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动画电影的中式叙事表达

摘要：近年来，国产动画电影发展势头强劲，依托自身丰富的文化土壤，以古代小说、民间故事为蓝本进行创作，成功构建出极具本民族审美与文化趣味的叙事表达方式。这种叙事表达体现出家国一体观念下的集体主义精神和自强精神，与西方动画电影的个人英雄主义及冒险精神形成鲜明对比。从民族化风格构建、先锋性叙事重构、时代向主题表达三个维度展开研究，探讨国产动画电影如何在传承传统文化的同时进行创新与突破，进而展现其独特的艺术魅力和时代价值，可以为国产动画电影的未来发展提供有益的思考与借鉴。

关键词：国产动画；民族化；先锋性；主题表达

中图分类号：J954 文献标识码：Ａ 文章编号：2096-5982（2024）12-0053-04

近年来中国动画电影发展迅猛，通过对传统文本的创新表达，逐渐建立中国故事、中国风格的创作自觉和审美认知。动画创作产业链愈加完善和健全，并形成一套成熟的工业生产体系，逐渐锤炼出独具特色的中式叙事表达。2019年《哪吒之魔童降世》获得50.35亿元票房，成为国产动画电影史上的里程碑之作。2020年国风动画《姜子牙》以神话原型姜子牙故事改编，探讨善恶命题与信仰主题，获第18届中国动漫“金龙奖”最佳动画长片奖金奖，实现16.03亿元票房，收获广泛好评。2023年《长安三万里》书写壮阔瑰丽的大唐风华历史篇章，获第36届中国电影金鸡奖最佳美术奖，被誉称“激发国民文化基因”，赢得18.24亿元票房与口碑双丰收。这些国产动画以我国传统经典文本为依托，故事内核具有中华传统伦理体系的支撑。如“家文化”“孝文化”的折射，“忠君报国”“大爱”“奉献”的家国理念，其自身带有同西方动画电影的冒险精神、个人精神等完全不同的思想内核。中国传统哲学是内省的，主张对内观照己身、思考生命的意义。儒家“仁爱”“礼义”的哲学思想对中华民族处世观念影响深远，也形成了中华民族平和、谦爱的民族性格。道家思想中“天人合一”“超然物外”“天地和万物与我共生”等人生观，重视精神世界、强调自然与人的和谐相处，通过动画电影中设置的山水、峡谷、草原、湖泊等场景，中国式写意与浪漫得以充分展现。而传统的西方动画电影比较强调个人的力量和价值，更多关注冒险与探索主题，通过主人公经历各种挑战和困难，反映了对个人成长和自我认知的关注。与西方动画电影中崇尚的冒险精神互为关照的，是我们国产动画电影的“自强不息”精神。“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中华民族的历史就是一部人类奋斗发展史。相较于个体的奋斗、冒险、觉醒，中国精神包含更多的团结精神、集体概念，强调把自身奉献于国家的历史伟业之中。不同的文化传统、心理认知，建构起动画电影的鲜明特色，这种特色与中国传统文化底层的民族心理、家国情怀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也由此构建了独具特色的国产动画电影的中式叙事表达。

一、民族化风格构建

“动画作为一种艺术形态，需要构建出一个民族独有的文化和价值观，才能形成自身独具特色的美学风格。”（1）我国早期的动画电影是在借鉴和模仿外国动画电影的步伐中前进，在走向商业电影市场的过程中深受西方迪士尼动画影响。例如，《宝莲灯》（1999年）作为第一部踏入商业电影市场的动画电影，在剧情设置上带有明显的好莱坞动画特征，正直善良的沉香与穷凶极恶的二郎神构成具有对立属性的正反两派人物，与好莱坞叙事模式中的二元“正反两派”阵营构思不谋而合。（2）其人物设计带有迪士尼经典形象的烙印，如沉香身边的小猴子就是典型迪士尼动画主人公身边的伴随宠物，它陪伴和见证主人公成长，而嘎妹部落头人之女的善良大方、刚毅坚强、敢爱敢恨，其性格与迪士尼经典动画人物“茉莉公主”具有较高的一致性。（3）可以说，《宝莲灯》借鉴了好莱坞叙事模式，但主人公不畏重重艰险和挑战、劈山救母的故事主题内核，更多地反映了中华传统伦理观念的亲情母题，其本质是在弘扬中国传统“孝文化”。

2002年国务院发布实施《电影管理条例》，明确提出“使国产动画真正走上民族化、大众化、科学化、产业化的发展道路”的发展目标。国产动画电影依托自身的文化特性，逐渐回归具有民族化特色的道路。《西游记之大圣归来》（2015年）、《哪吒之魔童降世》（2019年）等国产动画电影创作，充分运用古代传说、经典名著、民间故事等文本，或放大原著故事部分情节，或改变经典形象的人物原型，进行创新叙事。这种回归并非对传统文本的生搬硬套，而是取之有道，在继承基础上创新，站在当下主流视角进行创新性发展、创造性转化。

《长安三万里》（2023年）取材于唐朝史实，故事以高适和李白两位真实的历史人物为中心，通过他们的成长经历和命运遭际，再现了安史之乱前后大唐王朝由盛转衰的历史进程和社会现实。影片运用故事化、场景化的表现手法，以高、李二人的一生情谊，串联起杜甫、王维等多位唐朝著名诗人的诗作佳话，生动反映了唐代的文化繁荣和文人际遇，进而在历史追溯中审视个人命运与国家命运的同频共振。唐代文学和诗歌艺术为其提供了丰富的素材，情景化的表现方式将诗作创作的缘由及过程细腻呈现，而在视觉动画设计上尊重唐代流行审美，场景设计写意且恢宏大气，如片中的自然环境、建筑器物和人物造型等，除了插入少量的平面化水墨山水和人物画面，大多以富有真实感的三维立体化形式出现，具有浓郁的民族风格。

《白蛇：浮生》（2024年）改编自民间故事《白蛇传》。许仙被刻画成一个家道中落的医师，其性格淳朴、心地善良，是乡邻们遇见生病便会第一时间向他求救的“头牌”医师，但他因性格懦弱又备受乡邻人情困扰，以致失去个人生活空间。影片通过白素贞与许仙的泛舟夜会、洞房之夜、婚后家庭生活场景，以细腻的笔触生动地展现了美好的爱情故事。许仙逐渐摆脱传统民间故事中单一扁平的人物形象，在剧情推进中萌生捍卫爱情和保护白蛇的主体意识。在民间故事《白蛇传》中，许仙得知白蛇的真实身份后惊恐万分，在法海的蛊惑下最终背叛了白蛇，导致白蛇被法海和尚永镇雷峰塔下。但动画电影《白蛇：浮生》中，许仙不仅承袭了传统民间故事中的温婉书生形象，而且被赋予更加丰富的内心世界与情感层次——他不再是一个遇事就退缩的胆小鬼，而是逐渐成长为一个有血有肉、情感真挚、勇于捍卫爱情的好丈夫，他们的爱情也更加平等、坚定、动人。在文本再创作过程中，这一传统题材的故事表达变得更加生动有力。

由此可见，国产动画电影正从丰富的民族文化资源中汲取灵感，挖掘具有中国特色的故事题材。不论是展现诗意盛唐的《长安三万里》，还是讴歌传奇爱情的《白蛇：浮生》，抑或是忠于孝道文化的《宝莲灯》，它们都有意在传统文本中寻找故事创作素材，着力实现民族化的风格构建。

二、先锋性叙事重构

著名电影理论家杰·瓦格纳将影视改编大致分为移植、注释和近似三种方式。（4）移植方式指忠实于原著，其情节还原度很高，基本上不对原作进行过多改编；人物形象比较贴近原作，观众能在电影中看到与原著相似的人物形象；主题传达明确，不做过多引申和改变。注释方式是在保留原著基本框架的基础上，对其进行一定程度的解释和拓展；让影片创作背景更加具体、可信和丰富；使得人物形象更加立体丰满，增强观众的情感共鸣；对原著主题进行深化拓展，使作品更具现实意义。近似方式则是保留原著的某些核心元素或主题，如人物形象、特定场景、故事主题等，改编故事风格可与原作有较大差异，改编者可根据自己的审美观念，选择不同的拍摄手法、叙事方式和视觉风格。参照杰·瓦格纳影视改编原理，可以发现，中国国产动画电影目前的改编方式更多选用“近似”改编方式，即文本改编在注重经典文本传承的前提下，凸显出更加鲜明的主体意识和反叛思维，更加具有先锋性质的现代批判精神。

《姜子牙》（2020年）的题材源于明代长篇神话小说《封神演义》，原著由作者许仲琳据宋元话本《武王伐纣平话》以及收集神话传说、民间故事虚构而来。（5）故事以商周两国战争为背景，讲述纣王暴虐无道触怒大众，姜子牙以智慧和神力率众推翻纣王，并在封神大战中成为翘楚，进而主持天庭。故事展现了人界、仙界与妖界旷世之战的宏大画卷，富有奇幻色彩。电影采用“近似”改编方式，对故事原型进行了非常大胆的改编：保留了姜子牙、天尊等原著角色，但对其行事逻辑、价值取向都有很大改动。原作中姜子牙是传统意义上的英雄形象，在君臣关系的框架内，完成辅佐武王除纣建立周朝等壮举后，分封诸神下凡归隐。而在动画电影中，姜子牙形象被赋予反叛精神，他不甘心只做工具人，更相信自己内心的直觉，是一位不愿意与世事同流合污的理想主义者。醒悟后的姜子牙决然地与神界决裂，毅然斩断宿命锁与天梯等各种不平等的关系，牺牲自己拯救苍生。电影中最高权力统治者天尊也不再以正面形象出场，而是变成权斗与野心的负载者。这种颠覆性的文本改编显然已经改变了原著《封神演义》的思想内核。姜子牙从权力的服从者和执行者身份变为具有个人意志、敢于反抗权威的叛逆者。面对天尊“斩的不是恶，是善”“救一人还是救天下”的理念，姜子牙不再是全然认同和接受，而是以发自本心的“救眼前人”的生命观念，将生命与人权放到最高位置，展现出一种个体意识的觉醒。

《新神榜·哪吒重生》（2021年）借哪吒转世——李云祥的成长弧光，表达了反抗压迫、自我认同的主体性课题；《新神榜·杨戬》（2022年）讲述赏银捕手杨戬在完成追捕少年的任务中，发现对方是自己亲外甥沉香，在帮助沉香寻母的旅程中同样伴随着故事主人公意识的觉醒。与此类似，《白蛇·缘起》（2019年）讲述了白蛇对爱情的坚定追求，推翻了蛇界与人界的身份对立，肯定了个人情感的重要性，并歌颂至真爱情；《白蛇2：青蛇劫起》（2021年）中青蛇带着救回姐姐的信念进入雷峰塔，重重历劫，险境逢生，始终以反抗斗争的姿态在线，凸显了“女性成长”“女性主义”时代议题；《白蛇：浮生》（2024年）则通过许仙对爱情的勇敢捍卫，展现了一种愿为心爱之人变得更加勇敢的个体觉醒，突出其敢于与世俗对抗的叛逆精神。

以上诸作故事中主人公在一系列人生重大遭遇下实现内在的蜕变和成长，进而完成个体自我觉醒。他们面对权威压制和世俗对立时，不轻易妥协，敢于坚持自我的信念与信仰，其行为背后体现出一种先锋性观念。或者说，新时期的动画电影的文本创作在理解故事原作的核心架构中，呈现出对故事角色的心理逻辑、性格棱面、价值观念的先锋性叙事重构，藉此实现对传统文本的创新性表达，旨在为经典故事注入新的时代价值。

三、时代向主题表达

“情感是永恒的命题”，不同影片会在情节线索、人物设计、视觉风格等表现上各有千秋，但亲情、友情、爱情的传达依然最能够激起观众共鸣。

《长安三万里》中高适、李白二人的友情刻画基于历史史实改编而来。他们相识于青年时期，李白潇洒豪放、高适严谨理性，两人性格差异很大，但共同游历、畅谈诗歌的经历，让他们结下了深厚的友谊。随着时间推移和社会动荡的影响，他们的人生轨迹发生巨大变化，但仍然保持着对彼此的尊重和关心。这充分展现了唐代文人之间的真挚情谊，也反映了那个时代的风云变幻和人们的无奈与挣扎。电影深入探讨了人性、家庭、友谊、志向等诸多人生命题，展现出历史的残酷和人性的光辉。

《哪吒之魔童降世》（2019年）则是对传统神话故事的创新改编。哪吒和敖丙一个是魔丸转世，一个是灵珠转世；哪吒因身体内有魔丸而被所有人害怕，敖丙虽属龙族却在出生时就是有头角的妖；在阴差阳错下他们成为了朋友，尽管各自的身份、使命不同，但在面对困难和挑战时，他们能始终相互支持，共同对抗天劫。影片强调了相互理解、支持和共同成长的重要性，这种互相解救、双向救赎的深厚情谊，体现了当代社会人们对于真善美的追求和对于纯真友情的珍视。通过讲述哪吒的成长历程，影片探讨了个人命运、家庭关系、社会偏见等时代主题。

友情表现不仅仅存在于男性角色。《白蛇2：青蛇劫起》中，小青带着救出姐姐的坚定信念勇闯雷峰塔，遭遇很多磨难也从未磨灭其信念。她与法海进行长达20年的斗法，最终打败法海并推倒了雷峰塔。影片中小青不是等待被救赎的悲情女性，她充满力量、愈挫愈强，凭借坚强意志在弱肉强食的幻境世界中存活下来，引领自己走向光明之地。女性角色从传统文本中的弱势者变为强势主宰命运的自立者，心理层面实现从弱者思维向强者思维的本质性扭转，呼应了当代女性自立自强的主题。（6）

亲情也在新时期的动画影片中有所呈现。如影片《风雨咒》（2018年）中，母亲为治好儿子朗明的眼盲，不惜和凶兽饕餮交换愿望，最终变成随时准备被吃掉的罗刹，在奔向悬崖的最后时刻，她依然不断地回头望向儿子。《新神榜·杨戬》中，杨戬得知沉香身份后，决定帮助他找到生母，最终沉香劈山救母却只看见母亲幻影。还有许多国产动画电影通过影片反映了现代社会的家庭问题。如影片《深海》（2023年）中的抑郁症少女参宿，因父母离婚导致原生家庭破裂，在新家庭中受到忽视进而造成缺失感，导致其轻生行为。《向着明亮那方》（2021年）作为中国首部原创绘本电影，由七个不同的绘本故事构成。其中，《外婆的蓝色铁皮柜轮椅》讲述了隔辈之爱；《翼娃子的星期天》展现都市外乡人家庭生活，点滴日常之中蕴含家庭温馨；《雄狮少年》关注到城市化建设下的留守儿童问题，影片中的少年们不仅面临舞狮比赛的压力，还需要应对种种生活挑战。而亲子关系的处理问题、亲子教育问题，需要以尊重、关心为核心。如《深海》中抑郁少女缺乏家庭的温暖，导致始终有强烈不安全感；《雄狮少年》留守儿童阿娟希望改变自己的命运，这也是她坚持舞狮梦想的动力之一；《哪吒之魔童降世》哪吒的家人无私支持，让其逐渐由顽劣孩童成长为拯救陈塘关百姓的英雄。

爱情主题的表现也是新时期动画电影一大风尚。不论是《白蛇·缘起》继承白蛇传说中超越身份的刻骨铭心的爱情，《大鱼海棠》（2016年）男女主人公椿和湫以生命守护、甘于奉献的爱情，还是《深海》中职业小丑南河对少女参宿的爱，都表现了一种敢于牺牲、无私奉献的深厚感情，通过各种行为上的无私付出诠释了爱情中最为珍贵和深刻的内核。值得关注的是，《大鱼海棠》关于爱的主题阐述更加宏大，椿和湫之间不仅有着相互奉献的执着之爱，椿更是对人类苍生有着大爱，宁可违背天性规律，牺牲自己也要换回世界的安宁。不同作品中的爱情主题表现方式各有特色，有的浪漫唯美，有的深沉悲壮，有的则充满青春的纯真懵懂。如2024年的《小倩》《落凡尘》等国产动画电影，也从不同角度阐释了爱情主题，让观众感受到爱情的不同面貌和力量。

综观新时期的动画电影作品，通过共通的情感主题，探讨了更多深刻的时代问题、人性问题，为动画影片扩充内涵容量，深化文本创作的主旨，以此让叙事表达更加生动有力。

四、结语

“国家逻辑是中华民族五千多年文明史积淀的强大文化基因。”（7）新时期的国产动画电影通过从民族文本中寻找适合改编创作的故事素材，留存那些能让观众深度共情的核心创作元素，进行创新性艺术表达，为传统文本注入新的时代内涵，凸显出改编创作理念的先锋性特征。这些创作文本根植于共同的情感母题之上，将情与理的表达深度结合起来，让观众在共情体验之中进一步聚焦影片所关注的时代问题、人性问题，以此构建起国产动画电影独具特色的中式叙事，既兼顾了民族传统和内涵创新，也保留了鲜明的东方文化特色。

注释：

（1） 舒曙光：《试论中国动画电影的民族性与现代性》，《声屏世界》2023第3期。

（2） 颜慧、索亚斌：《中国动画电影史》，中国电影出版社2005年版，第199—200页。

（3） 谭博、杨文婷：《继承与创新——国产动画电影价值生成路径的定性比较研究》，《当代动画》2023年第3期。

（4） 黄兵、雷红英：《影视改编方式源流论》，《名作欣赏》2013年第8期。

（5） 沈姍颖：《神话传说在国产动画电影中的运用——以动画电影〈姜子牙〉为例》，《喜剧世界》（下半月）2022年第8期。

（6） 李健：《国产动画电影的创意流变：历程、特征及价值（2015—2023）》，《东南传播》2024年第1期。

（7） 丁家珍：《国产动画电影中的三个维度——美学精神的转化、美育要义的凸显、国家逻辑的传达》，《电影文学》2021年第10期。

作者简介：黄雅琪，武汉传媒学院电影与电视学院，湖北武汉，430205。

（责任编辑 庄春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