钴鉧潭上的田产来交官租、还私债,希望免于处罚。柳宗元写道:“予乐而如其言。”意思是他表示同意。由这句话可知,柳宗元在永州承担着一定的实际事务。在《起废答》篇首,柳宗元写道:“柳先生既会州刺史,即治事,还,游于愚溪之上。”更是明言有公务在身。

中等州的司马,品级为正六品上。据白居易《江州司马厅记》,在唐代,朝廷不考核司马的工作实绩。所以,如果柳宗元是升迁任司马,或者胸无大志随遇而安,完全可以领着正六品上的俸禄,在永州的奇山秀水之间逍遥自在。但他怀抱大志,由顺宗朝呼风唤雨的宠臣,贬至南荒担任此职,不啻从天上云霄殿被直接打入地狱,落魄失意之态可想而知。

虎落平阳,落魄失意倒也罢了,谁让自己是政治斗争的失败者呢。更大的问题在于,宪宗继位之初,宦官和保守派官僚依旧把持朝政,对革新派的打击和陷害仍在持续,柳宗元等人随时有性命之虞。

元和元年(806),柳宗元到永州不久,王叔文被朝廷诛杀于渝州,王伾病死于开州。消息传到永州,柳宗元日夜忧虑,担心不可知的祸患再次降临到自己和其他几位参与“永贞革新”的战友身上。这一年,朝廷连下四道诏命(其中有两次大赦,一次是正月尊顺宗为太上皇、改元大赦,一次是六月册封皇太后大赦),都明确规定“八司马”不在宽赦之例。《旧唐书·宪宗本纪》载是年八月诏书:“左降官韦执谊、韩泰、陈谏、柳宗元、刘禹锡、韩晔、凌准、程异等八人,纵逢恩赦,不在量移之限。”风刀霜剑严相逼,“八司马”无不战战兢兢,度日如年。在此期间,柳宗元写过一首《笼鹰词》:

凄风淅沥飞严霜,苍鹰上击翻曙光。

云披雾裂虹蜺断,霹雳掣电捎平冈。

砉然劲翮剪荆棘,下攫狐兔腾苍茫。

爪毛吻血百鸟逝,独立四顾时激昂。

炎风溽暑忽然至,羽翼脱落自摧藏。

草中狸鼠足为患,一夕十顾惊且伤。

但愿清商复为假,拔去万累云间翔。

诗的前八句暗指参加“永贞革新”,中间四句指革新失败被谪永州,最后两句冀望被朝廷重新起用。诗中,柳宗元以雄鹰自喻,以荆棘、狐狸、兔、鼠、百鸟比喻阉宦、强藩、保守派这些政敌,以炎风、溽暑比喻新天子的雷霆之威,托物寄意,生动讲述了他由天上雄鹰到笼中囚鹰的过程。由“草中狸鼠足为患,一夕十顾惊且伤”这两句,可见初到永州时,恐惧不安时刻笼罩在柳宗元心头。

除《笼鹰词》外,同一时期,柳宗元还写有《放鹧鸪词》《跂乌词》等以鸟儿为喻体的寓言诗。《跂乌词》:“支离无趾犹自免,努力低飞逃后患。”《放鹧鸪词》:“二子得意犹念此,况我万里为孤囚。”这些诗作充分反映了当时政治形势的险恶,以及柳宗元处境的艰难。

幸好,宪宗是中唐时期一位奋发有为的君主,在打击革新诸臣,报了一箭之仇后,注意力转移到中兴唐室的正事上去了,柳宗元等罪臣才在贬所安生下来。有意味的是,宪宗重用宰相、修订律令、制裁藩镇、减省官员、宽徭减赋、改革朝政,唐室一度实现中兴,除了没有削弱宦官的权力,解除宦官的兵权,其他治国举措与“永贞革新”并无二致。

元和中兴之局,柳宗元从始至终密切关注。然而,他当时不在永州就在柳州,始终只是一个远在天边的看客。

在永州十年,柳宗元名义上仍然是一位朝廷命官,实际上是一名拘系南荒的囚徒。因为年少贵幸,他遭到众多朝官甚至友朋的妒忌。又因为恃才傲慢,出语无忌,在文章中激烈批判天命论和天人感应论,否认神意和天意,主张重视生民之事和民心,思想和言论带着朴素的民主光芒和民本思想,他在朝中树敌众多。被贬永州以后多年,仍然是朝中政敌继续攻击、谩骂、丑化和诬陷的首要目标。在《与裴埙书》中,柳宗元夫子自道:“仆之罪,在年少好事,进而不能止。俦辈恨怒,以先得官。又不幸早尝与游者,居权衡之地,十荐贤幸乃一售,不得者诪张排拫,仆可出而辩之哉?性又倨野,不能摧折,以故名益恶,势益险。”又在《与萧翰林俛书》中说:“圣朝宏大,贬黜甚薄,不能塞众人之怒,谤语转侈,嚣嚣嗷嗷,渐成怪民。饰智求仕者,更詈仆以悦仇人之心,日为新奇,务相喜可,自以速援引之路。而仆辈坐益困辱,万罪横生,不知其端。”在贬谪永州期间,朝中故旧不敢与柳宗元通音信。《寄许京兆孟容书》:“伏念得罪来五年,未尝有故旧大臣肯以书见及者。”

政敌连续不断的诬陷和攻击,让柳宗元时刻承受着巨大的精神压力,永州的卑湿与瘴疠、清苦的生活和炎凉世态,又折磨着他的肉体。年复一年,他心力交瘁,英雄意气消磨尽,身体健康状况也急速恶化,不到四十岁就百病缠身,心绪恍惚,记忆力下降,严重时连读书写文章也十分吃力。在给岳父杨凭的书简《与杨京兆凭书》中,他说:“一二年来,痞气尤甚,加以众疾,动作不常。眊眊然骚扰内生,霾雾填拥惨沮,虽有意穷文章,而病夺其志矣。每闻人大言,则蹶气震怖,抚心案胆,不能自止。”《寄许京兆孟容书》:“罪谤交积,群疑当道,诚可怪而畏也。是以兀兀忘行,尤负重忧,残骸余魂,百病所集,痞结伏积,不食自饱。或时寒热,水火互至,内消肌骨,非独瘴疠为也。”又说读书写作时,“神志荒耗,前后遗忘,终不能成章”。从他的文章和书信中,可知柳宗元得了包括心脏病、痞症(脾脏肿大症)、脚气病(足癣)、膇疾(腿部浮肿)等多种疾病,食量锐减,身体消瘦。

在永州的前五年,柳宗元和家人无处可住,借居在龙兴寺的西厢。龙兴寺是永州名寺,位于湘水边上,开门可以俯看江水东流,登高可观远山景致。《永州龙兴寺西轩记》:“永贞年,予名在党人,不容于尚书省,出为邵州,道贬永州司马。至则无以为居,居龙兴寺西序之下。予知释氏之道且久,固所愿也。”寺中的僧人重巽对柳宗元的生活多有照应,二人谈禅论诗,密相过从。

元和五年(810),柳宗元在灌水北面的冉溪之畔,买了一座小丘,筑草堂而居。冉溪又名染溪,柳宗元更名为愚溪。他以愚人自居,将草堂中的亭、堂、岛,以及周边的丘、泉、池、沟,全部以愚字命名,并各赋诗一首,总题为《八愚诗》。《愚溪诗序》:“今余遭有道,而违于理,悖于事,故凡为愚者莫我若也。”点明了以愚字命名的用意。愚溪草堂建成后,他写了一首《溪居》:

久为簪组累,幸此南夷谪。

闲依农圃邻,偶似山林客。

晓耕翻露草,夜榜响溪石。

来往不逢人,长歌楚天碧。

在此前后,他又作《夏初雨后寻愚溪》《雨后晓行独至愚溪北池》等。这些诗作意境清泠幽旷,情致闲适自在,柳宗元貌似已经完全适应了永州的谪放生活。其实不然,《冉溪》一诗暴露了他真实的心境:

少时陈力希公侯,许国不复为身谋。

风波一跌逝万里,壮心瓦解空缧囚。

缧囚终老无余事,愿卜湘西冉溪地。

却学寿张樊敬侯,种漆南园待成器。

远贬遐荒,被朝廷遗忘多年,幽居愚溪之上,开园植树,许国壮心已然瓦解,他的内心何其悲怆。

久居蛮夷之中,柳宗元十分思念位于长安城西南的故乡。《春怀故园》:“九扈鸣已晚,楚乡农事春。悠悠故池水,空待灌园人。”《零陵早春》:“问春从此去,几日到秦原。凭寄还乡梦,殷勤入故园。”三千里外的故园、长安、朝廷,遥不可及,却又时在梦中。

日居月诸,光阴流逝,柳宗元迫切渴望“复起为人”,希望朝中有人同情自己的遭遇,向宪宗建言,召自己回朝。他先后给在朝的故旧京兆尹许孟容、右补阙萧俛、翰林学士李建以及亲友裴埙、顾十郎等人写信,详述“永贞革新”的真相,替自己辩诬雪冤,恳求他们出手相助,但是都没有任何回音。元人辛文房《唐才子传·柳宗元传》:“遍贻朝士书言情,众忌其才,无为用心者。”他还曾向藩镇将帅投寄诗文,希望成为节度使幕僚,也没有藩镇愿意接纳。就像他在《起废答》一文中所说的,身为罪囚,他连永州的跛脚僧人、烂脑门的马都不如,这二者同样被废弃十年,遇上良机,一个当上了寺庙的法师,一个成了刺史的坐骑。自己同样放废十年,仍看不见起用的曙光,徒然被乡间老叟无情嘲弄。

在给友人刘禹锡和张署的长诗《同刘二十八院长述旧言怀感时书事,奉寄澧州张员外使君五十二韵之作,因其韵增至八十,通赠二君子》里,柳宗元悲叹道:“沉埋全死地,流落半生涯。入郡腰恒折,逢人手尽叉。”一代文宗流落江湖,惶惶如丧家之犬,逢人就打拱作揖,百般示好,真是可悲复可叹。如他自己所言,过去的柳宗元,仅剩残骸余魂。

何以解忧?唯有徜徉山水,读书著述。

被迫离开庙堂,身编夷人,名列囚籍,自知功业无望,柳宗元将全部精力投入读书和写作。《与杨京兆凭书》:“宗元自小学为文章,中间幸联得甲乙科第,至尚书郎,专百官章奏,然未能究知为文之道。自贬官来无事,读百家书,上下驰骋,乃少得知文章利病。”《读书》诗云:

幽沉谢世事,俯默窥唐虞。

上下观古今,起伏千万途。

遇欣或自笑,感戚亦以吁。

缥帙各舒散,前后互相逾。

瘴痾扰灵府,日与往昔殊。

临文乍了了,彻卷兀若无。

竟夕谁与言,但与竹素俱。

倦极便倒卧,熟寐乃一苏。

欠伸展肢体,吟咏心自愉。

得意适其适,非愿为世儒。

道尽即闭口,萧散捐囚拘。

巧者为我拙,智者为我愚。

书史足自悦,安用勤与劬。

贵尔六尺躯,勿为名所驱。

柳宗元读的书除了儒家经典,也包含别史、杂录、佛经、药典这些杂书。受母亲和中唐世风影响,柳宗元自幼崇奉佛教,主张统合儒、释,认为佛经往往与《周易》《论语》相合,有益于世,且认为佛经也是诸子之一种。《送巽上人赴中丞叔父召序》:“吾自幼好佛,求其道,积三十年。世之言者,罕能通其说,于零陵,吾独有得焉。”他自言在永州熟读佛书,参悟佛理,以佛释儒,颇有独到心得。又因身患多种疾病,他还研究医药典籍,搜集药方,并且采药种药。

柳宗元又行走于永州的幽丽山水和田园村落之间,无远不到,与草木鸟兽同呼吸,与僧人、老农、樵夫、渔叟、同谪永州的逐客相往来。此间笔下的诗歌,风神淡远,意象超妙,与万化冥合。《夏昼偶作》:“南州溽暑醉如酒,隐几熟眠开北牖。”《秋晓行南谷经荒村》:“机心久已忘,何事惊麋鹿。”他的存世诗歌,主要是贬永州以后所作。苏轼对柳宗元后期诗歌评价甚高,认为诗风极似陶渊明,发纤秾于简古,寄至味于淡泊,成就在陶渊明之下、韦应物之上。

最为世人所喜爱的,是《江雪》和《渔翁》。《江雪》:“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渔翁》:“渔翁夜傍西岩宿,晓汲清湘然楚竹。烟销日出不见人,欸乃一声山水绿。回看天际下中流,岩上无心云相逐。”从前我读书粗糙,不求甚解,想当然地以为这两首诗中的渔翁、钓叟,指的是别人。今年重读,才意识到那独钓寒江的人,那汲水燃竹的人,其实是柳宗元自己。又恍然明白,诗中的悠闲,其实是落寞。

柳宗元在永州写的文章,无论是杂文、寓言、人物小传还是山水记,外枯中膏,似澹实秾。尤其是“永州八记”,空灵传神,精工娴雅,流水飞花、渠石丘涧、妇孺俚语乃至社会问题,都翻作了绝妙好辞,读来令人心朗目舒。《石涧记》:“亘石为底,达于两涯。若床若堂,若陈筵席,若限阃奥。水平布其上,流若织文,响若操琴。揭跣而往,折竹箭,扫陈叶,排腐木,可罗胡床十八九居之。”《袁家渴记》:“每风自四山而下,振动大木,掩苒众草,纷红骇绿,蓊葧香气,冲涛旋濑,退贮溪谷,摇飏葳蕤,与时推移。”他的十几篇山水记,将中国的山水文章推到了一个全新的高度,成为后世作者的范本。

他深刻体察底层疾苦,部分诗文深刻反映了当时永州人民悲惨的生活现状。《田间三首》实写农家在繁重赋役压榨下的哀号:“尽输助徭役,聊就空舍眠。”“蚕丝尽输税,机杼空倚壁。”“公门少推恕,鞭扑恣狼藉。”《捕蛇者说》控诉苛政残害人民,堪比毒蛇:“呜呼!孰知赋敛之毒,有甚是蛇者乎!”千余年后读来,仍让我心惊肉跳。

柳宗元还撰写了《贞符》《封建论》《天对》《天说》《非国语》等一系列关于哲学、经济、政治等方面的理论文章,大旨是反对符瑞、封禅、藩镇割据,揭露天人感应论的荒谬和“受命于天”的虚伪,批判福祸报应之说,主张革除封建割据、用人唯贤、关怀民瘼、抑制豪强、均平赋税,闪耀着思想的光芒。在一塘烂泥一样的中唐,柳宗元是少数几个有远见卓识的思想家之一。

在永州期间,柳宗元遥遥呼应韩愈,反对骈文,提倡古文,共同发起古文运动,在文体、文风、文学语言上进行全面革新。

柳宗元与韩愈政见不同,在“永贞革新”中更是成了政敌。不仅如此,他们二人对于佛教、修史、封禅、天人之际(天与人的关系)等方面的态度,也常常针锋相对。但二人始终是好友,更是相互推许的文章故人。柳宗元说韩愈文章远胜扬雄,与司马迁不相上下。韩愈说柳宗元文章雄深雅健似司马迁,超过崔骃和蔡邕,还让自己的弟子拜柳宗元为师。

韩愈在作于唐德宗贞元九年(793)的《争臣论》中,明确提出“文以明道”的文学主张:“君子居其位,则思死其官;未得位,则思修其辞以明其道。我将以明道也。”柳宗元在作于元和八年(813)的《答韦中立论师道书》中,也持同样主张:“始吾幼且少,为文章,以辞为工。及长,乃知文者以明道,是固不苟为炳炳烺烺、务釆色、夸声音而以为能也。凡吾所陈,皆自谓近道。”两人的区别在于,韩愈所说的道,是纯一的儒家之道,与佛、老完全对立;柳宗元的道,则有调和儒、释的倾向,但总体而言,仍是儒家的“圣人之道”,即柳宗元所说的“大中之道”。大中,语出《周易·大有卦》的彖辞:“柔得尊位大中。”儒家学说大抵不出一个“中”字,“中”和“大中”,大旨是不偏不倚、恰如其分。

在中唐,反对空洞浮艳的骈文,提倡回归秦汉文质相兼传统的古文,李华、萧颖士、元结、独孤及、梁肃、柳冕等人是先驱。韩愈是中唐古文运动的领导者,提出了明确的理论纲领。柳宗元则是主将,以众多佳构为古文运动做出了杰出贡献。

在韩、柳联手推动之下,古文风靡中唐文坛,汉魏以来的卑弱文风一扫而空。在南方,因为柳宗元的倡导,古文迅速普及。韩愈《柳子厚墓志铭》:“衡湘以南为进士者,皆以子厚为师,其经承子厚口讲指画为文词者,悉有法度可观。”

南方春来早,元和十年(815)永州的春天来得格外早一些。正月,春风捎来朝廷召柳宗元回京的诏书。先后接到还京诏命的,还有韩泰、韩晔、陈谏和刘禹锡。此前,韦执谊和凌准病死于崖州和连州贬所,程异因通晓钱谷、精于理财已经擢用。建议召这五人还京的,是宰相李吉甫和李绛。

接到诏书,柳宗元疑在春梦之中,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自从安居愚溪,自放于山巅水涯,他就做好了终焉永州的打算。几天后,在朗州的刘禹锡托刺史窦常寄来一首诗,说他已经启程,催促柳宗元尽快回京。他们已经十年没有见面了。柳宗元何尝不是归心似箭,在和诗《朗州窦常员外寄刘二十八诗,见促行骑,走笔酬赠》中,他写道:

投荒垂一纪,新诏下荆扉。

疑比庄周梦,情如苏武归。

赐环留逸响,五马助征。

不羡衡阳雁,春来前后飞。

赐环,谐音“赐还”。古时臣子有罪被流贬,帝王赐环则还,赐玦则绝(死)。在诗中,柳宗元以西汉的苏武自比。苏武受命出使匈奴,匈奴劝他投降,苏武宁死不屈,在北海持节牧羊十九年,最终辗转回到汉朝。实在说,柳宗元的这个比喻不甚恰当,大概是惊喜之中口不择言。

一路和风相送,春花夹道,二月,柳宗元终于抵达长安东郊的灞桥。坐在灞亭上歇息,忆起十年来经历的风风雨雨,他感慨万端。《诏追赴都,二月至灞亭上》:

十一年前南渡客,四千里外北归人。

诏书许逐阳和至,驿路开花处处新。

在柳宗元的想象中,朝廷正在讨伐淮西吴元济叛军,此次回京,自己必将大用。他绝对没有料到,在京师停留不到一个月,席不暇暖,三月十四日,他就和刘禹锡、韩泰、韩晔、陈谏等五人,被同时外放为荒州刺史。柳宗元为柳州刺史,治所在今广西柳州市;刘禹锡为播州刺史,治所在今贵州遵义市;韩泰为漳州刺史,治所在今福建漳州市龙海区;韩晔为汀州刺史,治所在今福建长汀县;陈谏为封州刺史,治所在今广东封开县。五个人的官位虽有升迁,任职之地却更加遥远,实际上是再一次被贬逐。

柳宗元等人不仅未得大用,而且远放荒州的原因,《资治通鉴》是这样记载的:“王叔文之党坐谪官者,凡十年不量移,执政有怜其才欲渐进之者,悉召至京师。谏官争言其不可,上与武元衡亦恶之。三月乙酉,皆以为远州刺史,官虽进而地益远。”明言是朝中的一群谏官强烈反对他们入朝,宪宗和宰相武元衡也颇念旧恶,很讨厌他们。

从刘禹锡、柳宗元等人回京前后所作的诗,也可以看出,他们回到长安,毫无悔过言行,相反还以沉冤得雪、守志不移的胜利者姿态,高调出现在人们面前。柳宗元在诗中以苏武自比,授人以口实。刘禹锡在《元和甲午岁诏书尽征江湘逐客,余自武陵赴京宿于都亭,有怀续来诸君子》中写道:“雷雨江山起卧龙,武陵樵客蹑仙踪。十年楚水枫林下,今夜初闻长乐钟。”诗中他以卧龙自比,以“蹑仙踪”也即重返郎署自期。这倒也还罢了,他还在《元和十年自朗州召至京,戏赠看花诸君子》中说:“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政敌指摘这首诗公然讥刺朝廷,认为刘禹锡以桃花喻权贵,讽刺他们是在排挤革新诸臣出朝的情况下提拔重用的,进而认为刘禹锡讽刺宪宗以逼宫的方式登上皇位。柳宗元、刘禹锡他们当然无过可悔,作品也未必有诗人作刺之意,但在宪宗和保守派官僚看来,这些罪臣谪放十年,气焰仍然如此嚣张,简直不可理喻,留在朝中将是祸害,必须一脚踢到远方,任其自生自灭。《旧唐书·刘禹锡传》:“元和十年,自武陵召还,宰相复欲置之郎署。时禹锡作《游玄都观咏看花君子诗》,语涉讥刺,执政不悦,复出为播州刺史。”北宋司马光分析说,当时,五司马尽数出为远州刺史,可见他们不是因诗惹祸,但刘禹锡因为玄都观一诗,被弃极恶之地。这话是很有见地的。

任是一只雄鹰,其奈铁笼何?接到诏命,柳宗元心如死灰,心知以自己的身体状况,柳州将是自己的死地。

想到生死之交刘禹锡外放到更为迢遥的播州,家里还有个八十多岁的老母亲,刘禹锡此去,老人家无论是否同行,都是九死一生,于是起草奏疏,请求与刘禹锡对换职务。《旧唐书·柳宗元传》:“制书下,宗元谓所亲曰:‘禹锡有母年高,今为郡蛮方,西南绝域,往复万里,如何与母偕行?如母子异方,便为永诀。吾于禹锡为执友,胡忍见其若是?’即草章奏,请以柳州授禹锡,自往播州。”这个时候,御史中丞裴度上奏宪宗,替刘禹锡说情。《资治通鉴》:“会中丞裴度亦为禹锡言曰:‘禹锡诚有罪,然母老,与其子死别,良可伤。’”宪宗采纳了裴度的意见,改刘禹锡为连州刺史。连州治所在桂阳县,即今天的广东省清远市境内,虽然也在五岭以外,但比地处西南的播州还是近多了。韩愈在《柳子厚墓志铭》中,称赞柳宗元“士穷乃见节义”。

数日后,柳宗元与刘禹锡结伴南迁,至衡阳分路,刘禹锡由陆路赴连州,柳宗元乘舟溯湘水往柳州。在湘江之湄,两人依依惜别,柳宗元作《衡阳与梦得分路赠别》:

十年憔悴到秦京,谁料翻为岭外行。

伏波故道风烟在,翁仲遗墟草树平。

直以慵疏招物议,休将文字占时名。

今朝不用临河别,垂泪千行便濯缨。

春已深,百草更加葳蕤,千花更加娇媚,再遭放逐的弃臣,心却如在冰窖,眼前只见荒凉古道、萋萋墓木,泪水已经流成了大河。

五年后,刘禹锡从连州护送母亲灵柩返回故乡洛阳,再次路过衡阳,不想却在此地接到柳宗元的死讯。想起上次分别,在极度伤痛之中,刘禹锡写下《重至衡阳伤柳仪曹》一诗。诗前小序说:“元和乙未岁,与故人柳子厚临湘水为别,柳浮舟适柳州,余登陆赴连州。后五年,余从故道出桂岭,至前别处,而君殁于南中,因赋诗以投吊。”

赴柳州途中,柳宗元又作《重别梦得》《三赠刘员外》两诗,寄给刘禹锡。前一首说:“皇恩若许归田去,晚岁当为邻舍翁。”后一首说:“信书成自误,经事渐知非。”可是事已至此,“知非”已晚,求做“邻舍翁”也无可能。

六月二十七日,经过三个多月的长途跋涉,柳宗元抵达柳州,此时的他四十三岁,却已须发苍苍,衰病似老翁。陪伴他的,除了在永州时一直相随的堂弟柳宗直、表弟卢遵,还有另一位堂弟柳宗一。

柳州距京师四千二百四十五里,比永州更远,也更蛮荒。初到柳州,柳宗元在《寄韦珩》一诗中,详细描述了柳州的现状:

炎烟六月咽口鼻,胸鸣肩举不可逃。

桂州西南又千里,漓水斗石麻兰高。

阴森野葛交蔽日,悬蛇结虺如蒲萄。

到官数宿贼满野,缚壮杀老啼且号。

饥行夜坐设方略,笼铜枹鼓手所操。

奇疮钉骨状如箭,鬼手脱命争纤毫。

今年噬毒得霍疾,支心搅腹戟与刀。

迩来气少筋骨露,苍白瀄汩盈颠毛。

……

柳州天气湿热,丛林隐天蔽日,瘴烟蒸腾肆虐,毒蛇如同葡萄一串串缠挂在树上,生存环境极其恶劣。来后不久,柳宗元身上就生了箭状脓疮,又染上致命的霍乱,万幸捡回一条命,但身体也更加虚弱。而他的堂弟柳宗直来到柳州不久,就染病去世了。柳州也很不安宁,百姓不堪诛求,纷纷潜入丛林做了盗贼,夜里出来杀人越货。他到任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想方设法驱逐盗贼,安抚百姓。

刺史是一方最高行政长官,且有监察州县官吏之权,地位与司马不可同日而语。在柳州,柳宗元不像在永州时清闲,一到任就陷入繁忙的公务之中,精神状态也有很大好转。他将余生献给了柳州,尽最大能力造福地方百姓,部分地实现了青年时代“辅时及物、利安元元”的志向。

当时,在岭南等经济落后地区,掠卖奴隶是普遍现象。柳宗元在《童区寄传》中说:“越人少恩,生男女,必货视之。自毁齿以上,父兄鬻卖,以觊其利。不足,则盗取他室,束缚钳梏之。至有须鬣者,力不胜,皆屈为僮,当道相贼杀以为俗。”也就是说,包括柳州在内的少数民族,父母视儿女为财产,待到儿女换齿之年,为了借钱,就将他们典当给富人做奴仆。家中没有子女可以典当的,就强抢他人子女。到了赎回之日,父母无钱赎还,子女就做了人家的终身奴隶。地方官府对此见怪不怪,不闻不问。

柳宗元对“典贴为奴”这一野蛮风俗深恶痛绝,想出一个“计庸以偿”的办法,予以革除。所谓“计庸以偿”,就是典当为奴的人,按照服役时间计算工钱,当工钱与债款持平时,就自动解除奴役关系。实在无力偿还的人家,他就出私钱相助。这一方法很有效果,柳宗元的上司、桂管观察使裴行立对此很是赞许,下令在境内各州推行,一年时间内,有近千名奴隶得以归家。受柳宗元启发,韩愈在任袁州刺史时加以效仿,解放袁州奴隶七百多人。

柳州穷苦,柳宗元号召百姓植树、垦田、种菜、种药,并亲身示范。《柳州城西北隅种甘树》:“手种黄甘二百株,春来新叶遍城隅。”当地人吃江水,干旱天气水浅岸高,雨季江水暴涨道路湿滑,用水十分困难,又迷信,不敢就地打井取水。柳宗元来此半年后,力破愚昧,亲自凿井汲水。当地文化十分落后,孔庙和州学废弃多年,百姓生了病,不是求医问药,而是杀牲祈祷,用鸡骨占卜吉凶,请巫觋作法驱疾。柳宗元主持重修了孔庙和州学,延请名师任教,督促学子入校攻读,并亲自讲学,柳州自此学风大盛。

柳宗元任刺史四年多,柳州人民的生活条件大为改善,盗贼放下刀箭拿起农具,逃亡的人纷纷归来。正如韩愈《柳州罗池庙碑》所言:“于是民业有经,公无负租,流逋四归,乐生兴事。宅有新屋,步有新船,池园洁修,猪、牛、鸭、鸡肥大蕃息。子严父诏,妇顺夫指,嫁娶葬送,各有条法,出相弟长,入相慈孝。”有如此惠政,柳宗元非但没有沾沾自喜,反而“惭无惠化传”(《种柳戏题》)。

被弃四千里之外,柳宗元从未忘记巍巍庙堂,一直关心着时事。其时,朝廷征讨淮西吴元济叛军屡屡受挫,成德镇王承宗、淄青镇李师道明里支持朝廷,暗中与吴元济相勾结。他们豢养了一批死士,打劫都市,焚烧宫阙和官军粮草,还行刺力主平藩的大臣,宰相武元衡遇刺身亡,御史中丞裴度头部受伤,朝中百官震骇,天不亮不敢出门。消息传到柳州,柳宗元忧愤之中作《古东门行》,向武元衡致敬,表达自己坚定支持朝廷削藩、统一天下的立场。而武元衡是当初极力阻止柳宗元入朝者之一,是他政治上的死敌。

元和十二年(817)十月,淮西叛军被扫平,王承宗割土谢罪,翌年李师道也被其部下、都知兵马使刘悟所杀,河北三镇重归朝廷管辖。柳宗元闻知,喜不自禁,先后呈上多道奏表,祝贺朝廷大捷。元和中兴之局,柳宗元一直是个局外人,但他仍如浴沂水,如沐春风。

而此时,他油已尽,灯将枯,胸中的壮志凌云早已化作烟云,唯有故乡的一草一木让他魂牵梦绕。《与浩初上人同看山,寄京华亲故》:

海畔尖山似剑铓,秋来处处割愁肠。

若为化得身千亿,散上峰头望故乡。

元和十四年(819)七月,宪宗受“元和圣文神武法天应道皇帝”尊号,大赦天下。宰相裴度趁机建议宪宗召柳宗元回朝,但十一月八日,诏书尚未到达柳州,柳宗元就病逝了,终年四十七。他一生为官清廉,逝后家人无力营葬,桂管观察使裴行立代为筹措归葬费用。

病重期间,柳宗元写信给刘禹锡和韩愈等故旧,拜托他们照顾自己的子女,嘱韩愈为自己写墓志铭,将生平诗文手稿寄给刘禹锡,委托他代为编次。

据韩愈《柳州罗池庙碑》,下世前一年,柳宗元曾在驿亭中饮酒,对同行部将魏忠、谢宁、欧阳翼说:“吾弃于时,而寄于此,与若等好也。明年吾将死,死而为神。后三年,为庙祀我。”第二年,他果然病逝。死后第三年,柳州官民在罗池为他建庙立碑,纪念他治理柳州的卓杰功绩,并请韩愈撰写了碑文。

世人谈起唐代文章,必称韩、柳,又大多尊韩而抑柳。北宋晏殊曾说:“韩退之扶导圣教,铲除异端,是其所长。若其祖述坟典,宪章骚雅,上传三古,下笼百氏,横行阔视于缀述之场,子厚一人而已。”我深以为然。中唐的古文运动,韩愈之功无疑第一,柳宗元次之。但若论文章本身,柳胜于韩。

谪居永州时,柳宗元在《掩役夫张进骸》中曾说:“生死悠悠尔,一气聚散之。”出入儒、释两教之间,又历经人间磨难,他早就参透了生与死。逝后化为罗池之神,其实是他本人和韩愈的戏言。但柳州人当真了,我也当真了。

当年,柳宗元和刘禹锡远放柳州和连州,于衡阳分路时,柳宗元作诗规劝刘禹锡并自勉:“直以慵疏招物议,休将文字占时名。”一千多年后,“永贞革新”早已被人淡忘,柳宗元遭受的委屈也很少有人知道,人们记得他,恰恰是他的文字之名。

我以为,柳宗元确实化作了神,一尊光耀千秋的文神。

责编:鄞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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