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做大人出花园

一

关于成人礼，就要说到有一年，在潮汕文化博物馆里见到一个有意思的批（信），发现一个陌生的名词：出花园。这是潮汕的一处风景？一个物理的时空？询问当地的朋友，引得哄堂大笑。

这是一封1935年南洋华侨寄广东潮安的侨批，她委托家乡的夫兄在新春为其留守在家里的儿子举行出花园习俗仪式：

美炎兄台如晤：

启者，兹因愚婶别兄以来亦已数载，想近来兄台镓植想亦好否？合家定卜平安，此天之赐也。

新春小犬俊杰十五岁出花园，望兄台照应是幸。

外付上洋银陆元，查收勿误。

十二月初七日愚婶刘氏

还有一封1952年住在马来西亚的婆婆给潮汕的儿媳云英的家书，是孙子要出花园，她随批寄来了10元港币，20世纪50年代初，一张一元的港币，可以吃一顿圣诞大餐，10元港币，有很强的购买力，足够一个孩子出花园的费用。

云英贤媳收知：

前接来书，知孙儿在今年要出花园。

闻之甚为慰，于今诸孙逐渐长成，不久也能自立了。

镇木孙儿愚尝屡次去函星洲探问其消息，然而终不得要领，唯闻人言现在外生活浪漫，放纵不拘。三姑教训不但不听，反而不登其门了。顺此告知。

若愚前存之物，布匹物件仍在，可自由用之。

老愚婶其家人目下生活如何？

炎忠嫂其家人目下生活如何？请代（问）候之。

今逢便机，寄来港币10元，供孙儿出花园之用。

专此，祝好。

妈亲林氏字

1952.5.18

这是当年五月份来的侨批，辗转多日才能到达潮汕地区，要给孙儿办出花园的时间，就是选在当年的农历七月初七。

在晚清民国，很多潮汕人漂洋过海，到南洋谋生，人说有海水的地方就有潮汕人，在海外的潮汕人3000多万，遍布泰国、柬埔寨、新加坡、马来西亚、印度尼西亚等，潮汕人到的地方，潮汕的文化也到了。他们把家乡的神和风俗也带去了，即使到了海外的祖母、母亲，也忘不了给家乡的孙子儿子辈“出花园”。于是就有了这样的侨批。

在潮汕，家里有男孩和女孩的，到了虚龄十五，要有个成人礼，替孩子操办一场隆重仪式，就叫“出花园”。

从古至今的潮汕地域，天地之间弥漫的空气里，有诸多的神明和老爷，牵扯很多庄重的仪式节点，初一拜，十五拜，敬畏其间，肃穆其间，是信仰，是生活，大家与这些节点、神明彼此相融，获得一种敬重生活的仪轨和目的。丢勒说：“在神身上，人描述了自己。”大家在这种氛围里生活，与神明互依靠，互供奉，人需要一种精神的存在，神界也需要人世的香烟牲醴。

我本中原人，中原地区旧的传统文化的遗存，目前是很少见到少年成人的仪式，大家把这种所谓的成年，延后简化成了结婚为成人。我小时候常听到大人的一句话，就是村里谁谁成人娶媳妇了，谁谁成人出嫁了，成人就成了结婚，婚礼就是成人礼。

记得，我初中时候，十二三岁的春夜，刚睡下，就听到另一个胡同贤娃的拍门声。贤娃是在平原外深山褶皱当兵退役的人，按乡间辈分，应是喊我这小爷爷，但只因年龄的悬殊，贤娃把我当成一个刚读初中，裆里还没长毛的少年。

夜色里，贤娃一脸的喜色，明天他要成人娶亲，平原深处的风俗，讲究娶亲前的一夜，要“压床”，男方家庭喊一男孩“压床”，求吉祥。洞房前夜的床是不能空的，那床的底下还须放上枣和花生、栗子。一般压床要找龙啊，虎啊，马啊属相的孩子，这是大属相，压得住邪气。春夜里，我便从家中的床转换到了贤娃的新房，睡在了他的床上，那床上铺盖全是新的被褥，一叠一叠的粗布被子褥子床单里，透着棉花的香和雨水与青草的味道。

在洞房里，贤娃不和我说话，在同一屋檐下，盖着同一条被子，他的脚不时触动我的下巴，而我的脚只能蹬到他腰部鼓鼓的地方。这是乡下极美的月夜，四周静静的。窗棂上的那个“囍”字在月光下，迷迷蒙蒙的一片，浮动着酡红……

第二天，成人的鞭炮声里，从送嫁人手里得到一个糖做的麦面“火烧”，火烧的中心处，是一圆点，红红的朱砂印记，像昨夜的月亮。

我也见到了新娘，这时的新娘是开过脸的，也盘了头，十分的俊俏。

结婚，成人女性的头发要挽簪，大姑娘是不需要挽的。挽了簪，以后就不再是一个小孩子了，就入了大人列，行为举止就远离了稚气。再是女性要改容绞脸，也叫“开脸”。姑娘在出嫁前都要进行“开脸”仪式，请村里年长的有经验的婶子大娘操持，把额头、鬓角上的细绒汗毛拔掉，空出一派的明艳。《红楼梦》第十六回就有：“名唤香菱的，竟与薛大傻子作了房里人，开了脸，越发出挑的标致了。”

开脸是个技术活，要先用痱子粉抹在女孩脸上，也有用滑石粉或红薯淀粉的，然后找根棉线，对折挽成相交的8字形。用牙和左手固定拉紧两端的线头，右手拇食两指一张一合，与咬着线的嘴和左手右手互动，8字形的线在额头鬓角就拉来扯去，这线就如一把剪刀，直到细绒汗毛斩草除根。其实这种绞脸的习俗，在潮汕的出花园里也有存在。

我故乡的成人礼，仪式感可是拉满了弓。婚礼的当天，天不亮，接亲的队伍就出发，讲究出东门进西门，必须在天亮前赶到新娘家，然后在晨光熹微的时刻，唢呐鞭炮里，把新媳妇迎进家门。

过去农耕时代娶亲，富裕的人家赶马车骡车、带响器班子（唢呐）开道，一般家庭套辆牛车，骑只毛驴。响器班子在前面吹吹打打，营造气氛，后紧跟着的是迎亲的车马，车马牛车上乘坐着新郎新娘，或者新郎牵绳新娘骑驴，新娘新郎的后面是女方送嫁妆的队伍，用扁担抬着柜子立橱桌椅，哩哩啦啦，相隔很远。

新娘出门，要哭嫁。头上盖着喜布蒙头红，送嫁的要有娘家的一个男孩抱着一只公鸡，遇到桥，新娘还要撒几枚铜钱，留下买路钱。然后新娘进家，讲究鞋不沾地，新郎官要从车上或花轿上抱下新娘。

成人仪式感最强的是吉日良辰已到的拜堂。启乐。鸣炮。新郎新娘前立香案，一如木偶，被执事的人吆来呼去，一拜天地，二拜高堂，三夫妻对拜，进入洞房。

入洞房前，送嫁的娘家人要到新房挂门帘，门帘就挂在客厅通往内室的门外。门帘，是姑娘在娘家手工做的，上面描龙绣凤，最能展示新人的心灵手巧。娘家人用红色的门帘竿把门帘穿好，挂在门外，然后用门帘钩把门帘的一角挂起，隔着门帘向洞房行个礼，作个揖，挂门帘就算完成了。

挂好门帘，亮箱大戏开演。大姑娘小媳妇，婶子大娘，左邻右舍，半个庄子的女性，都挤在洞房欣赏新娘子的女红。新娘子这时满含羞涩地拿出钥匙打开箱子、柜子，好像是百宝箱亮宝。那些女红，包括桌围子、床围子、绣花鞋与鞋垫、给新郎纳的新鞋子，还有被褥铺盖，有八铺八盖的，有十铺十盖的，这是新娘的高光时刻，手艺最能征服人。

当然，最激动人的是挑喜布红盖头。新郎新娘入洞房后，在女迎送客的指挥下，新郎拿起秤杆挑起新娘的红盖头，挑起盖头蒙头红，好一个玉凤配金龙，然后将秤放在高处。

把婚礼当成成人礼的，还有台湾的一些地方，《台湾省通志》记载：“男冠女笄之礼，多于婚嫁时行之。婿于迎亲前数日，卜吉而冠，则亲属尊长中多福者为实。至期，婿坐上堂，置冠礼鲜衣于竹筛，以香熏之，谓祓不祥。宾三梳婿而加之冠。即冠，首拜祖先，次拜父母，父蘸以酒，申诫辞。是时女亦行笄礼，挽发作结，以笄弼之。礼如前仪，唯实用童子，母为蘸酒，教以敬奉舅姑尊长之礼，谓之‘敬茶’。即毕，设筵以饯。凡冠笄之礼，俗为上头。”

这起源于周代的冠笄之礼，容我后面补叙，但这礼数后来越来越简化，人们偷懒是不争的事实，繁琐也是令人烦的，但它核心的价值与理念还在，传递孝悌，追怀祖先，自立成人，获得婚配权。

在潮汕地区，关于出花园，凡是家有十五岁男孩女孩的，那定是家里大人十分慎重对待的事。

现在的孩子十五岁，大多处于叛逆的年龄段，而过去，十五从军征，特别是清朝之前，男孩十五岁，要把原先的总角（儿童将头发分作左右两半，在头顶各扎成一个结，形如两个羊角）解散，扎成一束，表示要服兵役了。秦朝男子十五岁就要“傅籍”（登记户籍），成为正式公民，随时要被征调入伍。一个成年男子，一生需要服两年兵役，一年在郡县，边进行军事训练边维护地方治安；一年到首都或边疆，做“卫士”，或者做“戍卒”。在古代，十五岁是成年人了，孔子：吾十有五而志于学。

过去，女子在十三四岁就婚配了，潮汕就有“抱着孩子出花园”的现象，女子早婚，到十五岁出花园，就抱着孩子一起参加这个仪式。

而现在，十四五岁的男孩女孩，正是处于青春叛逆期，而这时的出花园，正如一口幽暗的井，看似波澜不兴，其实各有玄机。出花园之路，是个人的精神成长之路，既是孩子的，也是大人自己的。

二

古人十分重视成人礼，它标志着一个人进入了成年，不再用孩童的眼光对待，成丁成人了，要走出家庭，承担一定的责任与义务。这类的仪式，在世界上许多民族都存在。过去很多的民族都认为，人在成年以前并没有获得真正的生命，只有经过了成人礼的仪式，人才真正获得了生命，成年礼就是人的第二次诞生。

成人仪式对受礼者而言，是一次具有象征意义的社会角色转变，意味着获得了一个社会的身份与认证。露丝·本尼迪克特在《文化模式》中说道：“成年礼是以这种或那种方式对儿童作为成年人的新的资格的认可。”成人礼是一个台阶，一个门槛，跨过了它，就成为一名成年人。参与社会活动，得到家庭和社会认可，获得社会身份及相应的权利。

中国古代，男人的成人礼叫冠礼，女子的成人礼叫笄礼。《说苑》里有：“冠者所以别成人也，修德束躬以自申饬，所以检其邪心，守其正意也。君子始冠，必祝成礼，加冠以属其心，故君子成人，必冠带以行事，弃幼少嬉戏惰慢之心，而衎衎于进德修业之志。”从古至今成人礼都是社会中最基本也是最重要的人生礼仪之一。

先说说男子冠礼。《礼记》云“成人之者，将责成人礼焉也”。古人讲“男子二十，冠而字”，男子二十岁时需加冠取字，以示成年。

在举行冠礼的过程中有许多的繁琐而须周详肃穆对待的事。首先要占筮确定行冠礼的日期，选谁做加冠的主宾，然后主家还要于冠礼前两日邀请主宾和一位赞冠者，告知参加冠礼的宾客。加冠当日，早晨起来，主家要在庙堂之中准备好一应的礼器和酒筵。然后随着所有参加成年仪式的亲戚、执礼之人陆续到来，主家于门外亲迎宾客和赞者，三揖三让，然后升堂。接着大家各就各位，仪式开始。首先由主宾和赞者为冠者行三加冠之礼，初加黑布冠，再加皮弁，后加爵弁。每一次加冠，都要由宾者为冠者加冠、致祝词，三次加冠以后，主宾酌醴予冠者。加冠毕，冠者要去拜见母亲。然后冠者返回，由宾者为其命字，并致祝词。最后主家要用酒筵招待宾者和赞者，然后送宾，并派人给宾客送俎肉，一整套的成年礼就结束了。

在这个庄重繁复的成年仪式中，冠者在祖先和族亲乡贤的见证下，体验完成一套专为自己设计的仪式环节，亲身感受到了成年所被赋予的诸多权利和责任，实现了显性的仪容改变和隐性的心灵变化。仪式之后，冠者就以一种新的身份重新回到群体之中，这时其作为一个成人，享有了参与家族和国家政治事务的权利、结婚生子传宗接代的权利。

冠之礼的加冠是整个仪式的中心环节。受礼者须经过三次加冠，换三次衣服。每一次加冠之前，负责加冠的主宾须向新人发表祝词。第一次加冠祝词曰：“初次戴上黑布冠。去掉你年幼的志趣，依顺你成人的德性。长寿又吉祥，是你的福。”第二次冠为皮弁，祝词说：“吉祥的时辰，再戴上你的皮弁冠。使你的仪表举止稳重，使你的德性美好谨慎。长寿万年，永久享受无尽的福祉。”第三次所加之冠为最尊贵，是为爵弁。祝词曰：“在吉祥的年月，你的黑布冠、皮弁冠和爵弁冠全部都戴上了。亲戚都在场，成就你的德行。寿考无疆，承受上天赐予你的吉祥。”

加冠之后，主宾再为冠者慎重命字，并给予祝福。我私下觉得冠之礼的命字环节十分重要，因为古人成人后，到社会上，是不能直呼其名的，必须用字来称呼，必须用号来称呼，这是我们文化传统里十分重要的一项内容。

《礼记·曲礼上》云“女子许嫁，笄而字”，命字也是女子成年的一个标识，女子从此不再被称呼以小名，没举行成人礼，就是“待字闺中”。男子举行冠礼，女子也要行笄礼，只不过仪式更简略，后来女子的笄礼多与婚礼融为一体，有专家考证周代至民国，笄礼的形式变化不大。今在民间社会的婚礼中，仍保持着较多的古意，和几百年前没有多少区别。

中国古人立世，讲究字和名号，“名以正体，字以表德，号以寓怀”，古人的名、字、号各有其寓意，名和字一般都是家中父母或尊长取的，不能随意更改。唯有号，不受家族宗法、礼仪尊卑等限制，最能体现个人的特点或性格。古代文人大多都有自己的雅号，有时是自己取的，有时是在世时他人敬称的，有时是去世以后朝廷或者后人追封的。中国民间流行这样一种说法，即给孩子命名时有：女《诗经》、男《楚辞》，文《论语》、武《周易》之说。

在我的创意写作课上，我曾说，现代人太没仪式感，民国前的男子，“男子二十，冠而字”，女孩嫁人前，叫待字闺中。我们也风雅一下，给自己个仪式，我说，这个仪式感，就是你对自己说，对时间说，我成人了，以后，大家在课室，在我们的写作课堂，我们要称呼字。因为，在民国以前，叫人的名，那只有长辈才可以，平时都是以字行。没有仪式感的人生，显得潦草，我给大家分享了《小王子》关于仪式感的经典对白：

对于小王子的拜访，小狐狸提议道：“你每天最好在相同的时间来。比如，你下午四点钟来，那么从三点钟起，我就开始感到幸福。时间越临近，我就越感到幸福。到了四点钟的时候，我就会坐立不安，我就会发现幸福的代价。但是，如果你随便什么时候来，我就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该准备好我的心情……应当，有一定的仪式感。”

小王子不解地问：“仪式感是什么东西？”小狐狸说：“仪式感是经常被人们遗忘的事情。它能让某一天与其他的日子不同，让某一时刻与其他时刻不同。”

是的，仪式感，人生需要仪式感。我要求学生，有了字与号，你人生的这一刻，已经与过去的那一秒有了曲隔，有了异样，有了庄肃和成长的印记。我们的人生都是由一个个的印记组成。我们尊重屈原，我们不能喊他的名，不能叫他屈平，我们叫孔子，不要叫他的名孔丘，那是对我们的先师的轻薄，我们可以喊他夫子，但不要叫他孔老二。在同学取字与号的时候，我分享了苏洵为儿子取名字的故事，乃父苏洵，为子取名，大儿子名“轼”。他说：车轮、车辐、车盖和车轸，也即车后的横木，都是车子的重要组成部分。而轼，只是车前用作搭手的横木，没有它，虽然卖相会难看一点，但毕竟不要紧。苏东坡从小生性旷达，其父告诫他要像“轼”那样放低身段，注意“外饰”，而不要自以为是，锋芒毕露。天下的车莫不循辙而行，虽然论功劳，车辙是没份的，但如果车翻马毙，也怪不到辙的头上。苏洵的小儿子性格平和，他为其取名“辙”，觉得这样很好，可以免祸。后，我们称苏轼字子瞻，正是登轼而望，瞻前顾后，苏辙字子由，顺着车辙呀，弟弟跟着哥哥，看哥哥的得失而选择。

在同学分享字与号的时候，我看到了同学对传统的深情回望及与传统血脉的接洽，那是一种DNA的唤醒。有个吴颍诗同学，她说她的名是爷爷取的，当时家里请先生查了八字，说命中缺水。我觉得她爷爷是有学问的，他为孙女用一条水颍，颍河，颍川来取名。那是北方的流经中原的历史上有名的河流。而这个同学为自己取的字是：淮言。颍水是淮河最大的支流。颍水之诗即淮言说也。此字与名暗合，妙绝。还有一个女生名致娟。致，致力，娟，秀也。她取字：顾之。这字的来源本《聊斋》。《聊斋志异·阿英》篇有：“遇一二八女郎，姿致娟娟，顾之微笑，似将有言。”有一儒雅男生叶韬，他给自己取个字叫无伤。那天下课后，他一直不走，他问我，老师，我和你说下我的字。他说他的名也是爷爷起的，想叫他长大有文韬武略，但他认为韬略的最高境界，不是杀伐，流血漂杵，而是和平，不是白骨露于野，而是黄发垂髫，老少怡然。我说：《史记·鸿门宴》里，有个曹无伤，最后被刘邦砍了，因为他是奸细。同学的想象和思考，很多出乎意料，列几个字欣赏：丽云同学，字缺白，号澄明；嘉美同学，字永嘉；智敏同学，字赋灵；欢庭同学，字悦。有的号代表着志趣，有键盘居士，有鱼跃玩家，有克莱茵蓝，有朝九晚五，有何妨秋风打边炉，有如雪乐然。

古人生活有仪式感，慎重对待生活，不潦草，他们赋予仪式以生命力，在人生的重大时刻，仪式比语言更生动、具体、震撼。在成人礼仪式的举行中，主持者与受礼者的每一个行为动作、服饰的变化、外在的添加都是固定的、有秩序、有意义的。仪式作为整个礼仪的载体，一个个具体的行为，被特定礼仪举行的地点、内容、气氛所规定，这些行为就不再单一展现行为本身，更多的是肩负着特定情境的特殊意义。梁漱溟曾说过：“盖理性在人类，虽始于思想或语言，但要启发它实现它，却非仅从语言思想上所能为功。抽象的道理，远不如具体的礼乐。具体的礼乐直接作用于身体，作用于血气；人的心理情致随之顿然变化于不觉，而理性油然观前，其效最大最神。”

每一个礼仪动作皆有特定含义，它本身就是一种语言，其中一揖一让、一招一式就已经把思想和意志与价值表达清晰了，中国古人正是借助于这种仪式语言来传达丰富的文化塑造和价值的传递。

在潮汕的出花园成丁礼前，其实还有一个仪式，是与其紧密相连的，那就是“出丁礼”。

在潮汕农村地区的元宵之夜，凡在上年元宵后出生的男孩，在本年的元宵节，要在自家门口“挂灯”，还要从正月十三到十五夜，每晚在祠堂的灯笼上点红蜡烛“上灯”。“灯”与“丁”同音，在祠堂的灯架上挂起一对大红灯挂，象征家族中添了丁，而女孩则没有这个规矩。

另外，生男孩的人家，元宵夜还要在祠堂举办宴席，庆祝“出丁”，俗称“办丁桌”，也有称为“做灯酒”的。这种“出丁”宴请的方式有两种：一种叫“龙船席”，好多只方桌连接起来，客人围在两旁，形同划船；另一种叫“走马席”，像北方的流水席，无论亲朋，认识的不认识的人都可以进来吃，一批一批客人，吃完就走，然后再重新摆席面，连绵不断。潮汕人攀比心强，爱面子，凡生了男孩的人家都要办丁桌，隆隆重重的，好像在人间挣得了光彩，延续了祖宗的烟火。

我老家也将农村的宴席叫“吃桌”，也是很讲究，一般都是全村规模。

那吃桌，讲究三八桌。三八席一般由八糕点、八凉菜（四荤四素）、八饭菜（蒸碗）、四大件（肉、鸡、八宝饭、鱼）外加十六个“铃铛”（八甜八咸意即小菜），更讲究的还有八个热菜压桌（四荤四素），菜品大小共计五十二道。三八席上，上菜的顺序先茶点垫垫，再凉菜下酒，后热菜吃饭。

有的人在这种席面上好喝酒，有时等不到热菜上来，就喝醉钻到了桌子底下。

三

出花园作为一种风俗仪式，我觉得，这是潮汕人神性浪漫诗意的一面，把一个人的成丁设想为一个场景，附着在一个有故事性的空间，可以无限阐释。

花园是我们中国人的一个精神意象，它可以是实有的物理空间，花园是唐宋传奇、元明清古典戏曲爱情剧的惯例场景，是男男女女故事发生的地点，才子佳人，文人画士，鲜花盛开，落红成阵，淙淙流水，箫笛悠扬。

花园也是一种心理的空间，是人们对美与自由的设定。它曾是现实之地，但又与一般的现实的残缺不同，它有着令人诗意的遐想。

我觉得，潮汕地区的出花园的花园，是一个幻想空间，亦真亦幻之地，它是虚拟的，是象征性的。它在空间上是如此，时间上也是如此，它一年四季常在，无论秋冬，但花园里人们设想的是春色，春日花木繁茂，阳光妩媚，春风和煦。

其实在西方文化的源头，花园更是一个常用的精神意象，那源头就是《圣经》中的伊甸园：“神在东方的伊甸立了一个园子，把所造的人安置在那里。”

关于花园的记忆，我最早来自于鲁迅的百草园，后来是萧红笔下的后花园。再熟悉不过的菜畦、石井栏、从草间直窜向云霄的叫天子，被鲁迅安排在童年的乐园里，为我们造了一个声响与色彩幻化的充满生机的花园空间，那绿的底色不正是生命的颜色吗？菜畦是一大片一大片的；那石井栏是光滑的，是井绳和人的经年累月的触摸使它留下了这样的光滑，童年的鲁迅也一定触摸过它；倏然间“直窜向云霄里去了”的叫天子，这不是每个童年的心理和向往的晴空排云之上的场景吗？自由的飞翔。

最后鲁迅的感叹却是“这东西早已没了罢”。我觉得这是走出花园后深沉的叹息，过去的美好远远地去了，但花园还在记忆里，这馈赠还是忘不掉。

人毕竟是要从这个花园里走出的，大多数的人是拒绝一味沉迷花园，做一个巨婴的。他们也许没有潮汕的出花园仪式，但他们会走出自己的花园。就如安徒生的童话《海的女儿》，大海无疑是海的女儿的花园：“在很远很远的海上，那里水像最美丽的矢车菊那么蓝，像水晶那么清澈，非常非常深，说实在的，深得没法用锚链来测量它的深度……那里生长着最奇异的花草树木，它们的叶子和枝干是那么柔软，水哪怕是最轻微地动一动，也会使得它们摇晃起来，好像它们是有生命的。大鱼小鱼在枝干间游来游去，就像我们这里地面上鸟在树木间飞来飞去那样。在最深的地方耸立着海王的城堡。它的墙是用珊瑚砌的，它那些哥特式长窗嵌着最明净的琥珀。屋顶是贝壳铺的，水在它们上面流过时，它们就一开一合。它们看上去真是美极了，因为每个贝壳里有一颗闪闪发亮的珍珠，它们做王后的珠冠实在再合适不过。”

这美人鱼，海底世界最幸福的公主。玫瑰花瓣般的皮肤，美妙动听的歌喉，对她宠溺的家人。无忧无虑的她，却在十五岁遇到了改变她人生命运的王子。为了心爱的王子，她走出了花园，穿越荒凉幽深的海域。为了成为和王子一样的人类，她舍弃自己的嗓音，为了爱情，哪怕身化泡沫，依旧义无反顾。

这简直就是现在的潮汕出花园的安徒生童话版，人们不就是为了世间的一个美好的梦想，而走出花园的吗？记得多年前，我到丹麦，特意到哥本哈根郊区的那个海滩，找到这个美人鱼的雕像，与这个人类的精神叙事合影，人何尝不是一次次尝试走出花园？又何尝不是一个个的美人鱼，为了自己内心的爱，不管不顾，即使最后一场虚空？

西方虽然没有出花园这样的成人礼，但却有形式各异的成人礼的方式。在英国，一般十六岁的少年就被认为已经成年了。那些纪念品商店里，可以看到印着“16岁的男人”字样的咖啡杯，也有刻着“成熟小妇人”字样的项链、手镯。家长们也会为孩子举办一个“成人礼”，有的是旅行远足，有的是聚餐，会安排一些项目，考验孩子是否像具备一个合格的大人的一些基本能力和品质。

在以色列，男孩十三岁的时候，会在全家人的陪伴下，于犹太安息日来到耶路撒冷著名的“哭墙”，举行成年礼仪式。他们的成年礼，也被称作“受诫礼”，含义是“到达足以承担诫命的年龄”。

韩国的成人礼是在每年五月的第三个星期一举行，是由中国传统成年礼——冠礼和笄礼衍化而来的。他们的宪法规定：19岁到20岁之间的青年都可以参加当年的成人礼。仪式当天，年满20岁的女子们身穿韩服，将头发挽成髻，插上簪子，行“笄礼”后，行跪拜礼；男生行“冠礼”，并学习怎样用扇子。

康巴乌斯托斯基写过关于一个特殊的十八岁音乐成人礼的文章：《一篮枞果》。

一年秋天，挪威作曲家葛利格正在卑根近郊的森林里休闲创作，他在散步的时候，遇到一个八岁的金发小姑娘。这是守林人的女儿达格妮，她正在森林里捡枞果。

他们很快成了好朋友，葛利格替达格妮提着那篮沉甸甸的枞果，送她回家。葛利格这是想送这个小姑娘一件礼物，可是他口袋里连一样像样的礼物也没有。

“我家里有一个旧洋娃娃，”小姑娘告诉他说，“原先是我母亲的。它老是闭着眼睛，就像这样。”女孩子慢慢地闭上她的眼睛。当她重新睁开眼睛时，葛利格发现这个小姑娘的眼睛是淡绿色的，眼珠上有金色的斑点，好像是林中树叶的反映。

“好吧，达格妮，”葛利格说，“我要送你一个很好的礼物，但不是现在——大约十年以后。”

十年后，时间太久了吧，这个八岁的小女孩要等到十八岁，那太遥远了，遥远到这个小女孩后来就慢慢忘记了。

但当时葛利格就在心里定下了，要为这个在秋天森林相遇的小女孩谱个曲子，封面上就印着：“献给守林人哈格勒普·彼得逊的女儿达格妮·彼得逊，当她年满十八岁的时候。”

十年过去了，当十八岁的达格妮在中等学校毕业的时候，她的父亲为了表示庆贺，就把她送到挪威首都奥斯陆姑姑家，让她在都市里见世面。

在挪威六月“白夜”的时节，她和姑姑、姑父一起去听音乐会，海港上那尊古老的“日落炮”照例响过以后，音乐会照例就开始了。忽然，在音乐会上，她猛地坐直身子，睁大了眼睛，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难道那个穿着晚礼服的宣读节目表的人提到了她的名字吗？

在这个音乐会上，她听到了宣读节目表的人说：“下面的节目是爱德华·葛利格的作品‘献给守林人哈格勒普·彼得逊的女儿达格妮·彼得逊，当她年满十八岁的时候’。”

这时的达格妮把脸埋在双手里。听到这支乐曲名字时，她无法静听音乐。慢慢地，她听到一小牧童清晨对着他的羊群吹奏牧笛。停顿片刻，接着弦音像是有千百个声音一样呼应着笛声。弦律洋溢着，上升着，怒吼着，像大风一样地呼啸着穿过树梢，刮掉了树叶，把草原吹得像汹涌的浪涛，把寒冷的海水的浪花泼溅到人们的脸上。暴风雨使达格妮起伏的心情安静下来——是的，那是她的树林，她的高山，是她十分熟悉的牧笛声，是她自己所热爱的海的咆哮声。

而这就是十年前他答应送她的礼物！达格妮在意外、恍惚、惊喜和激动中听完了这首献给她成人礼的曲子，她独自一个人来到海边，她想到她八岁那年，那个高高的、头发斑白的、曾替她拎过一篮枞果的音乐家葛利格！他没有食言！

这时的她面向大海，大声喊道：“生活啊，听我说，我爱你！”

达格妮的姑父本来有些为达格妮担心，看她从音乐会奔向大海，就一直悄悄跟在她后面。当他听到达格妮喊出这句话的时候，他再也不为达格妮担心了，因为他相信达格妮将来无论遇到什么，都不会虚度光阴了，会从容应对各种人生的困境。

我喜欢这样的出人意料的音乐成人礼，它让世间留住爱，留住爱里该有的浪漫，“这是世世代代，清新不朽，欢娱人类的宇宙的音乐。”人生的某个时段是该有庄重肃穆的仪式感的，在这个仪式感里，人一下子震撼了，开悟了。应该说，这场音乐成人礼，是最浪漫诗意的成人礼，有这样的成人礼刻在生命的年轮里，这是一辈子的治愈与幸福。

四

在我暑假前的大学创意写作课结业的时候，因为班级里有一半是潮汕孩子，我就布置了一个作业，让大家写自己成长的节点，比如十八岁，比如变声期，比如洗礼，比如出花园。两个班的孩子，120人，里面写出花园的有七八篇，多数记述简单。我也曾央求潮汕的同事朋友，能否找一户人家，潮汕地区家有十五虚龄的孩子，在今年七月七的时候，到他们家去，亲自体验一下出花园。可惜经过时代变迁到现在，出花园的习俗，已不像过去那么普遍。

我在一个社区的空间里，看到了一群孩子在议论成人礼，这些没有经历过特定仪式的孩子，也会因为某个时刻，突然觉得自己成人了，长大了。我复制了几条，可以透视现在孩子的生活、思想、思考以及心理状态。

有的说意识到自己是成年人，是身高定格在一米五五的时候；有的说是发现自己健身控制饮食一个月，一斤都不掉的时候；有的说是朋友把避孕套当作生日礼物送给他的时候；有的是看奥运会，很多运动员比自己小十岁还要多的时候；有的是突然失业，妈妈给转了一笔钱，突然觉得愧疚的时候。

有个说：是我的18岁生日当天。我自己一个人去外地参加美术校考，住的宾馆是个地下室，冷得要死，我蜷在被子里，想起去年17岁的生日，老师同学在教室给我布置了惊喜，爸妈订了饭店，那天我吃了不下三种蛋糕。

这时候才发现，曾经那个幸福的生日并不是理所应当，生活在充满爱意的环境都是因为我足够幸运。

从那之后，骄纵的我学会了感谢，都说我变懂事儿了。

还有：是在今年过年。今年年夜饭是我做的，七个菜花了两个多小时，味道也就那样，但是把自己累了个够呛。

平时这些都是妈妈做的，到点了就能端出二十多道菜，这次才知道她有多辛苦。

现在我走到了她的位置上，以后也要做个不能说累的大人了。

还有就是：我大四的时候。那时候我妈身体突然出了问题，需要做手术。但我爸爸有事赶不过来，术前签字只能我来。听医生一样样跟我交代麻醉风险，术后感染风险……

我手抖得都不会写自己名字了。后来又是一边准备期末考试，一边陪床。我妈出院时，我有种自己和之前不一样了的感觉——我变成可以承担家庭责任的大人了。

我喜欢这个孩子的成年，他说：我爸常年家暴我和我妈。高中有次他给我打急眼了，我腾一下站起来瞪着他，他直接愣那了——我已经长得比他高一头了。

那一刻我觉得我长大了，在他要拿我妈泄愤的时候，我冲上去拦住了他。虽然被他抽得很疼，但我很高兴，自己是个可以保护自己和妈妈的大人了。

还有就是出外打工，和妹妹相依为命，就觉得自己成年了，这孩子说：我们村特别穷，都是没成年就出来打工。

上车之前，我妈嘱咐我照顾好妹妹。看着大城市那么多人，那么大的厂区，我其实特别害怕。

但牵着妹妹的手，我觉得自己是个大人了，不能。

有的成人礼，是因为生育，二十多岁，不懂事，和男朋友分手之后才发现自己意外怀孕了。

工友都劝她打掉，她想想还是决定把孩子留下。做单亲妈妈这段时间，她被改变了很多，开了自己的店，一边做生意，一边带孩子。

她说，如果没有我女儿，我可能还在那个工厂里打黑工呢。

有的是因为亲人的去世。一个孩子是因为外公去世，因为一些原因，妈妈没见到外公最后一面，妈妈因此患上睡眠障碍，每晚都会拉着这个孩子念叨外公在世时的一些事，眼角挂着眼泪睡去。

妈妈睡着的表情，就像个忧伤的小女孩，这个时候，这一时刻，这个孩子觉得长大了。

我喜欢一个孩子的叙述。他的语调，有一种哲理的忧伤：

爷爷的葬礼是我的成人礼。

回县城上学之前，我一直都跟着爷爷长大。他总是给我学布谷鸟叫，说它们好像在叫孤独，孤独。

爷爷还用方言跟我说，人离开的速度就像鸟，明天一睁眼你就不在我身边了。

他去世的那天晚上，我知道自己18岁以后的人生再也没有这个可爱老头的参与了，真的好孤独。

这些孩子们真实记录了他们各自不同的没有成年礼的“成人”，他们说，成人礼就是某个时刻的“礼物”，在这个时刻，礼物到了，倏然就成人了。

但是，我还是要原本叙述一下潮汕的“出花园”的习俗，那就从一首潮汕童谣《红屐桃》开始：

红屐桃、红屐桃，红屐穿起觅惕跎

奴仔行磨砌宫灶，砌起宫灶趣味多

红屐桃、红屐桃，你做公来我做婆

阿婆绣花公种作，有食有穿乐呵呵

红屐桃、红屐桃，奴仔都说大人好

欲做大人出花园，拜天拜地拜父母

这歌谣里最鲜明的就是红屐桃了。这来源于状元林大钦。目前在潮州的牌坊街，就有林大钦的“状元坊”，这坊位于铺巷口，这坊与其他坊的最大区别是它的第一层承载全亭的坊梁是整条的，说是象征着“栋梁”。

出花园的习俗，在潮汕有数百年的历史了，清乾隆四十八年（1783）木刻本《南澳志》：七月七日家家各祀睡床，以祝公婆生，男女年十五者就床而食，谓之“出花园”。

清同治年间的陈坤《岭南杂事诗钞》卷五“出花园”诗和下面的注释，给我们记录了历史上出花园的详细的仪式，宗教的氛围。

花开花落漫论论，

雨露栽培在本根。

预卜春风红杏好，

一枝今已出花园。

粤俗，凡生子而虑难育者，辄请禄神至家供奉。俟此子十六岁时，请道士以纸为园，设列盆花，令此子入坐其中，道士扮花公、花婆为之宣诵。既毕，遣此子出，焚园而归，乃罢禄神之祀，谓之出花园。

陈坤的这段珍贵的竹枝词注录中，为我们留下了近代出花园的一个绘声绘影的场景，而这个场景，才是出花园这个民俗事项的本来面目。这花园是道士纸扎的花园，宣诵经文。这个仪式更具有神性与象征意义。纸上的花园，更易给出花园的孩子心灵以震撼。但这里的出花园的年龄是十六岁，和台湾的做十六岁相同，而与现代的潮汕出花园十五岁，相差一年。

潮汕地区的出花园，非常的烦琐，庄重，肃穆，虔敬。十里不同俗，五里改规矩，出花园的样式也各有差异。

潮汕信神好鬼，相信万物有灵。潮汕人崇拜花，花也是人，人也是花，花男花女，男孩是白花，女孩是红花，每个生命都是一朵花，都是花公花婆，让这些花投胎人间，是这些花婆照护才能消除灾难，才能平安长大成人。当孩子长到15岁时，花婆照护的任务完成，再也不能待在花园里了，于是就要行“出花园”之礼。

在我的创意写作课堂，最后的结业作业，有高佳煕的一份作业，她写了自己出花园的完整经历，她说，好像那天出花园的结束，她对自己长成大人这件事才有了真实的感受。

为了留下00后孩子出花园的独特经历，我保留高佳煕作业的主要骨骼，然后把潮汕出花园的习俗补充其间，作为注释。

她说，一天，外婆拿了软尺来给她量脚的大小，说是要去定制木屐。过了几天，外婆就拿了一双木屐来家里了，叫她试大小。鞋子通体呈大红色，造型十分简单，底下一块板，上面三分之一处有一块弯的木块钉在上面。高佳煕迫不及待地穿上脚，木头做的鞋总归是有点不舒服的，但求的是寓意。

然后是外婆给她买衣服，让佳煕挑自己满意的，连着一星期看衣服，最后才定下。

到了农历六月时，妈妈带着她去了她们那里最有名的一座寺——玄武山。这座寺在方圆数十里特别灵，平常大事小情，人们都会来这里求拜，祈愿各种事情。高佳煕初高中时临近各种考试，也喜欢来这里拜拜，希望考的都会，蒙的全对。虽然她上了大学不能经常去拜，但是期末时高佳煕还是会拜托妈妈帮她拜，就如大学里的英语四级考试，她就拜托了妈妈帮她到玄武山祈福。

这次到玄武山，是为了出花园看八字“开光”。

然后告知亲戚邻居，邀请人们一起来吃“花园桌”。

佳煕说，妈妈备的糖果是和她一起去市集上买的，各种各样的糖果，令人眼花缭乱；妈妈说佳熙是“贪心肝”——什么都想要。每一种都要，每一种都买了一点，她的心思是买回家，就有偷吃的机会。这时，亲戚邻居送来出花园的红鸡蛋，她就会把这些糖果拿给她们，让他们到七月初七来吃她的花园桌。

花园桌的桌子是四四方方的红桌子，平常是不轻易拿出来使用的。

桌上摆的是鸡鹅鸭三牲、猪肉、猪肚、猪肝、鸡蛋、红桃粿、石榴粿。红桃粿又叫壳红曲粿，造型是红色的且又像桃果形状，所以叫作红桃粿。桃果象征长寿。石榴粿，又称秀才粿，形态像石榴，它上端有一颗黑豆作为点缀，意味着出类拔萃。

妈妈在出花园前几天叫上亲戚朋友帮忙动手做，把粳米粉和水按比例混合好，再加入一点点红曲粉，揉搓摔打便成了粿皮，内馅则是把花生仁捣碎加入生姜，搅拌均匀就好。粿皮内馅都有了，可以开始动手做了。佳熙蹲在妈妈旁边把粿皮切出一个小块，在旁边摔打揉捏，就是不做正事，还偷吃内馅，内馅又香又好吃。

“啧，你到底要不要好好做？本来就很忙了，你还一直捣乱，要做你就好好做，不做你就走。”

“我有在好好做呀，你看你看我这不是在好好做吗？”说话间佳熙还把那皮甩来甩去，嬉皮笑脸。此时的她还不知危险的来临。一个没抓稳，粿皮沿着一道完美的抛物线飞出去了，啪唧，落在了两米开外的地上，她心里暗道糟了，马上冲过去欲捡起那个红色的粿皮，不小心踩到面粉滑倒了，手着急找着力点，连带把放着面粉的桌子给掀倒了。

一片狼藉。

“你到底在干什么？看看你做的好事，搞成这样子，本来事情很多很急，我就很烦了，你还这么不知轻重，就你这样还出花园呢，你哪里长大了，我看你完全就是一个不懂事的小屁孩！”

这场面真是有喜剧性，有故事，有冲突，有细节。然后佳熙叙述了：

家长还要为孩子采摘十二种鲜花：龙眼花、石榴花、橘子叶、青竹叶、仙草、榕树叶各取一对。

“奶奶、奶奶，你在干吗呀？”

“我在给你剪石榴花和龙眼花呀。”

佳熙她们去了舅妈家的果园，那里有成片成片的石榴树和龙眼树。

“剪完了有什么用？”

“当然有啦。龙眼花多子多福，石榴花家族繁荣。希望你能够多子多孙，家族繁荣昌盛。”

“喔，可是我不想结婚生小孩，我想永远陪着你们。那这些呢？这些是干吗的？”佳熙指着奶奶脚边的叶子说。

“胡说，哪能不结婚的。”奶奶瞅了佳熙一眼“这个也是你出花园用的，这个是青竹叶，这个是榕树叶。青竹象征着有德，榕树叶象征着坚韧不拔，然后当大官咯。”

仪式前一晚，夜幕降临，华灯初上，佳熙说她的心情如同这璀璨的夜景一般，激动而期待。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脑海中不断浮现出明天的场景，那些仪式需要用的东西，还有她精心准备的新衣服。激动和兴奋使她无法入眠，于是索性起身，去查看那些仪式用品，再次确认每一个细节。

她说，它是我人生中的一个重要节点，代表着我从过去走向未来，从青涩走向成熟。我格外重视这场仪式，我希望它能完美，能让我留下深刻的记忆。

焦虑和紧张如影随形，就在我陷入无尽的黑暗中时，妈妈出现了。她轻轻地推开我的房门，走到我的床边，关切地问我：“孩子，你怎么了？为什么睡不着？”她的声音温柔而充满关爱，让我感受到了无尽温暖。

我试图掩饰自己的焦虑，但妈妈似乎早已看穿了我的心思。她坐在我床边，用手轻轻抚摸着我的头发，温柔地说：“孩子，别担心，别紧张。这只是你人生中的一个节点，不管你长不长大，还是怎么样，你永远是妈妈的孩子。”

第二天，家人们早早起床，开始忙碌布置现场。他们挂上喜庆的横幅，摆放鲜花，还有水果，鲜花与水果的香气交织，空气中弥漫着喜庆的气息，如同绚烂的画卷缓缓展开。将之前准备好的各种糖果、菜肴、特色粿都摆上红桌。同时，我们还准备了香烛，用来点燃祭拜。

而我，也因为兴奋早早起床，穿好衣服，看着大家忙碌，心情紧张又兴奋。家长们赠予我的这一套套簇新的衣裳，犹如颁发的一份份荣耀的证书，见证了成长的喜悦与这场仪式的庆祝意义。

慢慢地，当贵宾们如流水般络绎不绝地抵达，爸爸妈妈热情地张开双臂迎接他们，用温暖如阳光般的笑容和亲切的招呼将他们包围。

随着仪式的序幕缓缓拉开，妈妈一直如影随形地陪伴着我，共同完成一系列庄严的礼仪。

首先，点燃香烛，向神明鞠躬行礼，然后向祖辈致敬，接受长辈们充满智慧和期许的祝福。

还有一个重要的环节，抱公鸡，咬鸡头。抱公鸡我倒是没有抱，因为我害怕公鸡，觉得公鸡活着的时候长得很可怕，而且它会一直扑腾扑腾，所以就取消了。但是咬还是得咬，红色的四方桌中央摆着一只煮熟了的整只的鸡。我微低下头，轻轻咬了一口鸡冠，就算这个环节结束了。

除掉红木屐，再就是穿肚兜。穿肚兜潮汕各地都有，只是有的地方选择红肚兜，有的地方选择白肚兜。

再是祭祀“公婆神”。祭品一般有一份纸钱，三牲（男用公鸡女用母鸡、猪头肉、鲫鱼）、猪内脏等东西凑成八种或者十二种祭品，要在日出之前黎明时分祭拜神明“公婆神”。

祭拜“公婆神”之后，就是吃五碗头了。第一碗，猪杂，寓意换肠换肚；第二碗，清蒸甜鱼，潮州用鲮箭鱼，潮阳吃鲫鱼，还有的地方吃鲤鱼、乌鱼等；第三碗，鸡，“出花园”要咬鸡头；第四碗，甜豆干，寓意以后能当官；第五碗是粉丝鸡蛋，也有是炒韭菜、春菜的等。

潮汕地区，多是在七月七办“出花园”。这样的七月七出花园，不是一个孩子的，那是大家的出花园，是成百的、上千的、过万的，还有潮汕文化到达的地方，比如泰国、马来西亚、新加坡等潮汕文化辐射的地区，也有出花园习俗。

出花园的孩子，这一天的禁忌，是不让出远门。有的干脆就不让孩子出门，避免遇见各种“不好”的事情。

这些禁忌，就是一种敬畏和边界，让孩子从小知道哪些可做，哪些不可做。有边界感和敬畏的人生，是从小培养的。

五

出花园的仪式，不只在潮汕，福建一些地方也有。

在闽地流传着小孩“过关”的习俗，即孩子一出生就要开始过人生的三十六个关，为了顺利过关，每一年都必须请到红头师公为小孩举行“过关”仪式，一直到十六岁过完最后一个关卡。后来习俗，就蔓延到了潮汕，并且还和七夕产生了关联，把爱情变成了亲情，七仙女变成了母亲神。

现在在台湾台南，也有出花园一样的习俗，他们叫作“十六岁”。在每年的七月七，在庙里，上午，家长们就将祭品摆置好，然后对着庙里叩拜七娘妈感谢神恩，那感恩状写着：

农历七月七日为七娘妈圣诞千秋，各界信众前来祭拜，车水马龙，络绎不绝，彻夜灯火通明，热诚为七娘妈祝寿。弟子某某居住某某，今年逢十六岁，过去蒙受七娘妈神灵庇护平安长大成人，今备办供物，谦信膜拜，感谢保佑之恩。今后将继续充实自己，善尽孝心，奉公守法，为国家社会谋福祉。谨此上禀。

然后是16岁的男女生、家长过七娘妈亭，过喜鹤桥，祈愿。最后颁发成年礼证书。证书上写着：

酷暑寖远，新秋初来，佳日良辰，洵属七夕，《诗经》有云，“攱彼织女，终日七襄”，昔凡我先民，洒扫于庭，露施几筵，设酒布果，乞福受祚；今日台南府城，沿引古风，化民成俗，恭祭天琴七星，尊奉妇佑之神，底护儿童，强健无灾，凡年至十六，以鲜花香粉，甜稞头绳，牲礼祭祀，焚纸亭，绕三行，以示言行独立，长大成人。贵妇子弟某某，芝兰玉树，亭亭郁郁，欣庆二八，喜逢七夕，怀我好音，特立书为证。

这真是古今结合，满是典雅的文言，传承着传统的法脉。庄重的仪式感，在颁发成年礼的环节达到高潮。

出花园，现在瑶族还在流传，他们也叫还花愿，是瑶人一生中最重要的仪式之一。那场面气势，比汉族的更浓烈，更有宗教的神性因子，他们还保留着大量传统的仪轨。

出花园当日会宴请亲朋好友，来者带贺礼，走时有回赠，礼很朴素如糍粑、鸡蛋之类。出花园前也要求神问卜，选定吉时，然后请师公。师公在约定的日期，带三两个弟子，并携道场法器，如剑、法衣、令旗、锣鼓、铙钹、神像等，在中午之前到达主家。

环节有师公用竹子做出花园时的“花园”。这花园是竹子扎成的花轿，竹子包裹彩纸：红色、黄色、绿色，轿帘是五颜六色的布，轿内放一绣球，并一只公鸡。

然后是悬神像，置神坛。这些神像是朴素的，颜色俗艳，造型夸张，令人有敬畏感。

挂好神像后，师公在神前桌上用方形米斗装米一斗，立神位上三炷香。

晚上师公穿师公服，戴三元帽，在神坛前烧纸钱，开始做道场。上半夜请神像画中的神灵、阴阳师父、家仙和三界神等，下半夜是为花男出花园，引领花男过桥、咏唱十月怀胎、送神和安香火。

师公吹牛角，执令旗，摇铜铃，舞之蹈之，念念有词，一直持续到夜半，杀公鸡敬奉神灵。

花男过花园后，师公当着花男和众人叙说母亲十月怀胎、抚养孩子的种种辛苦，告诫花男要敬父母，知礼仪，行善事，毋嫖赌、毋造逆、毋挟仇、毋唆讼、毋奸盗、毋窝匪、毋残刻、毋逞气、毋犯上、毋奢侈。

出完花园后，师公写文书：某省某县某乡某坊某户某人，因多病不好带养，祈求神灵保太平。师公将度花男子的生辰八字写于文疏后，呈进于中天星主北极紫薇大帝位前，以求庇护。

天亮后，师公引领主家将“花园”拿到屋外或河边烧掉。自此，出花园仪式就全部结束了。

六

通过各地出花园习俗的罗列，我们感受到了出花园里面的一种神性力量的存在，一种象征，一种人与命运的契约，在这个仪式里，我们看到了人生中的生活审美，也看出了人的世俗生活需要超越，需要神圣性。

有人说：“如果说个体脱离母腹是自然生物性的诞生，则成年仪式就是标志着个体社会文化性的诞生。”

成人礼的实质是由“自然人”向“社会人”的过渡，是社会角色的转变。成人仪式对受礼者而言，是一次具有象征意义的社会角色转变，意味着社会身份的获得。

但我觉得，只有人的觉醒，才是人的真正成人礼。在《麦田的守望者》里的霍尔顿的身上，我们可以清晰地印证这一点。作为一名十六岁的少年，霍尔顿的一只脚已经踏入了成人世界，而另一只脚还滞留在单纯的儿童世界里。

一个人的成熟，岂能只是通过一些仪式来达成，生理上成熟了，可心理幼稚的人多了，一个人真的成人也许要滞后许多。一个人，会存在着一种心理上的成人礼，这个成人礼不是外加的规定仪式，而是一个人在经历了许多之后的顿悟，他的突然成长与裂变，和他的对世俗的重新打量和认识，最后悟出人生的举止与路径。就如罗曼·罗兰所说：“世界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就是看清生活的真相之后依然热爱生活。”我觉得，这也是一种“成人礼”。

塞林格《麦田的守望者》里的霍尔顿便是在经过一天两夜的流浪生活后完成了裂变，改变了认知，重新回归现实，担负起自己的守望责任。

十六岁的霍尔顿被学校认为是不良青年，满口脏话、谎话，抽烟酗酒。他感到周围的窒息，伪善的教育，同学之间的虚伪，最终他毅然决然离开学校，踏上流浪之路。

在一天两夜里，他看到了人世的百态，无聊下流的男女，堕落的妓女，变态的旅馆里有身份的老人，还有治愈他的纯真的妹妹，成人的世界肤浅而虚伪，孩子们的世界则纯真而无邪。经历了社会的拷打，霍尔顿变了，他从愤世嫉俗，变成一个守望者。

就如书中的歌曲所唱：“我老是在想象/有那么一群小孩子在一大块麦田里做游戏。几千几万个小孩子/附近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个大人/我是说/除了我。我呢/就站在那混账的悬崖边。我的职务是在那儿守望/要是有哪个孩子往悬崖边奔来/我就把他捉住。我是说/孩子们都在狂奔/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往哪儿跑/我得从什么地方出来/把他们捉住。我整天就干这样的事。我只想当个麦田里的守望者。我知道这有点异想天开/可我真正喜欢干的就是这个。我知道这不像话。”

守望着童年的纯真多好啊，也就是守望着人类寄居的花园，花园里的童年，被呵护，被遮蔽外面的阴翳、残酷。所谓的走出花园，所谓的外部世界，其实就是我们整个社会，一派红尘，一地鸡毛。童年是纯洁的、快乐的，而这些又恰好是成人世界所缺失的。成年人的“成长”正是对童年的纯真的寻找，童年能治愈、能弥补成年自我的缺失。我们既是出花园，又是在寻找花园。

花园，作为一个意象，是文学书写常见的，人是花园的维护者，花园是人的庇护所。我十分喜爱米沃什，他有一首著名的诗《礼物》，我觉得这是对人与花园的绝妙描写：

如此幸福的一天，

雾一早就散了，

我在花园里干活。

蜂鸟停在忍冬花上。

这世上没有一样东西我想占有。

我知道没有一个人值得我羡慕。

任何我曾遭受的不幸，我都已忘记。

想到故我今我同为一人并不使我难为情。

在我身上没有痛苦。

直起腰来，我望见蓝色的大海和帆影。

米沃什在《礼物》里，表现的是花园由我们自己创建，这样的花园是伊甸园，人们创建的这样的花园，就是天、地、神、人归于一体的存在。

米沃什是一个走出花园的作家，也是一个创建花园的作家，诺贝尔奖授奖词指出：“米沃什在他的诗与散文作品及文论中所描绘的世界，正是人在被逐出天堂之后所居住的世界。”

我想到了史铁生的“地坛”，这是一个物理的空间，一个物质的实在，也是史铁生的精神花园。人生即困境，曾经生龙活虎的史铁生高位截瘫了，他多次想到死，后来，是地坛解救了他，让史铁生跨过了苦难的门槛，“就命运而言，休论公道”，在《我与地坛》里史铁生表达的是自己对困境的体悟。史铁生是遭遇苦难后，为了免于崩溃和死亡，开始考虑对苦难的接纳，开始在绝望处生出希望。“……只好接受苦难——人类的全部剧目需要它，存在的本身需要它。”人生就是与困境周旋，如果人生没有了困境苦难，人生也就变得轻易，就如弈棋，没有对手也没有取得胜利的快乐！

史铁生喜欢一个故事《小号手》：战争结束了，有个年轻号手最后离开战场还乡。他日夜思念着他的未婚妻，可是，等他回到家乡，却听说未婚妻已同别人结婚，因为家乡早已流传着他战死沙场的消息。年轻号手痛苦之极，便悄悄离开家乡，四处漂泊。孤独的路途上，陪伴他的只有那把小号，他便吹响小号，号声凄婉悲凉。有一天，他走到一个国家，国王听见了他的号声，叫人把他唤来，问，你的号声为什么这样哀伤？号手便把自己的故事讲给国王听。国王听了非常同情……也许你会设想国王很喜欢这个年轻号手，而且看他才智不俗，就把女儿嫁给了他，最后呢，肯定是小号手与公主白头偕老，过着幸福的生活。可是结果并不是这样，这个故事不同凡俗的地方就在于它的结尾。这个国王不落俗套……他下了一道命令，请全国的人都来听这号手讲述他的身世，让所有的人都来听那号声中的哀伤。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年轻人不断地讲，人们不断地听，只要那号声一响，人们便围拢过来，默默地听。这样，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的号声已经不再那么低沉、凄凉。又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那号声开始变得欢快、嘹亮，变得生气勃勃了。史铁生把这种状态，叫作人生的新境界！它的最主要的含义，史铁生认为：一是认识了爱的重要；二是困境不可能没有，最终能够抵挡它的是人间的爱愿。什么是爱愿呢？是那个国王把自己的女儿嫁给小号手吗？还是告诉他，困境是永恒的，只有镇静地面对它？应该说，都是，但前一种是暂时的输血，后一种是帮你恢复起自己的造血能力。后者是根本的救助，它不求一时的快慰和满足，也不相信因为好运降临，从此困境就不会再找到你，它是说，困境来了，大家跟你在一起，但谁也不能让困境消灭，每个人必须自己鼓起勇气，镇静地面对它。

史铁生找到自己的花园，就像《哥林多后书》说：“我们在各方面受了磨难，却没有被困住；绝了路，却没有绝望。”是的，在绝路的时候，我们开始新生！史铁生在这荒废的地坛里还看到了蜂儿、蚂蚁、瓢虫、蝉等忙忙碌碌的小昆虫，还有“满园子都是草木竞相生长弄出的响动，悉悉索索，片刻不息”。地坛向史铁生展示了一个鲜活灵动的生命世界，地坛里的每一个小昆虫及构成昆虫生长背景的杂草树木，它们都是那样卑微，有的甚至朝生暮死，生命短暂到只有一瞬，可是它们却都是在按照自己的方法活，这就是地坛的启示与意义，也是史铁生的人生的花园。

我们各自出了花园，我们又在各自的路上，寻找着属于自己的花园。人说，凡是听不得残酷真相的人，一般都活在婴儿阶段，还在无菌的花园。一个人的成熟，一半是对美好事物的追求，一半是对残酷真相的认知。走出花园，又心存花园，就如米沃什的诗：“我的过去是一只蝴蝶愚蠢地跨海航行。我的未来是一座花园”。

责编：鄞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