融入罗马的“元人类”光辉

2024-12-26 00:00:00王威廉
山花 2024年12期

废墟的美学

(2024年5月22日)

从伊斯坦布尔飞往罗马,我闭上眼睛,感受着从“东罗马”飞往“西罗马”的历史幻觉。空中飞行时间约三小时,我继续读布朗肖的《最后之人》和沃茨的《模仿》。我此前就说过,这是两本读不完的书。这不是隐喻,这是真实情况。但读不完的书,往往带有极大的后劲,就像酒厂的原浆酒,度数极高。

我很早就在构思一篇名为《最后之人》的小说,里边的主人公是人类历史上的最后一个作家,他坐在博物馆表演写作,文学已经沦为非物质文化遗产。距离构思这篇小说已经过去了十年之久,小说还没有完成,还在做着最后的挣扎。在这个过程中,先是在那场特大号流感中知道了玛丽·雪莱的科幻小说《最后之人》,这位《弗兰肯斯坦》的作者居然也是不折不扣的预言家,一样的全球性灾难。后来又看到了布朗肖的《最后之人》,尼采哲学意义上的“末人”,一种历史的真正终结,来自古老而神圣的否定力量的彻底消失。这怎能不让人想道:我和我的同时代人就是“最后之人”?我不知道完成这本小说后,还能不能叫这个名字。与布朗肖的作品重名需要一种强大的心理力量。对了,我还想过叫《最后的人与最初的人》,结果也被人叫过了。

而科幻小说《模仿》原本在我心里与《最后之人》毫无关系,我当时只是想多带一本复杂的科幻小说罢了,但谁知这本书写的就是“最后之人”:22世纪前夕,一个生物学已经变成计算科学的世界。在这个世界中,逝者能够从天堂寄来明信片,传道者通过出神获得科学突破,基因工程改造的吸血鬼能够解决基准人类无法解决的问题,士兵们在战斗时会关闭自我意识的僵尸开关,而这一切都在外星人的监视之下进行的。——显然,下个世纪将不再属于原有的历史结构。尤其是这部小说里边提到的“进化断点”的概念也很有哲学意味,我们可以简单地理解为历史进化从量变到质变,质变就是那个断点。质变之后的历史将是新的历史。

在即将抵达罗马的时刻,这些想法的重要性已经弥漫在我的脑海中,它们带给我的思想与情感的力量,远远超越了我的预计。

从飞机舷窗可以看到一道笔直的海岸线,然后,飞机徐徐落地。我还记得这个机场的名字,因为那就是达·芬奇的名字:费乌米奇诺。时隔五年后,我第二次来到这里,但感觉就像第一次一样陌生。没想到从飞机落地到出来花了将近一个小时,人实在太多了。从落地点到取行李处,还需要乘坐一段地铁。我跟随人流走着,在整个机场里只有一处有中文的导航。

走出机场的到达出口,我赶紧给雪莲老师打电话,接通后,一转头,发现她还在刚刚的出口处等我:一种老友会面的快乐在心间洋溢。跟随雪莲老师的还有一位典型的意大利帅哥,精致的小胡子,腰杆挺拔,皮鞋锃亮,他热情又矜持地抢过了我的行李。雪莲老师解释道,她租了一辆车,送我们去住宿的地方,这个帅哥是我们的司机。说真的,在中国乃至其他地方,有这种时尚感的司机确实不多。

路上跟雪莲老师一边聊天,一边看窗外的风景。我很有些感慨:罗马就是罗马。废墟也依然呈现着盎然向上的气势。罗马似乎没有伊斯坦布尔的惆怅,断壁残垣的罗马被人接受起来更容易一些,想象一下,如果罗马还是一座完整的城,那它所带来的秩序感和压迫感该有多么强烈。

条条大路通罗马。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光靠着这两句话,罗马就活在了每一个中国人的生命里。第二次到罗马,跟第一次的印象不一样的是,感觉这些废墟是如此的崭新。第一次到罗马是冬天,寒冷加重了废墟的历史感。而这一次是初夏,废墟原本应该展示出来的沧桑感,被周围生机勃勃的环境——绿色的树木,涌动的人群——给稀释了。

崭新的废墟,不断能带来滋养的废墟,这样的废墟还能称之为废墟吗?

宾馆名叫“美国宫殿”,这让我想起电影《海上钢琴师》里的一个场景:意大利移民坐船前往纽约,在看到自由女神雕像之后大声喊道:“亚美利坚……”但我们的海上钢琴师1900不敢下船,他觉得下船之后,他的一生就被确定了,而他不下船就保留了各种可能性,因此他一生都住在船上。

入住房间之后,独自安静地放空了一会儿。

这房间跟其他地方的房间当然没有本质区别,但如此鲜红而富有质感的窗帘让这房间获得了独特性,最重要的是,这种审美用心良苦:鲜红色平衡了窗外那些废墟的灰白色,犹如火焰平衡了增熵。

我找出了一件绿色的衬衣,在国内很少穿出去,但觉得在这里很合适。

在罗马可不能待在酒店里。休息一会儿后,雪莲老师带我出去散步。她先带我去看赛马场。赛马场是一个非常空旷的地方,向公众开放,满目断壁残垣。数千年前的沙地跑道上如今已长满绿草,只有少数地方露出原貌,所幸那里没有被人为地种植覆盖。

即便以今天的眼光来看,这古罗马的赛马场也是相当恢宏,帝国的气象依然可观。前往场地的斜坡上,三三两两坐着许多游客。有一对年轻的情侣沉浸在忘情的接吻中,还有一个孤独的人选择坐在广场的最中央,从我这里远看过去,他只是一个小黑点。但那个小黑点占据了核心位置,反而更引人注目,仿佛他在启动一种古老的仪式。

我们继续向前走,走到街上,我看到中国人的面孔也多了起来,在罗马的中国游客比在伊斯坦布尔的要多得多。

细观罗马的这些遗迹,我震撼于它的建筑细节。第一次来时,我被它古老而巍峨的气势震撼了,而这次我更关注它的细节。那些雕刻在石墙上的各种栩栩如生的图案与人像,每一处都展现出非常森严的权力秩序。

我和雪莲老师坐在赛马场边一处石阶上,面对着斗兽场,随意聊着天。

我不再是一个在内心高举“感受天线”的行者,我松弛下来,把自己充分融进周末午后的美好时光。

雪莲老师聊起了她跟中国的缘分。人与一个地方之间的缘分,在她身上体现到了极致。

她本名叫费沃里皮克,雪莲是她给自己选定的中文名。她从小就对中国充满兴趣,在她上高中时,具体来说是1993年9月,她的母亲专门带她去中国旅行,让她亲眼看看中国,再决定今后的学习道路。想象与现实总是存在距离,我记得在清末时期,有很多日本汉学家非常推崇中国,但他们的中国之旅,击碎了他们的想象。所幸的是,雪莲老师这次中国旅行并没有让她失望,反而让她更加坚定了学习中文的梦想。她成功考入威尼斯东方大学,接受了欧洲顶尖的汉学教育。此后,她一次次深入中国的腹地。她尤其喜欢云南,多民族的丰富文化令她心醉。那是她的福地,她一度定居在那里。她跟中国也结下了情缘,她的美丽女儿也是中国与意大利的结晶。她用意大利文写过多部关于云南的作品,比如长篇小说《红玉》《侗族的糯米时光》等。另一方面,她又将中国的优秀文学作品翻译成意大利文,成为了中国与意大利文学交流的重要桥梁。

“条条大路通罗马”,人们都渴望来到罗马,但在罗马也有人向往着长安。雪莲老师的个人故事让我非常感动。

由于雪莲老师对麸质过敏,因此在餐饮方面要非常小心。在国内,我身边似乎没有一个人对麸质过敏,但在西方这是非常常见的。过敏,是现代性在身体上的具体体现,我的鼻炎就很严重,身边的朋友也大多有鼻炎,但在欧洲,鼻炎患者的比例又少了许多。人们对生活环境的要求越来越高,而身体的免疫系统也变得越来越敏感。

我们吃完饭后,又在黄昏柔和的光线中漫步。

罗马给我的印象非常好,其中很重要的一点便是:它的空间能够让所有的颜色变得更加鲜艳。

那些古老的建筑材料,如红砖、大理石、砂岩等,加上几千年的风化和阳光的照射,被赋予了一种独特的暖色调。特别是黄昏时分,阳光洒在罗马的建筑上,古老的斗兽场、万神殿以及那些蜿蜒的小巷,都会泛出金色的光辉,色彩的饱和度特别强,让人感受到一种梦幻的美。

再次经过了罗马斗兽场。这里的各种面孔比在伊斯坦布尔看到的还要更加多样化,更加展现出人类的多样性。面具在这种面孔多样性的空间中已经破碎,种族面具原来是他人目光的建构之物。

人们为了罗马的遗迹,千里迢迢来到这里,我不得不再次惊讶于帝国荣耀的影响力。自罗马帝国诞生以来,它就一直是某种召唤的象征,这种召唤直到帝国消亡多年后,依然具有顽强的生命力。人们惧怕帝国,又向往帝国,这就是个体跟文明之间的复杂关系。

晚上,我回到宾馆房间里看意大利电视节目。节目内容显得轻松随意,大多是谈话类节目,还有两三部好莱坞电影(我发现自己都看过),配了意大利语音之后播放,想到国内的译制片,译制影视作品,真是全球通行,尤其是在电视的领域,要照顾大量的受众。但很多频道打不开,操作界面也相当不便,存在延迟感。很显然,全世界看电视的人都在逐渐减少,但我每到一地为什么还要研究电视呢?因为我觉得电视内容正是因为观众的流失,反而更能反映主流价值观。曾经,电视是大众文化的主要媒介,而如今,网络成为新的大众文化载体,电视便不得不承担起更多价值输出的作用,背后闪现出更多的官方色彩。

我拉开一点点红色窗帘,从缝隙里往外看。相似的城市街景,心情却是极为不同。在物理学的意义上,人所置身的空间并无太大区别,是匀质的,但实际上,在社会文化空间中,匀质反而是权力建构的秩序,真正全然的匀质是不存在的。作家就是发现和体验差异的观察者,在虚构时间的历史中发现差异,在虚构空间的秩序中发现差异,是差异具备了可能性,是差异勾勒了逃逸的隐秘路线。

此刻,我的思绪越来越无法停歇。

罗马被称为“永恒之城”,但永恒的不是城市,而是废墟;永恒的不是后来者的废墟,而是帝国的废墟。

罗马的废墟是特别美的——能称为美的废墟其实并不多,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废墟是让人害怕的,是让人想逃离的,但罗马的废墟是美的,令人亲近和崇敬。这是因为罗马的废墟印证了过往的辉煌,没有过往的辉煌,假如是全然失败的痕迹,则无法让人感受到美,至少不是崇高之美。

这也是长安之美跟罗马之美的深层的相似之处。我的祖籍在西安,所以我对此印象极深。长安作为中国历史上多个朝代的都城,特别是在达到了辉煌顶点的汉唐时期,它的废墟也承载着帝国的荣光和文化的繁荣。比如大明宫遗址,即便如今只剩下部分残迹,但这些废墟依然缓慢释放着大唐帝国的恢宏气势和盛世繁华。

伊斯坦布尔的崇高之美有所欠缺,不是因为奥斯曼帝国不伟大,而是因为奥斯曼帝国在时间上离我们太近了,我们如此清楚地目睹了它的溃败。我们跟它的失败之间没有距离,而罗马和长安的失败被千年的时间稀释了,这千年以来,罗马和长安的繁盛却被不断发酵,成为一种文化的根本认同。

我的思绪还飘到了不远处的梵蒂冈。

我上次到罗马还顺便去了梵蒂冈,因为是第一次去,便停留在了那种宗教的震撼体验中。这次,我尽管不去梵蒂冈,但因为距离很近,很多体验又被重新激活了。梵蒂冈位于罗马之内,虽然是独立的宗教国家,但它的所有根基都深植于罗马的土壤中。罗马废墟的辉煌和持久为梵蒂冈的宗教信仰提供了一种历史的支撑。我觉得梵蒂冈至今仍然能够作为宗教中心,是因为罗马的废墟之美环绕着它……

就这样,置身在千年废墟中昏然睡去。

回到身体的尺度

(2024年5月23日)

上午,雪莲老师带我去参观国家博物馆马西莫宫,这是一座文艺复兴时期的建筑,由建筑师贝鲁齐设计,兴建于1532年—1536年。现在这里收藏和展览1870年在罗马考古出土的古希腊、罗马时期的文物,包括雕刻、铜像、镶嵌画等。其内部共有四层,分别展示雕塑品、壁画、马赛克艺术制品、钱币和珠宝资料等,通过这些作品展现出罗马共和国晚期古罗马人的历史、神话和日常生活。

这里的重要展品太多了,我在这里只能略微提及一二。

首先是《掷铁饼者》。“掷铁饼者”几乎每个人都熟悉,已经成为了一种文化符号,这次得见原作,绕着他参观良久。平常只看到正面,这次站在他背后看了个仔细。可以说,所有的肌肉线条都是如此丝丝入扣,无比逼真。

然后是希腊时期著名的雕塑作品《休息的拳击手》,雕塑高约128厘米,为青铜原作。这个拳击手留着大胡子,年龄已经不小了,他脸上有多处伤痕,鼻子被打断,嘴型奇怪,牙齿也已被打掉。嘴唇、面部瘀伤、左肩、手臂和大腿镶铜,营造出伤口还在流血的感觉。

还有著名的《赫尔玛弗洛狄托斯》,世界上最美丽的“双性人”雕塑。这个雕塑的作者贝尼尼是个传奇。他的创作才华从八岁开始便展露无遗,当时他被带到教皇面前,即兴创作了一幅圣保罗的肖像素描,教皇因此认定他将成为第二个米开朗基罗。直到八十岁高龄,贝尼尼的创作从未停歇。有人说,如果你在17世纪的罗马街头漫步,你会发现道路、喷泉、广场、教堂,乃至路边的雕塑和绿化,都是贝尼尼的杰作。他不仅规划了城市的道路,设计了喷泉和广场,还改造了教堂,创作了雕塑,进行了绿化。更令人惊叹的是,如果你去观看一场戏剧,你会发现从布景、剧本、音乐到机械装置,以及整个戏院的建造,都出自贝尼尼之手。因此,罗马教皇乌尔班八世曾对贝尼尼说:“你为罗马而生,罗马亦为你而生。”

这时,我看到了古罗马皇帝奥勒留斯的雕塑,这是一位伟大的哲学家皇帝,《沉思录》的作者。我作为粉丝,上前恭敬合影。我对他的一段话印象非常深刻:“请始终记住两点。其一,万事万物自古以来都同种同类,永远在周而复始,循环不息,因此人们在百十年间或千万年间所见到的任何同类事物都如出一辙。其二,不管对长寿者还是短命者,死亡都是同样的湮灭。两者所拥有的都只有现在,而既然现在就是他所拥有的一切,那他就不可能失去他并不拥有的过去和将来。”

馆内的米开朗琪罗回廊是罗马最大的回廊,四周陈列着各种人或神的雕塑。这里跟其他博物馆不一样,这里全是雕塑,而且还有很多古希腊时期的雕塑,那是对人体最为着迷的一个历史时期。古希腊的雕塑家们,对大自然的风景和日常的静物基本没有兴趣,他们把全部的心思都放在了人的身体上,竭尽全力塑造出栩栩如生的人体形象。所谓文艺复兴,在很大程度上说,其实是重新接续了这种展现人对自身关注的艺术传统。

凝视这些雕塑久了,有一种特别奇妙的感觉,仿佛你跟活人待在一起。

中国古代也有雕塑,但大多是以意象化的方式来表现,而古希腊以及罗马的雕塑则力求展示出逼真和完美的人体形象。

真的无法想象,那时的人们对自己的身体竟然充满了如此巨大的惊奇。这些雕塑中都蕴含着一种力量,让你觉得人类已经拥有了如此完美的身体,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这个身体本身就具有神的能力。

无论是健壮的士兵雕像,还是统治者的全身像,都可以看到他们注重通过人体的姿态传达一种权威感。肌肉线条、站立的姿态、手臂的动作等,都是为了表现一种力量的象征。而且,他们追求的不只是外貌上的逼真,还有对身份和性格的深入表达。例如奥勒留的雕像不仅仅是让他看起来像一个皇帝,更重要的是展现他作为“哲学皇帝”的形象,强调他深刻的思想性格。

但是,当代人显然对自己的身体不再满意,人们开始改造身体,赛博格的时代已经不可抗拒地到来了。我们以后将距离原始的人类身体越来越远,未来的人如果要了解人类原初的身体形象,也许要参考的不是镜中的自己,而是古罗马的雕塑。

古罗马雕塑所表现的对人体的崇拜与理解,与我们今天的“后人类时代”形成了一种鲜明对比。我觉得这是一个需要我们这个时代深思的话题:随着科技和文化的发展,人类如何看待自己的身体?虽然,身体跟生命是两个有时可以通用的概念,但毕竟还是不一样的。我们似乎超越了身体的局限,可转念一想,也许是身体的变化重新定义了生命……

中午,我们在罗马的大街小巷里散步,然后吃了一餐牛排。雪莲老师告诉我,她等会儿要给我一个惊喜。我知道,下午是我在罗马的新书交流活动,我很好奇她所说的惊喜,是不是有什么新的交流形式?

很快,活动的时间快到了。我们走到了斗兽场旁边的一家老书店,书店的旁边是一座古罗马的文庙。在书店的入口处贴着我的活动海报。我以为惊喜就是书店的位置——我梦寐以求的位置,在斗兽场旁边。我脑海中又浮现了另一部电影,那就是李小龙的《猛龙过江》,李小龙就是在斗兽场里边进行了一次决斗。也许正是因为对这个电影的印象,我在潜意识里渴望着靠近斗兽场。而且,我上午在参观雕塑时悟到了身体尺度的问题,更深地意识到了李小龙在斗兽场打斗的意义:他所代表的身体机能的极限,可以视为古希腊、罗马的人体艺术的一种当代隐喻,只是这一次,雕塑不再是静止的,而是活人;艺术家们也不需要拿刀雕刻,而是用摄像机和后期制作技术去“雕刻”那个强大而完美地活着的身体。——这层意义,是20世纪的人不可能意识到的,李小龙自己也意识不到,只有到了今天回望才能看清楚。那也许代表了身体神话的最后的高光时刻。

雪莲老师看我陷入了凝滞,以为我不满意这个场地。我说:“恰恰是太满意了,谢谢你给我的惊喜。”

“不是,你的惊喜在里边,你走进书店去看。”她说。

我走进书店一看,除了之前她翻译的我的小说集《行星与记忆》,居然还多了一本。

“这是你的中篇小说《第二人》的单行本。”她拿起一本书递给我,“这个封面是我让我女儿设计的,她很喜欢这部小说,她代表了年轻人的审美。”

“这个惊喜也太大了!”我完全没想到,我把新书拿在手中,感到极为新奇。

在等待活动开始的时候,我心里有点儿紧张,毕竟是首次在国外做新书分享。当然,最担心的还是会不会没人来,谁会对一个突然到来的,来自中国的不知名作家感兴趣呢?在国内,有时因为宣传不到位,经历过冷场,但因为也经历过不少大场和热场,所以这方面的神经有些麻木了。对着几个人跟几百人,好像差别越来越小。不过,在罗马,在斗兽场附近,我可不想面对一个空场。跟“空无”的怪兽搏斗,怎么能赢呢?就像鲁迅笔下的战士,站在“无物之阵”中。我终于直观面对了“无物之阵”的压迫。

这时,主持人卡基唐和劳拉两位老师来了。此前,劳拉老师就曾给《行星与记忆》写过评论,所以这次见面非常亲切。他们俩是夫妇,将一生奉献给了教育与文学事业,如今虽至暮年,但仍精神矍铄,有着强大的亲和力。这下子我完全放松了,我不再惧怕“无物之阵”了。

“还有线上直播。”劳拉老师笑着对我说,她抱着一台白色的笔记本电脑。

看来如今全世界做阅读分享都是这种开放模式了。

雪莲老师当然更加认真。昨天她就专门找我核对了一下我想表达的内容,因为她需要确保现场翻译时不会出现错误,特别是一些生僻词。同时,她也想深入了解我的文学观念,确保跟我的对话能够准确和深刻。

活动开始了。落座后,我发现观众席基本坐满了人。劳拉作为主持人,逐一评析了我的两本书,还朗诵了她很喜欢的两个片段。接下来,卡基唐老师发言,他是学哲学出身的,对我的作品进行了哲学分析。他俩说完之后,还跟线上的观众做了互动。在充分调动气氛后,劳拉这才请我发言。

我一边说,雪莲老师一边翻译,都是昨天沟通过的内容,彼此都很放心。这些内容主要是介绍我的写作为什么从现实主义、现代主义跨入了科幻现实主义,《野未来》及其后记等文章都已有详细呈现,在此不再赘述。在场的观众听后相当认同。有人举手提问,专门问起我对罗马的印象,以及罗马对我的写作会不会有什么启发。这个问题像钥匙一般,精准打开了我的话匣子,这可苦了雪莲老师,她得打起十二分精神来捕捉我的每一个词。

我的发言正是延续了上午对于身体尺度的思考——

如果说很多人把今天称之为“后人类时代”,那我觉得可以把古希腊罗马时代称之为“元人类时代”。

在古罗马及之前的希腊文化中,身体被视为神圣的、完美的、力量的象征。无论是对神祇的刻画,还是对统治者和英雄的再现,人体不仅被理想化,还承载着道德、政治和精神的意义。在那个时代,身体不仅仅是一个生物现象,它还是个体身份、社会角色以及与神圣秩序之间的联系纽带。

与古罗马的“元人类”时代不同,今天的“后人类时代”正在重新定义我们对身体的看法。随着科学技术的发展,特别是生物科技、人工智能、虚拟现实等领域的进步,人类正逐步从肉体局限的束缚中“解放”出来,开始思考人类如何在生物、数字和机械的融合中存在,而不再仅仅局限于肉体本身。

我们在数字空间中的“存在”,如通过社交媒体、虚拟现实等,打破了传统的身体界限。我们的身份、感官体验甚至社会交往不再完全依赖于物理意义上的身体,而是越来越多地通过虚拟的、延展的媒介来表达。科技的进步(如生物工程、增强现实、机器人技术)让我们开始思考人类身体的可塑性和无限可能性。例如,义肢、神经接口和增强技术等正在模糊人类和机器之间的界限,传统的“身体”概念正在被重新定义。正如亚运会、奥运会当中被大众忽视的残疾人比赛,反而越来越显示出一种人类身体的新可能。比如说,去年10月,在中国杭州举办的亚残运会开幕式上,游泳运动员徐佳玲是最后一棒火炬手,她的左手装上了智能仿生手,她用这只仿生手点燃了主火炬塔。

尽管科技的发展为人类带来了前所未有的自由,但它也带来了新的问题:当我们超越肉体时,身体的存在意义是什么?

我们对身体的重新认识仍然不够深入。当代的身体观往往集中于技术如何改变身体,而忽视了肉体本身所承载的自然美、感官体验和历史意义。未来我们不仅需要关注如何改造身体,还应该重新审视身体作为人类经验的核心——它代表了生命的体验、情感的交流以及人与世界之间的互动。

归根结底,身体是一个尺度和结构的问题,人的身体不仅是个体生存的基础,还是人类感知世界、构建文化和文明的根本出发点。不同生物的身体尺度,将极大地影响它们对世界的认知、行为模式以及所构建的文化和文明。如果恐龙没有灭绝,发展出了自己的文明,那恐龙的身体尺度就是恐龙文明的基础。而人类文明在许多方面受限于我们的身体寿命、感官的局限和我们的脆弱性,而这些因素深刻地影响了我们对生死、历史和存在的思考。

身体的尺度不仅仅是物理上的限制,它同时是我们与世界建立联系的方式。也许,保留并珍视人类身体的原有尺度和基本体验,可能对维持人类文明的伦理体系至关重要。

我的话触动了他们,他们很热情,纷纷解囊购书。有位女士告诉我,她丈夫今天过生日,要买一本我的书作为礼物,我顺便教了她四个汉字:生日快乐!还有一位大叔带着自己读大学的女儿前来,小姑娘正在学习汉语,还能用中文进行简单对话,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亲切了。

活动结束后,我问fiViKbvh2fScQlDGuhtSR1dQ5ePoeIITM9Lok5v7G7g=书店老板:“您的书店里面有没有一些跟中国有关的书籍或是中国人写的书?”“我去找找看。”他转身去书架前徘徊。可叹的是,他只找到两本老书。

“你应该是第一个在我们书店里进行新书分享的中国作家,书店里现在只有一本中国作家写的书,那就是你的。”他说。

“这不值得自豪,我希望你能引进更多的关于中国的书。”我说,“我的书房里就有太多的意大利作家的书。”

走到书店外边,夕阳的浓稠光芒正好从斗兽场那边涌了过来,我萌生了一个想法:在斗兽场前,拿着我的新书拍一张留念的照片。劳拉老师有些犯难,不确定能否在那里停车。但她对罗马太熟悉了,她开车带着我们,很快就找到了一个可以暂停的地方。于是,我邀请雪莲老师一起,在古罗马斗兽场前手持新书拍了照。那一刻,作为一名写作者,我感到了一种特别的喜悦,我感到自己有一瞬间融入了罗马的“元人类”光辉之中。

我们想找个合适的地方吃饭,但最终还是选择了在酒店一楼的餐厅用餐。我们四个人聊得非常愉快,卡基唐老师时不时看着我,说了很多话,直到突然意识到我并不懂意大利语,才停下来等雪莲老师翻译。他觉得我非常亲切,就像老朋友一样,可以直接对话。的确,我们都深受传统人文主义思想的熏陶,就像是诗人曼德尔施塔姆说的:我们对世界文明有着深深的眷念。

吃完饭后,我和雪莲老师依依不舍地送他们上了车,并行了意大利式的拥抱礼。随后我跟雪莲老师提议去散步,但她有些害怕,担心遇到黑手党。黑手党,这原本是一个我在电影中才会听到的词。这一刻,夜风习习,气温宜人,但在我看不见的地方,那些遥远的角落,依然充满着危险。雪莲老师解释道,除了黑手党外,如今罗马移民很多,他们形成了许多帮派,都有各自的势力范围。如果他们的活动没有影响到社会的正常运转,意大利政府对他们还是比较宽容的。

今天早上还在观赏强健的古罗马人,晚上却落脚在“黑社会”的话题上。这正好补充了身体哲学的话题:身体不仅有尺度的问题,还有所有权的问题。谁的身体?这个“谁”对于自己的身体有没有支配权?一个身体为了证明自身强大是否一定要伤害另一个身体?

在罗马,恐怕要一直思考这些命题,直到成为哲学家,甚至成为哲学家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