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以人工智能为引擎的新兴科技已成为改变世界的根本力量,人工智能在造就人类福祉的同时也在重新塑造人类。在人机互动的时代,如何认识和定位新型伦理关系的结构性变迁?发展合乎人性的智能科技伦理,需要开掘情感德性潜能,重构“人的科学”理论体系;基于新型人机关系,构建多智能体协同的实践智慧伦理框架。科技与伦理双向奔赴,智能与智慧相生相成,面向未来的新伦理学应对科技创新和人类生活发挥价值引领作用。
关键词:人工智能;人机关系;情感伦理;实践智慧
作者简介:付长珍,华东师范大学哲学系暨中国现代思想文化研究所教授、博士生导师(上海200241)
基金项目: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伦理学知识体系的当代中国重建”(19ZDA033);教育部人文社科重大攻关项目“数字化未来与数据伦理的哲学基础研究”(23JZD005)
DOI编码: 10.19667/j.cnki.cn23-1070/c.2024.06.005
以人工智能为引擎的现代科技已成为改变世界的根本力量。新兴科技在增进人类福祉的同时,也给人类社会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机遇、风险与挑战。数字智能时代的降临,开启人类文明新纪元。在人机互动的时代,如何认识和定位新型伦理关系的结构性变迁?随着超强人工智能的崛起,人性还有未来吗?本文将从人工智能与人类智慧协同进化的视角,对人机关系和人类未来做出伦理学的反思与前瞻。
一、人机关系的双向赋智
随着新兴数字技术的迅猛发展,人类社会正从信息文明向数智文明迈进。人工智能(AI)、大数据、云计算等数字技术成为缔造新时代的重要驱动力量,信息世界与物理世界日益融合,数据成为新质生产力要素。从人工智能的发展来看,一般可分为三个阶段:弱人工智能(ANI)、强人工智能(AGI)、超级人工智能(ASI)。弱人工智能主要依托逻辑计算和模仿感知力来解决特定领域的特定问题,又被称为分类式AI。强人工智能则能综合多方面的信息进行判断与决策,在认知与理解力的广度与深度上都较弱人工智能有很大进步。当技术推进到超级人工智能阶段,通常认为这一阶段的人工智能已经具备独立意识与创新能力,可以主动感知、自主决策、自主执行。因此,弱人工智能建立展示智能能力的程序,通用人工智能试图构建人类所展示的全方位智能能力的程序,超级人工智能被认为具有递归自我完善的能力,能够创造越来越高级的智能技术。①一个超级智能的人工智能在几乎每个领域都有能力从根本上超越最优秀的人类大脑,包括科学创造力、总体智慧和社交技能。②从技术的发展趋势来看,一旦超级智能体可以通过自我编程实现自我进化,机器智能将有可能超越人类智能。
当前ChatGPT4、Sora等新一代人工智能的相继登场,通过预训练的生成式大模型,可以进行积极的人机互动,未来甚至可能发生“逃逸”。 人工智能的发展是否会成为脱缰的野马,使人类最终失去控制?人机关系是否会倒置?悲观论者以霍金和比尔·盖茨为代表,认为越来越强大的人工智能必将导致人类的毁灭。马斯克称人工智能是“人类文明存在的根本威胁”。技术乐观派认为,机器人再智能也不可能取代人类,因为人是万物之灵,机器再强大也总归是人造物种。对此,本文持一种审慎的乐观态度。人工智能和以往的技术具有本质差异,片面认为AI不过是人造出来的机器智能,这是一种人类中心主义的傲慢狂妄。人工智能不应被简单地理解为工具,“科技正在与人类一起经历达尔文式的协同进化,更可能的结果是人与技术共生”③。如何理解和定位人机关系,事关我们如何更好地理解人本身。我们所要追问的是人与AI如何和谐共生,如何让AI助力人类成为更好的存在,共同塑造人机共生的伦理新世界。
1950年,阿兰·图灵在《心灵》(Mind)上发表《计算机与智能》(Computing Machinery and Intelligence)一文,提出机器是否能够进行思维,可以通过图灵测试的方式来进行判断。图灵在论文中并没有将计算机作为替代人类智能的主体,而是认为其在功能上可以具有人类智能的能力。因此早期的人工智能设计其实还是建立在工具主义视角下。工具关系是一种工具主义观,认为人与机器之间的关系总是人类达到某种目的的一种手段。④从“机器人”(robot)的词源捷克语robota来看,其本意就是强迫劳动、做苦差事的工具,因此早期的机器人设计就是为了达到人类的某种目的而强迫工作的工具。20世纪 50年代以后逐渐发展出包含推理机和知识库(knowledge base)的专家系统,其中推理机能够匹配知识库中的规则自动分析输入的数据,而知识库采用了外部存储设备来存 储规则方面的设定。⑤进入21世纪以来,社交机器人开始迅速发展。从真空清洁机器人(如Roomba),到娱乐机器人(如Pleo)、机器人宠物(如Kitty Cat)、机器人玩偶(如Baby Alive),再到治疗机器人(如Paro)以及许多其他机器人,社交机器人正迅速在家庭和养老机构中得到应用。当前的人工意识研究推进了人工智能的进程,“一旦机器展示出那些被我们看作智能、意识或者意向性的标志(无论多么微小或初级),那么一切都会改变。到了那时候,奴隶伦理学就既不可行也无法被辩护了;它在道德上将是成问题的”⑥。但是,依然有很多研究者认为不应该给予人工智能以主体地位。例如,人工智能和机器人专家乔安娜·布莱森(Joanna Bryson )反对把机器人当人来对待,并且认为“机器人应该是奴隶”⑦。由于资本与技术的结合产生了巨大的垄断以及权力的集中,从而使得人机关系进入到技术封建主义的状态中。少数科技巨头或平台企业像封建领主一样掌握了大量数据和权力,而普通用户则像农奴一样被束缚在这些平台上,失去了对自身数据和劳动成果的控制权,呈现一种前现代的权力结构和社会等级。①因而,人工智能与政治哲学的结合成为当前人机关系的一个最新研究动向。“人工智能不只是一个技术问题或关于智能的问题;就政治和权力而言,它不是中立的。人工智能彻头彻尾具有政治性。”②如果我们用机器取代工人来“解放”他们,却不改变我们现有的社会结构(通过全民基本收入或其他措施),那么我们很可能会制造更多的不平等和不公正。③我们逐渐对人工智能标签的产品产生了持续的不安、焦虑和不信任。一些研究者指出,人工智能不应该建立在传统的工具主义、人类中心主义以及个体主义的视角上。哈拉维是后人类主义的关键人物。她在《赛博格宣言》中进行了“政治—虚构(政治-科学)分析”,以赛博格(同时是动物和机器的生物)的形象跨越了自然与人工的分野,之后她至少从两个方面论证了致力于动物繁荣的政治。后人类主义承认我们——人类和非人类——都是相互依存的,他们都依赖于地球。④尤瓦尔·赫拉利在《智人之上》一书中指出,人工智能的发展不仅会加剧国际间的冲突,而且会让人与机器之间的冲突更为急剧。
如果人类和机器人能够成为朋友,那么他们需要实现的平等不是权力和能力的平等,而应该是权利和道德地位的平等。⑤人们对人机关系的定位受制于具体文化差异的影响。例如,在日本社会文化中,机器人融入人们日常生活的程度更深,机器人的个性化就具有较多的合理性。若以更加开放的视角来审视科技与人性的关系,可见人类在创新科技的同时,又被新兴科技所重塑。人工智能与人类智慧的角逐,如何最终实现双向奔赴?这需要我们重新勘定技术的本质与边界,探讨人与AI如何双向赋智、协同共生。
人和技术具有同构性。一方面,技术是人类的工具,正是日新月异的技术使人不断突破自身局限性。从原始人的第一件石制或骨制工具开始,再到今天与我们密不可分的手机,技术重新塑造着人类的生产生活方式。高新技术使人类实现了飞天探月等各种绮丽的梦想,不断拉长人类认知和能力的延长线。另一方面,人是技术的创造者,人依靠其无比强大的想象力,不断为技术赋予灵魂。机器人被认为是为人类工作的人工主体,它们代替人类执行各种任务,更重要的是,它们以一种或多或少自主的方式完成这些任务。⑥我们需要站在人与技术双向建构的角度去理解人和AI的关系,人工智能既不是一个外在的工具,也不是拥有自主内在价值的智慧体。
由此可见,人类文明的脆弱性和人类对技术的依赖性是一体两面、相互交织的。人工智能为人类提供便利的同时也在塑造人类,这是一个双向赋智、共生共荣的关系。但令人忧虑的是,人类对技术越来越依赖,人类潜在的智慧不仅没有更好地激发出来,反而会变得越来越脆弱,对技术的过分依赖使我们的生活越来越平面化。但另一方面,人工智能技术的涌现正是出于人的发展需要,不断激发出人的更大潜能,为了提升人的内在本质,塑造高尚人格和美好未来。这才是我们发展人工智能、发展高新科技的旨归。科技向善,以人为本是智能技术发展的价值指南。以人为本与人类中心主义有着本质的不同,一切的智能技术发展都应该是为了促进人成为更好的人。人类通过技术进步,重新认识世界认识自己,改造世界发展自己。发展人工智能技术的根本宗旨也在于增进人类福祉,实现人的自由发展。面对人工智能,我们不仅需要关注人工智能的进化,而且要更加关注如何通过进化提升人类自身的智能,增进和管理决定人类未来的能力。人工智能如何机器人无法取代的人类智能,关注使人性更加独一无二的特质,是未来人工智能伦理的价值基准。
二、为机器人立“心”帮助人类增强人性而不是降低或损害人性,增强
让AI成为人类的朋友,帮助人类更好地实现人性的繁荣,过上更加自由良善的生活,是智能文明社会的伦理愿景。人工智能开启的人类与类人共处的生存际遇,是人类前所未有的新机遇、新挑战。在人机互动的时代,人工智能体越来越走进日常生活,成为塑造人类新生活的变革性力量。
欲明人机之辨,当究人机之际。首先需要辨析人和机器人的本质差异何在?如何认识和理解人机共生的新型伦理关系?如何塑造人机和谐共生的智能文明社会?勘定人与AI的伦理关系,需要重申智能与智慧的边界;穿越人类文明的智慧长河,重新为机器人立“心”。从情感伦理的视域看,主要关涉两大关键问题域的突破。
其一,情为人机之际。机器人会有情感吗?当下各类正火的情感机器人,是否可以对人的精神和心灵世界带来真正的情感慰藉,机器人是否会拥有同理心和爱的能力?对此,我们可以借用一个短视频做具象分析。这部小短片叫“Changing Batteries”,讲述了一个老奶奶和她的陪伴机器人的故事。工作繁忙的儿子给老奶奶寄了个机器人,一开始老奶奶对机器人并不太在意。机器人日常会帮助老人打扫卫生,做些杂务。一次老奶奶深夜看电视睡着了,机器人贴心地给她盖了毛毯,醒来后的老奶奶在诧异之余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影片后面又描述了老奶奶与机器人之间的一些温情互动,在一次机器人快没电时,老奶奶给它换上了电池。后来老奶奶因为身体虚弱最终撒手人寰时,机器人也以为老奶奶是没电了,所以也想通过给老奶奶换电池来唤醒她。但不论它换什么电池、换多少电池,老人都最终没有醒过来。最后机器人也因电量耗尽而关机,而它仿佛进入幻梦中一般,看到了老奶奶牵着它,一起向它向往的马戏团走去。
这个视频中所展示的场景,未来或许会成为我们老年生活的日常。机器人不仅在生活中是老奶奶的助手,而且可以陪她吃饭、看电视。这是否意味着陪伴型机器人能够实现有效的人机情感交互呢?机器人是否具有实时互动的移情能力呢?移情是一种基于理解他人的情感状态和意图、关心他们的感受和社会化而对他们的需求敏感的能力,可以帮助解决与责任相关的社会技术挑战。①短片中我们所看到的机器人所拥有的情感还是一种投射性的。随着技术的迭代,越来越智能的机器人就会越来越善于察言观色,实现积极的人机互动。正是这种联系性的、动机性的、交互性的情感机制,构成了人类行为的合理性道德基础。关于机器人能否成为能动的道德主体,一直备受争议。一种真正能成为人类朋友的机器人,应该能够充分地向着更接近人的情感的方向发展,才能更好地理解人性。当代情感主义伦理学家迈克尔·斯洛特曾对同理心进行了分类,除了以自我为中心的同理心和以他人为中心的同理心,另一种是基于自我-他者双重视角的同理心。同理心是对他人情感的能动反应,一种想象自己处于他人的处境,并理解他人的情感、欲望、思想及活动的能力。一方面,通过感知而非推理“捕获”他人的感觉;另一方面,通过想象将自身情感投射到他人的情境。②斯洛特强调接应性(receptivity)在人类情感互动中的基础性作用,重视情感的接应性面向为我们理解人类与类人类(AI)的本质性情感差异,开辟了新的方向。
自从人猿揖别,人类就开始了对人之为人的本质追问,开启了“认识你自己”的寻根之旅。康德主义特别关注对人的尊重,强调人是目的和对人自身价值的发现,从而高度张扬了人的主体性。自我意识是人类垄断性的特性,那么机器人是否会拥有自我意识?自我意识是认识人机关系的起点。建基于“感受性”的同理心,最重要的是要有一种推己及人的能力。陪伴机器人缺少一个对经验世界进行反思和建构的能力,它无法使文化生命和自然生命真正沟通起来。机器人和人之为人的“恻隐之心”是不同的,人的道德感基于“爱之理,心之德”,是“觉”“健”之仁,而机器人仅仅具有数据之“知”,而缺乏“灵妙”之“觉”。因此,拥有同理心的人工智能系统应该关心用户的福祉,并在决策中表现出责任。
如何为越来越智能的机器人立一个智慧之心、情感之心、价值之心?援引先秦儒家的智慧,孟子主张人性有一种向善的本能,行善是心之向往。荀子则主张行善是心之所可,是基于人所拥有的情性能力。孟、荀的智慧启示我们,为机器人立心——既要顺应人心之向往,又要符合人性之本质。“道”是礼义文明社会的“善”之总纲。为机器人立心,就是立一个数字文明社会的“善”之总纲,让机器人学习“善道”,依善而行。
这就需要树立类的思维,人类和人工智能体类具有不同的本质属性,再强的人工智能也不可能完全取代人类。“人最为天下贵”(《荀子·王制》),这个“贵”不是人类中心主义的傲慢,不是为了人类利益可以损害其他存在,而是“和实生物”,万物并育而不相害,因而要“能群”“善群”。发挥人类的特性和向善能力,使道德意识服务于道德决策。其次是爱其类。机器人的“知”在很大程度上是单纯的认知,是不具备情感特性的理知,而人的知更多是一种“心知”。荀子说:“凡生乎天地之间者,有血气之属必有知,有知之属莫不爱其类。”(《荀子·礼论》)这里的“有知”,特别强调的是生命体的“类”的感通。由此,我们可以发现,机器人的知是缺乏生命的感通能力。人之所以异于其他的血气之属,就在于人能够有“知”,这种“知”就是自我意识、自我认同,这使得我们人类在越来越强大的AI面前,能够有更强的自我意识和面向人类的集体意识。机器人如何与人类建立一种“类”的爱?人和强AI能不能最终走向交互?对于人工智能来说,拥有类似于人类情感的内在主观体验意味着什么?赋予机器情感能力的目标是建造能够模仿人类的智能机器和通过建模来理解人类的情感。人机关系情感维度的重要性,特别体现在帮助促进机器人的“社会接受度”方面。事实上,与人类对话者保持共情关系的能力被视为机器人在社交环境中成功行为的基本标准。①这种“情感-反应”如何纳入群际与代际的存续之中?人如何在这样的进化中与机器人和谐共处?这也涉及伦理讨论中对机器人活动空间的限制。制造能够识别和正确解释其人类伴侣的情感表现,并适当地做出反应的机器人,是当前人工智能技术面临的重要挑战。
在与时代问题的对话中,以古典智慧启迪孕育新知,为我们应对新兴科技带来的伦理挑战激发灵感和思路。“爱其类”的人性能力是人类应该坚守的禀赋才智。通过心性存养,自觉接受人伦礼义和社会典章制度的规约,这种社会化以及自我变革的能力是机器人无法拥有的。人类应该如何建构一种更为普遍的通“类”意识,与“机器人类”共塑有知有爱有义有群的伦理秩序。荀子有言,“以道观尽,古今一也”(《荀子·非相》),融通古今中西伦理智慧,因势利导,道通为一,是人机文明发展的伦理大道。
其二,人机何以价值对齐。价值对齐是智能的一种属性,表明它只能追求对人类有益的目标。阿西莫夫有效证明了实现价值对齐并非易事。因为智力价值一致性关注的是善与恶的定义,这种定义在主观上因人与文化而异。②要给机器人一种什么样的价值观?如何与人类价值对齐?为了减轻人工智能对人类的潜在不利影响,必须指定一种人工智能,让其做到价值对齐,使之不做任何“坏事”就能实现预定目标。
AI如何不断朝着“适配人类价值观”的方向发展?由数据驱动转向价值驱动是走向通用人机协作的重要一步。人类的智力作为一个整体,不仅仅是一种表征和计算能力,包括认知、情感和道德智力。其次是要形成人机协作的共识,这是让机器实现“自主智能”的关键所在,也是实现通用人工智能的必经之路。我们需要追寻人工智能的统一理论与认知框架,让人工智能成为具有自主的感知、认知、决策、执行和社会协作能力,符合人类情感、伦理与道德观念的通用智能体(XAI)。人类级别的人工智能和超级智能系统只有在体现美德的情况下才能确保安全和有益,技术美德是人工智能安全研究的长远目标,而不只是价值取向。①在人机交互中,情感接受能力(即能够感知和解释他人的情感表达)和表达能力(即能够以一种可以被他人感知和解释的方式表达情感)至关重要。②人工情感是用人工的方法和技术,模仿、延伸和扩展人的情感,使机器具有识别、理解和表达情感的能力,使机器人对世界上经历的状况与人类的互动做出情感反应。③人工智能先驱赫伯特·西蒙(Herbert Simon)坚信,在人工智能的认知模型中加入情感,是使人工智能接近人类思维的必要条件。情感机器人越来越进入到我们的生活中,随着老龄化和低生育率社会的加深,发展社会性机器人的市场需求巨大,陪伴型机器人对于缓解人的孤独感,维护人体健康需要将发挥重要作用。人类与机器人之间的关系在未来将主要采取对机器人的强烈依恋形式,而这种依恋并不像人类之间的关系。④随着机器人扮演的角色越来越重要,我们应如何保持人格和心灵的自由?智能科技如何发展出助益人性进步的人机互动关系,如何弘扬人的德性精神?著名哲学家冯契特别强调理性看待科技的意义,认为科学精神是德性的要素,人性的充分发展需要科学符合人性的发展。“这时候的技术、技能就变成了技艺,成为了乐生的要素,就不再是一种外在的权能,而变成了一种德性的情操。”⑤当人工智能技术成为技艺,转化为人类乐生的要素,而不是对人类的掌控和奴役,就真正实现了科技向善,以人为本;文明以止,止于至善。
发展合乎人性的智能科技,需要重振人的德性与情感智慧力量。在知识技能方面机器人或许会超越人类,而追寻智慧与转识成智,才是人类应坚守的方向。人们之所以对人工智能忧心忡忡就在于它的不确定性和高风险性,一旦人工智能产生意识涌现发生逃逸,很可能会摆脱人类的控制。从伦理学的角度看,如何构建一个“技术道德世界”,才能在应对不确定性和开放性的科技发展中,塑造人类良善生活的愿景。
三、人机共生文明的伦理前景
人工智能为人类社会发展注入了强劲动力,蕴涵着巨大潜能,也使人类社会面临着空前的技术风险和伦理挑战。发展合乎人性的人工智能技术,需要以科技向善为价值目标,面向生活世界和人类未来,彰显全人类共同价值和代际正义。
人类设计发明了技术,技术也在反向塑造人类。反思人工智能的关键不在于是否具有超越人类智能的能力,而是对人类智能产生的长远影响。虽然德雷福斯深信,缺乏意向性的无机的机器绝无可能实现人类智能,因为人类智能充满了意向性,总是超出形式化、程序化之外。⑥当数据主义越来越了解决策过程,当无意识算法终于胜过有意识的人类智能,当把生命当作数据和算法决策,这对于我们的生命究竟意味着什么?①当我们放弃了以人为本的价值立场,而变成以数据为中心的世界观,人类的尊严和幸福将变得无足轻重。“一旦人类对网络也不再能发挥重要功能,就会发现自己到头来也不是造物的巅峰。我们自己设定的标准,会让我们也走上猛犸象和白鱀豚的灭绝之路。到时回首过去,人类也只会成为宇宙数据流里一片小小涟漪。”②人工智能技术最值得关注的不是它如何智能,而是技术重塑人类价值观和生活方式的能力。面对人工智能日益影响人的世界和生活这一现实,人类必须寻找新的方式来表达我们的人性。人类能否通过积极的人机互动来增进人性的良善,避免被技术异化和非人化,才有可能实现负责任的创新与人机和谐共生的伦理目标。
要实现与机器人和谐共处,人类负有特殊的伦理义务。“技术化的道路是我们不得不遵循的。任何想要回头的企图,都意味着使生活遭遇更多的困难,终致难以为继。因此,技术的世界应当被视为理所当然;对技术世界中所发生的一切都不应该大惊小怪。我们的一切行动都应该更稳固地建立在科技进步之上。把技术世界当成绝对自我是具有毁灭性的,因而需要对科技成就的价值观赋予一种新意义。”③人类有义务赋予机器人增进道德和自我理解的能力,帮助机器人克服自发性和盲目性,使机器思维成长为智慧力量。建构应对超级智能风险的解决方案,需要制定严格的人工智能发展规则,确保人工智能无法自主增强。通过开发全球人工智能免疫系统,有效控制自发突发的人工智能风险。人和智能机器人之间的共生关系将是“一场达尔文式的协同进化”。面对充满不确定性和加速变化的技术主导的未来社会,人类需要拥有更多美德和实践智慧才能在技术社会领域中航行。数智时代美好生活的内涵应该是如何与技术共存,如何从新兴技术提供的众多选项中做出明智的选择。通过重新配置技术,建构自适应性的技术社会制度和商谈伦理机制。新兴技术社会所面临的集体道德行动议题在于,既要保障个人追求参与式生活的机会,又能促进全球人类大家庭的长期繁荣。
人工智能治理需要伦理学的重新出场。从理论范式上,需要重建数智时代“人的科学”体系;基于新型人机关系,构建多智能体协同的分布式伦理框架。在大多数哲学家看来,像计算机、机器人和其他技术人造物在伦理学中并没有适当的位置。尽管曾经被排除在外的他者已经在斗争中缓慢地被授予了道德主体共同体的成员资格,但机器仍然处于边缘。它甚至超出并躲开了那些实现更大包容性的最佳努力。④从先秦儒家的人禽之辨到未来的人机之辨,关于人的本质与独特性的探索将始终贯穿伦理学发展的主题。构建人机共生的伦理关系,其核心是如何持守人的本性和尊严,发展促进人性的智能科技。赶上技术火车的最好办法不是追赶它,而是我们需要预见和引导技术创新的伦理发展。⑤汉思·约那斯呼吁建立一种面向未来的责任伦理学。现代技术重塑了人类生活的世界框架,技术的形式和质料都进入了伦理学的维度。技术伦理学需要从描述性和分析性层面转向评价性层面,伦理理论必须要考察的是价值、义务以及人类善的基础。⑥约那斯认为,传统伦理学主要处理的是同时代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并不关注技术带来的新问题,即人与未来世界的关系问题。面对技术时代的危机,传统伦理学无力面对,伦理学呈现出一种真空状态。⑦传统伦理学是一种近距离伦理,主要侧重后果评估和反思。数智时代的新伦理学,需要阐发一种面向人机共生文明的新型责任伦理意识。新的处境和危险呼唤新的解决方案,伦理应该成为科技发展的方向盘,需要前瞻性地预测可能存在的伦理风险。伦理与技术同向而行,确保科技向善,人类需要发展对伦理问题的敏感性和负责任的应对能力。在直面生活世界、直面时代提出的新挑战中,发挥伦理学对于科技创新、人类生活的价值引领作用。
人类应该拥有算法之外的生活世界和意义家园。技术理性主义妄图为人类生活筹划所谓的完美生活方案,认为万能的理性必将一往无前地将人类带入美丽新世界。然而这种看似美好的谋划却极大地忽视了人的有限性和脆弱性,因而缺乏真正的人类关怀。汉娜·阿伦特提醒我们要从最切近的生存境遇中理解人的境况,反思人类的本质。智能机器人虽然具有类人属性,但不可能被赋予与人类同等的主体地位。人是目的而不是手段,这是由技术的本质和人的使命所决定的。正是内在于实践的“善”实现了技术与人类行动的本质统一,恢复了我们生活的深刻性和完整性。人性的繁荣与德性的卓越将是良善生活的永恒尺度,面对变动不居、非透明性的智能科技社会,人类尤其需要培养明辨的审慎、理智的谦逊和知止的智慧。如何走出数据和算法的牢笼,构建人机伦理共同体,需要发掘情感美德与实践智慧传统,树立科技人文新理念,形塑人工智能与人类智慧相济相成的伦理文明新形态。
[责任编辑 付洪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