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看我一眼

2024-12-26 00:00:00翔虹
山花 2024年12期

1

处暑的午后,婆婆正在休息,忽然宜燕七岁的女儿跑进来嚷嚷,奶奶奶奶,我妈妈不见了!

小乖乖,妈妈肯定下地干活了,要么就是去镇上给你买好吃的啦。婆婆睁开惺忪睡眼,伸手抚摸孙女。

不,我和哥哥去柴房看了,妈妈没换衣服,她的车车也在呢。小女孩摇头,羊角辫左右猛甩,伸手去拉老人。

宜燕嫁来后,专门在旁边的旧柴房放个老木柜,她下地回来先进柴房换衣服鞋子,出工前再去换干活的衣鞋。村里人都啧啧称怪,没见过农家这么讲究,可后来不少人照样学着了。现在宜燕没换衣服,车子在家,就排除去干活和上街的可能。那应该是串门呗,婆婆虽这么一念,却马上翻身下床。她想起来今天午饭有点早,宜燕饭后就不见影子,好几个时辰了。大农忙的,谁家有空闲让你白日里串门恁久。

奶奶和俩孙子把宜燕可能去的人家跑了个遍,回屋后又打她电话,还是关机,便着急地告诉了吕远神。吕远神赶忙从县城回来,带上读初中的儿子,先去自家田地一块一块找。宜燕可能经过的小路,全都仔细打探,他们又到地苏河边她经常洗衣服和游泳的地方找,也不见踪影。打电话问岳父母和宜燕在外打工的弟妹,同样没消息。

家里挤满了人,都在吱喳这么个大活人,怎能说不见就不见了?

远神,这段河水涨得凶,搞不好宜燕碰着意外了,还是请“水鬼”来找找吧。一个族老说。潜水厉害的人,专门受请下河捞尸,当地人叫水鬼。吕远神听得脑壳乱,打了电话给吴炜军。他俩原先一块在县消防队服役,吴炜军退伍后考进了镇派出所当警察。

吴炜军赶到后听了一阵嘈杂,把无关人员请出门,问祖孙四人,你们都讲讲,她这段表现有什么不一样?

表现?吕远神第一个摇着头说没有啊,没什么不一样。他妈,儿子,都跟起摇头。女儿吮住手指,学他们想了想,也摇头。宜燕天天地里家里忙,一件接一件做事,她的存在早已模式化,像祖宗牌位前的炉子逢节日插香,墙角的电风扇热天转动,也像公鸡早晨打鸣,母鸡下蛋叫咯咯,谁去在意哪天哪次有什么不同。

吴炜军觉得不可能,启发全家人再想想,再想肯定能寻出一偏半差。他们有的盯地上,有的望门外的天,完了逐个摇头,只有七岁的女儿没跟着重复动作。吴炜军想起吕远神讲过,宜燕对女儿宝贝得很,便蹲下来问,宝贝,你和妈妈有什么秘密可以告诉我不?你看,叔叔是警察叔叔哦。

女儿天天看爸爸穿制服的帅照,对警服自然亲近,她抬起头望望吴炜军,摇头。

不会吧,我听说妈妈好爱宝贝的,怎么能不告诉你秘密呢?

女孩听了眼珠骨碌碌一转,拿手又放进嘴里,歪着头想好一会儿。突然她把指头拿出来点着自己胸口,兴奋地说,叔叔叔叔,我和妈妈有秘密,有秘密!

她只带吴炜军一个人上楼,从床头柜抱来新式储钱罐递上,喏,我和妈妈的秘密。第一层存零钱,第二层是爸爸妈妈手写的信。哎!我妈妈的手机怎么在这里?她打开第三层时,惊讶地嚷嚷。

回到一楼,手机交给吕远神来开,没设密码,他乱刷了两下屏幕,便递手机给吴炜军。吴炜军慢慢翻看,几分钟后停在一个界面,然后示意吕远神跟他到门外,说,宜燕找不见,我想情况可能挺复杂,但不一定是最坏的结果。

你什么意思?

吴炜军眼里叫人看不出子丑寅卯,他拍着吕远神的肩膀说,当然这是我的直觉,不一定准,我会想办法找找。你自己也打探打探,一定别乱了阵脚,得顾着老人孩子。

2

宜燕坐在班车里看两行迅速后退的行道树,脑子也跟着倒带。

她刚来吕家不久,公公就卧病在床,婆婆身子骨还好,能下地干活,两个姐姐早嫁到了外地,她和吕远神田里家里形影不离。吕远神虽然有点瘸腿,力气可大着呢,一般农活难不倒他,宜燕就喜欢他在身边,尽管一瘸一瘸的。宜燕不但长得俊,还勤快懂事,把里里外外捋得妥帖,别人都眼红老吕家上辈子积了哪门子德,讨着这么个忒称心的媳妇。

村里年轻人成家没成家的,都跑深圳打工。小夫妻俩没去,一来吕远神腿瘸不好找活,二来宜燕不乐意去。她对丈夫说日子过得去就行,钱少点不打紧,打紧的是我们能天天在一块儿,顾得上老人孩子。后来县里成立保安公司,老总是吕远神从前的战友,便请他负责训练新人。宜燕虽然舍不得,但看到吕远神很想去,况且县城也就二十来公里,便同意了。

儿子三岁那年公公病逝,婆婆身子渐弱,大小活路全压在宜燕身上,整天忙得陀螺转。晚上老人小孩睡了,她还要编织竹藤工艺品到半夜,设置闹钟都是连响三遍,生怕闹不醒,耽误送儿子上学。

保安公司越做越大,吕远神管的事更多了。他的时间和心思被占满,回家少了,电话短了,偶尔回来也匆匆忙忙。他总忘记问这问那,宜燕问什么他也只是三两句应付,甚至答非所问。他开始习惯于干净进屋干净出门,很久没踏进柴房了。他年轻时晒的黑渐渐褪去,宜燕原先的白里透红却渐渐加深。他原来习惯迈大步,腿瘸明显,现在他注意走路姿态,几乎看不出瘸样,别人就说这家伙讨了个嫩靓老婆,身子骨变周全了。

今年端午节吕远神放假,宜燕特意弄了一桌好菜。吕远神刚提薪正乐呵着,叫宜燕陪喝一杯,她本来不沾酒,见老公开心就和他碰了几小杯。土酒下肚,把宜燕晒深了的脸颊浸出晕红,女人心思也一波波荡开来。婆婆和儿子早睡了,桌边的吕远神还不停。宜燕好几次说远神你别喝了,你刚才不是说一块收拾,帮我捶背吗?每次劝,她都荡出只有他俩才能意会的眼神。可吕远神嘴上哦哦哦,杯底却频频朝天,弄得宜燕话里都带起娇嗔了,他仍旧没明白,最后竟然一头趴桌子上了。宜燕喉咙里叹口气,兴致索然地收拾,帮他擦脸洗脚,吃力地携上二楼。吕远神秒瘫在床上,呼噜声大震。

宜燕穿着睡衣在梳妆镜前看自己。她脸蛋俊秀,身子高挑丰腴,令多少男人眼馋,女人嫉妒。吕远神最馋,宝贝得不得了。不过他的馋仅限于以前,进保安公司后慢慢淡了,最终就变成了今天的样子。宜燕读书时喜好文学,痴迷琼瑶三毛和金庸,读他们的文字经常眼泪流得稀里哗啦。务农后她没丢这个爱好,有空闲还看言情小说,平时也讲究仪表整洁,再怎样也不许自己有半点邋遢。此时她不甘心,几次去摇丈夫,可吕远神不是死猪般没反应,就是嘴鼻里嘟囔一下,转过身又打鼾。在一声长一声短的呼噜中,宜燕的目光游走于身上每一寸肌肤,十指幻化成温柔的丈夫,轻抚自己。

这样的夜晚越来越多。后来女儿出生,小家伙遗传了宜燕的全部,叫人心头酥化。吕远神欢喜得不得了,他回家勤了,待的时间和话头多了,一见到女儿又抱又亲,不再自顾低头玩游戏,也没那么多电话要打了。女儿慢慢长大,肉嘟嘟的小萌儿,变成隔三岔五赖皮打滚,吕远神也跟着一天天滑回从前。宜燕不止一次提点他,讲自己的心思,摆现在和当初的落差。丈夫要么笑嘻嘻回她,都老夫老妻了,你怎么还像个长不大的小女生整天黏腻腻;要么他当时嗯嗯嗯,过后呼噜声依旧,叫宜燕好生烦闷。

婆婆见她情绪很低落,问燕子你怎么啦?

宜燕羞于开口,顾左右而言他,婆婆就追问。宜燕忍不住大倒苦水,说远神老不着家,好不容易回一趟也待不稳,妈您说他是不是对这个家都不上心了?

婆婆是真心疼,拿手来捋了捋宜燕的刘海说,闺女,妈知道你为这个家劳苦,心烦。可我们农村女人呐,哪朝哪代不这么过来,唉!

婆媳聊过后,宜燕心头勾上了大号的秤砣,她无比留恋刚嫁来时的日子。有时她就想,我和留守妇女有什么区别?不,我比她们还衰,人家隔远能相思,我和远神只隔二十公里,久不久就能见上面,见了他却当你是空气,哪还奢望他在外边念想你?唉!宜燕在喉咙里酸酸地叹气。

这天宜燕实在太累,没领竹藤编织的活。儿子在县城中学念书,婆婆和女儿睡觉后她就开电视看,里边正播情感节目《在场》。一个主持人,两位心理专家,一对闹离婚的夫妻,旁边围着可能也对婚姻感到困惑的观众。你一句我一梭,各方讲得满地鸡毛。特别是那个不占理又一根筋的丈夫的话,更叫宜燕听来麻麻乱,久积心底的烦恼一下发酵了。

宜燕难以入睡,天还没亮她就起来了,忙完活又送女儿去学校。回来她把全家人的衣服一件件分类收放,再把女儿的零食从锁着的柜里拿出来。她为儿女养成好习惯定了很多规矩,比如不给零花钱,家中零食未经许可不能吃等等。邻居都觉得过了,没见农村娃养这么精细。婆婆老套的养娃路数插不上手,只由着她。吕远神见她这么上心,便一百个放心,放心久了,他对家的心思,像个沙漏在点点流失。

婆婆见宜燕从集镇上回来,问今天怎么买那么多菜,有客人呀?

可能吧,远神回来就知道啦。宜燕又补了一句,妈,您的药还够两个礼拜,刚才我给忘了,下次再买了哦。补这话时,她心头忽然湿软,颤了颤。

3

我和远神怎么到了今天这个地步?宜燕被车轮的颠簸震回了神,扎心的痛。

那年瑶寨连排木屋起火,吕远神带队深夜施救,被困群众全部安全转移,他和另外两位消防员却负伤,其中一位被截肢。当地深度报道了他们的救人壮举和过往事迹。宜燕父亲当过兵,她生来崇尚军人,从电视上看到仨人时很感动,对魁梧帅气的吕远神特别有感觉。刚好堂兄在县消防队做辅警,她便频频打探,知道了不少信息,原来几个月后吕远神退伍回家,就在隔壁乡。

宜燕每逢隔壁乡的圩日都跑去,买票进电影院,因为吕远神喜欢看电影。第六次进影院,她终于等来了那个熟悉的身影。虽然吕远神一瘸一拐走着,但她止不住兴奋,小鹿乱撞心头。吕远神起初不接纳小他八岁的宜燕,觉得自己腿瘸,家里条件又差,她只是小女孩好奇,当真不了。可只要宜燕认准的,谁也挡不住,第二年建军节两人成了家。

结婚宴席上父亲三盅土酒下肚,指着儿子正色说道,远神呐,我们吕家积了八辈子的福,老天爷才赏给这个媳妇,你得拿全心对她,不然老子可不认你。

哎哎,亲家亲家,大喜天的不兴提这茬,远神是大英雄,他哪能让我们老的失望,两个孩子一定会好好过到头。来,我们兄弟喝酒,喝个大的!宜燕父亲一仰脖子,先干了。谁料老人的话头还暖络,日子却一天天见冷,宜燕在落寞中越来越依赖手机。

她摇摇周边朋友,闪出“南海一眼”时激起了兴趣。她条件反射这是女性,和自己一样渴望丈夫的关注。可对方打过招呼,头句话就说,我是个老男人,单身公鸡带独仔。丝毫没有网上惯有的模棱两可。

老男人?南海一眼?

对方干脆发来一张在家门口抱儿子的自拍照,有渔网有农机,妥妥的庄稼人。他说离婚,却看不出伤痕,眼中只有看儿子的明亮。当然,也可能是离婚前照的。

宜燕一时难应,又打了几个问号省略号。

再不信,可以问度娘。但我能猜出来,你是位女性。他没说美女。

度娘?

就是在手机上查我这个微信名。对方没料到宜燕不懂“度娘”这个说法,也发来一串问号,外加几个她分不清是哪种笑的笑脸。

她就百度,看他朋友圈,真没半句虚话。父子俩,屋子就在邻县离海边不远的山村里,都是实物。宜燕不但被他充满本真气息的朋友圈所吸引,更让一个符号惊着了:农民诗人。这个南海一眼居然是省内颇有名气的诗人,主流网站都介绍他白天下田晚上写诗的事儿。乖乖,一个山村农民,一个离婚带仔的农民,他天天写诗?混搭得也太过了点。

一开聊就加热。见着南海一眼实诚,诗人符号又激出她的文学小情思,宜燕便和他聊童年,聊自己为了弟妹而放弃读高中,聊现在的家和村子。她没提丈夫变木,也没泄露孤独,这是私密,与外人无关。她摇朋友是因为孤独,希望有人可倾听,最终目的还是为了第二天干活带劲。

南海一眼看着年纪挺大,她一猜便错了,其实他们差不了两岁。见直爽的宜燕有小疑惑,他解释说不是生活搓皱了脸,只怪自己打小长得急。打完字他又放一串笑脸。他不用美颜,宜燕也从来不用,况且她没发自己的照片。

今天宜燕上山来采草药,趁休息间隙她俯瞰整个村庄。地苏村背靠巴仙山,三面有河水环绕,东西两座小桥与外界相连。青青的甘蔗林像巨大的绸布,风儿从河面上吹来,层层叠叠飘荡着,村子有如绿意流淌的半岛。她拿手机拍了两张照片,一段短视频,发了出去,南海一眼直呼美翻了。他天天晒娃晒田野晒诗句,而宜燕从来只聊劳作,聊当下的农村,啥都不晒,他几次恳求也未果。她今天登高心怡,才想起这事,让他对地苏村有个直观印象。

下山回家见一窝鸡蔫蔫的,宜燕顺手一拍发过去,说看样子发瘟了,我家没备药,烦人哦。南海一眼安慰说别急火,你先捣烂蒜泥放水里灌它们,明天肯定活蹦乱跳的。不过网上讲近段其他地方有禽畜传染人,你倒是注意别让孩子靠近,自己最好也戴口罩。临了他加一句,不是人漂亮就不挨传染。也不知道他是猜出宜燕长得美,还是希望她长得美。

有天夜里南海一眼问,你今天编了什么可爱的工艺品,可不可以让我看看,散散乏?没应,许久他又发来几个恳求的表情。隔一阵,他再问行不行呀,肯不肯呀,给不给呀,表情更多了。见宜燕不理,他想她可能睡了,转念又想不对呀,下午她还讲明天要交货,今晚赶工。会不会太忙了没空看手机?也不太可能,她很依赖手机,但凡空闲半分钟,哪怕累瘫了也会拿来看,他们开聊以来早已印证了。

不会突然生病了吧?念头既出,南海一眼焚急起来,猜了不同可能,发来各种担心。他针对各样猜测,凭经验列出应对的法子。土的洋的,自己试过旁观过,甚至听别人说的,全一一列来。一个法子发一次,不连发,怕太长了病人看着不方便。个把小时下来,连方子,连叮嘱,他足足发了一千多字,长溜溜一大串。

次日晕乎乎醒来,宜燕看到他半夜一点钟还在拉方子,震到了。她没病,村里有老人突然过世需要帮忙后事,她跟着一直忙,手机不知什么时候关机了,深夜回屋睡觉前一插电,倒头就睡着了。她一连发去十多张自己最中意的编织品照片,表示谢意和歉意,说你这么多方子一定会帮到我。南海一眼被嘀嘀声惊醒,赶忙去看。他现在晚上只设置宜燕的信息有提示声音,别的都静音。什么时候开始这样?为什么对她腾出一块心思?他也不知道。

看到其中一张可爱的小兔子照片时,他心底瞬间酸软,手指头不自觉地回复表情包。宜燕问怎么啦?他说没什么,你编得真好,不但像,还带感情。宜燕心想你说对了,我那么喜欢动物,哪能不带感情。

她没忘继续追探他刚才失常反应的原因。

南海一眼说儿子养了五年的一对小白兔,前阵子染病走了。宜燕还没来得及反应,他补充讲,带到乡兽医站也没用,回到家我两天不下地,一直守着,可它们还是在我面前一只接一只闭上了眼。

天!宜燕发过去长长一串哭脸。小时候隔壁家养有小白兔,姐弟几个很喜欢逗它们玩。有一天放学后,在学校受了委屈的弟弟把气撒向兔子,拿棍子追着乱打,把最漂亮可爱的那只打伤了。宜燕见状又恼又心疼,操根老竹子一顿狠打,把弟弟揍趴在地上仍不罢休,两个妹妹怎么拦都拦不住。母亲下地回来抱起弟弟,声音抖抖地责问她,你怎么下得了恁子狠手,是要把亲弟弟打死呀?

过后宜燕觉得有点对不住小弟,可她并不后悔,她一辈子看不得虐待动物。事实证明她揍对了,小弟学会了爱惜动物,他考上农业大学,后来到大西北野生动物公益组织工作了。

沉默许久,南海一眼发来诗歌网站上他的一首诗:

你最后一丝绒白隐入泥土

无色的水浸透我的肺腑

头顶炎炎烈日

我的心巢却冷成冰窟

今夜只有两粒红莓

摇曳在门前凋零的老树。

宜燕读着,仿佛看见小兔子那双红眼睛,被风吹落在黄沙里,让尘埃一层一层掩没。她的两行泪水,嘀嘀嗒嗒砸上手机屏幕。

宜燕开始等他的微信,有空就刷他的朋友圈。留言区的话让她能够多维度地了解南海一眼。这样一个男人长在小山村,吸田坝地畦灵气而生诗情,太不可思议了。男耕女织,吟诵相和,多美的田园诗意,这是自己多年苦求不遇的生活画卷。南海一眼曾经拥有,如今却如镜子打落,说碎就碎了。想不通他前妻怎么会说自己当年的选择是因为太小不懂事?宜燕对他前妻生出了好奇。

南海一眼察觉出她的兴趣,循着不同时令,百度她那个地方的天气,问寒问暖总能点对穴,让宜燕很受用。她习惯于他的关心,早上睁开眼时,干活困乏时,编织小动物间隙,夜里入睡前,他的微信必不可少。偶尔不见,她便怅然若失。虽然她依旧不坦露劳苦和寂寞,可南海一眼有意无意的纾解,尤其是每天一两首小诗或山歌,叫她欲罢不能。宜燕恢复了轻盈和劲头,婆婆见了挺安心。吕远神看着她的背影暗暗乐呵,小女孩,终于等到你长大了,这才像农村媳妇嘛。

我到现在都没见着芳容,好像不怎么公平哦lUoywxkve9Gj5Q3PdrA4p9pdIUCVIkgUU5BCNxezIEs=。南海一眼热聊中突然冒出一句,没等宜燕回答,他又讲,赏个美照,或者干脆给我见见真人呗。后边加一串笑嘻嘻和拱手的表情。

那不行,聊天就聊天呗,不是说重在心与心沟通么,干吗要见人?宜燕还他长长的一串摆手。

哈哈,逗你的,你说得对,这么聊着就极好。我先煮饭等儿子放学了,88。

可没几天,宜燕自己想见人了。

南海一眼的诗歌在全国征文比赛中上榜,要去外省领奖。从深圳返乡结婚后他就没出过远门,这个奖他很想去领,可一去往返得五天,儿子的着落是个问题,父母早逝,三个姐妹嫁老远很难脱开身,他急得直挠头。

我去帮你看着吧……

宜燕一急,发的是语音。南海一眼万料不到,啊?真的吗?你是说真的吗?他也发语音,磕磕巴巴的。这是双方头回听见对方的声音。

那晚南海一眼无比兴奋,整夜都没睡着。可最终他还是求离得最近的姐姐回来。

宜燕当时听他那么一说,立马想到婆婆近来身体转好能干家务了,自己抽得开身顺口就把话说了,下一秒即知失言,发完语音她便懊悔不已,我怎能这么不淡定?忐忑到次日下午南海一眼说姐姐回来帮忙,她才长吁一口气,直怼自己羞羞羞。

小懊悔过后却是念多多,宜燕从此鬼使神差地关切着他。他什么时候出门,什么时候到省城、起飞、领奖和采风,她只看一次微信便记了个真切。再忙,她都会踩点囫囵想起,干什么都专注不了,心里空落落的。

第五天,一条航空消息让她心慌。新闻上说从西北飞往本省的航班,由于天气原因无法降落。她约摸记得这趟飞机和南海一眼的航班时段相同,便不断拨打微信电话,对方却一直关机。她越想越怕,干活路老出错。最后她推说不舒服,让婆婆煮饭,把自己关进了卧室。她没坐过飞机,但知道飞机像车子一样烧油,老不降落油料肯定会烧光。她一会打电话,一会百度历史上飞机降落不了的后果。边搜索边想起他们刚开始聊天时,南海一眼告诉她“度娘”是什么,泪水不禁扑簌簌地流淌。她看影视剧会流泪,看言情小说会流泪,还从来没有为现实中不相干的人流过泪。此时她十个手指头微麻,心房颤巍巍的,宁可换自己在飞机上。

不知过了多久,手机突然震响,宜燕恍惚中一个激灵立马拿起来,真是他打来。你、你……她的声音急切,却说不下去。

你怎么啦?你说话呀,发生什么事了吗?南海一眼着急地问,然后说,我早想给你打电话,你都不知道飞机转来转去我吓得要命……

“嘀”一声,电话断了。宜燕掐掉连线,把手机扔上床铺,埋脸在枕头上嘤嘤哭开了。南海一眼几次拨电话来,她不接。

这是两人第一次通话,来得突然,结束更快。过了不久,宜燕看完电视情感节目,坐上这趟开往未知的班车。

4

吕远神请假留在家里,老总听他说有急事便同意了,但是对他张口就请假十天感到很惊讶——吕远神工作卖力,几乎没缺过工。

心神不宁又久疏农事,他每天做的活路比宜燕少多了,仍然弄得身体紧绷绷的,比上班累几倍。宜燕晚上还要编织呢,吕远神捶打着酸痛的手臂,在心里疼妻子。

让变故惊散魂魄的母亲吃睡不好,发了高烧,血压蹿得吓人,第三天便住进了医院。她身虚心烦,又已经习惯了宜燕的驾轻就熟,看着儿子笨拙地在面前晃,很不顺眼,动不动就发火。宜燕是主心骨,离开她这个家就像散了筋骨的篱笆墙,撑不住。母亲心里明白得很,她勒令吕远神,老娘不要你照顾,赶紧给我去剥甘蔗叶,耽误了就白白枉费了你老婆的劳苦。

地里甘蔗已长到了三四米高,密密麻麻挨着。吕远神一片一片地剥,他钻进来前已戴上了专门缝制的头套手套,整个人只露出眼睛,但叶子上锋利的锯齿还是穿透套子和衣服,刺进了皮肤,让他又疼又痒又辣,每扯一片叶子都要忍受一次折磨。不到两个时辰,他便有点捱不住了。几天来妻子失踪,母亲病倒,女儿哭闹找妈妈,农活的苦累与不适,混杂着揉搓他的脑壳。

他已经找遍了所有宜燕可能去的亲友处,又花大价钱请水鬼来,把河里塘里捞过一遍,都毫无所获。每天打几个电话给吴炜军,他那边也没消息,只一个劲安慰别太着急,别太着急。宜燕父母曾专门跑来,回去了也频频追问。岳父的口气从担心到怀疑,再到责怪,搬出当年婚宴上父亲那番话,压得吕远神喘不过气。没有宜燕在旁边监督,他出工收工都老老实实进柴房换衣服,不敢马虎。抚摸一回妻子的物品,他的忧愁就加重一码。此刻孤身一人在闷如蒸笼的甘蔗林,他感到从未有过的害怕。

宜燕你在哪里?你到底在哪里呀?这个魁梧大汉猛地扯掉头套,一屁股瘫在地上,滚烫的泪珠从眼角流出来,混着汗垢,落进灼热的土里。

晚上好不容易哄得女儿入睡,吕远神倒在沙发上,洗澡都没力气了。女儿从奶奶喋喋不休的埋怨中嗅到味,认定是爸爸不乖妈妈才找不见的,处处和他拧巴,不让他睡这个屋,说这里只属于她和妈妈。吕远神没辙,只能睡隔壁。越想越心酸,他打电话给吴炜军。对方简单讲了几句正在找人的情况,又重复安慰人那一套。

宜燕不见那天,吴炜军看完她手机后悄悄删了一些信息。人没事最打紧,事情肯定会解决,究竟以什么方式解决就两说了。他觉得给吕远神看那些信息无益,也建议不要正式报警。现在他早知道宜燕的下落了,当警察这么久,这类事情他见多了。夫妻间的事,外人管不上,管了只会帮倒忙。所以每次吕远神问,他都小心翼翼应付,生怕漏了嘴反添磕绊。

宜燕在镇里下车,避开了那些嚷嚷揽客的面包车。要去的这个村子以前和自己毫不相干,今天却可能要扯上余生。从镇上到南海一眼的村子坐车就七八分钟,现在她想用脚一步步走。从自己集镇出发时她特意把班次报迟了两个钟点,不想让他接上。

南海一眼在屋里忙着,他要先备齐食材,然后开车去接宜燕,再回来弄菜等儿子和几位文友。他想过,宜燕头回登门,光他父子在家不合适,那些文友早嚷着让他摆桌酒庆祝获奖,正好拢在一块儿。他边准备,心里边打鼓,宜燕总关机没法联系。开头他怕她临时反悔,或者路上出状况,后来直觉告诉他,她正一路向他来,可能只是碰巧手机没电,像上回整夜没音讯那样。

他没见过宜燕的照片,但当这个背挎包的女子走进院子时,他立马确认是她,并为她突然提前现身而感到意外。你、你怎么来的?他曾猜想宜燕一定很漂亮,却没想到竟长得这么标致,打了好多遍的腹稿忘了个精光。

你好,我是宜燕。我先坐班车到镇上,然后走路过来的。不曾想这个诗意飞扬的男人,还挺拘谨。

宜燕放好行李喝了杯茶,只略略环顾一下,然后不顾他劝说,便开始忙活。南海一眼肯定专门收拾过,但直觉告诉她,这个女人缺位的家平常也并非凌乱不堪。一听说还有其他客人,她就帮起手来。她做起来很自然,想拿什么东西也很快找对位置,仿佛今天的第一面,只是把梦里的千百遍重复一次。

这桌菜没有传统待客的大鱼大肉,也不像普通农家菜的清淡,不经意间显出她在电视上见过的时尚,所以弄菜她插不上手。端菜出厅堂时,文友陆续进门。他们都住得不远,有镇里的干部,有乡村教师,也有农民。酒过三巡,有文友看宜燕不喝酒,嚷嚷道,好日子怎能少一个人喝酒?

宜燕笑了笑,说,我不会喝酒,陪小朋友喝鲜橙多就可以。南海一眼也赶忙帮腔。

哎,这可不行,喝多喝少没关系,喝不喝是态度问题,你们说对不对?

对对,是这个理儿。大家伙都被酒精浇过,跟着起哄。

南海一眼再欲开口,宜燕先说了,好吧,既然大家开心,我不能扫兴头。说完她起身去取了酒杯来。

老规矩,美女优先出镜,来首山歌闹场呗。还是刚才叫宜燕喝酒的那人又点火。

宜燕身边的女文友也不推脱,站起来拿手拢了拢头发,稍稍酝酿歌词,清一声嗓子,开腔唱来:

昨夜门前喜鹊吵

就知今天贵客到

宜燕妹子好人才

主家厅堂真热闹

柳郎咧,咧郎柳

宜燕妹子好人才

人才好来柳郎咧

主家厅堂真热闹

真热闹来咧郎柳

柳郎咧,咧郎柳

柳柳郎咧,咧郎柳

真热闹啊咧啊咧啊咧

她唱的是这一带经久传唱的《柳郎咧》,节韵转承自然,腔调欢畅悠扬。这种歌谣是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女文友又是传承人,唱来真是动听。大家情绪被点燃,一个个跟着击桌子,敲盘子,晃身子,整个院子都被热情渲染了。

宜燕被歌声陶醉了,但即兴的山歌带上自个儿,难免又生出腼腆,羞晕染上了双颊。众文友又想到南海一眼介绍说是网友,大家话里眼里便夹进莫名的因子来。

接下来,有人朗诵、作诗,有人耍单口相声、掏出笛子吹。每个人表演完,大家都鼓掌喝酒,南海一眼的儿子也跟着嗨,老拿鲜橙多来和宜燕碰杯,宜燕都小抿一点。她虽然克制着表情动作,但浑身细胞丝毫不比他们少热度。中途南海一眼带儿子去洗澡睡觉,回来时宜燕侧身问,我们这么吵,不影响孩子吗?

这小子倒头就睡,地震都吵不到,第二天没人拎起来他都不会醒。南海一眼笑了笑,宜燕看出了浓浓的舐犊之情,也看见了一个男人独自养娃的难。

欢畅持续到半夜,众人才意犹未尽地散了席。宜燕也没尽兴,原来农村人过日子也可以这样子。泥水裹裤腿,汗尘满面,不影响弹琴吟诗。她曾以为少女时代的文艺情思只能封存于柴米油盐之下,谁知也可以徜徉在日常。

所有人都留宿在南海一眼家。女文友和宜燕共住一屋,显然兴头难止,不停地找话聊。她是镇文化站的,和南海一眼沾点亲。她说,我一直看他长大,早先在深圳待得好好的,转回来结婚不几年,父母相继过世,老婆还跟有钱人跑了。

哎妹子,不是我夸他,像他这样实诚又有才,还留恋家乡的年轻人,现在真难找了。女文友眼尖,早看出了宜燕和南海一眼间的小迷糊。见宜燕不吭声,她又说,我告诉你,这家伙可会过日子了,他开网店,搞直播带货,收入可比许多城里人强。

他开网店?宜燕忍不住了。

对呀,老婆没跑的时候就开的,有年头了。这半年为安心写作他才暂停了。女文友顿一下,说,大家服他,就因为他不但才华过人,还有挣钱的能耐。

哦,是挺能耐,宜燕在心里说。她拿手机发微信,现在能告诉我,你当年为什么从深圳回乡下来吗?

以前她也问过,他只回答想家呗,加个笑脸——他特喜欢发笑脸,这次见面,也是动不动就笑。现在,她需要郑重地再问一次。

没有回复。

女文友继续喋喋了好久,兜来绕去只为刷南海一眼的好。宜燕哪能不懂,却不回应。后来女文友睡着了,宜燕几乎整夜没合眼。

第二天,文友们一个个陆续告辞,宜燕留了下来。

5

家的左侧有个土坡,要去村里得经过坡脚,此时宜燕就等在半坡大榕树下。今天是星期六,女儿午饭后通常会去村里表姐家,哥哥开学了,表姐就是她最亲的玩伴。果然,女儿出现在拐角处,她看起来蔫蔫的,走路不像往日蹦蹦跳跳,小腿儿加了铅水似的。一看见她,宜燕就撒腿冲了下去。

女儿抬头突然看见她,愣了半秒便哇哇哭着扑进她怀里。宜燕泪水狂泻,喃喃唤着女儿,抱紧紧地生怕她飞走了。

家里半天搅哄哄的,剩下吕远神和宜燕两个面对面时,夜已深沉。宜燕进家时,吕远神只招呼一句你回来啦,之后言行平和,什么也没问。邻里闻讯跑来围住宜燕吱喳,他只顾忙他的,要么默默杵在那,像个旁人。母亲抹泪拉宜燕进卧室嘀咕半晌,他也当婆媳平常闲聊。此时坐了许久,他还是不吭声。

知道这些天我去哪里了吗?宜燕设想过丈夫的很多种反应,独独没料着他这样,便主动开腔。

吕远神摇头,说,不知道。

你想知道吗?

曾经很想知道。

曾经?宜燕小愣,我是问现在,现在你想知道不?

不,不想了。

为什么?

为什么?吕远神也问自己。打找不见宜燕开始,母亲叨烦,岳父责问,吴炜军似是而非的话头,村里人各种长舌嚼,快要淹没这个家了。老话讲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他何止千百次地问,宜燕,你在哪里?

宜燕你去哪里了呀?今天第一眼见她抱着女儿进门,吕远神脑壳瞬间爆炸小闷雷,脱口就要问,只不过话头才蹿到喉咙,便从有声变成无声,嘴里没发出这个提问。后来,话头在胸腔重启,变为那句招呼。

呃?

吕远神听到提示,把目光收拢来看向她,说,不为什么,就觉得没必要知道。

宜燕听了,用目光确认丈夫的心神全都集中到自己双眼,才一字一顿地说,你不想知道,但我要说,我出去看看别人怎么过日子。

真的只是想去看看吗?话刚出口,宜燕就在心里否定了自己的用词。她离家前留下手机,是料到找不见自己后,女儿终会想起来去翻储钱罐,家人拿到手机就能看出端倪。母女连心,她相信直觉。这点她确实是对的,女儿找着了手机。她回来看手机,心想他们知道了,其实不然,吴炜军先删了信息。不,确切说来,是先打开手机的丈夫,疏忽惯了没看出什么。

不仅留下了手机,她还把所有存折银行卡偷偷塞在婆婆枕头下,身上只带了几百块钱。今天回来看,那存折和卡并没有被发现,便又收回自己柜里。

那天她悄悄出走,在这一带农村,是过不下去的人寻常的路数。宜燕在班车上还想到城里人流行的一个词——净身出户。

过日子?看别人过日子?吕远神一听见就头皮酸麻。他打小就见过或听过许多例子,夫妻双方冷不丁地就有一个人不见了,有的不久捎话回来,有的数十年后拄拐了又突然现身,也有的杳无音讯,生死不明。宜燕出走这些天,村里传什么都有,吕远神先是嗤之以鼻,接着半信半疑,后来是一会儿全信,一会儿全否定。现在,从妻子嘴里说出来的这话,刹那间把他击穿。最敏感的那根神经突然触电,迅速传导每处经络,齐齐震麻,拉扯,扯得他的骨架变形,全在嘎吱作响。全靠还有一副皮囊盖住这些,让他的坐姿和神情没受牵连,仍旧不吭声。

丈夫的内心震动逃不过宜燕的眼睛,她也不想等话,提了半阶嗓门又问,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出去看别人过日子吗?

吕远神听见她的声音把乱了的心再次摁住,专注地看着她的脸,摇摇头。越强迫自己淡定,心头越怦怦跳。他摇头,只因对妻子的问话无法确切地回答,并不表示没猜到一二。

前天从医院回家后,母亲曾和他长谈。母亲问,远神你给妈好好讲来,宜燕真的丁点儿消息都没有吗?

妈,我什么招都用完了,真找不着。

母亲死死盯着他,她从儿子的神色中再次印证了自己的猜测,儿媳大概率没出意外,就是人不见了。她换上肃严的调子又问,你有没有好好想过,自己老婆为什么找不见了?

吕远神听出责备的意思,说妈,我真不知道呀,我们没吵架,她也没和我讲过什么……

真不知道?母亲喝断他,指向他胸口说,远神你摸摸这里看看,你没给宜燕什么委屈?你觉得她对你没有意见?

那次宜燕讲心事,她虽然安慰说农村女人哪朝哪代都是这么过来的,之后却留意观察儿子的表现和儿媳的情绪。她也几次敲打吕远神,但这傻大个楞是不当回事儿。她觉得愧仄,越来越亲宜燕。儿媳找不见后,她愈加怨儿子。儿呀儿,你可真不能忘记办喜酒那天老头子讲的话,得好好检讨自己了哟!母亲沉沉撂下这话,眼角浸湿。

吕远神想起,有一回宜燕又提他不重视家人,对她不上心。那回吕远神不耐烦了,大声说你还要我怎么关心?农村人过日子谁不这样?我们学得了城里人整天腻乎乎那种样子吗?求求你了宜燕,不要总这么幼稚好不好?宜燕听了,气得狠狠瞪着他,像瞪一个冒犯了自己的陌生人,半天说不出话。过几天她气消了,从此不再提及,吕远神以为妻子想通了,哪知她是失望透顶,最后来了个离家出走。

在丈夫失神时,宜燕也想起了出走的后半截日子。那天文友告辞以后,宜燕帮收拾完,坐在那发呆,南海一眼见状就出去喂鸡鸭。他回屋时楼上传来儿子叫唤声,小家伙居然不用别人拎起来,自己就醒了,而且那天还是周末。

等下我想陪他去玩玩。南海一眼还没应儿子,宜燕先开了口。听见孩子声音的那一刹那,她从幻觉中回来,想起昨天看到村头有大大的儿童游乐场。这里是风景区,设施可齐了。

啊?这,这……好呀好呀!南海一眼脑子骨碌碌转了几遍,才接上茬。他心里高兴得想唱歌。上次宜燕说来帮忙看儿子,现在又说要带孩子去玩,他都开心无比,丝毫不会想到什么诈骗诱拐之类。他信任她,彻底信。刚才有点小磕巴,只因幸福来得太突然。

他们去外边玩了两个多小时才回来,孩子衣服脏兮兮的,满头大汗,兴奋地牵着宜燕的手,往她身上又黏又拱。他可能人来疯,也可能对宜燕特来劲,昨天开始就和她格外亲。

玩得开心不?南海一眼见两人如此默契,高兴到要飘起来了,为掩饰心情,他多余地问了一句。孩子叽叽喳喳给他描述,宜燕只微微点个头,走上楼去。南海一眼搂住儿子啪啪狂亲一顿。

宜燕来的前几天,他问,如果不出现我外出需要帮看孩子的情况,你会不会想来我的村子,上我家看看?

哪个知道呢?一切都有可能,你说是不是?宜燕没多想就回复,加上笑脸和太阳,她并没忘记原先说的只聊不见。

他受到鼓舞,又说我们这一带地下磁铁矿多着呢,万一你来了给吸住可怎么办?又一串各种笑。她顺手就回,要是我敢去,就不怕什么磁场,末了加一句,听心听自然呗。

听心听自然,他诗歌里的句子。

南海一眼正憧憬,宜燕背着挎包下楼来,说儿子还给你啦,我先走了哦。

啊?怎么就走了,不多待几天?他脱口而出,不结巴,心头却磕磕绊绊。

嗯,我都想好了,先回去一趟,放心吧,我有数。宜燕先弯腰哄依依不舍的小孩,然后坚持走去镇上,不让送。南海一眼不甘心,在她经过身边时,稍稍斜过脖颈去说,昨晚的问题我现在回答你,我想给父母和下一代安稳的生活,所以决定回乡下,不走了。

宜燕听完点点头,脚下没停,对跟到院子里的父子俩说,不在乎送不送这一回嘛。

吕远神回想从前的一桩桩,愧疚挤满了胸腔。他理理头绪,开口说,其实我……

你没想好怎么回答也不打紧,不着急。宜燕的话头同步蹦出。自然,丈夫打住,她的发问继续:你记得老妈有几种病,每次吃几粒药不?

呃,呃……吕远神嘴唇动了一下,却没有下文。他想说知道,转念又打住。他确实知道,但是在宜燕出走后才知道的,以前并不清楚。父亲去世后母亲身子就转弱,没停过药,这个他当然知道,只是不同阶段有什么病,吃什么药,着实不甚清楚。现在给妻子一问,无论他说知道,还是不知道,他都没这个脸。

宜燕早猜到了答案,也不理会他讲不讲,接着问,女儿今年清明节那段很叛逆,又皮又梗,你知道为什么?

吕远神约莫记得那阵子女儿好比吃错了火药,动不动就顶嘴,呛人,原因他哪晓得。小孩子的脸四月的天,她不就耍耍小赖皮么?他摇摇头。

告诉你,女儿同桌老欺负她,她报告班主任,人家觉得同桌学习好,乖仔一个,不信她的话。她就郁闷,把火撒到家人身上。七岁小孩都有烦恼事,说自己很压抑,远神,你还认为一个人的心事可以忽视吗?

吕远神摇摇头,嗯,不能忽视。他听出了味,却想绕开,说真没想到女儿受那么久委屈,我……

我再问你,我们儿子早恋了,这个你又懂不懂?宜燕懒得听他兜圈,提起嗓门截住。

啊?吕远神的屁股挨电击一般,腾地从凳子上弹起来,嘴巴开得能塞下大鹅蛋,慌慌看向妻子。

对,读初三的儿子一门心思猛追女同学,功课差,还打扰到了别人。宜燕顿了一会儿,换个腔调,忽地泛起莫名的笑意,说,不过话说回来,他这点基因还算正常,比你这截老烧火棍强。

吕远神知道儿子成绩下滑厉害,见面时只是告诫他专心上课,下点功夫,需要加生活费买衣服什么的尽管说。此刻他见妻子语调怪怪的,睫毛湿润,他的腰身似乎猛地被什么压弯了,两只手来回搓,宜燕,这、这是怎么回事……

昨天我去了一趟学校。宜燕又打断他,只讲了这句,定定地盯着他看。

你去学校了?怎么样?儿子怎么说?

你觉得他会怎么说?

我不知道,我怎么知道。求你了宜燕,你快告诉我呀!

你不知道?对,你当然不知道,你怎么会知道?我顺便告诉你个事,上学期他们学校一个女生因为早恋,跳河了。

啊?真的?吕远神更加慌乱,看着妻子越发诡异的脸色,语无伦次起来,宜燕宜燕,我知道错了,我……

你错?那你告诉我,你错了什么?错在哪里?宜燕的语气掺进了更多的刺,她的肩膀抽动,坐姿也改变了。

吕远神停止了搓手,感觉两条腿灌了铅,整个人沉沉地向下坠,可他不敢坐下来,嚅嗫着说,宜燕我知道自己错在哪。这些年我跑外边惯了,忽略了这个家,对老人孩子不上心,还冷落了你。这段时间我已经反省了不少,你刚才讲老妈和孩子们的事,像一次次扫帚刷上我的脸。我太让你失望了,宜燕,你能原谅我吗?

他声音抖抖的,泪湿了眼睑。这是父亲去世后他第一次流泪,而妻子这些年,不知道为自己的漠然哭过多少次。想着,他就朝宜燕猛鞠躬,一下接一下,一下比一下使劲。

丈夫的检讨,宜燕才听了开头几句便游离了,想到了在同学家的日子。她有个要好的女同学嫁去南海一眼那个镇,离婚五年了,独自在街上带俩女儿,开一家批发部。女同学热衷瑶族刺绣,成立了刺绣协会,搞工艺培训,宜燕在同学群见了早想去看看,那天从南海一眼家出来,便去了她那儿住。女同学生意红火,社会活动多,却同样感情生活不如意。俩人整宿聊天,聊到动情处,要么一个哭一个劝,要么同时哭,谁也顾不上谁。

离开的前夜同学对她说,燕子你听姐一句劝,还是努力缝补缝补吧,不完美总比一拍两散强,姐体会太深了。

吕远神不断的鞠躬和哽咽把宜燕唤回现实,她没跟着哭,只静静由着他。过了一阵子她才出声,够啦,别在这乱抖抖了,你坐下来。

吕远神听闻,坐下来怯生生抓住宜燕的双手问,燕子,你还爱我吗?

你说呢?

你会留下来的对吗?

你说呢?

反问连着两次,吕远神咽下肚子一遍遍咀嚼。他脑子里又缠又麻,茫然地从宜燕膝盖上抽回手,在自己外腿侧搓来搓去。他搓得一下比一下使劲,想把乱麻搓出头绪,又好像大腿上结满了痂皮,他要一层一层搓松、搓掉。仿佛这样做,他就能答上妻子的问题。

他显然搓不清,也堵不住泪水再次涌出眼角,半晌他颤巍巍地说,宜燕,宜燕我真的错了,我改,一定能改好……

你肯定早忘了我讲过堂姐的事。你就是不信,忽视女人的心思会很严重。宜燕不睬他,两只眼睛空洞洞地对着墙壁,自言自语。

堂姐大宜燕十岁,也没上高中,比宜燕还高挑还俊俏。堂姐早年看过一部印度爱情电影,便对爱情有了自己独具的见解。

堂姐嫁到隔壁村,老公自然不差,有貌有家底。她和普通妇女一样劳作,勤勉持家,但她对老公有一条要求,必须抱着她睡觉。新婚之夜乍一听,老公觉得有点儿过,也有点新鲜。刚成家那几年,他还能做到。随着女儿上学,儿子出生,老公慢慢懈怠了。堂姐年龄在长,身段在变,可天天抱着睡觉的渴望丝毫不变。她提醒,要求,限期改正。老公却再也做不到了。

一身汗泥,累一天了哪还那么讲究。他心里早就嘀咕,真不是这讲究的料,况且老夫老妻了。他经常为自己找借口。

倒不是他厌倦了她,不管天热地寒,晚晚一躺下就得抱,祖上十八代都没听闻过。有时妻子埋怨,他索性顶回去。

堂姐不干,有了怨气,很多次他想来也不给他,说抱都不舍得抱,又不是畜牲。日子开始摩擦,越发不可收拾,谁也不妥协。最后,他们为抱不抱离了婚,堂姐带女儿离开了。

堂姐夫一下颓废了。他理解不了妻子这非抱不可的癖好。其实他依然爱她,没说出去,也不再娶。

堂姐也没再嫁,独自抚养女儿长大,考上了名牌大学。堂姐希望她学医,可女儿却选心理学,那股拗劲,不差母亲要抱抱。

后来堂姐经不住宜燕追问,说,一个男人连抱你都做不到,怎么给你安全感,怎么托付一生?

我、我记得,记得。我知道了,我以后天天抱你,真的,真的宜燕……

吕远神的声音把宜燕拽回了神,她立马回道,我是说要你天天抱吗?

这、这,那你要我怎么做……

怎么做?怎么做你不明白?到现在还要问?宜燕讲着,脑子里又想起临别时女同学的一番劝。

透过窗户,屋后山顶上的天空晨光熹微。忽然传来“吱”的声响,把俩人都吓了一跳。门被推开,婆婆走了进来。在他们惊愕间,婆婆突然扬手一巴掌打向儿子。吕远神不敢闪躲,但巴掌也没打响。婆婆的手挥到半空,打住了,过了好一会儿,她俯下身子抱紧了儿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