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怀渑池寄子瞻兄》看《和子由渑池怀旧》

2024-12-29 00:00:00薛沫洋
三角洲 2024年33期
关键词:渑池和子兄长

《和子由渑池怀旧》是苏轼赠与其弟苏辙的一首和作。公元1061年,结束丁忧的苏轼前往陕西凤翔为官,其弟苏辙留京侍奉父亲苏洵。圣旨既下,不容踟蹰。苏轼立刻踏上赴任之路,而苏辙则随行数十里为哥哥送行。至郑州,苏辙不得不止步;至此,纵然兄弟二人心中多有不舍,也只得回马上路彼此各奔东西。两人分别不久,苏辙便写下了《怀渑池寄子瞻兄》与苏轼:

相携话别郑原上,共道长途怕雪泥。

归骑还寻大梁陌,行人已渡古崤西。

曾为县吏民知否,旧宿僧房壁共题。

遥想独游佳味少,无言骓马但鸣嘶。

苏轼随后和作一首《和子由渑池怀旧》,将宽慰之意、感伤之情、人事之思藏于其中: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老僧已死成新塔,坏壁无由见旧题。

往日崎岖还记否,路长人困蹇驴嘶。

于是这首诗既有一位兄长对幼弟的情绪承接与情感应和,也有一个青年对人世的细致观照与价值探寻。

雪泥鸿爪:狼藉或灵动,唯在心态迥异

苏辙诗开宗明义,直言郑原相别一事:时值冬日,苏辙望着兄长远去的背影,听着渐行渐远的马蹄声,眼见白如雪、了无痕的土地上留下一串漆黑如墨、杂乱无章的泥印,心中纷乱如麻。这里的雪泥俨然不再是“雪泥”,而是苏辙心中伤感情绪的具象;他的感官在送别苏轼的场景中无限放大,以至于本微不足道的踏雪之痕也令他感伤。而这种分别之痛,显然并不足以用一个“雪泥”来寄托,于是苏辙后两句紧接着又想象同一时空里自己与兄长的两重境遇:一人将“归”,已至大梁平坦的阡陌田野之间,往前是繁荣昌盛的汴京都城;一人仍“行”,驾马于崤山以西的漫长古道,终点是风物未知的凤翔县邑。

从《怀渑池寄子瞻兄》的前四句可以看出,苏辙对于分别一事所产生的情感体量相当庞大,他的离愁别绪清晰可见,以至于诗中不见“思念”之词,却处处充满“思念”之意。而使他内敛情感显现的线索,是“怕”。苏辙“怕”什么?是“雪泥”吗?非也。面对前途未来,年轻的苏辙深感茫然无措:兄长的离开让他在人生的迷惘阶段失去了一个交心的密友、一个明确的参照、一个追随的方向,于是苏辙退无可退,只得将复杂的情绪凝结在“雪泥”里。

那么苏轼在《和子由渑池怀旧》中如何“和”子由所提及的“雪泥”呢?可以说,苏轼一开篇就展现出了一位兄长的格局与胸襟。无疑,“雪泥”意象一出,便引起了苏轼与其弟跨时空的共鸣;也正是这种兄弟间的微妙共鸣,让苏轼瞬间明白应该如何落笔,才能自然、完整地承接苏辙的情绪,既给予幼弟安抚与鼓励,又表达自己的心境与思考。他首先选择规避人世情感的纷乱纠葛,不与苏辙讲述自己赴凤翔为官路上的艰辛与漫长。“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两句,就是苏轼作为兄长对幼弟娓娓道来的话语:人生万事变迁不可控,凡人命运走向无定论;身处命运洪流之中的人无力预测自己的未来,只得被动接受上天的安排。可这看似深不可测的人生,其实竟像一只飞鸟,它不懂自己背负着怎样沉重的意义,只晓得随心所欲地在雪地上小跳、留下一道道杂乱无章的爪印,而后漫不经心地振翅离去,不管身后狼藉。“偶然留指爪”“那复计东西”将飞鸿的动作刻画得极致轻盈、灵动,因而“雪泥鸿爪”必然是苏轼极具匠心的设计:他以实在的、轻快的意象,四两拨千斤地消解掉了幼弟对于“人生”“命运”这一宏大概念所生发出的怅然情绪。而这样灵动的意象配合着苏轼如话家常的诗句,顷刻间就营造出一种轻松的氛围与渺远的意境;在展信阅读的一瞬间,世界好像不再是纷繁杂事的交织与纠缠,而是被茫茫的雪花覆盖,在寂静深处偶尔传来几声鸿鸟啁啾、显现几处爪印斑驳。

苏轼创造“雪泥鸿爪”这一意象,最直接的动因是出于对幼弟全情倾注的爱:他全盘接受苏辙由“雪泥”生发的一系列怅然落寞的感情,并用巧思让“雪泥”看起来可近可爱、易于接受,从而起到宽慰幼弟的作用。这恰恰充分体现了苏轼作为兄长的胸怀与担当。可即便此诗并非纯粹跟随苏轼自我意识的流动,也决不可忽视《和子由渑池怀旧》中充斥着一种“苏轼式”的哲思与达观。彼时苏轼仅二十六岁,可通透、乐观、禅思却已然成为这个年轻人思想的一部分;他看待世界的态度足够包容、角度绝对细致、思维充满辩证,以至于雪泥在他眼中不单单意味着脏污与卑微,更伴随着纯洁的飞鸿与皑皑的白雪。可以说,苏轼身上具备一种“允许一切发生”的英雄主义色彩:他不但敢于面对严酷的现实,而且善于消化命运带来的苦楚;甚至他还能够向外界输出情绪价值,并在这种输出中疗愈自我、更新心态。

老僧旧题:稚气或成熟,温度见诸笔端

《怀渑池寄子瞻兄》至第五、第六句,点出了苏辙与渑池结缘的因由。这两句中苏辙不再是前两联中被动接受自己与兄长分别的叙事客体,而成了掌控过往记忆的行为主体。他由近及远地回忆了两件事:第一件“曾为县吏”发生在嘉祐五年,当时苏氏兄弟结束服丧期,与父亲一同迁居京城,不久后苏轼便被任命为河南福昌县主簿,苏辙被任命为河南渑池县主簿。但此时苏氏兄弟听说第二年有朝廷特设的制科考试,便都辞不赴任、全力备考。第二件“旧宿僧房”发生在嘉祐元年。当时苏轼苏辙跟随父亲第一次离开家乡,前往京城赶考,途经河南陕州时道路崎岖颠簸,加之坐马蹄伤,三人只得在摸索中艰难前行。时值傍晚,他们借宿于一僧舍,寺内老僧的热情款待让苏氏父子感动万分,苏氏兄弟遂题字于舍壁。

这一联较之于上两联,感情有了明显的舒缓与温和:苏辙敛住了自己对分别的哀伤,用两个带有暖色调的回忆场景拉近了自己与兄长在心灵上的距离。“曾为县吏”是苏辙的假想,“旧宿僧房”则是苏辙与苏轼的亲身经历;这样一虚一实的设计,营造出一种如梦似幻的温情场景,更显示了苏辙渴望与兄长共享时光的真心。而尾联则进一步证实了苏辙心绪由感伤到释然的转变。他落笔于“独游”,却用“佳味”与之相对,冲淡了“独”所蕴含的离愁别绪;“佳味”在此甚至带有隐约的戏谑意味,仿佛是兄弟二人对坐闲谈时苏辙用于调侃哥哥的字眼,文辞相当自然朴质,并于不经意间流露出苏辙作为幼弟的俏皮与活泼。全诗最后一句以“无言骓马但鸣嘶”收束,苏辙再一次将思绪拉回当年渑池借宿一事,只不过他没有直接流露在僧舍借宿的庆幸之感,而是选择将时间线向前推进,以骓马嘶鸣暗示父子三人在雪地中苦寻到容身之所的挣扎与艰辛。此处苏辙对困苦场景的描摹极为细腻,但并未传达出丝毫消极之意,而是带着一种“轻舟已过万重山”的释然。

而苏轼在《和子由渑池怀旧》后两联的表述带给读者的感受与苏辙诗全然相反。毋庸置疑,苏轼诗后两联仍选择就着苏辙给定的场景发挥,将浅层叙事聚焦于僧舍借宿,但其诗思想内核已发生了显著的变化。《和子由渑池怀旧》第五句讲老僧死、新塔成,这是对苏辙所言往事进行的补充,于是渑池借宿有了完整的时间线:雪中借宿——老僧盛情款待——苏氏兄弟感动至深遂题字于壁——僧死寺毁、往日的痕迹就此消失。显然,苏辙诗重心在这条时间线的前半段,因而他的回忆是极致温情、布满柔光的。但苏轼没有顺着弟弟的思绪感怀往事,他选择用近乎冷酷的态度揭示毫无温度可言的现实,故而此句的情感基调相当沉郁;加之“死”这个直白的字眼给人带来的情感冲击,让人去楼空、物是人非的怅惘思绪与岁月更迭、世事变迁的沉重氛围展现得淋漓尽致。下一句苏轼回到了“和子由”的主题上,叙说“题壁僧房”。但显然,苏轼的着力点仍是对现实进行描绘,于是第六句延续了上一句的深沉气氛,并进一步将诗境推向了凝重与悠远。如果说老僧逝去后新塔诞生暗示了个体生命的渺小,那么旧时题字不复存在就意味着万事万物的存亡如同新陈代谢,一切命运的轨迹都是顺理成章、不可违逆的。可贵的是,在看清命运的冷酷之后,苏轼并没有为寻求心灵的安定而容许自己沉溺于被美化的往事之中,他不愿以自我欺骗式的心态去面对命运的考验,他坚决选择以清醒的、客观的视角去看待人间百态与天命运数。在与天命的博弈之中,苏轼选择了一条最难走的路,但他甘之如饴。正因如此,苏轼诗苍凉的表象下才能燃起一团熊熊的焰火,具有不灭的生命力;苏轼其人才会具有一种向死而生的勇气和决绝,显示出人类精神的坚毅与珍稀。

可以说,在第五、第六句中苏轼对自己情感的表达是相当克制的。他的遣词造句精准干练,看似是因为身处命运的洪流之中不可挣脱、故而毫不保留地倾泻自己对人世和命运的感慨;实则他始终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冷静地观察并剖析往事,将其明白地展示在读者面前,让他们去领会个中况味。不同于苏辙诗“高温”的情感宣泄,苏轼的语言是“零度”的,即便无常的命运深深触动了他,苏轼诗的表达也始终保持冷静自持,不轻易流露出沮丧、哀伤、苦痛、愤恨等消极的情绪。但这种对消极情感的克制并不意味着苏轼诗中没有灰暗色彩的存在,而是由于苏轼从对语言的表达到对内心的观照都带有一种不自觉的积极基调:他率先实现了与人生命运的和解,接着以昂扬的姿态融入人世,寻求天人合一的平衡。

值得注意的是,在《和子由渑池怀旧》的最后一联中,苏轼昂扬的乐天心态与镇静的处世态度产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他隐晦地流露出自己对于往事的伤感和对世事无常的无奈。第七句起始,苏轼状似无意地询问弟弟是否还记得投宿僧舍前父子三人走过的那条崎岖山路,这显然是明知故问,此处苏轼仿佛在与幼弟进行隔空对谈;但实际上,这句话的接收对象并非苏辙,而是苏轼自己,他是在为自己接下来的情感抒发设置一种缓冲。苏轼本不想直白地向苏辙表达自己低落惆怅的情绪,因为这位兄长深切地关怀、爱护着幼弟,不愿意让他承受太多的心理压力,但苏辙的来信无疑动摇了他的防线,致使苏轼无法克制心中细密的酸涩,情不自禁地表现出脆弱。所以,第八句的意象带有落寞与黯然的色调:路长、人困、蹇驴嘶。

至此,《怀渑池寄子瞻兄》与《和子由渑池怀旧》的情感变化形成了闭环:苏辙诗从离愁别绪、怅然失落起,至心怀希冀、温情荡漾终;苏轼诗则就着苏辙诗以乐观昂扬起笔,最终收束于对世事空茫的慨叹。

苏轼一生创作诗文近两千七百首,其中绝不乏名篇,但这首创作于诗人早期的《和子由渑池怀旧》能够广为传颂,也并非虚名。无论是灵动精巧、别具匠心的意象塑造,还是浑然天成、形神兼具的行文格调,或是充满哲思、昂扬奋进的处世观念,都让这首诗在苏轼的创作生涯中展现出别样的魅力。苏轼诗中所蕴含的对幼弟的关怀、对人生的乐观、对命运的通透,共同构成了一位伟大文学家的艺术风采,使其在中国文学史的夜空中熠熠生辉。

(作者单位:杭州电子科技大学法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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