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冰箱里还保鲜着最后两瓶枇杷罐头。六月的天,握在手里,渗出凉森森的水珠,罐头瓶身贴近了脸,一阵冰凉袭来。瓶子的冰爽让我身心畅快,但贴得越久,我越发感到燥热难耐,迫切地渴望品尝那亮盈盈糖水里的清甜。几番纠结后,终究没舍得开。出门前,我把其中一瓶放进了随身携带的托特包。包是网上买的,浅白色包身,中间点缀着棕色蝴蝶结,包包没什么特别的,但异常结实、耐磨,最大的优点就是便宜,三十块钱。我把它当成日常的通勤包使用。我还有一个驴牌的woc包,只有出差或是重要的聚会才会背。所以当我穿着鲜亮,化了妆准备出门时,王小晨就会说,哎哟,又背着你的驴赶赴宴会啦?王小晨是我的老公,为了买这个驴包,我和他吵了不下五回。他说我是死要面子活受罪,我嘲笑他是农村土鳖不懂审美。
总之,这一年来,我们争吵不断,有时是争论衣服、碗筷谁洗,鞋子、马桶谁刷,但最大的矛盾还是围绕着收入与支配的分歧。我嫌王小晨工资少,他认为我花销大。我们在日夜磋磨中变得暴躁、易怒和冷漠,经常说不上两句话就面红耳赤,甚至不惜针锋相对,把话语变成利剑,刺向爱人的心脏。最近,我们渐渐连架也懒得吵,彼此都深感疲惫不堪。
人们总有各种办法逃避现实,比如王小晨最近老把自己埋进笔墨纸砚里,他研究书法,并且热衷于从闲鱼、微拍堂上淘来各种低价砚台,再转手倒卖出去,美名其曰:捡漏。忙来忙去,赚不了几个钱。
我对他说,老马这个月卖了三幅画,十万块。
王小晨冷哼道,那也不是你的钱。
我反问,那你什么时候能赚这么多钱?
他气咻咻的,涨红了脸,像只发怒的河豚,说,那我能怎么办?对,我就是没用,给不了你要的富贵生活。那我能怎么办?我没有做生意的天赋,也结识不了那些社会名流,我也许这辈子就这样了,靠教书挣点死工资。那我能怎么办?他又重复强调了这一句,而后抱着被子跑去书房。
二
在路上,两个多小时的车程漫无边际。汽车沿着海港公路疾驰而行,山峦叠翠与蔚蓝大海不断在视野里交互呈现,天地间好像一块巨大的电影幕布,一会改变一帧图案。
车内的冷气越来越冷,播放着旧时的粤语歌。困意渐浓,我把头靠着座枕,开始打盹。半睡半醒间,司机突然问,回来还包车吗?我醒过神,回来多少钱?200,司机回答道。怎么还是一样的价格?早上打平台电话包车200,回来直接联系的您,该少算点吧?170。我开始和司机讨价还价。
司机调小了音乐,后脑勺朝我偏,说,那不行,包车回来我得等你办完事,中途不能再接单了,要包就这个价。刚想继续压价,不料空调吹出的冷气正呛喉头,我开始剧烈咳嗽,咳了很久,才勉强从嘴里挤出一句话,太冷了,您风速调小些。司机点了点触控屏,车内的风声瞬间熄灭。狭窄的空间里,猝不及防的安静包裹住我,一种隐秘的挫败感覆盖而来。小时候跟着母亲金莲逛菜市场,一斤青菜一块五,金莲为了便宜五毛钱不惜和菜农讨价还价到面红耳赤。周围不断有人路过,目光朝她身上聚,好像在看一出好戏。我躲在她的身后,同时躲避着路人的眼睛,却也在暗自期待着她的胜利。最高兴的是跟着金莲逛超市,超市的商品明码标价,金莲总算不围着摊边没完没了地讨价还价,但她爱一头扎进特价区,兜兜转转对比价格,比如哪种酱油做活动,哪种醋买一送一最划算,哪种油买大瓶赠小瓶……寻常的鲜果区她毫无流连之意,只在水果处理区捏捏、摸摸、闻闻,从一堆歪瓜烂果里挑出几个看着不那么砢碜的苹果梨子,而后似捡到大便宜似的咧着嘴说,和好的没差别哩!她的眼睛敏锐堪比老鹰,能一目十行对比出货架上同类商品的最低价,每当我伸手想拿可比克薯条、好丽友蛋黄派、德芙巧克力时,她会拍拍我的手,说,这个太贵了,咱吃那种吧。顺着她的手势方向望去,我知道那全是让人毫无期待的杂牌零食,也就是电视广告上从未出现过的牌子,即便如此,每次也能选择一种。购物车里挤挤碰碰的油醋瓶子,像是我们家挤挤碰碰的生活,一家四口人挤在十多平方米的出租屋内,彼此间毫无秘密可言。每去一回超市,就期待自己快快长大,长大后推着购物车横扫超市,呵,威风凛凛,多气派!二十多年过去,长是长大了,但我始终没能够过上理想中的“气派”生活,反而时常变成另一个爱讨价还价、货比三家的金莲。
想到这,内心的挫败感越发强烈,我赌气对司机说,那算了,不包了!我把胸口的防晒衣的链子拉到脖子处,整颗头缩进黑色的连帽里。此刻,闭上眼睛,缩在黑暗里,让我的自尊心有了短暂的修复。沉默半晌后,司机终于松口,说,算你180吧,不能再少了。
隔着帽子,我点点头,暗自窃喜。
我想买辆车,但是王小晨没同意。上回外地出差回来,到漳城已经深夜十一点,王小晨说过来接我。五分钟后,老马也打来电话,问我需不需要他接。我拒绝了他,理由是王小晨已经在过来的路上。城市冬夜的街头,寒风冰冷。王小晨停下电驴,哆哆嗦嗦地朝我走来,接过我手上的包,递给我一件大棉袄,说,盖上防风。我趴在他的后背上,用围巾裹住脑门,露出两只眼睛看着夜景。电驴缓缓开动,风声呼啸,灯影交错。冬天真冷呐,树都冻瘦了几寸,在视线里一格一格后退着。开过龙江桥,江风割得眼睛疼,四周寥落,只我们一辆电驴哼哧哼哧擦拭着马路,机动车道上的小车不断从身旁飞驰而过。
到了小区,王小晨看我情绪低落,主动挨着我走,说,等房贷还得差不多咱就买辆车。我说,房贷没还完也可以买。他有些沮丧,说,那压力太大了,我们还是稳妥些,一步一步走。也不能急,当初就是房子买得急,我们高位接盘,现在降成啥样了,我们四五年白干。我扯下围巾,转头盯着他,愠怒道,那有什么办法?不买房我爸妈同意咱俩结婚吗?王小晨耸耸肩,租房子也能结婚。
毕业那会,漳城房价一路蹿升,几乎一天一个价。今天看上的房子,犹豫一晚,隔天就被其他买主抢走。买房子像抢白菜一样。王小晨和我看房子看了三个月,从市中心看到了郊区,还是凑不够首付的钱。夜晚入睡,我俩深感生活的残酷,抱在一起失声痛哭。王小晨说,要不还是不买了吧。我吸吸鼻子,往他白T恤蹭了一把鼻涕,说,那不能。不然你和我回赤溪老家?隔天一早王小晨冒着大雨敲开他大姑的门,对他大姑说,您不借这十万,我就去许佳家里当上门女婿。他大姑叹口气,从柜子里拿出一本存折,四角磨皮翻起,指着上头的余额,说,你姑丈车祸去世的补偿金都在这,除了你表妹上大学用了一些,其他我一分没敢取。给你们十万没问题,但是我以后老了病了……还没等大姑说完,王小晨扑通跪下,泪眼道,您就是我亲妈!
王小晨这一声亲妈喊得太急了些。买完房子半年后,他就发现房价跌了,算起来正好十万左右。三年后,房市哀嚎遍野,我们买的这套房子差不多已经跌了五个“亲妈”。
我感到痛心疾首,但此刻并不想和他继续争论结果的对错。其实你不必来,我可以自己打的。王小晨说,你深夜打车,我怕你不安全。我相信他的关心是真诚的,但我明白,他也真的想省那三十多块的打的费。这不怪王小晨,他一个月工资六千左右,扣去房贷,剩不到一千块钱。但王小晨依旧很爷们地包了家里的水电费、物业费。对自己,王小晨抠门到令人瞠目结舌的程度:某购物网站淘的几十块钱的衣服鞋子,穿破了才会买新。平时的理发则是小区内的十元快剪。普通的理发店单次五六十,他嫌贵连门槛都没踩进去过。
王小晨不抽烟不喝酒,唯一的爱好便是喝点茶。对这个不算过分的爱好,我大方默许了。因为工作的缘故,我常能得到一些不错的茶叶,偶尔带回家给王小晨。他乐呵呵地温杯、烧水,赞许我是个体贴温柔的媳妇。
三
体贴温柔是一回事,但我还是需要一辆车。王小晨买不起,但是老马能,可我还是拒绝了,包括拒绝他提出的一起出游的邀请。
老马是我的领导,大我二十岁,是漳城小有名气的职业画家。他的画卖得贵,也卖得好,经常有企业的老总登门拜访,重金求购。毫无疑问,老马是成功人士。成功人士的标配自然是豪车、名表。他经常开着不同的豪车来上班。有一回,老马走到办公室,扔了一串保时捷的车钥匙给我,说,许佳,刚提的帕拉梅拉,你去试开看看。我跑到窗口一看,院里头还真停着辆全新的车。我摆摆手,说,我可不敢,万一哪里刮了,我这一个月工资不够补漆的。老马听罢,哈哈大笑。再说说老马的表。一回,他买了块新表,戴在腕上,袖口上翻,露出满钻的表盘。我盯着表,给他倒了杯茶,恭维道,院长,这表很好看,奢华时尚,不少钱吧?老马直了直背,微笑道,百达翡丽满钻鹦鹉螺,一百五十多万吧。我心想,这是把我们家房子戴手上了。手中斟茶的紫砂壶差点没端稳,我说,您的气质,还真就把这表戴出了它的价值,审美高级啊。我拍的马屁让老马很是受用,看得出来,他这会心情大好。袖子又被他往上拽了几寸,露出一截手臂,好让同事的目光一眼落在表盘上。
我保证,入职三年以来,我和老马只是非常普通的同事关系。至于他什么时候看上的我,我毫无所知。我只记得,大概一年前的某个傍晚,我站在画院窗前发呆,院前有一大片的竹叶簌簌飞落,几片已经飘到了眼前。春天的风拂过脸颊和脚踝,带着湿润的凉意。这本是惬意的时光,正当我想拍下美景发给王小晨时,不知何时老马已贴到了我的身后,连着肥胖的肚子也朝我挤来。看啥呢?他问,右手顺势搭上我的肩。这么一搭吓我一跳,我感觉身体像被雷劈过般僵在原地,半天答不上话。老马似乎感受到我的紧张,故作轻松抚了抚我的后背。我尴尬极了,用现在流行的网络语形容,就是:尴尬得可以用脚趾抠出三室一厅。我说,吹吹风,没啥。然后快步地走回办公室,每走一步,鞋后跟好似踩在滑腻的青苔上,一不小心就怕自己栽倒。
但这以后,老马似乎总是有意无意地和我贴近。我想给老马一个恶狠狠的眼神,警示他离我远点,或者语言上的一点震慑。很显然我失败了,我甚至没有和老马对视的勇气,每次只能仓皇地跑开。我当然不是和他玩暧昧,只是我有自己的顾虑。我一个刚工作不久的外地女孩子,如果得罪了领导,关系闹得太僵,还能依靠谁呢?指望王小晨吗?一旦我丢了工作,我俩只能守着房子喝西北风了。况且老马的试探也只停留在摸头发、抚肩、拍背几个动作,并没有进一步的冒犯。我安慰自己,画院的领导经常调整,没准老马很快就调到别的科室了。如此想想,那些肿胀起来的恐惧渐渐就瘪了下去。
事实证明,我的想法过于天真了。近半年来,老马对我的试探已经从动作撩拨变成了出游邀请。一回临下班的点,老马抱着他的比熊小狗晃进了我的办公室。比熊吐着舌头,不断往老马身上扑去,舔着他脸上松弛的皮肉。他别过脸,嚷着,好了,好了,安静会。我说,狗狗很可爱,和您亲。老马说,它爱粘着我,一和我分开就很难过,下午把带它过来了。说完,他摸着小狗柔软的肚皮,眼睛却直直地朝我盯来,我晚上去翡翠湾,你想一起去玩吗?我的心像被马蜂叮了一下,反应过来后我赶紧拿起手边的表格,回话,翡翠湾挺美的,但是这两天报账,手上还有几份表格没签字,得跑几趟财政局。老马抱起小狗,说,那行,我自己去。你早些下班。老马拖着胖胖的身体走了,比熊又蹦又跳跟在后头。
我回过神,发现后背冷汗涔涔。
这样的邀请还有两三回,每次我都尽可能把拒绝的理由编造得合理些。领导的面子是要顾全的,因为这关乎今后我在单位是否能够顺利晋升。但这越来越使我陷入巨大的压抑中。或许,我应该提出辞职,又或是申请转到其他的科室?无可否认的是,画院平时的工作相对简单,除了泡茶接待以及画展活动的策划、布置外,几乎没有其他额外的工作量。至于其他科室,经常熬夜赶材料。想到这,我感到头皮发麻,无可名状的挫败感覆盖而来,像一个无形的罩子,把我缚得越来越紧。有时我想在天空下大声喊一喊,把它震碎,从身体里赶跑,好重获自由。然而终是徒劳。这让我更加痛恨起自己的软弱无能和犹豫不决。
于是,我试图将自己的坏情绪转嫁给王小晨,开始频频挑刺,嫌他挣得少,能力低。每次把他逼得面红耳赤、挫败痛哭时,我竟然有种莫名其妙的胜利感。
四
车子驶过九龙岭,平静的天空突然乌云翻涌,好像误入了某个世界的结界。几分钟后,暴雨倾盆,漫天的白茫茫。雨水打在车身,似炮仗炸开的声音。我惊叫道,天呐,雨太大了!司机放缓了车速,打开双闪,安慰说,没关系,这一带的天气就这样,很快就放晴了。司机没骗我,车子刚下完一段长陡坡,大雨止息,天空洗净如初。沿着雨后湿滑的公路继续往前开,路边水墨画般的小湖上,有只母鹅领着几只毛茸茸的小鹅在水面悠游嬉戏,大秀母爱,这动人的情景令我想起了力姨。
力姨是我大学时期的好闺蜜梅的母亲。力姨短发长脸,个子娇小,约莫不超过一米五五。我以为力姨是柔弱的,但当她伸出双臂拥抱我的时候,却迸发出和体格不相符合的力量。这温暖有力的拥抱也让我想起了自己远在赤溪老家的母亲金莲。微信视频里,我曾多次请求金莲来漳城同住,但凭我如何软磨硬泡、撒娇卖萌都没能打动金莲那颗坚定守护茶园的心。老房子里,灯光昏黄,金莲抿一口老米酒,半眯着眼说,谁让你要嫁那么远,当初劝你别嫁过去,还没说几句,你豆大的眼泪就一个个往外滚。我啊,是管不了那么多咯,在老家种茶不用伺候你爸,也图个清净。茶树今年长势好,针芯肥厚,有得采哩。
我怨她只爱茶树,不要女儿。金莲微笑说,那倒不是全无商量的余地。你赶紧生个小孩,我就帮你带娃。我一听,赶紧岔开了话,让她还是好好采自己的茶,顺便晒两斤头采的白毫银针,王小晨爱喝。
进了硖美村,在村口的第二个分岔路,一眼便可看见那棵老枇杷树。三年过去,依旧叶盖如篷,亭亭玉立。枇杷树是力姨的母亲去世那年,她老爹在老屋前亲手种下的,为的纪念亡故的妻子。直至如今,这位年过七旬的老头仍会在每日的清晨、黄昏,独自走到枇杷树下坐一坐。力姨的母亲生前最爱吃枇杷,枇杷罐头也做得好,传统的闽南古早味。后来她把这门手艺教给了力姨。力姨做的枇杷罐头吃起来甜而不腻,枇杷在糖水的浸泡下甜中带着微酸,果肉清甜多汁。在同等的存放环境下,力姨的枇杷罐头要比别人家多放上半个月而不变质。力姨说,可是有秘方诀窍呢。她希望梅能学会,将来做给自己的孩子吃。但梅对枇杷的小绒毛过敏,一碰就浑身痒。至于我呢,倒是没有过敏的烦恼,也乐意学,但我家门前可没有那么一棵茂盛的老枇杷树。总之而言,最后我也没学会。我和梅像两条果虫,每年枇杷季,就钻进力姨做好的枇杷蜜罐里,吃得肚子圆滚滚。
继续说回力姨。力姨的母亲去世前,把十岁的力姨叫到跟前,嘱咐她好好照顾两个年幼的弟弟。长姐如母,力姨不负母亲的床前托孤,一边当母,一边当姐,帮助父亲带大了弟弟,还帮他们都顺利娶上了媳妇。等大伙回过神,这才发现力姨已经三十岁,拖成了村里的老姑娘。
五
后来呢?我问。梅叹了口气,说,后来就找了我爸呗。我疑惑问,你爸爸不好吗?她摇摇头,表情严肃,说,很不好。
原来梅的老爸朱友生家里姊妹众多,他又是老幺,打小老母亲溺爱,逐渐养成了眼高手低、好吃懒做的性格,二十多岁正年富力盛,却成天把自己埋在家里,大门不出,衫裤还是六十多岁的老母洗。加上家境一般,一直也没谈成对象。一开始,朱友生没看上力姨。力姨比朱友生大六岁。由于从小劳作,每天起早贪黑在海边卖鱼,常年日晒、海风的侵蚀让她的脸蛋又黑又干,像个过早失去水分的柚子,三十岁便有了皱纹。在肤色白皙、模样俊秀的朱友生面前,他俩看上去像是隔辈。相亲那天,朱有生仅仅瞥了力姨一眼,便嫌年纪大,他悄悄对媒人说,太老哇,大姐瓦唔爱。
力姨却对朱友生青睐有加。他长得好看,个子虽然不高,一米六五左右,但她觉得这般的身高与她正好相配。说话也斯斯文文的,不像老父亲那样的大嗓门。总之她越看越欢喜,以致忽略了他的缺点。男人懒点有什么关系,她有信心,凭着自己的勤劳能干,一定能把小家庭经营好。即便清楚朱友生嫌弃她年纪大,但她坚定着死缠烂打的原则,说什么都要嫁给他。力姨对自己有信心,“女大三抱金砖”,朱友生娶了她,可不是抱了两大块金砖了。虽是老姑娘,但力姨这些年已为自己攒足了丰厚的嫁妆。老父亲到底疼她,喊出两个儿子,意思就是,大姐这些年为你们劳心劳力,无论如何要支持她的婚事。
最后就是,力姨如愿嫁给了朱友生。
梅愤愤说,她老妈的脑子真是进水了!哪怕嫁一个年纪大、样貌丑的可都比嫁给朱友生好。我笑着打趣她,哪有这么挖苦自己亲爸的,有那么差劲吗?梅翻了两只白眼,继续着对朱友生的口诛笔伐。
朱友生结婚后,生活坏习惯丝毫未变,照旧每天蹲在家里泡茶、看电视,虚闲度日。婚后的生活开销全靠力姨一人卖鱼支撑。如果单是“女主外、男主内”的模式倒也好适(闽南语:好的)但朱友生懒到一顿饭也不愿做,一件衣服也不洗,中午饿了就跑回老母家里蹭吃,晚上则等着力姨卖鱼归家后下厨开饭。梅说,小时候力姨陪伴他们的时间很少,多数都在外面卖鱼“探甲”(闽南语:赚钱)。朱友生也不爱照管他们,有时嫌孩子吵闹,还会藏到老母家躲清净。力姨对此无可奈何,只好到村口杂货铺买条锁链,把娃娃们往房间里一锁,独自去往渔港等候出海归来的渔船。在那个天地里,力姨熟练施展着自己的生意才能,进货讲价,装箱运送,沿路叫卖。力姨做生意热情讲信用,本着薄利多销的原则,卖的海鲜价格低、品质高,在当地赢得不错的口碑,甚至很多人每天都会在村口等着力姨的小推车。正是:力姨不到,海鲜不要。
力姨确实用自己的一生,践行了当年一见倾心的承诺。其中心酸苦楚,可想而知。
但梅说,我老妈没有后悔过。
因为自始至终,力姨对朱友生没有一句苛责。相反,她总是满含温情,笑意盈盈地看着朱友生。朱友生在力姨面前,就像一个被呵护周全的孩子。
六
时间近正午。拐过老枇杷树,车子在乡间小道上迂回前行,转了三道弯口,终于看见了那座红瓦白墙的土地庙。梅周身披麻戴孝,站在庙旁等我。她向我挥了下手,面容哀愁、肿胀,显然已哭过几天。下车前,司机大哥提醒我拿好东西。我问,您待会再来接我?他抬眼看了看四周环境,说,这前后不着店的,我就在路边等你。我说,我没那么快好,最快也要下午两点才回来。他点点头,表示愿意等我。
我搀着梅往窄巷里走,很快到了梅的新家。这是我第二次到力姨建的这栋大厝,闽南地区农村典型的西式小洋楼,门前两根粗壮的灰白色罗马柱尤为醒目,二楼到五楼设计成哥特式落地窗,塔尖屋顶搭配闽南红瓦,繁杂却不输气派的混搭风格给予视觉足够的冲击。
在闽南乡村,这类风格的小洋房多不胜数,将古典与现代建筑相互拼贴,并融合了当地人复杂的审美情趣,豪华气派的如法式复古、欧式城堡风,罗马柱、大花园、喷水池等配件应有尽有,普通一些的就精挑细选几个具有视觉冲击力的建筑造型往外观上“贴”,如雕刻华丽的巴洛克式拱门、拜占庭式圆形屋顶或是哥特式尖塔。当然也有许多屋外墙富丽堂皇,但里头还是毛坯房的半成品小洋楼。它们多分布在乡间小巷、海岸滩涂或是深山老林。常常在一堆杂乱无序的石头房、铁皮房中就突兀地长出了那么一栋,那便是起厝人身份的象征,也是其扬眉吐气,光宗耀祖的证明。“探大甲、起大厝、娶水某”(赚大钱,盖大房子,娶漂亮老婆),这是流行于闽南地区的一种传统观念。其中盖房子这件事尤其得到重视,在老一辈眼中,一座好厝,是娶漂亮老婆的标配。力姨倾尽全力,举债起厝的首要原因当然也是为了帮儿子娶媳妇。
那一年,梅大学毕业。她的大哥也从监狱里刑满释放。关于大哥究竟犯了什么事,怎么进去的梅始终缄口不言,我只知道大概是年轻时候和别人合作做生意卷入了诈骗风波。服刑的监狱远在青岛。梅上大学时坚持每个月给大哥写信,告知家里的一切近况,并把力姨补贴的生活费一并寄过去。信末,总有那一句:哥哥保重,好好生活,我们等着你团圆。等到大哥回了信,梅就会第一时间乘坐大巴赶回硖美乡下,将信念给力姨听。力姨不识字,在女儿的声声念读中,对大儿的思念和愧疚又多了几分。她常觉得自己没有文化,把太多时间花在了养家赚钱上,忽略了对孩子的管教,以致大儿误入歧途。这成了力姨心中不可抹去的伤痛。在大儿即将出狱时,她下定决心要起一座大厝,好让儿子能够在心仪的女孩子面前不怯场。大厝的成效显而易见,梅的大哥出狱一年后,便如愿以偿成家了,生活也按部就班走上了正轨。梅的二哥也在大厝建成后的第三年成家。
力姨却把两兄弟都从大厝中“赶”了出去。力姨说,后生成家后一定要分家,带着小家庭开拓天地,别和长辈一起住。所以力姨又陆续掏钱给他们付了镇上公寓的首付,至于装修和贷款就让他们自己想法子去。儿子们当然明白力姨的良苦用心,老母无非希望他们自食其力,有男子汉的担当,学会把自己的小家经营好。
力姨操持这一切的时候,朱友生仍旧每天坐在家里的中式红木椅上擦拭着他的小紫砂壶,慢悠悠地喝着工夫茶。无论住石头厝还是洋房厝,对他来说,生活的节奏并无改变。他的心态极好,好日子歹日子,能过一天是一天,有口饭吃,有口茶喝,便心满意足。但气派的新厝还是给他挣了极大的面子,在亲戚好友投来的羡慕眼神以及诸多奉承中,朱友生越来越珍惜起力姨的好来,闲暇时也主动做起打扫清洁的家务,偶尔还会做一两顿简单的饭菜等卖鱼晚归的力姨同吃。
七
力姨突然故去。世间的无常如此猝不及防。怎么令人相信?一周前,力姨还托梅寄了一箱海鲜给我,里面还有五瓶枇杷罐头。
而今天,我却来参加她的葬礼。
院子里人来人往,门前摆满花圈,还有几张塑料凳,几个宾客正坐着休息。
进了灵堂,棺木前,力姨的黑白照正与我静穆相对。她像是在微笑,有几分严肃。
梅点了三根香递给我,走到棺木前喃喃自语,妈,这是佳佳,她来看你了。
我按当地的丧俗跪地叩拜三次。我问梅,力姨最后留话没有?梅呜咽着说,没有一句话。车祸伤到脑部,当场昏迷,送到医院人已经不行了。佳佳,我到现在还无法相信我妈已经走了,我真的接受不了!梅越说越悲怆,抱着我痛哭起来。
午后,梅的爱人东河开了三个小时的车从夏城赶回硖美祭拜。路上炎热,他的白T恤因吸饱了汗,变得沉重,领口被烘干的盐染得苍白。看到我,他微微颔首,算作招呼,而后径直走过来,伸手去勾梅的右手。梅退后几步,转过身子,神色冷淡,故意装作看不见他似的,一个抬眼没给。东河站在原地,梅的拒绝让他有些尴尬。烦闷忧虑的情绪将他眉头裹住,额上汗珠正顺着眉心滚到黢黑的脸上,而后渗进了领口。客人熙攘来往,他开始不安起来,频频投来几乎哀求的目光。显而易见,梅和东河正冷战着。
我捅了捅梅,把她往东河身边拱。东河顺势拉住了梅,小声说,别意气用事,有什么事我们可以再商量。梅挣开手,说,你赶紧走,我妈灵堂前不想和你吵,你走!说完就把他往外推搡。推了几把,又怕惊了来往的宾客,便自顾自地冲到厨房,捞起水池里的碗筷搓洗。水流急促而清晰的哗哗声刺激着耳膜,隐约夹杂了梅的呜咽。东河的眉头疙瘩拧得更紧了,唉声叹气。这时梅的父亲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低声说,先换衣服吧。东河很快穿好麻服,扎了白色头巾、衣带,接过老丈人递来的香。风吹过,颤颤巍巍点了两次,没着。急得他直接跪在地上,把香捂在胸前,火苗轻盈地舔舐烟头,露出灰色一截,光点灭,青烟起。
妈妈,我来看您了,我不孝,我来晚了。说完,俯身哭得号啕,像受了莫大委屈的孩子。厨房里,梅的哭声也渐渐盖过了水声,里外交杂的哭声让我更加证实了自己的猜测,梅和东河之间,或是遇到了不可调和的矛盾。工作成家之后,我和梅各自扎在自己的小天地里,常常忙得焦头烂额,联系也渐渐少了,偶尔的通话,彼此都心照不宣地报喜不报忧。
可炉上青白的烟,刮回眼前,树影交叠聒噪的蝉声,掩盖了生活在其中的人的叹息。
东河痛哭一阵后,踉跄起身,因着情绪的剧烈起伏,这会大脸盘子又红又黑。他对老丈人抽噎说,爸,您受累了,这头劳您和大哥二哥先照看着,我爸还在医院抢救,我先去县医院一趟,晚点赶回来。朱友生双目低垂,摆摆手,示意他赶紧走。东河抻着脖颈又往厨房望了一眼,转头对我说,许佳,你帮我劝劝她。我点头,算是回应,但并未打算充当他的说客。此刻我只希望他能快点离开,好让我有机会弄清楚他们究竟发生了什么。
东河走后,我偷偷瞥了一眼梅。她从厨房走出来,宽大的麻衣罩着细瘦的身板,袖口轻飘飘的,衣角随着步子缓慢转动,好像一条游累的鱼。她靠坐在红木椅子上,一言不发。
良久,梅说,我和东河要离婚了。梅的话语像一壶烧开的沸水,还没滴落地面,已在我的心里烫出了水泡。我涌出一股焦躁感,盯着梅,希望把梅内心真实的想法狠狠地拉拽出来,放到午后的太阳下炙烤一番,好让其和盘托出有关于其婚后生活的一切秘密。但梅只在椅子上空洞地坐着,眼神越过我的凝视,飘飘忽忽地看向灵堂的方向。显然,梅并不想主动打开这个话题。
最终,我叹了口气,用尽量平缓的语气,请求她讲讲她和东河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
在此之前,我大概只是通过几句闲聊的话,猜想梅的婚后生活并不如意,梅的公公似乎得了什么重病,需要常年吃药,除此之外,我一无所知。
他骗了我。梅满腹怨气,说道,结婚前只是说他爸爸身体不好,谁知竟是癌症,每天都要吃药,每月还得去医院检查。有时发作起来一个月竟要住院大半,每个月光是吃药治病就花去上万多。东河的那点工资,基本都贴进去了。公公一住院,婆婆一步也挪不开,更没法带囡囡了。
我想起前阵子听梅提起过,产假后,她把女儿带在身边,请了个做饭的阿姨,负责一日两餐,梅去上课的时候,阿姨接手照看囡囡。梅说,工钱不便宜,一个月要两千。
梅说,我曾对老妈抱怨过,觉得自己嫁过去像是还债的。但老妈很严肃地批评了我,她对我说,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既然结了婚便要夫妻同心,只要东河对我好,就任何困难一起扛。家里倘若需要钱,我只管和她说。但我什么都没为她做过,一件衣服,一双鞋,甚至是家里的一卷卫生纸,都没买过。
或许梅太需要一个情绪的出口了,她偏过头,靠在椅子上,继续自言自语,一个病,就把家里戳出天大的窟窿。这次就是因为照顾住院的公公,才耽误回家的时间,就迟那么两天,迟那么两天。如果我早点回家,她会帮我带囡囡,就不会天没亮跑出去卖鱼,那辆车……
说罢,她深深叹了口气,眼神再次飘忽不定,发白的唇翻起几片皮屑,在午后耀眼的光线下,好像晒干的鱼鳞。
其实我有预感的。梅继续说,是枇杷罐头!她突然尖叫起来,是的,最后一个枇杷罐头。上个月妈妈做了三十来瓶枇杷罐头,给我寄了十瓶,大嫂、二嫂各十瓶。她转头看向我,眼睛充盈着湿润,说,也给你寄了五瓶,她一直记得,你也爱吃。
被话语凿开的热空气再一次笼罩住我的耳蜗,那种午后梦魇一般的感觉又来了,我的喉咙里像是卡了一根鱼刺,咳不上来也难以吞咽,需要非常用力才能维持呼吸。我只好不断咽口水,努力把这股挠心的酸涩压下去。
前天晚上,哄囡囡睡下后,我感到口干舌燥,走到厨房想开瓶罐头喝。当我打开冰箱时,原本站得满满当当的罐头竟然只剩下一瓶。我小心地拿出来,当罐头窝在手心时,我脑子里忽然窜出一个想法:哦,这是最后一瓶罐头,吃完就没有了。说到这,她眼睛猩红,面部表情因为过度浸染了伤悲而变得扭曲,忽而惊异,忽而悲伤。你知道吗?从前的罐头吃完了,我从不会有那样的感觉,吃完了妈妈会再做的。可是这一次,我真的忽然生出那样可怕的念头:这是最后一瓶罐头,没有了。原来冥冥中,命运已经有了预兆。说罢,她忽然急急地站起来,在客厅里来回走动,到处翻找,嘴里啐啐念着,说不定还有的,也许还有没吃完的,或者漏在哪里的,一定还有的。她披着一身麻衣,像蓝色茫茫大海里迷失方向的小海豚,游来游去,孤绝而坚定地想找到家的方向。
我站起身,慢慢地靠近梅,把她抱住。圈紧了双臂,才发觉梅比看上去还要更瘦,宽大的衣罩不过是障眼法。
我说,别找了。
八
再好的人事,也经不起家长里短的消磨。显然,梅早已洞悉了我尚未察觉的道理——能把婚姻勒到窒息的绳索,就是由这样和那样的琐碎平庸之事所编织的。
我没告诉她,我也正准备离婚。
那是我第一次失控。王小晨最珍视的那一株石菖蒲被我砸碎。陶瓷碎裂的声音,令我感到意外,沉闷地,近似于一种坠落。惨淡的光线从窗帘的缝隙中透进来,缠绕在打翻的椅子、乱糟糟的沙发和一地的瓷片碎碴子上,泥土、砂砾私下飞散,客厅一片狼藉。王小晨在我面前坐下来,身后是一道玻璃窗户。他抱着头,盯着地板沉默。透过窗,我可以看见外面小片灰色的天空,乌云密布,也许一会就要下雨。
布艺沙发软和地包裹住我的身体,空气里有淡淡的木头味。我渐渐平静下来,甚至有了些困意。烧水器啪嗒响了两声,提示水已烧沸。王小晨温过盖碗,顺势将水再倒入公道杯。泡的是吴三地老枞水仙,中焙火,茶色很深。我不太喜欢喝茶,但因为经常泡岩茶,此刻我愿意看着这种橙红色。王小晨右手拿起盖碗,新泡的茶水流向茶漏,公道杯里的红色慢慢地从底部升起,在琥珀色六角梅花玻璃杯中,茶色变得更深。
王小晨把杯子挪到我的面前,说,许佳,我们离婚吧。他没有看我,我也没有回话,只是任由身体窝在沙发里,闷声不响。反正你也看不起我,这样下去真没意思。说完,他拿起手机走出了门,边走边拭泪。
也许一会就要下雨。
我跑到窗边从四楼往下眺望,想喊住他。但此时王小晨的身影,已经缩成一个小黑点,最后黑点也消失在路口。
回到卧室,我把窗帘全部拉紧,密不透风,让自己的身体浸泡在黑夜里。于是,那些阳光下刻意隐藏的部分渐渐变得透明,包括欲望,包括贪婪。我终于明白,是我变了。生活是一枚闷茧,我们从自己的幻想里抽出很多鲜亮的丝,以为能慢慢缠出想要的形状。破茧后才发现,彼此想象的,不是同一只蝶。
九
午后的蝉声依旧叫得漫长且异常单调。时间接近两点,我准备回去上班了。力姨的出殡安排在明早八点。但我要参加单位的局务会,无法亲自送力姨最后一程。我对此感到抱歉,梅抱了抱我,安慰道,佳佳,没关系的,你已经来看过妈妈了,她不会怪你的。我也把梅抱得更紧了些,我说,再想想吧,别轻易离婚,囡囡还小,况且东河很爱你。梅点点头,挤出一个微笑,说,放心吧。朱友生那么差劲,我老妈都没有抛弃他。我如果踹了东河,老妈怕是要连夜托梦赶来揍我了。
我被梅的幽默逗乐了,烦闷的情绪随之消散。这时,东河又出现了,从门口探出一个脑袋,还不敢靠近梅,远远地说,爸没事了,这几天我都在这边陪你。梅瞪他一眼,说,赶紧过来帮忙刷碗,瞎杵着干啥。
十
送完许佳后,梅慢腾腾走回了大厅。阳光从窗外照进来,忽有什么东西一闪一晃,她眯着眼,凑近了看,啊,她惊讶地叫着,餐桌上赫然立着一瓶枇杷罐头!她把罐头抱在心怀,爱怜地用脸贴着,仿佛贴着母亲温柔的面庞。
十一
车子很快开出了硖美村,我往回望,最后看了一眼那棵老枇杷树。我轻声道,力姨,再见了。
公路在蒸腾的热气里弯弯曲曲的,与山峦的影子交叠在一起。车轮碾开热浪的声音,有一种奇异的催眠效果。司机依旧循环播着那几首粤语歌。
半睡半醒间,我收到支付宝的消息提示,是王小晨发来的简讯:老婆,我错了,上回我不该离家出走。袜子、衣服我已经洗好了,家里卫生也打扫了,炖了你爱喝的山药排骨汤,晚上下班早点回来吃吧。
我捂嘴一笑,心想,这家伙还算机灵。上回大吵后,王小晨说要离婚,我就把他的微信、电话统统拉了黑。没想到,他还想得到用支付宝联系我。
我回复:看你表现。然后,我打了个哈欠,继续打起了盹。
我知道,我和梅一样,是不会离婚的。生活是一条鲜美的鱼,细刺密集,既然要品尝它的美好,也该学会接受它的糟糕。过程中也许会遇到锐刺卡喉,有的人连着整条鱼都放弃,但是,也有的人会选择挑出来,小心翼翼,继续吃着。
十二
王小晨认错态度良好。晚饭时候,我们干了两瓶啤酒。微醺中,我抱住他,轻声说,或许,我们应该生个孩子。王小晨嘿嘿一笑,张着血盆大口,向我扑来。
最后一瓶枇杷罐头放在窗台,在月光下晶莹发亮,像个胖娃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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