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美国消费主义的历史审思

2024-12-27 00:00:00钟瑞华
求是学刊 2024年6期

摘 要:美国是当今世界第一大消费社会,消费主义主导着当代美国社会。美国人民很早就过上了消费主义生活,但这也造成了很多严重后果,由此引发了对消费主义的批判和挑战。尽管如此,消费主义依然发展成了世界各国人民所认可的主流生活方式,这是因为其具有繁荣经济、尊重人的个性,致力于满足人对幸福生活的自由选择和追求等合理性。历史上,消费主义随现代化进程产生并随之不断扩张,近现代启蒙思想对消费主义的理论论证,很多至今仍有极强的说服力,有些已成为大众心理常识的一部分。鉴于消费主义的两面性,可行的选择或许是:与消费主义共存,对其消极面保持警惕与反思,并为探索不同生活方式预留充分空间,最终实现对消费主义的超越。

关键词:美国;消费主义;启蒙思想;现代化进程

作者简介:钟瑞华,中国社会科学院国际法研究所副研究员(北京 100720)

DOI编码: 10.19667/j.cnki.cn23-1070/c.2024.06.016

现在,世界上很多国家都已不同程度地步入了消费社会,但无论从规模和广度及深度上来说,美国都堪称第一消费社会,一个由消费主义精神所主导的超级消费社会。①这个超级消费社会以其所拥有的巨大财富使人们过上了衣食无忧、舒适富足的现代生活,但消费主义之下的人们,也因吃喝、购买或占有了远超所需的东西,甚至以所购买的商品或服务确立身份、构建关系、寻求意义而陷入了严重的财务或心灵危机。资源浪费和环境恶化是显而易见的,人与人、人与社会、人与自然的关系也发生了疏离和异化。出于对消费主义消极后果的警觉与不满,很多思想家对消费社会和消费主义展开了理论批判,也有一些人尝试在消费主义之外探索不同的生活方式。

一、美国消费主义的危机

(一)消费主义主导着当代美国社会

说美国是“一个超级消费社会”,更主要的原因是消费主义精神和消费者心态在美国已经不再局限于传统的消费环节和经济领域,而是早已蔓延到了包括医疗服务、高等教育、婚姻家庭、政治法律乃至灵性生活在内的各个领域,主导了当代美国社会的方方面面。在美国这样一个意见纷呈、人人自行其是的多元社会,如果说还有什么能在其精神气质中占据绝对的主导地位,那就是消费者心态;如果说所有的美国公民还能拥有一个重要的共同身份,那就是消费者身份;如果说所有美国人对“美国梦”还有一个共同的想象,那就是富足而舒适的消费主义生活。到了20世纪最后十年,“一些观察家认为,西方尤其是美国消费主义中最根本的变化是,消费行为扩展到一些先前未被看作是消费生活活动的领域内”① 。

mnBGz+Us6QU8G68yhbOkkw==在这个超级消费社会中,很多原本并不适用市场逻辑的领域发生了“消费主义化”。如在医疗服务领域,整个美国都为一种奇怪的“健康”文化所主导,“这种健康文化鼓励人们对医学治疗抱有一种严重夸大,甚至极端自恋的预期……似乎认为任何形式的疾病都是对个人权利的严重侵犯……每年花费数百亿美元去抗拒不可抗拒的事情……甚至连晚期癌症都被当作一种商业机会……这些非理性的错误选择恰恰是商家利润的来源”②。在教育方面,美国的政府和学校都不约而同地把父母、学生当成了消费者——所购买的与其说是教育服务,还不如说是特定职业或圈层的敲门砖。当然,那些公立或私立的精英大学也是尽其所能地提供更多、更好的服务供“消费者”选择,这使得很多美国大学看起来就像一个巨型超市——高等教育变成了学生和家长支付高额学费,向大学购买教育和文凭的昂贵交易。

婚姻家庭本来是最重亲情和温情、义务和责任的地方,但在当代美国,这一领域也未能免于消费主义的侵蚀。传统价值观不再受到重视,性自由、离婚权、堕胎权、隐私权等观念却大行其道。有一种观点认为,“消费主义最重视的是‘选择’。选择,就纯粹的形式而言是一种价值,也许是消费主义文化中唯一不容置疑的价值。它是消费者社会的元价值,被用于评价和排序所有其他价值”③。如此,消费者社会的元价值在美国社会的性和婚姻生活中,确实得到了极致的体现。一夫多妻、开放式婚姻、有期限婚姻、契约婚姻、同性婚姻、民事结合等多元化的“婚姻”形式,像商品一样供人们选择,不仅性和婚姻成了可以用完就扔的“商品”,就连“性别”都是可以随意选择任意购买的——先进的变性技术为此提供了保证,有些情况下甚至可以使用政府补贴完成此类手术。有关的法律和司法则负责给上述等等提供正当性、合法性论证,以期可以抹平人们心里或许还残留的一点点羞耻心和罪疚感。对此,美国心理分析学家弗洛姆曾痛心地指出:“‘性解放’也常常被认为起源于弗洛伊德,但我却认为它是一个消费社会的必然结果……在一个消费社会里,性也必然成为消费品。”④

美国政治法律实践和理论中的消费主义精神也不遑多让。在日常的政治生活中,“政治家像对待超市一样对待公共服务,希望它会为公民提供更广泛的选择。反过来,许多公民试图在联合抵制活动中用钱包的力量推动社会和政治事业”⑤。曾为美国民主集中体现的普选制,在实践中与种族问题、福利政策、(非法)移民政策等纠结在一起,选举和政治过程被扭曲为一种消费关系,选民们关注的是利益和福利,政客们关注的是选票和当选。在此意义上可以说,有关美国选举政治乃是“金钱政治”的指责并非空穴来风。在政治和法学理论领域,在当代美国占据主导地位的自由主义学说,主张“价值中立”和“唯程序正义”——国家对公民不提价值观要求,对何为善好生活不做规定,而只负责在政治和法律上提供并维持基本的框架、原则和规则,以便个人在其中按照各自的偏好践行所愿意的任何生活方式。这样的公共生活图景被人形象地称为“程序共和国”①。在“程序共和国”中,国家不啻是一个致力于为公民多种生活方式提供框架的巨型超市,多元化的甚至相互竞争和冲突的“价值观”“宗教信仰”“生活方式”就好比是超市里任人选择的商品,其中所缺乏的唯有维持一个共和国长期健康运转所必需的共识、凝聚力和方向感,而美国人民,在不断走向偏执的自由主义法学理论护持下,终于走进了一片权利的梦想之地,这里的“权利”,无非是“对一种无拘无束、完全占有、要求公正的待遇却无须有正当行为的愿望的表达”;“与消费主义以及人们通常对不便利所产生的嫌恶一道,权利话语有规律地促使短视的作为胜过了长期的打算,危机的干预压倒了预防性的措施,特殊的利益凌驾于公益之上”②。长此以往,价值观撕裂和政治极化是必然的逻辑结果。

“从路德抵达了沃尔玛”③,这个短语总结了西方自16世纪初以来的漫长历程,这段历程以1517年路德吹响宗教改革的号角开始,一路行进到现在这个世俗主义的物质世界,美国大型连锁超市沃尔玛是它的缩影。美国的确如有些宗教学者所赞赏的,是一个允许各种信仰、信念自由竞争的大市场,人们可以像消费者一样在基督教各教派、天主教、犹太教、伊斯兰教以及各种东方宗教、新兴宗教或其他相互竞争的、五花八门的、说不上名目的宗教、信仰和教派之间随意选择任意变换,“教会消费者”即由此而来。而这些宗教、信仰和教派,也正是以经营企业、推销商品的精神和技能来开展宗教活动的。诚然,消费甚至炫耀性消费本就是宗教活动的一部分;但是自20世纪中期以来,消费在宗教活动中却越来越喧宾夺主,美国人的宗教生活越来越商业化和物质化,越来越多地与消费联系在一起,宗教节日变成了狂欢购物节,圣诞节就是最大的购物狂欢节,“上帝治下的国家”变成了“商品治下的国家”④。

(二)对美国消费主义的理论批判

对于消费主义在当代美国社会各个领域的深度蔓延,自20世纪早期以来就有越来越多的思想家尝试给予理论上的描述、说明或解释,有关消费社会和消费主义的研究甚至成了美国文化或西方资本主义文化研究的热门话题。很多尝试理解美国消费主义的作家、社会学家、哲学家、经济学家或心理学家,从不同角度对美国消费主义进行了反思,其中有些人持严厉的批判态度。这些批判者看到了消费主义生活方式给人的精神生活、人所处的社会环境和自然世界带来的消极后果,看到了个人被消费主义操控、异化之后的身不由己状态,因此对消费主义进行了无情的挞伐。

20世纪二三十年代,是美国由清教社会转变为消费社会的分水岭。其时,消费主义已经几乎取代了美国传统的清教伦理,英美世界对消费主义的反思和批判也随之达到了一个高潮。1931年,英格兰小说家赫胥黎(Aldous Huxley,1894—1963)创作了反乌托邦文学《美丽新世界》,在书中描述了一个人文精神完全由消费主义所取代,人类彻底异化成生产工具和消费机器的“世界国”。在这里,人们被鼓励甚至被要求去追求享乐、嗑药和滥交。在这里,“每一个男人、女人和孩子每年都被迫要进行定量的消费”,“基于消费不足的伦理与哲学”,“绝对是反社会的罪恶”⑤。作为一项“崇高的经济政策”,统治者甚至对低下阶层的婴儿进行电击培育,以消除他们对书本、鲜花和郊野的热爱,但与此同时却又安排他们热爱郊野运动,并确保所有的郊野运动都需要精密的器械,最终达到防止下等人把时间浪费在书本上,促使他们更多地消费工业产品和交通工具的目的。①或许,对西方文化来说最具象征意义和讽刺意味的是,这个“世界国”以“福特纪元”取代了“耶稣纪元”,将福特第一台T型轿车上市的日期确立为新纪元的起始日,“世界国”里的人们仿照基督教“我主耶稣基督”的称呼,用“我主福特”来指称“美丽新世界”的主宰者。②显然,“美丽新世界”是福特的世界,是一个纯粹的生产—消费世界,人类最先进科技产品的发明者是这个世界的主人。

二战后,西方社会进入了长期的经济繁荣阶段,消费主义和消费社会及与之相伴的物质主义和享乐主义,在深度和广度上都有了更进一步的发展,而且,美国消费主义开始伴随全球化进程逐步向世界各地扩散。1958年赫胥黎出版《重返美丽新世界》,宣称《美丽新世界》的很多预言都已成为现实。在此背景下,学者们的反思和批判也愈发深入,其中尤以德裔美籍哲学家马尔库塞(Herbert Marcuse,1898-1979)的有关论述最系统、最尖锐。马尔库塞对消费主义的批判间杂在其对现代西方整个政治、经济和文化制度的系统性否定和批判之中,尤其是对于发达工业社会中消费主义的意识形态化以及人的工具化和全面奴役,马尔库塞有很多经典的论述。在马尔库塞看来,生活在现代西方发达工业社会中的人过着一样的生活,徜徉陶醉在丰富商品充斥的温柔乡里,完全丧失了否定、批判和超越的能力,对现有秩序只能且只会表示维护和肯定,不再追求自由和平等,甚至也不再想象另一种生活方式的可能性。马尔库塞认为,消费主义在晚期资本主义社会不仅是一种生活方式、一种价值观念,它事实上还是一种控制系统、一套意识形态。这种意识形态,因为满足了大多数人的大部分心理需求而具有很大的隐蔽性和欺骗性,在消费主义和技术理性控制的消费社会中,享受着富足生活的人们事实上丧失了独立思考、反思和批判的能力,人们看似自由但事实上却并没有什么选择——只能“沦入已确立的话语和行为领域”,或者“受到排斥”。

1970年,法国当代哲学家鲍德里亚(Jean Baudrillard,1929-2007)出版《消费社会》。书中指出,包括美国在内的西方社会已由生产主导型社会进入了消费主导型社会。在这个消费主导的社会中,消费控制了人们的整个生活,消费者替代生产者成了社会的主角,但是,消费社会看似丰盛实则匮乏,看似平等实则区分,消费看似自主自愿的,实则被诱导被操纵,消费者看似享有主权,实则被压迫被剥削,看似在消费的消费者,实则是在被消费着,无形中成了资本主义生产的原料和耗材。与马尔库塞把“现代工业社会”称为“单向度的”,把消费主义看成一种“意识形态”异曲同工,鲍德里亚认为消费社会是一个驯化社会,而消费主义则不啻为一种驯化工具:“消费社会也是进行消费培训、进行面向消费的社会驯化的社会。”③“消费者的需求和满足都是生产力,如今它们和其他(比如劳动力等)一样受到约束并被合理化。”④在鲍德里亚看来,消费社会中的民主是虚假的,因为在消费主义之下,“民主原则便由真实的平等如能力、责任、社会机遇、幸福(该术语的全部意义)的平等转变成了在物(I’Objet)以及社会成就和幸福的其他明显标志面前的平等”,“将民主的缺席以及平等的不可求的真相掩藏了起来”⑤。

对发达工业社会及其消费主义模式给予同样辛辣批判的,还有德裔美籍哲学家弗洛姆(EricFromm,1900-1980)。弗洛姆终其一生都对当代西方工业社会病态的生产和生活方式持严厉的否定和批判态度。学术生涯早期的弗洛姆,从分析心理学的角度指出,西方现代工业社会致力于最大规模的物质生产和消费,却把人贬低为工具,因而是病态的;生活在这个社会中的人也是病态的,他们甚至发展出一种“把自己当成商品并以交换价值作为个人价值的性格心向”①。到了20世纪六七十年代,已处于学术生涯晚期的弗洛姆对消费主义的批判更直接更集中。弗洛姆断言,虽然现代西方工业社会科技发达、物质富裕,但是在这个机械化的社会中,人完全被异化了。在1970年一次关于“现代社会中的富足与厌倦”的谈话中,弗洛姆直言其把消费主义“作为一个心理学的、更确切地说是心理病理学的问题来看待”,因为“我们已经到了为消费而消费的地步:这是一种被贪婪所驱使的消费,一种不断膨胀的欲望驱使着我们身不由己地去吃、去买、去占有、去使用的无生命价值的消费。”②1976年,弗洛姆在其专著《占有还是存在》中指出:“消费是占有的一种形式,而且可能是今天富裕的工业社会里最重要的一种形式……现代消费者以这样的公式认同自己:我的存在=我所占有和消费的东西。”③今日在消费主义精神主导的发达社会中,不断膨胀的欲望,越箍越紧的绩效要求,水涨船高的债务,日益逼仄的居住空间,被不断挤压的可支配时间,越来越功利冷漠的人际关系,愈发空虚的心灵……都成了人们为消费主义生活方式所付代价的一部分。反观弗洛姆对发达工业社会中病态消费主义生产和生活方式的批判,特别是其有关“占有型”生存模式病态的观察和病理的分析,愈显其作为一位心理学家的冷静和犀利。

1976年,美国当代批判社会学家丹尼尔·贝尔(Daniel Bell,1919-2011)出版了《资本主义文化矛盾》。该书最核心的内容,是对西方现代文化与西方传统宗教之关系及由此所产生后果的分析。贝尔认为,与西方传统宗教对人性中潜在的罪与邪恶保持警惕并尽力予以制约不同,现代主义文化对人性中罪的倾向不是制约而是放松,“它不像宗教那样去驯服魔鬼,而是以世俗文化(艺术与文学)的姿态去拥抱、发掘、钻研它,逐渐视其为创造的源泉”④。这在现代西方社会引发了一系列始料未及的后果。关键的一点是,现在受到重视的不再是“品格”而是“个性”,现代人也不再在劳动中而是在其生活方式中寻找满足和认同,“资本主义的文化正当性(如果不是道德正当性的话)已经由享乐主义取代,即以快乐为生活方式。”⑤清教禁欲苦行因素及其对资本主义社会的道德监护权实际上已经消失,剩下的就只有猖獗的个人主义和疯狂的享乐主义。⑥甚至,这种享乐主义精神——作为消费主义的一个主要方面——已经超越日常生活领域,而发展成了支配整个社会的主导性原则。具体到社会和政治生活领域,享乐主义的一个表现是社会期望的不断高涨。不可避免地,从高级政客到各级公务人员以及普通民众,都开始以享乐思想和消费主义精神来思考问题,其结果是国民精神的腐败堕落、国家财政的沉重负担以及国家政治体系的困境。贝尔断言,“美国资本主义已经失去了它传统的合法性”⑦。

虽然有上述种种批判,在20世纪80年代之后,消费主义仍然随着全球化趋势的加强扩散到了世界各个角落,消费主义的种种消极后果也紧随而至。到了20、21世纪之交,各种社会问题和社会矛盾的加剧,特别是金融及经济危机的爆发,进一步加深了人们对消费主义生活方式的不满,对消费主义的反思和批判继续向前推进,出现了批判消费主义的新高潮。1998 年,英国社会学家齐格蒙特·鲍曼(Zygmunt Bauman,1925-2017)出版的《工作、消费主义和新穷人》指出,消费者社会对于那些“新穷人”是残酷的、缺乏同情的,这些“被社会,也被其自身定义为有瑕疵的、有缺陷的、不完美的、先天不足的消费者”,即“不合格的消费者”⑧——因为没有能力或意愿以消费者身份充分地参与社会,为社会作贡献,而被视为无用甚至是危险的。消费主义和消费社会还导致了犯罪率的上升,因为在消费者社会中,消费审美取代了工作伦理,人们被告知奢侈的消费是成功的标志,是幸福的必要条件,甚至是实现人类尊严的必要条件,于是“那些没有能力获得合法的筹码又对游戏无比热忱的玩家”,“会利用所有自己拥有的资源,无论所谓的合法还是非法”——“越来越多的行为被归类为犯罪”,这是消费主义社会“天然的副产品和先决条件”①。在消费者社会中,“挑战法律和秩序”甚至会成为“穷人最愿意用来对抗无聊的冒险,毕竟富裕的消费者相对安全的方法对他们过于遥远”②。其他从不同角度对消费主义加以论述的著作还有很多。

(三)对美国消费主义的实践挑战

消费主义在美国社会各领域的深度蔓延,给个人和社会都造成了一些严重的消极后果,既有物质层面的,也有精神层面的。在过去的五六十年中,美国的财政赤字和政府债务问题变得越发严重,近年来其赤字和债务的规模更是不断激增,迭创新高。因经费不足,联邦政府近年来一直徘徊在停摆的边缘。公共层面上这样,私人层面上也是如此。虽然美国有很多富可敌国的富豪和家底殷实的中产阶级,但在过去几十年中美国的贫富差距越来越大,而且大多数普通的美国家庭和个人都没有什么储蓄,而是靠借贷消费。很多美国人背负着沉重的家庭或个人债务,因个人信用破产,最后沦落到无家可归、流落街头的美国人不在少数。消费主义还造成了心灵的腐化堕落,人生意义感的丧失,以及随之而来的各种生理和心理疾病。恰如心理学家弗洛姆所言:美国人拥有为世界上其他很多国家的人民所艳羡的舒适生活,但他们并没有由此变得幸福。③

这些消极后果不断地叠加累积起来,越来越不容忽视。现实生活中对消费主义恶果感同身受、深感不满的一些人,开始尝试不同的生活方式。例如,相对于19世纪在英格兰的家居、服饰等领域风行的,以奢靡豪华、装饰繁复为特色的维多利亚风格,20世纪早期形成的北欧风,以其实用、简约的设计理念和做法,俨然构成了对铺张浪费、烦琐沉重的消费主义生活方式的一种挑战,这种在设计、家居和服饰方面不事奢华,追求简单的风格,随着环保运动的发展在全球产生了越来越大的影响。再例如,在维多利亚风格风靡英格兰并逐渐波及美国的大约同一时期,美国作家、哲学家梭罗(Henry David Thoreau,1817-1862),针对19世纪上半叶美国工业突飞猛进、生态环境遭到严重破坏,拜金主义和消费主义甚嚣尘上的整体社会氛围,于1854年出版了记录自己在湖边独居生活的《瓦尔登湖》,在书中批判享乐主义、物质主义的奢侈生活,提倡返璞归真、简单自然的生活方式,在英美两国吸引了很多追随者,思想和社会影响力至今不坠。一些普通美国人也开始选择不同于消费主义的生活道路,提倡并践行环保、节俭、克制的生活方式。20世纪最初的那几年,是消费主义生活方式在美国得以确立前的最后几年,同时也是“简朴生活运动”在美国城市中产阶级中开始产生深远影响的几年。很多拥有宗教背景的美国城市中产阶级,“都对自己不断增加的财富和舒适,在道德上感到不安或内疚,他们发现,简朴生活理念很有吸引力”④。一位法国宗教人士撰写的书籍《简朴生活真谛》,指出了物质进步的道德危险性,敦促人们在享受富足生活的同时注重内在精神生活的提升,这本书在当时的美国引起了轰动,至今依然畅销。20世纪50年代,美国社会学家大卫·理斯曼即指出:“如今,成千上万的美国人对于将过多的热情投入物质消费已经开始感到厌倦。”⑤

对消费主义生活方式的反思和行动不仅存在于西方和英美世界内部,一些较早追随英美国家进入富裕消费社会的亚洲国家,例如日本,在较早地体味到了消费主义的消极后果后,也开始探索摆脱消费主义的出路。为了走出消费社会的泥沼,有些人尝试复兴日本俭朴生活的优秀民族传统,并取得了一些振奋人心的成就。①近些年风行于日本的极简生活运动,与环保运动、心理康复运动一起,对包括中国在内的一些国家也产生了很大的影响。“这种对基于消费者债务和信用卡消费的美国式消费的热情的缺乏,不仅见于日本和亚洲其他地区,也见于法国、德国、意大利和其他欧洲国家”,“今日人们更加意识到消费文化的代价,意识到将美国模式推广到世界其他地区的不可持续的影响”②。这些注重内在生活质量,追求与自然和他人和谐相处,在衣食住行娱等方面反对消费主义的积极探索,也是一种值得关注的政治、经济和文化潮流。

二、历史视野中的消费主义

美国本为“清教立国”,美国人向来以清教伦理著称。理性克制、勤勉节俭,劳动在先、享受在后,是典型的清教徒品格。对于清教徒的天职观、勤勉的工作态度和严肃的生活作风,在有关美国历史、政治、经济和社会的著述中,乃至很多的文学和艺术作品中都有着不胜枚举的介绍或描述。清教主义和清教伦理在美国精神中的地位和美国社会中的作用,也有很多的学术关注和学术讨论。③清教徒和清教主义在北美殖民地开发和美国早期建国历史中,乃至对美国国民性格的形成和民族身份的塑造都曾发挥过关键性作用。但近现代以来,西方历史上的两个重大事件导致了美国由清教主义向消费主义的根本性转变:一为启蒙运动的思想解放及其对奢侈消费正当性的理论论证,二为科学进步和工业革命及随之而来的工业化、城市化进程。

(一)启蒙思想与消费主义

历史上,人类提倡节俭反对浪费的观念和实践源远流长,不少国家甚至颁布过严厉的禁奢令,以法律的形式禁止某些奢侈行为。除禁奢令有维护社会等级和政治秩序方面的考虑外,一般性地提倡节俭反对浪费大致是出于经济和伦理两个方面的原因。在经济方面,由于人类历史上长期处于一种绝对的匮乏状态,提倡节俭对国家和个人来说都是无奈的明智之举,而褒扬节俭贬抑浪费的伦理学立场,也完全符合前工业社会以绝对匮乏为主要特征的经济现实的需要。直到17世纪晚期,从伦理的角度批判奢靡浪费都是西方古典世界和中世纪天主教的典型范式。17世纪,北美加尔文主义清教徒的禁欲苦行和勤俭节约,在加尔布雷思、贝尔及其他一些人看来,就属于在匮乏社会中为战胜严酷生存环境所必需的一种生存策略。加尔布雷思曾明确指出:“被我们当做清教徒遗产的东西完全依赖经济环境。在一个刚脱离野蛮的国度中,勤俭和劳动是每个人的义务,因为它们保留并增加了维持生活的商品供应。”④

根本性的观念转变发生在启蒙时代的欧洲。据美国当代学者克里斯托弗·贝里(Christopher Berry)报告,在17世纪末和整个18世纪的英国和欧洲,发生了一场围绕“奢侈—消费主义”的一个关键方面的大辩论,其最终结果是完成了对奢侈态度的根本转变。⑤对本文主题来说,辩论促成的如下两个转向至关重要,影响深远。一是重估奢侈行为,摆脱单纯从伦理角度来看待奢侈行为的古典范式和中世纪天主教传统,开启并完成了从把奢侈视为不道德行为,到以中立态度看待奢侈行为、承认奢侈消费具有多种积极功能的观念转向。17世纪晚期,在英格兰与荷兰的贸易竞争以及有关的讨论中,英荷思想家率先开始放弃直截了当的道德说教,转而关注奢侈品消费对贸易的积极作用。①人们逐渐认识到,挥霍、奢侈的浪费行为虽有损于个人的恶行,但很可能有助于贸易的繁荣和国家的利益。②在宣扬这一观点方面出了大力的,是荷兰作家伯纳德·曼德维尔(Bernard Mandeville,1670-1733)。1723年,曼德维尔出版以英文所撰《蜜蜂的寓言》,恰如副标题“私人的恶德,公共的利益”所示,该书提出并试图证明:私欲及出于私欲的个人恶行可能结出繁荣昌盛的公共利益善果——此即为惊世骇俗的“曼德维尔悖论”。西方历史上,无论在古希腊传统还是在中世纪传统中,主流的思想从来都是明确谴责个人私欲和恶行,极力褒扬正直忠诚、勇敢节制、重视集体利益等美德,曼德维尔竟然冒天下之大不韪,公然承认人类恶行能够结出善果,且暗含揄扬之意,这在当时引起的震撼和争论可想而知。但无论如何,曼德维尔的这种观点依然慢慢地发展成了近现代以来西方道德哲学和经济学理论中占主导地位的思想。“个人的无节制继续遭到道德家的批评,但是它不再是一种危险的社会性疾病……以前,消费被看作一种流失,必须受到抑制和控制;而现在,它被认为是财富的源泉。”③在18世纪的英国,“政策制定者认为,奢侈品消费如果能有更广泛的群众基础,那会给经济带来好处,他们并不赞同道德家所强调的奢侈消费将带来社会失序和道德腐化这一观点”④。此后,人们越来越多地从功利的角度而不是道德的角度来考量奢侈及消费问题,奢侈消费对经济发展的促进作用被抬到越来越高的地位。到了20世纪初期,与马克斯·韦伯同时代的德国经济学家桑巴特(Werner Sombart,1863-1941),1913年出版《奢侈与资本主义》一书,在书中与韦伯及其《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针锋相对,宣称是奢侈对早期资本主义的发展发挥了决定性影响,甚至直言,“不管从哪方面说,有一点是公认的:奢侈促进了当时将要形成的经济形式,即资本主义经济的发展”,“资本主义是奢侈的产物”⑤。

二是重估人的欲望,摆脱古典范式和中世纪天主教传统中将过度的欲望视为德行之缺失的看法,开始认识到个人无止境的欲望是创新、贸易和发展的驱动力,最终明确承认人人都有追求主要以享乐来定义的幸福的权利。⑥1789 年,英格兰功利主义哲学创始人杰里米·边沁(Jeremy Bentham,1748-1832),出版名著《道德与立法原理导论》一书。该书由人类处于“快乐和痛苦”的主宰之下这一经验性观察出发,正式提出并详细阐述了作为“本书的基石”的功利原理,又称“最大幸福或最大福乐原理”,即“所有利益有关的人的最大幸福,是人类行动的正确适当的目的,而且是唯一正确适当并普遍期望的目的,是所有情况下人类行动、特别是行使政府权力的官员施政执法的唯一正确适当的目的”⑦。边沁认为这是一条不需要证据证明,并应当主宰所有场合的公理,其他所有与其相反的原理都必定是错误的。而在边沁看来,此类错误原理中的首要一条就是一些道德家和宗教徒所持的“禁欲主义原理”⑧。虽然在一些道德家或宗教徒看来,边沁对其所谓的“禁欲主义原理”的理解或许是有些肤浅了,但无论如何,边沁的著作在19世纪三四十年代的美国获得了广泛的阅读。⑨最大幸福原理,与之后在苏格兰自由主义哲学家约翰·斯图亚特·密尔(John Stuart Mill,1806-1873)那里得到系统表述的个人自由主义思想相结合,发展出羽翼丰满的个人享乐主义思想。对此,20世纪心理学家弗洛姆曾不无遗憾地回顾说,虽然人类历史上绝大多数主要文明都不把“追求幸福”“个人享乐”当成生活的主要目的,但是“十七、十八世纪的哲学家首次明确提出理论,认为人生目标就是满足每一个人类欲望”①。就这样,在西方由中世纪进入现代世界的进程中,追求个人自由和享乐的生活方式得到了系统的政治经济学和哲学论证,超出基本生存需要的奢侈消费摆脱道德束缚获得了正当性,并将逐渐获得正式的合法性。

(二)现代化进程与消费主义

17、18世纪的启蒙思想家们以前所未有的说服力为正在兴起的消费主义和消费社会提供了理论上的论证,有关提倡节俭反对浪费的经济考量被逐一颠覆,克勤克俭的传统伦理观被视为对人性的桎梏、对生产的阻碍、对创造性的禁锢而遭到了批判和抛弃。与观念更新几乎同时进行的,是西方现代化进程中的科技进步和工业革命。期间,先进的科学技术很快被转化成生产力,促进了现代化大生产和贸易的繁荣。前所未有的物质财富为消费主义在相关国家的渐次兴起提供了雄厚的物质基础。

在17世纪“黄金时代”的荷兰,虽然加尔文教派的牧师和道德家们抨击放纵挥霍的行为,提醒人们警惕金钱和财富的危险性,但共和国各阶层依然在饮食、室内装修装饰、服装等方面花费了大量的金钱。富足的确带来了不安和焦虑,但这似乎并没有阻碍人们享受富足安逸的生活。②在18世纪的英国,清教主义倾向的中产阶级也转向消费主义伦理,“扬弃制欲的守则,转而疯狂纵情购买奢侈品或使用奢靡服务”③。到了18、19世纪之交,英国已经发展成人类历史上第一个现代消费社会,其消费文化不可避免地对大西洋世界各国都产生了重要影响,19世纪充分体现消费主义色彩的维多利亚风格也传播到了大西洋彼岸的美国。④但是,毕竟殖民者是些清教徒,“清教的理想仍旧深深地根植在简单舒适生活方式中,他们拒绝轻薄的奢侈品”⑤。直到19世纪30年代,美国人民总体上还过着一种纯朴简单的生活,美国还被认为是一个典型的清教社会。只是潮流所至,到了20世纪20年代,美国也终于发展成了一个物质主义至上的消费社会。⑥研究美国文化史的学者甚至能够为此确立一个具体的年份:“1929年,经过近半个世纪的成长和奋斗,现代美国资本主义消费文化终于在这片土地上扎下了根。”⑦产生于欧洲的消费主义,在美国进一步发扬光大,并由此回流到欧洲,传播到全世界。

一个关键时期是美国内战之后,特别是1870年到1930年之间的那半个多世纪,这是美国大规模工业化和城市化的时期,也是社会财富迅速积累、传统价值观和信仰受到猛烈冲击的时期。这一时期的美国,工业化导致了工作质量的下降,城市化导致了社区的衰落,不平等加剧,人们越来越多地通过消费活动来寻求社会尊重和社会地位,结果就是工作伦理依然强劲,但节俭的伦理观却弱化了,新教禁欲主义随之衰落。⑧然后就是在一战期间,美国的工业产能获得了极大地扩张,1913年福特汽车公司开发出来的生产流水线使批量生产成为可能,也使美国进入到真正的产品过剩阶段。为了维持这样的高产能,就必须鼓励消费,消耗掉大规模生产出来的产品。消费不再是一种纯粹的消耗行为,而成了刺激生产、支撑生产的关键要素。之后的30年代,“经济衰退提升了消费的社会功能。大规模失业对一个以工作和自我否定为基础的价值体系造成了严重冲击”,最终占了上风的观点是:“消费者也是富有生产力的公民。他们的肩上也负荷着繁荣和稳定的重担。”①消费者身份变得越来越重要,慢慢地在经济领域外获得了政治含义,被动员、被组织起来的消费者开始越来越多地参与到政治、法律和社会议程当中。“19世纪90年代和20世纪头十年不仅仅是百货商店和娱乐性购物的黄金时代,也是社会运动开始动员消费者改革社会的时代。”②19世纪最后三十年以及20世纪最初的十几年、20世纪二三十年代,消费者运动首先在美国萌芽并发展起来,“消费者”身份日益成为美国政治和法律舞台上的重要角色。③顺理成章,“刺激消费成为经济的主要问题,因此也成为政治的主要问题。于是从政府、经济部门到大众传媒一同积极参与了一场空前的推动消费的联合行动。与此同时,一切有效的鼓励消费的措施和创新都被逐步制度化了。其中信用卡制度是最有代表性的促进高消费的制度性措施”④。20世纪中后期,现代信用卡制度与分期付款制度的产生和推广使用,使借贷消费得到了法律的技术性支持,自此以后,个人的消费能力不再取决于其以前储蓄并积攒下来了多少可供利用的资金,而是取决于他/她花钱的意愿和借钱的能力。1962年,肯尼迪总统在向国会提交的消费者保护咨文中列举了一个消费者权利法案,这是消费者运动发展史上的一件大事,其实也可以将其视为消费主义生活方式在美国获得正式合法性的关键性标志。

世异时移,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承认,“‘内在世界的禁欲主义’在后资本主义已不再是一种推动力量;它已成了为维护这个制度而效力的一种羁绊……无论在什么地方,只要它会阻碍剩余商品的生产和消费,它对‘富裕的社会’来说就是危险的”⑤。产生于经济匮乏时代的清教价值观,已经成了生产和经济发展的障碍,必须予以废除,“即使运用也要事先对之重新解释”⑥。20世纪中后期,越来越多的美国学者,如社会学家贝尔、经济学家加尔布雷思、心理学家弗洛姆、哲学家马尔库塞等人,不管情愿与否,都不得不接受一种比较普遍的观点,即清教主义作为匮乏社会的产物,虽然在资本主义早期阶段曾对消费主义精神发挥过制约作用,但在富裕的工业社会却已不再适用,在现代化进程中它已被注重个人享乐的消费主义取代。终于,享乐至上的功利主义生活哲学及挥霍无度的生活习惯取代了清教禁欲苦行的思想观念及简朴节约的生活作风,在美国被确立为占主导地位的生活方式。“现今大多数人都对消费社会抱持赞赏态度,就连那些自称社会主义者或激进文化批评家的人也都认为,消费资本主义曾经是(现在也是)一种具有解放性的力量,是能够满足所有人类‘真正’需求和欲望的最佳制度。”

不仅如此,消费主义虽然最初产生于欧洲,并得到了欧陆思想家的理论论证和助推,最早的消费社会也出现于欧洲,但美国的消费主义却后来居上,在规模和深度上都远胜欧洲诸国。到了20世纪初期,特别是二战之后,美国的消费主义开始反过来向欧陆国家渗透,并伴随全球化进程在世界范围内不断扩张,现如今其无论在发达国家还是发展中国家,似乎都已经成为一种合理合法、可欲可求的生活方式和社会形态。

三、对消费主义的反思与超越

正如上文已经指出的,西方社会内部,特别是英美思想界对消费主义的理论批判,自其产生之初就从未停歇。虽然功利主义的考量在启蒙运动有关奢侈消费的讨论中占了上风,但对消费主义的道德责难一直作为一种真实有力的挑战存在着。由古希腊哲学所开启的俭朴生活实践和奢侈批判,以及由中世纪天主教神学发展形成的禁欲守贫传统,即便是在欧洲启蒙运动高涨的18世纪也没有销声匿迹,这既体现在法国激进启蒙哲学家卢梭(1712—1778)对返璞归真式田园生活的幻想和讴歌,又体现在苏格兰基督教牧师对奢侈生活的道德鞭笞中。①在消费主义随资本主义体系的不断扩张中,对消费主义的责难又添加了一种新的维度,一些左派社会批判家在对资本主义生产体系和资本主义制度发动的攻击中,把对消费主义和消费社会的批评变成了对西方经济、文化和生活方式的现代性批判的一部分。本世纪初的金融危机及随后日益加剧的经济危机,使消费社会和消费主义再次成为人们争论的焦点。②

但无论批判的声浪如何高涨,舒适富足的消费主义生活方式依然成了美国社会的主流,而且还扩散到世界上各个角落。一部消费主义的历史,就是其在质疑和批判浪潮中不断开疆拓土的扩张史。之所以这样,是因为消费主义有消极和积极的反正两面。消费主义的消极面显而易见,消费主义批判理论主要针对的就是消费主义的消极面。但同样不容忽视的还有消费主义积极的一面,这种积极的一面使其无论对个人还是共同体都有巨大的吸引力。由消费主义所主导、作为消费主义实践形态的消费社会,是商品和服务极大丰富的社会,是人们衣食住行娱极为便利的社会。在消费社会中,人类摆脱了历史上长期存在的绝对贫乏,大多数普通民众都过上了甚至连古时贵族都难以想象的富足生活——尽管消费社会中的贫富差距可能比古时更加严重。作为主导消费社会的心理倾向和精神气质,消费主义指向一种现代生活方式,它承认并尊重人的个性,致力于满足个人对以物质享受为主的幸福生活的自由选择和追求。因为具有舒适富足、尊重个性等合理性,消费主义生活方式吸引着世界上很多国家的人民。消费主义还意味着一种经济发展方式——消费特别是奢侈的超前消费、过度消费和炫耀性消费,被一些很有影响力的经济学家认为具有创造就业、鼓励创新、促进贸易、繁荣经济的积极作用。③因此,拉动需求提振消费常常被现代国家作为经济发展政策的一部分。

正是消费主义的上述积极面和合理性,才使得对消费主义的批评意见很多时候都显得软弱无力,在思想理论界基本上只能处于较为边缘的地带,那些在消费主义之外对不同生活方式的探索也常常只是少数人的特立独行,消费主义的兴起则代表了一种不可阻挡的历史潮流。现代社会中,不仅对消费和奢侈消费的道德指责难以得到普遍的认可,而且竭尽所能地参与消费还变成了公民—消费者对国家和社会的一种义务和责任;国家的立法和经济政策则责无旁贷地竭力提振消费、保护消费并为之提供种种技术和制度便利。毕竟,与漫长的贫困历史相比,人类真正享受衣食无忧生活的时间还很短,就是现在,这样富足的生活对世界上很多人来说还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还有很多国家的很多人民在为解决温饱问题而奋斗挣扎。毕竟,在消费社会中,所有人对物质的欲望、对幸福享乐的追求在人类历史上第一次获得了道德上的合法性,并受到法律的正式承认和支持,人们不用再为享有或向往丰富的物质生活感到自责或羞愧。在消费社会伴随现代化而兴起的历史进程中,现代思想家们从哲学、政治经济学、社会学和心理学等多个角度对消费主义给予过合理性论证,其中很多现在读起来仍然有极强的理论说服力,也已经深入人心,成了普通民众心理常识的一部分。

归根结底,消费主义以科技进步和工业发展为动力源,与工业化和城市化相伴而生,是人类现代化进程的必然产物。在科学技术和工业生产已经发展到如今,人类观念和生活方式也发生了根本性转变的情况下,希冀社会上大多数人放弃舒适富足丰富多彩的消费主义生活方式并不现实。无论情愿与否,现代社会中的人都必须在消费社会中与消费主义共存,这是一个事实。因此,正确的做法或许应该是:在一个工业生产空前发达、物质产品极大丰富的消费社会中,应该对消费主义所可能造成的消极影响保持必要的警惕与反思;应该为消费主义划定适宜的限度,在明确承认、充分利用其积极面的同时,有意识地抵制其在社会生活各领域的过度蔓延,避免或减轻由此可能产生的资源浪费、环境破坏、精神堕落等各种消极后果,最终实现对消费主义的超越。既是消费者又是公民的个人,应该保持精神生活与物质生活、私人生活与公共责任的平衡;应该保持与自我、与他人、与自然的和谐共处。一个以消费主义为主流的社会,应该为探索不同生活方式预留足够的空间。毕竟,出于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世界上很多国家的很多人民将继续追求消费主义生活方式;同样也是出于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很多国家的很多人民也将继续对消费主义保持审慎的反思并尝试探索不同的生活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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