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捕

2024-12-26 00:00:00胡淳子
山花 2024年12期

追捕令是在早上八点下达的。

两个小时前,我正躺在床上观察上铺的木板,想象它们是如何从秦岭某个林场的一棵老杉树上被劈下,经过剪裁、干燥、打磨、拼接,最后变成一具干硬的尸体被运送到这里,并被迫袒露躯体上通直的纹理和哑黑的结节的。上铺的胡黎彼时应该睡得很死,否则太阳初升时,他就会在上铺左右翻滚,将溢出床沿的肥肉用他短小的手回拢到躯体上,并试图在狭小的床铺上躲避从铁帘缝隙渗入的光线,床板间的木灰也会随着他扭动的身体均匀地洒在包裹着我身体的被子上。然而四周阒寂无声,我睁大眼睛盯着床板,似乎在等待一场每日例行的审判,判决下达,我才能安心。

始终没有动静。或许是因为昨天晚上下过雨的关系。雨夜总是让人恹恹欲睡,仿佛世界上一切活泼的、跳跃的,都会随着雨滴的下落而尘埃落定。

七点,屋子里响起了“咯吱咯吱”的声音,是对床的罗锅艾木在磨牙,这预示着他马上就要醒了。我曾多次告诫他要同医生说说,这或许是肚子里长了蛔虫,需要吃打虫药。然而他告诉我,磨牙是遗传导致的。他的祖辈是骆驼客,在一次运货途中,曾祖父奎尼将他的骆驼拴在绿洲营地外,一位放牧女路过此处,与骆驼四目相对时萌生爱意,然后便生下了他的祖父。此后他们一家就成了当地的“驼人”,骆驼的双峰一个化作佝偻的背部,一个化作凸起的鼻峰。而他真正的曾祖父——那只柴瘦的耄耋骆驼,由于长年累月穿行于戈壁,日落后饱受寒气纠缠,加上食冻草,饮冷水,久而久之脾胃便受了邪,经常性磨牙打屁,口垂涎沫,落下了病根并将此遗传给了它的后代。我听完后,告诉他这绝无可能,因为人和动物之间存在生殖隔离。但每当我试图反驳时,艾木总是打断我,并用一根桃木做的“不求人”敲打自己几乎弯曲成龟壳的背部,愠怒地对我说:“你以为老子为什么来到这里!”然后又用食指尖把鼻峰起节处敲得哒哒作响,并重复一遍先前的话。

当然,大家来到此处的原因各有不同。按照艾木的说法,我是这里头最容易出去的人。“相信我,只要你把眼睛治好了,立马就能出去。”对此,我没有丝毫怀疑。而胡黎,在这间屋子里待得最久的人——据说他远早于我和艾木来到此处,大约是因为肥胖和哑症。然而艾木总是告诉我,他待在这里的真正原因并非如此。“他和我一样,一定是人和某种动物杂交生下的。我能嗅到他身上肮脏的畜生味道。”罗锅这么说的时候总是努力扬起他弓形的脖子,抬着那高耸的驼峰鼻在空气中嗅来嗅去。

七点半,屋外传来“咔哒”一声——电子锁开了。我预感到有什么不对劲的事情要发生,因为往常这里的管理员会先打开窗户外头的铁帘,让阳光先射进来暖一暖屋子,然后才绕回门口给我们开门。管理员们平日都十分温和,甚至可以用和蔼来形容,不过你很难从他们的服装和表情上将他们区分开:他们穿着统一的藏青色连体工装服配马靴,一年四季都戴着一顶轻薄透气的遮耳细绒线帽,右手戴一只红色的薄橡胶手套,脸上总是笑嘻嘻的,高兴时鼻子旁边挤出两道括弧,不高兴时也有那两道括弧,仿佛是去美容院做了半永久微笑法令纹。然而今天一切都很反常,窗户外头的铁帘早早就被打开了。管理员们比往常提早了半个小时前来,隔着铁门我就能听到他们的鼻息喷在铁门上,像是患有鼻炎的老马发出的喘息。彼时,艾木已经醒了,他停止了磨牙,安静地趴在床上,如同卡夫卡小说里的那只甲虫。他迷茫地看了看门,又扭头看看我。我摊手表示对此一无所知。

先进来的两个人是平日里负责管理我们生活起居的管理员,后头还跟着一个穿黑色工装服戴金丝眼镜的大高个,我从未见过他,他或许是他们的上级。三个人脸上的括弧仍然在鼻子旁吊着,但那的确不是微笑,仿佛有另外一种情绪——可能是惊惶和愤怒,在与这两道固定的弧线进行拔河比赛,这使得他们面部的肌肉看上去僵硬而扭曲。他们一进门就如同鬼子进村一般翻箱倒柜。大高个从马靴内壁与小腿腓肠肌的缝隙处利索地抽出一根橡胶棒,从门口的垃圾桶一路戳到我床尾的运动鞋里,又把橡胶棒伸进窗子旁的衣柜里左右拨动一番,最后再把上铺铺盖挑落到地上时,我们才发现——胡黎不见了。

我与胡黎大概是在三个月前认识的。彼时,他、艾木,还有一个外号叫“顺风耳”的家伙已经住在了这里头。其中胡黎待的时间最久,大概已经有一年或是更久,其次便是艾木,差不多有九个月,而我进去后不到两周,顺风耳便成功“出狱”了。

严格来说这里并不算一座监狱,大家更喜欢称它为“家园”,来到这种地方的人大多是一些异于常人的人:广视的、盲视的、话多的、不说话的、样貌过于丑陋的、样貌过于漂亮的、脑门上长眼睛的、像鸵鸟一样行走的、生孩子时下蛋的、不来月经的女人、没有喉结的男人、头大如钟的孩子……总之什么样的都有(当然,女人们都集中住在另一所家园里)。不过这个判定标准很难定义,家园管理会的人或许有一套自己的标准,也或许并没有,但总之,他们会经过严格的筛选,准确无误地裁决一个人是否应该成为“家人”,也就是我们。

总的来说住在这里还算一件惬意的事情。我们四人一间的屋子虽然不大,但也算得上五脏俱全,浴室里甚至还配有一个浴缸,比大学里的宿舍还要豪华一些。除了在这里矫正各自的问题,我们并不用做什么,每天有人负责给我们送三餐,衣物也有人定时清洁。当然也有娱乐活动,比如看电视、听歌,但是影音种类很有限,大多是家园管理者自己挑选的,或者是他们自己表演录制的。有时我们也可以报名参加劳动,比如和管理员一起除草、给蔬菜施肥,或者把死鸟身上的羽毛拔下来清洗干净,以便之后做手工艺品用。这么看来似乎和监狱并没有什么区别,但总归不是监狱就对了,因为没有荷枪实弹的人在门口把守。当然,或许是出于没人想从这里逃出去的原因,这仿佛是“家人”们心照不宣的想法;再有就是管理员们总是面带微笑,好像总是在对你说“欢迎光临”。所以为了礼貌,你也不能总是板着个脸,怎么也要把情绪收起来,也回应别人一个微笑才对。 然而胡黎这一点就很不讨喜,自从我认识他起,就没怎么见他笑过。

那时我刚刚填完入园手续,一名管理员带领我到我准备入住的房间,艾木和顺风耳看到我,很快迎了过来。艾木由于背部太过弯曲,所以靠近我说话时,头总是拼命向上仰,这样他就更像一只急于挣扎出水面的乌龟了;而他的脖子仰久了,又会不自觉地向下耷拉,嘴角还一个劲儿地溢出唾沫。我差点笑出声来,又觉得尴尬,于是便把身子侧到顺风耳一边。顺风耳很热情,一边从管理员手中接过棉被和毛巾,示意他离开,一边问我住进来的原因。

“你是啥情况?”

顺风耳凑近我问话时,我才看清楚他耳朵里的奇怪装置究竟是怎样的构造:一片薄薄的金属片正正地镶嵌在他的耳孔里,上面密密麻麻均匀分布了若干细小的网眼。

“我的耳朵有问题,”发现我一直盯着他的耳朵后,顺风耳急忙解释道,“能听到极为细小的声音。”

“极为细小的声音?”

“比如说蚂蚁的脚步声,蜜蜂授粉时的振翅声,还有晚上我们家隔壁的人睡梦中翻身的声音……诸如此类乱七八糟的声音。你呢?你是咋进来的?”他一边扭转过头,一边示意我床的位置。

“我的情况和你差不多,只不过略微复杂。我能观察到事物非常细节的部分。”

“什么意思?”

“我能将看到的每一帧画面在脑海中定格放大。你可以理解成,一个人肉照相机。你知道斯提芬·威尔夏吗?”

“明星?”

“一个画家,拥有过目不忘的能力,能够在二十分钟之内记下一座城市的全貌。”

“太牛了!那你是怎么进来的?”

“这太干扰生活了,我睡不着觉,医生说治不了,就建议我来这里,正好那些管理员说我这个情况本来也应该进来这里,看太仔细总归不是件好事。”

“嘿,这些混蛋也是这么和我说的!”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明显压低了声音,小心地扭头瞅了瞅后头,看到大门紧闭,便继续和我絮叨,“他们说听太清楚有时候也不见得是件好事,我可去他妈的……不过我是排查时被发现的,听你的口气,是自个儿找上来的?”

“是啊,为此他们还给我道歉,说是排查不力,还麻烦我自己亲自上门。”

“嘿,那你还真是……奇葩,哈哈。我的意思是很少有人主动来这个地方。”他朝斜下方望去,然而艾木耷拉着头,并没有回应他的眼色。

等俩人尾随我来到我的床边,我才发现我的上铺隆起一个巨大的半圆肿块,像是猛犸象怀孕二十个月隆起的腹部——他将自己包裹得很紧,头和脚都不露出来。艾木拉拉我的裤管,示意我弯下腰来,然后和我说这个人叫胡黎,性格孤僻,有失语症。

两个管理员和大高个足足在房间里翻了十五分钟,他们甚至把抽水马桶的蓄水箱也检查了一遍,因此我怀疑他们的脑容量是否比里头那个表面积了厚厚水垢的浮球还要小一些。从浴室出来的时候,他们的脸上又挂上了那招牌式的笑容,大高个走在最前头,甚至微微含了含胸,柔声细语地对我们说道:“真是不好意思,打扰了,想请问各位……”他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慢条斯理地接着说,“你们的室友,编号为HL10034的那位家人到哪里去了?”我和艾木面面相觑,早在他们进来翻箱倒柜的时候,艾木就小声向我询问胡黎的去处,然而我对此也是一头雾水。“两位可以仔细回想一下,他昨天的行踪,或是他平日里有没有什么怪异的地方?我的意思是……想法或是行为上的怪异。”大高个见我们没有反应,又柔声细语地问道。

“这我不清楚,我从来没有和他交流过,倒是偶尔见到吴立夏……我是说家人WLX10985和他用手语比划一些什么。”还没等我反应过来,艾木就用手指着我说道。我惊愕地看着他,不仅因为他推卸责任的速度如此之快,还因为他那本已佝偻到极限的背部,不知是由于谄媚还是怯懦,仿佛有人在上头又加了两公斤的砝码,竟然比往常更加弯曲了,整个躯干几近对折,使他看上去犹如一只蜷缩身体的巨大鼠妇。

“都是一些,一些正常的问候而已……”我一时间竟然有些结巴,这让我在他们面前看上去更加心虚了,仿佛我的确知道些什么。

“哎,别太紧张,”大高个上前一步,伸出戴着红色橡胶手套的右手牢牢地握住我的左肩,语气平和地说道,“我们就是随便问一问情况,不用害怕,你们知道就说知道,不知道就说不知道,这里又不是监狱,家园以后还要靠各位家人呢!对吧?”说罢,大高个低头看了看我身旁的艾木。艾木抬起头准备附和,却一不小心将稀白的唾沫滴在了管理员的靴子上,这让他十分紧张,脖颈后的皮肤都缩皱在了一起。大高个垂下眼皮,面无表情地凝视了一会儿鞋面,然后又露出舒展的笑容,用橡胶棒敲了敲罗锅的背脊说道:“你要抓紧治疗才行啊。”然后他转身和另外两个管理人员大踏步走出了房间。刚走到门口,大高个又突然转过身,严肃地告诉我们这件事情是机密,切记不要将它泄露出去。

然而消息还是不胫而走。胡黎失踪的消息仿佛孢子一般沿着走廊随风飘散,尽管大家都缄默不言,但是无论是管理员还是家人,只要大家眼神相互一对,仿佛都知道彼此想说的究竟是什么。于是八点的时候,追捕令就下来了,从哨岗下的石柱子上到每一间屋子的铁门上,甚至是操场中间用来进行区域划分的梧桐树上,都贴满了,一开始上头写着“寻人启事”“失踪案件”,可贴上不一会儿,就纷纷撤下换上了新的:

协查通报

2050年9月21日早上5时许,我单位发生了一起重大盗窃案件,经查,发现编号为HL10034的家人有重大作案嫌疑,现该人在逃。

嫌疑人HL10034号家人,男,2021年8月8日出生,身高174cm,体型肥胖。其逃跑时全身赤裸,于2050年9月21日早上6点30分左右在B栋后的水沟附近消失。

请各部门及广大家人注意查控并积极提供线索。凡包庇嫌疑人、帮助嫌疑人逃跑、毁灭证据或作假证的人员,将严肃追究责任。

马市矫正中心——温情家园保卫处

2050年9月21日

然而张贴通缉令及搜查嫌犯的工作并非是在大张旗鼓的气氛中被完成的,空气中充满了一种低沉、严肃又秘不可宣的气息,我们都站在各自寝室的门后观望着,但大家都心照不宣地绝不踏出大门半步,仿佛门槛的地方自动与外部世界形成了一个结界。“请闲杂人等不要离开室内,不要交头接耳,待搜查工作及张贴工作结束后,我们将派出巡查组对大家进行一对一访问。”操场的四角以及中央梧桐树上安置的八个喇叭开始齐声播放通知,声音震得人头顶嗡嗡作响,我只好关上门,回到床上用被子紧紧捂住耳朵。这时,艾木畏手畏脚地来到了我的床边。

“你知道的对吧?”他的眼睛突然眯成了两个逗号,从逗点处能看到里头散发出刀子一般锋利的光芒。

“什么?”我被这挑衅的目光吓了一跳,从床上坐了起来。

“关于胡黎,你一定知道一些什么的,对吧?”他的左手担在我的床沿,大拇指和食指不停揉搓着我的床单。说完这句话,他便转过身弓着背,像老鼠一样地离开了。

或许是的。艾木的话令我想起了我和胡黎唯一的一次交流。

自从我住到这里,就只同艾木和“顺风耳”有过交流,因为胡黎从不发出什么动静,所以尽管他的体重将近有一百五十公斤,他在房间里的存在感仍然非常低。有时候艾木和“顺风耳”无聊了,就会拿他开玩笑,嘲笑他的体重,并开玩笑说要扒掉他的裤子。然而胡黎面对这些侮辱仍旧面不改色心不跳,仿佛没有听见一般,久而久之,大家就下意识地认为,他不仅失语,也听不见声音,他的世界与正常人的世界永远有着屏障。所以他对于我们,甚至对管理员而言,只是一坨巨大的堆积在一起的脂肪罢了。事实上,如果不是回忆起那天的古怪之处,我也许会一直这样认为。

我们家园所在的城市地处高原,常年受厄尔尼诺现象的影响,加上时常发生焚风效应,这里十分干旱,时常几个月滴雨不见。除了昨天晚上突如其来的一场罕见大雨,最近的一次降水便是在两个月前的那一天。

那天,艾木和胡黎没到中午就被带走了——突如其来的降水使得整个家园的排水系统在短短数小时内崩溃,整个操场不一会儿就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池塘,水位越来越高,管理者们应接不暇,便通过喇叭通知每一间宿舍必须派一到两个人协助人工排水。考虑到艾木身材矮小,我本来准备和胡黎一块儿前往,然而艾木却自告奋勇要去。自从他听说参加劳动可以和管理者们近距离接触后,总是非常积极地抓住每一次机会。

到了下午,雨势渐小,两个人还没有回来。我当时正坐在马桶上认真阅读一本从家园图书馆借来的名叫《正确记忆指南》的书,突然听到窗户噼里啪啦响动的声音——那些铁帘年久失修,总是在极端天气下变得脆弱不堪。然而在这之后,一种极为细小又尖锐的声音从门外传了出来,充满了恐惧和绝望,像是一个女人被捏住喉咙发出的呜咽。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全身发紧,连括约肌也收紧了,于是我用手指轻轻勾起裤子,想悄悄打开门看个究竟,然而门缝打开的一刹那,一个猫那么大的黑影子从门缝间一闪而过,飞快地从窗户栏杆的缝隙间蹿了出去……

艾木和胡黎被两个管理员送回来的时候,雨已经停了,但是天空仍然发出低沉的隆隆声,像是一双粗糙的大手在揉搓着一张牛皮纸。

“真倒霉,我的一只雨靴掉到了下水道里,”艾木一进门就抱怨。他左腿的裤管全湿透了,一个劲往外头渗水:“那时你去哪儿了?嗯?”艾木一边弯腰把裤管上的水狠狠地拧出来,一边转回头对胡黎喷吐着唾沫星子。

令人吃惊的是,胡黎跟在后头,赤裸的身体一个劲打着哆嗦,他身上的肉整体向下低垂着,摇摇晃晃,仿佛全身的脂肪都悬挂在脊柱上一样。他浑身上下都湿透了,还散发出一股浓烈的恶臭味,像是一条搁浅了数日身体开始出现巨人观的大鱼。

“我问你呢?嗯?你个混蛋是到厕所游泳去了吗?把活儿都丢给老子一个人干是吗?”艾木松开抓着裤管的手,狠狠推了一把胡黎,带着难以言表的愤怒,睁着猩红的眼睛吼道:“你,你就是个废物!你就等着死吧!”

胡黎的身体本能地往后一退,脚下的水泥地也随之震颤了一下,不知道是因为雨水打湿了他的身体,使得他全身发冷,还是因为被艾木恶狠狠的表情给吓到了,他整个人突然在站定后又颤栗了一下。

“没必要这样,先进来吧,今天发生了一件不寻常的事。”我从床上站起,试图打破这尴尬的局面,并顺手从床头的挂钩上取下一块干毛巾递给胡黎。他抬起眼皮,睫毛随之上下闪动,露出一种带有祈求的感激表情。那便是我们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交流。

那个夜晚漫长又滑稽。我告诉他俩在他们离开时,我在厕所里听到门外有女人的声音。

“嗨,你不会想女人想疯了吧!我们这样的人,这一辈子都找不到女人的咧!”艾木揶揄我道。

“不是幻觉!我的确听到了一个尖声哭泣的声音,我怀疑有女的藏在我们这个地方!”

上铺的胡黎突然翻了个身,床板发出吱嘎吱嘎的响声,似乎就快断裂了。

“哈哈,兄弟,我告诉你,这个地方就算有一只母耗子……”艾木顿了顿,抬起鼻子上下嗅来嗅去,“就算是母耗子,我都能闻出来,更别提女人了!”

我陷入了沉默,等我再次开口想说点儿什么的时候,隔壁已经传来了艾木“咯吱咯吱”的磨牙声。上铺的胡黎,也毫无反应,但我知道他并没睡着,也许是因为受了凉,他的身体忍不住颤抖,使得高低木床时不时缓慢随之震颤。入夜后,胡黎的感冒似乎加重了,我便在他不断的抽吸声中睡了过去。

九点,整个操场又恢复了平静,喇叭停止了广播,一切似乎回到了从前,然而总是有一股令人不安的莫名暗流正在涌动。艾木和我说的那些话很不寻常,我感到整间屋子的气压极低,让人有些喘不过气来,我不得不深呼吸,好让脑子能够转得快一些。我一边在脑海中罗列那些有关胡黎的回忆,一边装作不经意地观察着艾木的一举一动。好在他看上去像是睡着了,又开始像往常睡前或是醒来时那样有一阵没一阵地磨牙。

然而我并没有感到轻松,门外的平静仿佛预示着有一场更大的暴风雨即将来临,我甚至能感觉到在空中云层逐渐聚拢,它们渐渐俯身向下,朝着我们的门外一步步逼近,这种固、液态同时存在的物体会从门缝里钻进来吗?还是说会在门把手的地方幻化成水滴一点点向里头渗入呢……“咔嗒!”电子锁被打开的声音突然打断了我漫无边际的思绪。我一个激灵从床上坐了起来,赤着脚就往门那边过去。门开的一瞬间,我愣住了,差点儿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门外的人竟然是顺风耳。

“顺……”由于过度惊讶,我竟一时语塞。

顺风耳把身子往一旁侧了侧,狐疑地探出头望向我的身后。艾木还在床上呼呼大睡,似乎并没有听到门口的动静。“不用管他。方便借一步说话吗?兄弟。”顺风耳收回目光,急切地对我说道。

从宿舍出来后,我便一直跟在顺风耳身后,绕过公寓转角,我们沿着墙边走了一会儿,来到公寓楼后一条半米多宽的水沟处。水沟沿着整个家园蛇形走位,两旁种满了同样高的芦苇,将家园和外部世界作了划分。走了一会儿,顺风耳突然弯下腰,将脚下一株斜出来的芦苇连根拔起。他告诉我,管理员们在每个周末都会沿着这条水沟除草,将那些杂草以及长势过好或者矮一截的芦苇拔掉,以保持美观。水沟的另一边,芦苇丛后隐约露出一截长满了草的矮堤,紧连着一堵密不透风的实心铁墙,或许是水泥墙外头包裹着一层铁皮也说不定。墙体大约有三十米高,光滑锃亮,恐怕蛞蝓都难以在上头爬行,偶尔只能看到麻雀和一些野鸟停在墙顶休息。

“快过来。”顺风耳一个大跨步越过水沟,拨开芦苇丛,站在矮堤上对我说。于是我也一个大跨步跟了过去。

隔着水沟回望公寓楼,才发现它也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矮小,偶尔有机会从操场中央看过去,它与并排的其他五座公寓楼一般大,总有一种泯然众楼的感觉,然而今天靠近了看,也许是墙体被粉刷得过于白,使得它在视觉上被无限放大,有一种即将倾倒的压迫感。

“跟在我后头,一会儿就到了。”顺风耳一边朝前走一边对我说。

“去哪儿?”我有一些犹豫,并没有很快跟上去。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他并没有回头。

我跟在顺风耳后头,和他大约保持了两米左右的距离。从背后看,他和从前有了很大的不同,藏青色连体工装服配马靴,头上戴着一顶薄薄的遮耳细绒线帽,这难道不是管理者才有的装扮吗?除了右手光溜溜,没有戴那种红色的橡胶手套,从外形上来看,这无疑就是一个管理者。我对他说的话产生了怀疑,随着时间的推移,加之今天遇到的种种莫名其妙的事情,这种怀疑也在慢慢堆积,我甚至考虑起了如果出现了意外情况,要如何才能脱身。

“咱们去一个方便说话的地方。” 或许是感觉到了我的犹豫,他突然停了下来,侧身对我说道。我便加紧步伐跟了上去。

大雨过后的草地吸足了水分,绵软、湿滑,草叶被胶鞋磨得呲嚓作响,走在上头总有一种隐约要下陷的感觉。

“等一等!”顺风耳突然仿佛发现了什么,脚下一个急刹停了下来,他屈膝转过头,食指放在嘴唇上作出噤声的手势。

“怎么了?”过了一会儿,见他没动静,我禁不住小声问道。

“听!好像有什么声音!”他的眼珠在眼眶里滴溜溜地打着转,露出怀疑的神色。我这才发现,比起最初见到他的时候,他的耳孔又有了变化,似乎周围被缝合小了一圈,这样就使得他的整个耳孔看上去像是一个圆圆的句点。“还是先过去再说吧。”发现我盯着他的耳朵后,他立马站直回转身,又朝前走去。

“你,你还在治疗吗?”我明显有一些跟不上他的步伐。

“什么治疗?我现在已经是正常人了。”他的声音听上去有一些愠怒。

“哦,那很不错啊。”我应付道,“我最近进入了第二个阶段,他们说问题出在我视力过于好了,看得太仔细,所以给我配了一副特殊的隐形眼镜,每天都要佩戴,以矫正视力。”

“是吗?那你感觉咋样?”

“目前没有太大变化,只是视线稍许模糊了些。”

“哦,那你现在还戴着?”

“嗯。”

顺风耳没有接我的话,仿佛在思忖什么,继续兀自朝前走着。

我们沿着矮堤又走了几分钟,在最顶头的转角处,铁墙上一道窄小的铁门进入了我的视野。这道门与墙融为一体,仿佛是在高墙建起之际直接在上头切割出了一个方块当作门。顺风耳走到门前,掏出一把十字钥匙准备开门。

“这些锁太旧了,我们很快就会把它们换掉。”他说这话时睃我一眼,仿佛在提醒我不要对这扇几乎没有什么防护作用的门动什么歪心思。

门的那边是什么呢?我的确感到有些好奇。回想起自己来到这儿的那一天,计程车司机将我放到宽敞的大门入口,左边的门柱上挂着一块长方形的标牌,上面写着“马市矫正中心——温情家园”几个大字,也许这扇小门后面也是一番车水马龙的景象吧?然而实际情况却和我的设想大相径庭。

门开了。眼前是一个长满野草的废弃足球场。

“我们很快就会重新开发这里,因为怪人们越来越多,土地不够用了,要建新的。都不知道那些怪人都是怎么生成那样的。”顺风耳一边双手叉腰,一边朝前走着。“我不是在说你,不是咱们。”顺风耳意识到自己可能说错了话,连忙向我解释道,“我是说那些没什么救的,矫正不了还浪费资源的,比如像艾木和胡黎那样的。你肯定没有问题,不用担心。”顺风耳又回头睃了我一眼,神色中有一些趾高气扬。

“所以你叫我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

“哦哦,那个该死的胖子,胡黎,你知道这事吧?”

“嗯,今天早上失踪了。怎么说?”

“凌晨六点半巡逻队换班的时候,有人看到他从宿舍溜了出来,但是追到这附近,人就突然不见了。”

“不可能,你也是知道的,没有人能够不经过允许从房间里出来。他们……你们每天早上都会来开锁的,不是吗?”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是昨天晚上不知道怎么回事,也许是值班的管理员忘记锁窗户了,让那个混蛋给溜了出来。”

“溜出来?从哪儿?窗户吗?他可是一个一百五十公斤的胖子,窗户外头不仅安装了铁帘,还有铁栅栏!”

“我知道,也正是因为如此,我们才确定那就是他,没有人会有那么魁梧的身躯。他整个人全身赤裸,比一只快成年的黑熊还大,这里头所有的人,算上管理员,都没有那样的身体。”

“所以一个一百五十公斤的胖子是如何从窗户逃了出去,又是如何在你们眼皮子底下溜走的呢?”

“所以我这才找你过来。我们看了监控,他就是在公寓转角后的水沟边消失的,那附近是盲区,我猜这混蛋平时没少做功课。”顺风耳皱起了眉头,我这才发现,他的嘴角边居然也隐约出现了其他管理者脸上那样的微笑括弧。

“或许他是从别的什么地方进到了这里。”

“不排除这样的可能,但是我们检查了进入这里的四个出入口,全都完好无损。”顺风耳说到这儿,转过身看着我,表情有些犹豫,“我听说十点的时候会从市里警局调派人员和警犬过来进行地毯式搜查,到时候咱们就不能待在这儿了,得抓紧时间……”

“抓紧时间做什么?”

“我叫你来,其实是想叫你帮个忙……我有一些难言之隐,”顺风耳看上去有一些难为情,“想麻烦你帮我四处看看。你之前和我说过你的眼睛能像相机一样……所以能不能在搜查队来之前,帮忙把那个混蛋给我找出来?”他嘴角的括弧愈发明显,双眼透露出一种急切又看似真挚的光芒。

不出所料,一切果然与两个月前的那场大雨有关。

据顺风耳所说,在我入住后不久,他就接受了家园医院安排的最后一场手术,原本要将他的耳蜗置换成人工耳蜗,但由于成本过高,就在他的耳膜外头又植入了永久性耳膜,并且收缩了整个耳孔。在核查了他的听力后,他便成功离开了宿舍,并被安排成了初级管理员,平日里主要负责一些基本的行政工作,也绝无机会和我们碰面。然而这一切都被两个月前那场突如其来的大雨给打乱了……

那天排水工作正进行得如火如荼,顺风耳一时尿急,前往厕所小解,没想到在操场角落的厕所外头碰到了一同前来小解的另一位管理员。大雨过后的公厕果然也没有幸免于难,即便门口砌了半米高的石阶,俩人还是被里面不断涌出的粪水给挡在了门外。于是他们在门口把拉链一拉,就地解决。之后两人忙里偷闲,一同靠在厕所的外墙上一边抽烟一边闲聊,结果聊到一半,忽然听到厕所内“噗通”一声巨响,他们急急忙忙冲进去,才发现胡黎整个人横躺在厕所的最后一格,半个身体泡在粪水中,正瑟瑟发抖。

“我们当时忙着把他从厕所里捞出来,叫那个混蛋赶紧回去把衣服换了,也没想别的,现在仔细一想,估计那混蛋就是在那个时候把我们说的话给听到了,要是那些话叫别人知道了,老子就没命了。”

“他不是听不见吗?”

“这个王八蛋是有失语症,但从来没有人说过他听不见。这家伙城府很深,听到什么也没有任何反应,把我们彻彻底底给骗了。”

“那你们当时说了什么,竟然会让他想着逃跑?”

“说了一些……”听到我问这句话,顺风耳突然警觉地抬了抬眼皮看了我一眼,“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

九点四十五,我在听完顺风耳的一席话后,艰难地从惊愕与愤怒的情绪中抽离出来,准备转身回去,没想到他大步迈到我前面拦住我,先是苦苦哀求我,后又在言语中充满威胁,逼迫我帮他一起寻找胡黎。

“你不要不知好歹!”

“你们这是杀人!是谋杀!”

“你以为这个世界是什么人人平等的世界?收一收你那天真的知识分子傻劲吧!这里的每个人,包括管理员,以前都是‘家人’!”他张大嘴,声音提高了八度,我甚至都能看到他喉咙里颤抖的小舌,“社会对那些残次品已经够包容了,免费让他们进来进行矫正,可哪里容得下这么多怪胎,没有那么多的资源,有一部分人就注定要被淘汰。物竞天择,知道吗?”他停下来,想得到我的回应,然而我并没有说话,只是愤怒地盯着他,于是他继续趾高气扬地朝我喊道:“我坦白告诉你,这里就是清理你们这些残次品的地方,治不好的通通没得活!”

“你们这些残次品?别忘了你曾经也是我们中的一员!”怒火在我的胸腔里灼烧,我一开口,仿佛从嘴里吐出来的是一股股带有血腥味的浓烟,而非掷地有声的字句。然而一阵秋风突然从我身后吹来,像一把利剑一样抵住我的脊背,也将我眼前足球场上成片的野草吹得匍匐在地,犹如臣服在君主脚前的仆人一般,懦弱又卑微。我的话语被彻底稀释在空气中。“你不用再在我身上白费力气了,”我极力平稳住情绪,希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有底气一些,“况且我刚才已经扫视过一遍这周围,没有你要找的人,除了一些野兔、野鸟之类的动物,什么也没有。”

“你知道这样下去对你没有好处,我并不是不念旧情!”顺风耳嘴边的两道括弧已经隐约在抽动,“我向你保证,你绝对不在那一堆无药可救的待处决名单中,我甚至……”他突然压低声音,殷切地用双手握住我的肩膀说道,“我甚至能够帮你快些结束治疗,加入到我们的队伍中来,只要你肯帮我。”

远处的大门外,狗吠声此起彼伏,由远及近……

回程路上,我和顺风耳都没有再说话,气氛像是被放入冷冻层的冰块,凝固且冰冷,直到他送我至宿舍门前。他刚把门打开,身后便传来一声呼喊,那声音打破了这凝固到可怕的气氛:“哎,你去哪儿了?”是艾木。顺风耳本想再张口同我说些什么,听到艾木的声音后,立刻将绒线帽拉低至上眼睑,抬起右手遮住脸,快步走了出去。

“知道胡黎那家伙怎么跑掉的吗?都是因为这些王八蛋平时疏忽大意。”艾合坦木一边斜眼看着顺风耳的背影,一边将门关上。“你去哪儿了?”他又问了一遍。

“哦,他们说要调查胡黎失踪的事情,就把我叫了出去。你呢?”

“我?我也一样。”艾木的眼神突然躲闪了一下,然后又满脸笑容地和我说道,“有什么新的消息吗?”

“暂时没有。他们都问了你什么?”

“都是些平常的问题,什么一天中他在哪儿,都干什么之类的,谁有工夫关心这孙子,你说对吧?”艾木死死地盯着我,似乎是笃定我一定知道些什么。

中午之前,我和艾木待在房间里,听到隔壁不断传来开关门声,声音由远及近。终于,我们门上的电子锁再次被人打开了。进来的一共有两位管理员,全都是生面孔,我心中暗自庆幸,应该没有人发现我早上和顺风耳单独见面的事情。

“哎呀,又轮到我们了吗?”

我抬头一看,艾木正眯着眼睛盯着我。

“嘿嘿,又轮到我们了呢,兄弟。”他咧开嘴,露出参差不齐满是牙垢的牙对我说道,嘴角隐约显现出两道弧线,神态像极了那些管理员。

下午两点,我被负责审问我的两名管理员带回了宿舍。房间里空空荡荡,显然艾木那边的询问还没有结束。窗台下的桌子上,两份午饭已经凉透了,烧茄子、炒豇豆、鸡米花和紫菜鸡蛋汤,和我来这儿第一天所吃的东西一模一样。我并没有胃口。

躺在床上,我想着早上顺风耳和我说过的那些话,眼神不自觉地游走在上铺木板暗黑的结节上。不知道那些活着的杉树身上是否也有这样大小不一的点块,也许剖开它们的树皮,它们的身上都光洁如雪,只有死去的那些才能永久封存自己独特的印记。我在漫无目的的思绪中渐渐睡去,恍惚中,我似乎又听到了那尖细的如女人呜咽一般的声音——一只棕色毛发、猫一样大小的动物正趴在桌上啃食饭菜,就在我同它四目相对的瞬间,一束强光射进我的梦中,照在我的脸上,我从梦里惊醒过来。

十一

“喂,该醒醒了,老兄。”

我伸出手挡住刺眼的光线,朦朦胧胧从指缝间看到顺风耳正拿着手电在我脸上乱晃。他身后,还站着另外两个管理员。看见我醒过来,他转头和另外两个人小声说了些什么,于是他们便暂时离开了房间。

“艾木来找我了。”他将桌下的椅子搬到我床的正对面,跷着二郎腿坐下,说道,“就在几个小时前。”

“艾4a5244f4057d556aaa4bccb5d3ce8922ef8a3d097fda5a5a13501bbc75631006木?”我的脑子里一片浆糊,后脖颈隐隐作痛,也许是午睡时落枕了。床头的闹钟在此刻响起,四点了。将闹钟按下后,记忆如同潮水般从远处涌来,我甩了甩头,有关艾木的记忆像泥点一样甩进了我的脑海,我想起最后见到他便是我们被管理员分别带走的时候。然而现在,管理员又出现在了这间小屋子里,即便这个人是我认识的顺风耳,这一切还是让我感觉像鬼打墙一般令人困惑。

“怎么了?他怎么了吗?”

“他很好,很配合。”顺风耳垂着眼睛,并没有看我。他从裤袋里摸出一根烟,衔在嘴里,右手在前胸和大腿裤兜里摸了一阵子。

“我没有打火机,宿舍里不给抽烟。”

他并没有听我说话,自顾自站起来,双手叉腰在房间中央驻足了一会儿,便径直走到厕所里翻找了一阵子。等他从厕所出来时,嘴上的烟已经抽了起来。

“你忘了?”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又将浑浊的烟雾成团喷吐在房间内,对我说道,“我以前,就像你说的那样,也是你们其中的一员。这儿我很熟。”他的目光有些凌厉,穿过弥散的烟雾从上往下直射到我身上,“喏,你看看。”他从胸前口袋中抽出一张折叠成豆腐块大小的信笺纸,扔到我的床上。

我打开一看,是一封污迹斑斑的控诉书,里头声称我平日里同胡黎沆瀣一气,是他这次逃跑案件的包庇者和帮凶,签字的人是艾木,还按了手印。在我低头反复阅读这封控诉书的几分钟里,房间里的空气仿佛沼泽里的泥浆,有一种要将人拖入深渊的气势。我用余光观察顺风耳,他不紧不慢地抽着烟,在我的头顶吐出一团又一团令人窒息的浓烟,偶尔,他会轻轻弹一弹烟蒂,将烟灰抖落在我手中的信笺纸上。

“老兄,我本来以为你是个聪明人,”顺风耳将烟蒂扔在我的床前,火星子忽明忽暗,将灭不灭,“但是出了这样的事情,我真是万万没想到,我怎么都想不通你怎么会做这样的事情。”

“不是我,我……我没有。”我竟一时慌了神,机械地否认道。

“兄弟,我当然相信你,不然我在今天早上也不会掏心掏肺和你说那么多机密的事情。”顺风耳再次坐到我床前的椅子上,继续说道,“可是我相信有什么用呢?人证物证俱在,你以为上头的人会相信你?”顺风耳伸出左手,重重地拍在我的肩上,“我的心里是早就把你当成我们的一份子的,是把你当兄弟的,你何必呢?对吧?” 他一边说一边用脚将地上冒着火星的烟蒂碾熄。

“不是我,我从头到尾几乎就没有和胡黎交流过,他的失踪……我对他的失踪一无所知!”我内心的恐慌像一条刚刚苏醒的蛇一样,一个劲在我的身体里扭动,使得我忍不住颤抖起来。

“我知道不是你,这件事肯定与你无关,”我转过头看着他,他望着前方,眼神有些失焦,然后突然摊开双手,“可你想想,这件事又和我有什么关系呢?我成为正常人不过几个月而已,我只想安安静静地过正常人的生活,对吧?可是假如,”他突然转过头,用阴鸷的眼神注视着我,说道,“假如胡黎那个混蛋把知道的事情搞得人尽皆知,那后果可不是你我能够承担得了的!”

“可是我没有参与这件事情!你可以把艾木叫来,对,把那个无赖叫来,我当面和他对质!”

“小夏,我以为你是个聪明人,”他继续冷冷地看着我,但嘴角似乎露出了胜利者的笑容,“这又有什么意义呢?如果,我是说如果我赞成他所说的,把证据交上去,你岂不是百口莫辩?”他松开握住我肩膀的左手,随后便站了起来,将工装服上的褶皱拍平,并旋转了一下右手的袖口,我这才发现,他的右手已经戴上了和其他管理员一样的红色薄橡胶手套。“我是把你当兄弟,才把这事拦了下来啊!今天艾木被带出去的时候,点名说要见我,你知道他和我说了些什么吗?”他又露出了睥睨的眼神,用漫不经心的语气和我说道。

我没有回应,只是呆滞地看着前方。

“这个混蛋今天早上根本没有去接受询问,他跟在我们后头,将我们的谈话听得一清二楚。”他弯下腰,在我耳边小声耳语道,“当然,你如果考虑清楚了可以随时通知我,只要我们先他们一步找到那个胖子,以后便相安无事了,”他伸出右手拍了拍我肩膀上的烟灰,然后再次直起身子,说道,“但是如果你实在是想和艾木聊一聊的话,我也只有忍痛送你下去和他团聚了。”

震耳的关门声在我的脑海中不停回荡,似乎我的脑后放置了一个巨大钟摆,它循环往复地敲击着我的后脑勺,过了很久,我才缓过神来。

十二

出门的时候已经将近晚上七点了,这回,顺风耳跟在我后头,时不时叫我走快一些。走廊上零零散散站了一些管理员,他们正把贴在门上的追捕令一张张撕下来,换成新的通报,上头写着嫌疑人已被抓获,请各位家人不必惊慌。远处,黑云从中间向四周流散开来,等我们走到水沟拐角处的铁门边时,天空便星星点点下起了雨。顺风耳告诉我,他们已经将这个家园内部排查了一遍,没有找到任何有关胡黎的蛛丝马迹。“巡逻队带着警犬在足球场上也搜寻了好几遍,也没找到那个混蛋的痕迹。不过我估计他八成就在这里头。”顺风耳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他告诉我,警犬们一直围着铁门外的水沟狂吠,管理员们在水沟右侧的芦苇丛下方发现了一个足球那么大小的洞,洞内似乎是兔子之类的动物所挖的地道,一直通向高墙后的足球场。他们怀疑这和胡黎的失踪有关,但是这么小一个洞,连一个八九岁的孩童都无法钻进去,如此肥硕的胡黎又怎么可能从这里逃进足球场呢?这一切令人匪夷所思。

“他们已经进行了地毯式搜寻,没发现什么可疑的地方,但是这片空地荒废已久,很多畜生在这里下崽搭窝,为防万一,我们叫人把所有的兔子洞都用水泥封上了。况且……”顺风耳仰起头,眺望着远处继续说道,“他要逃跑,也跑不出这个足球场。”

的确,足球场的尽头被一连串低矮的小山围住了,胡黎只要越过这个球场就能彻底逃脱成功获得自由,但前提是他要越过球场和矮山之间一张十米多高的电网。这几乎比登天还要困难。

放眼望去,球场显得很安静,和家园内部不同,这里长期缺乏打理,野草疯长,密密丛丛,山风从远方吹过来,野草便弯下腰轻扫人的小腿。星星点点的雨滴逐渐变成珍珠般大小落在草叶上,又顺着草叶的弧线滑入泥地里,整片球场吸足了水分,变得膨胀又松软,向外释放着原始的气息。在雨势变大之前,鸟儿们张开双翅朝家园内飞去,也有一些朝着另一边的远山飞去,偶尔有运气不佳的一两只,在电网处被拦截下来,随着“噼啪”的电击声,匆匆结束了自己的性命;而兔子们因为洞穴被封,只能在球场上疯狂乱窜,偶尔停下来呆滞地望着前方,耸动着鼻子。顺风耳站在我身旁,仔仔细细用他那已经恢复“正常”的耳朵抓取着风中的一切信息。

“为什么要把追捕令换了?”

“哦,是我向上头提的建议。”顺风耳沾沾自喜地回答道,“这么大半天,住在里头的怪胎们也没什么异议,可见胡黎这孙子应该躲了起来,但是再往后可就不好说了,情况瞬息万变,要赶紧先盖棺定论,让那些家伙安心,稳定大家的情绪,懂吗?”

天气越来越冷,野兔们也闭上眼睛瑟瑟发抖,我环顾四周,并没发现任何除了我和顺风耳之外的人类的踪迹。然而就在一阵疾风过后,草叶伏地,我突然发现一双透亮发光的眼睛正在五十米开外的一个被封锁的兔子洞旁注视着我。

十三

一只狸子。

即便它试图将自己的身体隐藏在深绿色的草丛里,即便它将自己的身体压得很低,低到你以为那就是地上一堆发霉的杂草,那双充满警觉、闪闪发亮的眼睛还是出卖了它。就在我和它对视的短短数秒中,我仿佛听见了它的鼻腔里发出了那尖锐的、像是被人扼住咽喉的女人的呜咽声,随即,它眼里的绝望和无助几乎快从眼眶中涌了出来……

雨越下越大,像弹珠一般噼噼啪啪打落在我头顶的雨伞上,我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密集。我回头一看,在短短几分钟之内,已经埋伏了十几个拿着橡胶棒的管理员和数名荷枪实弹牵着警犬的警察。顺风耳惊恐地瞪大了双眼,然后猫着腰急急忙忙去到了早上宿舍里出现过的那个大高个身边。他的背竟然能如此弯曲,活像一个倒立的U,有那么一瞬间,我仿佛在他的身上看到了艾木的影子。

大高个拿着一台便携式望远镜,正朝着我刚才注视的方向观望,望远镜下头,他那嘴角挂着两道括弧的微笑又出现了。

就在警察举起枪,松开牵狗绳的一刹那,那只狸子突然扑腾而起,灵活地在湿滑的草地上奔跑起来,像是一团即将被大雨浇灭但仍然竭力跳动的火焰。然而它越跑越吃力,饱满的臀部在不停奔跑中不断变大,渐渐变成一个大大的球状物,又从中衍生出手臂、大腿,最后变成一个如同成年黑熊一样大的赤身裸体的怪物,这个怪物拖着沉重的身体,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朝着我们的反方向奔去,几次绊倒,却又一次次站起,张开双臂试图拥抱近在眼前的矮山。然而山顶上方,黑色的乌云如同一只巨大的章鱼,正从海上升起,伸开自己的触手朝这边围拢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