喊出你的灵魂来

2024-12-25 00:00:00范子平
山西文学 2024年12期

明朝万历年间,蒲城出了个隐士叫钟瑜,自幼熟读经史,效仿古代孙登,苦练啸吟。听说当今世上有啸吟名士孙宏,技艺不输古人,传说是孙登后人,又称孙登再世,他顿生崇拜之心,抱着朝圣心理多方寻觅,但一直未见到踪影。

孙宏年长钟瑜30多岁,常年在太行山一带生活,独来独往,行踪无定,与飞禽为友,熟辨百鸟之音,有时也弄琴自娱。他自己高兴或悲愤时就登高长啸。啸音有长有短,声道有粗有细;长则传数十里外,短则在山谷回旋,粗能震落山石,细能引百鸟朝凤。

这年秋,钟瑜寻觅到太行山松坡岭,隔着山谷望见有人身着长袍伫立山头,他想肯定就是孙宏大师。钟瑜仰起脸,啸吟一声求晤面。孙宏回应一声长啸。钟瑜惊呆了,飞步跑过去,但余音袅袅间,孙宏已不见踪影。

其实孙宏甚想技传后世,但不屑与世俗为伍,觉能认可者,要人品正而愿隐居,功底强又有领悟力。这就阻住了无数拜师人的脚步。孙宏忧念年纪渐老,莫非此艺要随身灭而永逝?这次隔着山谷听得钟瑜求师啸吟功底甚好,就留了心多方打听,听人言蒲城钟氏志存高远,他决定去当面考察一下。

也许是天意,孙宏下山第二天就和钟瑜不期而遇。那时两只黄鹂鸟正悦耳地鸣叫着飞过头顶,他正要仰脸召唤,耳边响起了小鸟啁啾声,飞过的黄鹂折回头,轻盈地落在一个青年肩膀上。孙宏顿时明白这是钟瑜。钟瑜扬臂放飞黄鹂,一溜小跑过来,拱手道:先生可是孙宏大师?孙宏微微颔首。钟瑜说,无数次进山寻师未果,今日9s4xTiCWVIU8FTqiQLBGJG7E3wsfsyPWlV3Bgto6k54=得见,如睹仙人,岂非小子之幸?孙宏道,我也曾听你啸吟之声,今后多交流则可。钟瑜大惊失色道,大师这是哪里的话!我虽生性愚钝,岂不知土丘与泰山之别?不才啸音不出百丈,只能寄意于头顶黄鹂,而大师啸声能令百鸟聚鸣,感天地泣鬼神。那天我有幸听得一声,如群乐齐奏,山谷回声不绝。如先生肯收不才为徒,我不枉度此生矣。

于是借一处宽阔厅堂,正式举行了拜师仪式。钟瑜讨教。孙宏道,敛气静心,务求自然,内存磐石之念,外视物而不见充耳不闻,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才能铸就啸吟之基石。钟瑜再拜道:先生教诲,时刻铭记于心。

黄河在这里猛然转弯折向西北,东边流水惊涛拍岸,西边却水势舒缓,水边有沼泽地和芦苇蒲草,也有开阔的黄河滩。师徒俩就在黄河滩练习。不知不觉三个月过去,钟瑜技艺大长。这天中午,忽见数不清的天鹅在他们头顶盘旋,然后一队队飞向南方。钟瑜说,天欲降大雨乎?孙宏沉吟道,连阴大雨,非吉兆也。没多久,一队队青壮年民工过来了,在河槽官员带领下登船渡河。钟瑜说,东岸以前几次决口,每逢雨季,河道总督大人就要征召民工过河防洪。

当夜天降大雨。师徒二人迁移到黄河大堤上。一夜工夫,河滩里水淹没芦苇,成了湍流。雨还在没日没夜地下。第三天,对岸一艘小船艰难驶来。两个小吏跳下,说对岸连续决口,第一个决口没堵得住,第二个决口又在民工身后不远处决开。浊水横流,民工们走无船,退无地儿,堤内堤外都是浊流,脚下那段河堤岌岌可危。来请老河工指教逃生之路。

老河工重病在家,已七十多岁,两个小吏连搀带背才到大堤上。民工家属们听说了,一传十十传百,扶老携幼冒着雨纷纷爬到大堤上。爹娘牵念儿子,女人牵念丈夫,小孩儿们也不住气地哭。一时间河堤上挤满了衣衫褴褛的人群。

老河工观察一会儿后告诉小吏,对岸的民工们不能在残堤上苦等,残堤一塌就会被冲进河中心;东南有一处高地,但万不敢游向东南,决口后高地跟前必成大漩涡,吸到水里边就没影儿了;只有朝着正东的三棵大榆树方向游,才能保命。

雨更大了,东北风裹挟着密密的雨柱子横扫,像千万条皮鞭抽打大地。河堤上树木都折弯了腰,有的贴伏地上,不停有咔咔嚓嚓折断的声音。两个小吏上了小船。河面上波涛汹涌,小吏和船工都拼命划船,但只走出一箭距离,就猛烈晃荡起来,接着突然侧翻,倒扣下去倏然不见了。

河堤上百姓齐哭。哭声中夹杂着老人和妻儿的喊声:“二狗,往三棵榆树跑。”“锁柱,瞄住三棵榆树!”“他爹,三棵榆树啊——”但根本看不见一点点对岸,只见水气中白花花的雨屏。风雨的喧哗压倒一切,喊声一出口就噎回,灌一嘴雨水,人都出不来气儿。

有人认得钟瑜,过来说:“钟先生乃啸吟名人,代我们喊几声,让孩子们向三棵榆树游,他们淹死了,俺这拖儿带女的咋活呀——”说话间钟瑜跟前跪倒一片人。钟瑜手忙脚乱拉起大家。他懂得啸者须顺其自然,最忌高声嘶叫,喊破喉咙就再也不能啸吟了,再说,面对塌天的风雨,自己啸声恐难以到达对岸。他忽然想到,师父力道非凡,也许师父能救对岸民工?但顶风长啸,可能永废功夫,这又如何向师父开口?钟瑜不由看师父一眼。师父任凭风吹雨打,伫立那里闭眼不语。

忽然风雨中又传来巨大的轰隆声,是不是民工脚下那段堤防也坍塌了?钟瑜来不及思考,他顶着风雨啸叫起来:“朝三棵榆树游啊——”他拼了性命,不知是啸是喊,连发几十声,声音嘶哑了。

孙宏从来与世俗格格不入,他转身要走,但看到钟瑜如此拼命,不由顿住了脚步。雨水浇灌下的妇孺老幼都眼巴巴祈望着钟瑜。孙宏知道以钟瑜之功夫,顶风嘶喊,至多能传到中流,如自己倾尽全力,啸声也许能到对岸;但迎风一喊,平生功夫废矣!啸吟之艺永失矣!

钟瑜每喊一声,都要吐一口雨水,吐出的水渐成红色,他吐血了!喊声更为嘶哑,如破鼓被重锤敲打,呼声已传不出人群,但孙宏觉得犹如惊雷,声声震撼着他的心。他虽仍立定风雨中,但觉得灵魂似被钟瑜唤到,在胸腔中左冲右撞,像是要飞出来接受滂沱大雨的冲洗。突然,一声长喊从他胸腔里悠长地发出来:朝三棵榆树游啊——

声调穿云裂石,哗哗的大雨声和大河里滔滔的水声好像一时停歇了……

汛期过后,几个死里逃生的筑堤民工携妻带子到处打听和寻找钟瑜和孙宏,但没有找到。他们在这边河堤上进行了祭拜。自此一直到当代,史籍上再没了关于啸吟者的记载。

【作者简介】范子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发表小小说300多篇,有100多篇被各种选刊转载。出版有小小说集 《欧文的试验》、散文集《跋涉者》、长篇《机关这些事》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