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写作时似乎是许多人在写,他活着时似乎什么都不是。
——安娜·摩尔乔(ANA MURCHO)
一
我在我的镜子里暴动
我在我的镜子外投降
一个我刚刚挤进镜子
另一个我从镜子里逃走
我的影子罩着我的肉身
我的脸与我的后脑勺对峙
我转过身还是摆脱不了我自己
我回过头还是找不到我自己
爱的我与被爱的我相互怜惜
不爱的我与不被爱的我相互敌视
我不乐意被我自己久久凝视
被自己打量后的我不再是我
文字隔开了真实的我与虚幻的我
写出来的我只是半我甚至是异我
没有写出来的我是一堆血和肉
在文字里待得太久,我成了一个字
二
窗户的我被嵌在我的墙壁里
地砖的我被悬在枝形吊灯上
蜡烛的我发光而发现我自己
光明的我泯灭在镜子的背面
我在生活的夹缝里生出另一个我
然而夹缝里的我总是最多余的我
正如面具里的我总是最缺失的我
多一个面具就多一段人生的废墟
我抓住失败的我一顿胖揍
荣耀的我把拳头移出了镜子
我把荣耀的我供奉在神龛
失败的榔头打破了偶像的我
三
针的我和线的我在同一个盒子里
但并不一定会穿在一起
矛的我与盾的我来自同一个铁匠铺
但谁能让这两个我休战
我是我自己的暴君
我又是我自己的奴隶
我曾把我自己关在笼子里
我又是我自己的解放者
我曾判处我自己死刑
但无限期地缓期执行
另一个我在这里代替我受刑
那欲仙欲死的必定另有其人
我是我自己的座上宾
我又是我自己的阶下囚
多少次我与我自己分道扬镳
多少次我又与我自己握手言和
四
我永远不能满足于只有一个我
于是我把原先的镜子摔成千万块
但我不能学美猴王吹出十万个我
还依然浑身是拔不完的毛
镜里的我和镜外的我,谁在埋葬谁?
除了打碎镜子,我是否有办法
解救镜子?把稀巴烂的镜子拼合起来
我是否会重新成为整齐划一的我?
注解;
佩索阿一生在写作中创造了七十多个“异名者”,这些名字不仅是他的笔名,更是他把自己放到作品里后的化名,即有时候他和他塑造的人物是叠合的;从而他拥有至少七十多个“我”——作为他者的“我”。他是文学史上探索自我最深广的作家,没有“之一”。在里斯本佩索阿故居纪念馆三楼的一个房间内,展示完他的多个异名后,一块展板上写着“多少个我”。部分屋顶装了多面镜子,法国凡尔赛宫镜厅之具体而微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