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胡正(下)

2024-12-25 00:00:00杨占平
山西文学 2024年12期

五、重返故乡

让胡正终生难忘的中央文研所学习,到1953年秋天结业。按规定,学员们多数返回原来工作的单位。胡正可不想再回重庆《新华日报》了,可以说,他当初离开时就没有想再回去。他为了更好地深入农村生活,写自己熟悉的题材,创作让农民群众喜爱的作品,向中国作协提出要求:重回山西老家。他的要求得到中国作协领导的同意,并且跟山西省文联沟通,满足了他的愿望。于是,接近30岁、学有所成的胡正,带着刚刚结婚不久的上海籍妻子郁波,回到了山西。

山西省文联非常欢迎胡正回来,妥善安排了他的工作和全家的生活。省文联主持工作的李束为,是他在晋西北的老战友,也是作家,他跟胡正说,我也是作家,很理解你的心情,就不多安排你具体工作了,你就集中精力搞创作吧,拿出好作品来。省文联让胡正进入文学创作组,专门从事写作。第二年,任命他为组长,但实际上也没有多少行政事务。

过完1954年的春节,刚满30岁的胡正,就迫不及待地进入创作状态。正是精力充沛、思想成熟年龄段,他给自己的生活和写作都做了周到的规划,选择晋中地区的榆次县张庆村,作为体验生活基地。

张庆村是一个晋中平原地区的大村子,人口众多,各种个性的人都有,农村工作既不落后也不特别先进,有很强的代表性。胡正作为一个晋中(灵石与榆次同属于晋中地区)人,与当地老百姓没有语言交流障碍,生活习惯也相同,地区和县里都有些熟悉的人,因此,从不用地方领导和专人陪同,到了村里,就走家串户,跟农民群众吃一锅饭,干一样活。在田间地头、茅屋土炕,他与老汉们谈天说地,和妇女们拉呱家常,参加青年们的文体活动,同干部们研究生产中的问题。在这些日子里,胡正看着农村在变化,聆听乡音中新的心声,当然也感受到一些社会问题。他对这段经历念念不忘,在《昨天的足迹》一文中说:

我住在一位单身农民的家里,轮流到各户吃派饭。早饭多数是小米汤煮玉茭面“圪塔只”,有时也吃小米干饭,中午则一律是高粱面“剔拨咕”,只有农历初一和十五才吃一顿白面。我买了一辆自行车,每星期或十天半月到离张庆村二十里的榆次县城一次,到饭馆里吃了午饭,然后到澡堂洗一个澡。有时到县委办公室或宣传部坐一会儿,看看报纸。每月回太原家里一次,张庆村离太原八十里,下午我骑自行车上路,傍晚回到太原,一两天后再到张庆村。

我非常关心张庆村的工作进展,我和当地县区下乡干部一样,参加村里的各种活动,村干部和农民们也经常找我商量工作和生活中的各种问题,或坐在一起闲谈。同时,我也了解他们对文艺作品的兴趣。我要反映农村生活,就要顾及农民的兴趣,让农村读者喜欢阅读。在和村干部、农村青年以及村里小学教师的谈话中,他们都谈到喜欢有故事情节的作品,人物要鲜明,语言要明快、幽默。于是,我在和农民谈话时,不单了解他们所谈的内容,同时注意他们叙述一件事情,评论某一人物,或谈起他们的身世时的表述方式。我努力尊重他们的兴趣和愿望,从生活中获得启示和灵感,陆续写出了《摘南瓜》《两个巧媳妇》《七月古庙会》等短篇小说和一些散文、报告文学。

在榆次县张庆村生活的一年,是我又一次深入农村生活的一年,也是我自觉、热情地投入现实生活,感到非常愉快、充实的一年。

胡正以张庆村为例子,用心地观察着农村生活的真实状况,思考着农业生产的发展方向,研究着农民的内心思想。他每天都把所见所闻和自己的感受记录下来,一段时间之后,就把这些获取到的生活素材,进行梳理归纳,集中提炼,形成故事框架。他那时的想法是,期望通过自己的作品,能够把农村生活的真实性挖掘得相当深刻,塑造出一批有血有肉的文学形象;同时,也能够在文学表现形式上向更高处迈进。

功夫不负苦心人,短短两三年,胡正写出了多篇小说、散文、报告文学和民间故事。小说主要有 《摘南瓜》《嫩苗》《七月古庙会》《两个巧媳妇》等;散文主要有《欢乐的季节》《新的希望》《梧桐河岸的春夜》等;报告文学主要有《七月的彩虹》等。就作品数量上来看,跟当今用电脑写作相比,并不算多;但在当时就相当突出了,那时的全国文坛上像他这样数量作品的作家,也不多见;在他个人创作生涯中,也是最为辉煌的时期之一。因为有了这些作品,胡正与赵树理、马烽、西戎、李束为、孙谦在这一时期的创作实绩,形成了中国文学界的一个热点,同时也成就了新中国成立以来山西文学创作的一次高潮期,后来文学界称他们为“山药蛋”文学流派。

在这些作品中,小说自然是最重要的,标志着胡正在创作的多个方面有明显的突破。首先,反映的社会生活面宽了,作品的容量大了,以典型的人物与故事,透视了农村面貌,显示了强烈的时代气息。其次是不断向生活的深处开掘,不再是单纯写敌我矛盾和阶级斗争,着重揭示的是人与人之间复杂的生活矛盾。在描写人物方面,更是由只写人的政治立场和思想倾向,进化到写人的思想情感、精神面貌、外在形象和内心世界,塑造了一批性格丰满的文学人物。第三是在叙述方法上,由一般事件过程的交代,转换到注意结构典型事件和设置典型环境,语言风格则追求抒情性和大众化相结合的风格,恰当地使用比喻、象征等修辞手段。

1954年2月写的《摘南瓜》,是胡正在回山西后影响广泛的短篇小说之一。作品讲述了农民李忠旺精心培植队里的南瓜,而自己的老伴却偷摘南瓜的故事,由此表现了那个时代农民中存在的观念上爱社如家与只想个人利益之间的矛盾,并且提出解决这种矛盾的办法,只能是启发教育,不可武断处罚。随后发表的《嫩苗》,以女知识青年李爱英回乡运用新的科学技术种田与徐守仁坚持旧的耕种方式之间的矛盾为主要线索,赞扬了知识青年回乡建设新农村的精神,预示着科学种田的广阔前景;写法上叙述故事和塑造人物并重,还夹有一些心理描写,收到了较好的效果。

《两个巧媳妇》是胡正整个小说创作中颇具特色的一篇,明显地表现出俄罗斯文学的深刻影响。他在这个作品中,借鉴俄罗斯作家果戈理《两个伊凡的吵架》使用的对比手法,始终抓住“巧”和“比”两个环节,层层深入地剖析了两个巧媳妇杨万花与尹芝贞争强好胜的性格、囿于小农经济跟贫困地位形成的心理气质;恰到好处地展示了她们的对话、举止、肖像、服饰等外在的姿态。“巧”使她们清贫的生活依然过得热闹红火;“比”却使她们好胜之心得以膨胀,结果被人离间,反目为仇;到了抢救集体财产时,她们的悲剧又演化为喜剧,释去前嫌,互相谅解,达到心灵上的默契。应当说,《两个巧媳妇》是胡正塑造人物形象的可喜探索。

胡正并不满足于只充当生活的歌者,不满足于只对新人新事的赞扬,也要担当起生活的医生职责,医治社会的创伤。他在下乡体验生活时,发现一些机关干部做群众工作不深入调查研究,仅凭主观臆想办事,造成了不良效果,于是,写成小说《七月古庙会》,期望引起人们的重视。作品描写县工作组组长魏志杰下乡时,主观武断,强行阻止农民在农闲日子里赶传统庙会,激起农民的反感,造成了矛盾冲突。胡正采用喜剧笔法,善意地批评了魏志杰一类干部的官僚主义作风,并且指出这种作风已经危害到党群关系,应当予以纠正。遗憾的是,他提出的这个问题根本没有引起领导部门的重视,反而是有个别领导干部对《七月古庙会》无端指责,让胡正实在难以理解。

1955年初,山西省文联决定调整所办刊物《山西文艺》杂志人员,由于胡正在晋绥抗日根据地时期就办《晋绥日报》文艺副刊,南下重庆后做过《新华日报》文艺版负责人,经验丰富,领导能力突出,因此,任命他担任《山西文艺》的主编。

《山西文艺》是省文联的机关刊物,1950年成立文联时就创办了,担负着培养文艺创作人才,推出优秀作品,介绍国内外文艺走向,传递省文联工作大事等任务。胡正深知主编责任重大,拿出当年办报纸文艺副刊的热情来,团结编辑部全体成员,调整办刊宗旨,明确oTiKobxPE3Sk1Fm/9Q8ZNQ==编辑部每个人的职责,认真组稿,精心编排,在全省文艺界产生了非常大的影响,一些后来成为山西文艺创作核心力量的作家和艺术家,比如韩文洲、焦祖尧等,都是从《山西文艺》成长起来的。

胡正是个非常善于工作的领导。他把 《山西文艺》 编辑工作关系理顺,一切走上正轨后,自己也继续创作,写出一批短篇小说、报告文学、散文和民间文学作品,有代表性的包括短篇小说《一夜之间》《到女家去的路上》,这两篇作品仍然以张庆村生活为素材,描写出新时代农村青年在农业生产、婚姻爱情、为人处世等方面,摒弃旧的做法和思想,努力接受新观念与新做法,从他们的身上,可以看出农村发展的未来。在具体写法上,仍然是以刻画人物为主,设置有意思的故事情节,文字生动流畅。

1955年秋天写成的报告文学《优秀的农村女青年申纪兰》,则是最早用文学表现劳动模范申纪兰的作品之一。胡正在这篇报告文学中,不是简单地记述申纪兰如何思想先进,如何吃苦耐劳,如何与众不同,而是选择以讲故事切入的方式,以申纪兰动员落后妇女李二妞下地劳动的细节,发掘出了申纪兰身上蕴藏着的感人力量;同时,也表达了申纪兰坚持男女同工同酬观念的正确性和重要意义。作品将观念寓于故事中,故事中包含着观念,借鉴小说的细节和对话写法,很好地在报告文学写作中,体现了报告与文学的关系,有一定的示范作用。

系列散文《榆次张庆村散记》,都是胡正在张庆村深入生活时的真实感受。作品讲述他与一些村干部和农民群众交往的故事,真实生动,淳朴自然,写出了农民群众的生活态度和精神境界,充分表达了胡正深入生活根据地对农民群众的感情。另外还有散文《美丽的图画,光荣的任务》等,都是胡正对社会生活充满希望的衷心表达。

民间文学作品《奇花公主》《雇工、地主和县官》是胡正一生写作中为数不多的民间文学作品的代表作。《奇花公主》讲述一个老皇帝为自己年轻貌美的公主选择心爱夫婿的坎坷经历,表达了正义必将战胜邪恶、有情人终成眷属的传统思想。主题和故事虽然不是非常新颖,但胡正写得富有真情,富有人性,尤其是语言形象化,故事有悬念,人物有个性,读起来很有吸引力,适合各层次读者的阅读要求。《雇工、地主和县官》讲述的故事同样是传统的,表现的是雇工的聪明和地主及县官的愚蠢,充满戏剧性,很符合普通老百姓阅读心理。通过这两部作品,表明胡正是喜欢民间文学的,并且能够从中吸收有益的成分,运用到其他创作中。他特别注意把民间文学的特殊性与自己的想象力,都很好地融会贯通,写出有味道的故事来。

1956年,是山西文艺界最值得纪念的一年。这一年,除了赵树理工作关系在北京,却经常去晋东南下乡外,马烽、西戎、孙谦,这些从根据地成长起来在中国文坛已经很有名气的山西作家,继胡正之后,陆续从北京、四川等地,办了工作调动关系,迁走户口,领着妻子儿女回到山西省文联。他们回来的想法和胡正大体上一样,都是感觉要创作还得回到自己熟悉的故乡,家园情结、生活习惯和性格特点,在外地长期生活,让他们无法适应,总有一种漂泊的心理,只有回到家乡才踏实。马烽说过的一句话就非常富有代表性:京华虽好,终非久留之地。

这么多知名作家都回来了,省里有关领导部门很重视,从工作需要出发,对省文联领导班子作了重新安排。此时的胡正既编《山西文艺》,又搞创作,一切都顺风顺水。看到老伙伴们一个个回来,发自内心高兴,感觉到以后可以在工作上、创作上跟大家交流了;然而,让他没有想到的是,组织任命他担任秘书长。这是因为胡正有很强的组织工作才能,并且跟马烽、西戎、孙谦,包括李束为这些作家经历相同,关系密切,容易和他们沟通,有利于工作,他只能服从组织安排。

于是,胡正从这年的十月份上任,当上行政事务繁忙、责任重大的省文联秘书长,一直到十年后运动开始。十年的省文联秘书长,对于一位正处在创作黄金时期的作家来说,必须有一种奉献精神和付出态度,胡正既然当了,就全力以赴,好在那时他才三十多岁,正是年富力强时候,辛苦工作对他来说根本就不是问题。

省文联作为一个机关,虽然不是要害部门,却也每天都有许多事务要处理,包括组织召开工作会议、筹划各种业务活动,安排全机关几十号人员的生活、工作,接待各方面来的领导和相关部门人员,办理财务和后勤琐事,等等。由于胡正具备这方面的能力,加上文联领导李束为、马烽、西戎等,都是老战友,所以,他能够合理协调机关不同部门的职责,妥善解决各方面问题,从容应对各种突发事情,日常工作井井有条,为山西文艺事业的繁荣发展,尤其是为“山药蛋”文学流派的形成,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多年后,胡正回顾当年尤其是山西文艺事业在1950年代的辉煌,并为后来的持续发展奠定基础,感到非常欣慰。1999年秋天,他写了一篇回忆文章《昨日流光——省、市文联往事散忆》,讲述了他当秘书长的一些片段:

为了给青年作者提供学习文艺创作和理论的机会,省文联(1950年代)办过几期读书会,第一期时间为一年。同时还召开了几次创作会议,有一次为妇女创作会议。组织联络部还以省、市文联的名义,经常举办文艺讲座。五一路原市府大礼堂也划给了省、市文联,于是便在大礼堂举办文艺讲座和文艺晚会。每月约一二次请作家、艺术家和教授讲授,也请外地来访的作家、艺术家讲授。那时知识青年大多爱好文艺,每次讲座都有几百人参加。

担任省文联秘书长职务,让胡正的创作受到一定的影响,作品数量上少了;然而,在这段任期内,他却完成了奠定他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上地位的重要作品——长篇小说《汾水长流》,也由此成为山西当代文学史上的扛鼎之作。

六、《汾水长流》

全国高等学校中文系统编教材《中国当代文学史初稿》,谈到20世纪50年代、60年代小说创作时,有这样一段话:“像胡正的《汾水长流》、陈残云的《香飘四季》、于逢的《金沙洲》等,都是反映农村生活的比较优秀的作品。”作为“山药蛋派”骨干作家的胡正,正是凭借长篇小说《汾水长流》,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上赢得了一席地位,也因此成为这个流派的代表性作品之一。

胡正最早产生写作《汾水长流》这部长篇小说的想法,是他1953年在榆次张庆村下乡的时候。当时,村里正贯彻中央过渡时期的总路线,实行统购统销余粮政策,大办农业合作社。胡正在《昨天的足迹》一文中回忆道:

一年之后,我虽然回到太原,忙于省文联的组织行政工作,而张庆村众多熟悉的人物,特别是土地改革后分到了土地、房屋,但缺乏牲畜和生产投资,或遇到天灾、疾病等困难的贫苦农民,强烈要求加入农业合作社的动人情景,和他们热心走社会主义道路,向往美好富裕生活的激情,以及村干部和农民们在合作化运动中的各式各样的生动情态,经常在我脑子里浮现。

于是,我想到要写一部反映全国解放初期,在发展农业生产合作社这一历史时期平川农村生活的长篇小说。在工作之余,我临时记下了一些人物活动的情节和章节结构,进行艺术构思。从一九五九年开始写作,以一年的时间写出了长篇小说《汾水长流》,一九六一年在《火花》杂志连载后,由作家出版社和山西人民出版社同时出版,并改编为电影、话剧和几种戏曲。

《汾水长流》刚一出版,就“以其特有的鲜美和芳香,引起了人们的普遍注意”(华频:《〈汾水长流〉初探》,见1961年9月号《火花》),顺利地“走入了一九六一年好的长篇行列”(见《侯金镜文艺评论集》第227页),并且很快被改编为电影、话剧和地方戏上演,在大众中产生了广泛的影响。如今七十多年过去了,在上世纪60年代的长篇小说中,《汾水长流》仍不失为一部有较高认识价值和审美价值的作品;同名电影也成为经典,经常在各种媒体上播放,其中的主题歌《汾河流水哗啦啦》,更是多年传唱。

《汾水长流》表现的是农业合作化初期广阔的社会生活画面。对于那个特定时代的农业合作化运动,现在该如何评价呢?中共中央十一届六中全会通过的《关于建国以来党的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中有一段表述:“我国个体农民,特别是在土地改革中新获得土地而缺少其他生产资料的贫下中农,为了避免重新借高利贷甚至典让和出卖土地,产生两极分化;为了发展生活,兴修水利,抗御自然灾害,采用农业机械和其他新技术,确有走互助合作道路的要求。”这段表述就为评价《汾水长流》提供了权威的、科学的、历史的依据。

小说选取汾河岸边的杏园堡村为背景,以曙光农业社的成立和发展作轴心,选择防霜、抗旱、春荒、麦收和扩社等事件,形象地概括了农业合作化运动前期中国农村各种复杂的冲突,深刻地揭示了在这场变私有制为合作制的革命中,各个阶层人物的精神面貌与心理态势,恰如一幅1950年代初期农村生活真实而生动的万象图。

这幅“图”最突出的特征是:胡正真实地再现了生产关系和生产力重新组合时期的人际关系。农业合作化不仅彻底改变了传统的生产关系,进行生产力的再分配;更重要的是打破了一系列旧的观念形态,动摇了几千年来人们固有的心理结构,呈现出崭新的人际关系。

《汾水长流》的结构艺术颇具匠心,以防霜、度荒、抗旱、收麦、扩社等大的事件,构成情节发展的主线,主线之外又设置了多种多样的小事件和矛盾冲突,形成支线。主线与支线的关系清晰,并且相互支撑,相互作用,使得整部作品的情节既层次分明,又波澜起伏,很好地烘托出鲜明性格的人物,准确地阐释了主题思想。

特别值得提到的一点是,《汾水长流》的结局,没有像当时许多文学作品一样,处理成传统的大团圆套子,而是留下了好些悬念和问题,让读者去思考。1960年代初期的长篇小说能做到这一点的,并不多,表现出胡正在艺术探索方面的努力追求。

七、特殊时期

进入20世纪60年代,社会运动不断,许多作家的创作也在很大程度上受到影响,都在观望和调整。胡正也是如此,秘书长工作主要是配合形势,经常开会,组织人员学习文件,业务活动不断减少,培养人才和推出作品,都得配合。

胡正晚年谈到那个时期时,仍然心有余悸。他说道,那时的中心内容就是搞阶级斗争,感觉还有好多敌人,时不时就有文件下来,就是号召人们提高警惕,防止国内外敌人捣乱。其实,我们也没发现谁是敌人。这样,搞得大家情绪很不安稳。

他自己的创作,同样是热情开始退却,除了完成构思多年的长篇小说《汾水长流》外,擅长的短篇小说只写出三篇,就是:《盲女乔玉梅》《拉驴记》《余牛子卖余粮》。尽管胡正想把作品写得更真实些,更生动些,但囿于政治制约,这些小说在主题思想的开掘、人物刻画的独特、艺术表现形式的创新诸多方面,都带有明显的时代特征,根本不及他1950年代的作品。事实上,出现这种情况,并不是胡正一个人,大多数作家都如此。这是那个时期中国文学创作的真实状态。

同时,胡正作为一名党员作家和省文联领导人,还配合形势,写一些报告文学,如《钢铁火花满天红》《胡兰连里英雄多》《花浮盐池六月天》等,这些作品,只能说是相对真实地表现了当时工业、农业战线人们辛苦劳动的场面。就这些作品而言,仅从题目就可以看出,都是紧跟形势,奉命写作的“成果”。当然,作为小说作家,胡正写这些报告文学时,也会比较注重人物的刻画,场景的渲染,尽量避免只是简单地介绍先进事迹,或者写成公文材料,力争增强可读性和艺术性。

1963年,国家的经济形势开始好转,工农业生产逐步走向正轨,各地涌现出了一批先进单位和模范人物。为了充分发挥这些典型的示范作用,促进工农业生产的全面复苏,有关部门确定了要突出宣传的工厂与农村,省委要求省文联组织作家们以文学作品的形式,表现典型单位的先进事迹。胡正与马烽、西戎、李束为、孙谦这些骨干作家,都奉命分头去写反映农业战线先进典型的报告文学。

胡正领到的任务是,去晋南地区曲沃县侯马公社白店大队,采访优秀回乡女知识青年孟凤鸣。他后来说,做那种工作对于我来说真的是轻车熟路,1940年代在晋绥根据地就熟悉了路数,写过若干同类型稿子,只不过是二十后社会大环境发生了改变,所采访内容有所更新而已。

他还像过去一样,住到村里,一家一户吃派饭,跟采访对象孟凤鸣一起劳动,多次访谈;同县里、公社和大队干部了解孟凤鸣的情况,感受曲沃县的风土人情,查阅相关资料,在准备工作就绪后,一口气写出两万多字的长篇报告文学《汾河湾里一枝梅——记回乡女知识青年孟凤鸣》 。虽然是奉命之作,但胡正还是非常认真对待,作品写得很有思想内涵,更有艺术特点,通过形象生动的人物心理描写和精彩的对话,把主人公孟凤鸣写得活灵活现,既有现实教育意义,又有比较强的艺术感染力。

1964年秋天,全国性的“四清”运动轰轰烈烈展开,目的是开展社会主义教育运动。运动的内容,一开始在农村中是“清工分,清账目,清仓库和清财物”;后期在城乡中表现为“清思想,清政治,清组织和清经济”。运动期间,中央领导亲自挂帅,数百万干部下乡下厂,开展运动。从中央到地方,各级党政群团单位都抽调人员参加“四清”工作队。胡正所在的山西省文联组成了近30人的工作队,马烽、李束为、胡正他们这些领导人都是成员,被分配到原平县,他工作在白水大队。

白水大队是原平县的模范村,平时各项工作做得都不错,经济上没有什么漏洞。胡正和工作队员进村后,按照“四清”运动主要清查干部财务问题的精神,坚持实事求是的原则,采取认真查账、实地调查、个别谈话的方法,以事实为证据,结果,没有发现多少白水大队财务账目不清和干部贪污现象,当然也就没有理由对大队干部进行处分。

客观上,胡正他们这些作家和艺术家,却得到了一次与农民群众密切接触的机会,充分体验了当时农村的真实状况,得到了不少素材,只是受制于形势,无法将素材写成文艺作品。

1970年春,各地执行上级指示,对许多老干部、老作家、老艺术家采取行政措施,勒令他们离开单位,离开城市,到农村接受群众劳动改造。胡正及全家被注销城市户口,下放到了灵石县北庄大队插队落户。

离开省城时,胡正多少有些怅然若失,想到三十多年前参加革命,南征北战,最终当上了作家,生活比较安定了,现在又被下放到农村,连累妻子和儿女都跟上自己去受苦,前途如何,实在不可预料。

幸运的是,老家的干部和乡亲们没有嫌弃他,更不歧视他,大队妥善安排了他们一家人的住宿和其他生活所需。胡正非常熟悉农村生活,并没有什么不适应。生产队干部一般不分配他干重体力劳动,他自觉地去干力所能及的活。作为一个文艺工作者,胡正仍然关心老家的文化建设,尽力帮助乡亲们在文艺方面做些工作。

八、再度辉煌

1975年,国家开始陆续恢复一些机构,各项工作重新进行。山西省有关部门根据中央精神,决定成立“山西省文艺工作室”,行使原来省文联的组织、联络全省作家和艺术家的职责,由马烽、西戎负责。文艺工作室首先摸底调查,掌握了全省骨干作家、艺术家的情况;接着,调回部分原省文联的领导、编辑和行政人员,组建起工作部门;同时,创办文学杂志《汾水》,作为原来《火花》的延续,为中青年作家提供发表作品的平台,还组织不同类型的笔会、研讨会、改稿班。

胡正是最早回来的成员之一,他协助马烽、西戎做一些具体工作。此时他已经50多岁,但身体健康,萌发了创作欲望,他说,一个作家十几年不写东西,太难受了!尽管重新拿起笔,开始尝试创作时,感到有些生疏,遣词造句都不顺当,还是坚持要写,总比当年初学写作时要容易多了。他懂得创作的规律,不能开始就写小说,先写出报告文学《山村教师武秀珍》和散文《春到吕梁》等作品,作为试笔之作,感觉还是能够继续写下去的,增加了自信心。

1978年,省文联、省作协重新恢复建制,胡正被任命为省文联副主席、省作协副主席,并且重新担任省文联秘书长,具体负责省文联和作协的恢复工作。

胡正把全部身心和精力都投入山西文艺事业的恢复和重建工作中。他后来回忆说,那时候我和马烽、西戎都已经年过五十岁,经历了多次运动的坎坷,但我们看到党中央开展思想解放运动,把中心工作转移到经济、文化建设上来,出台了许多重大决策。全国人民也齐心协力,要建设现代化国家,所以,未来是大有希望的。

胡正每天不停接待着来访的作家和文艺工作者,耐心谈话,尽力安慰,做细致的思想工作,让大家都从过去的梦魇中走出来,调整情绪,重新焕发创作激情。同时,在全省范围内广泛寻找有潜能的青年作家,阅读基层作者的作品,中肯地提修改意见;对于特别有培养前途的人才,尽力把他们调到省作协或其他适合创作的单位,为山西文学事业的新发展呕心沥血。

为了落实省文联和作协的办公场地、人员编制、事业经费,身为秘书长的胡正,奔波于相关部门。凭借他的人脉资源和影响力,很快,省文联和作协的组织机构相继建立,调回了一些老编辑、老职工,调进来一批年富力强的新生力量。由省作协主办的文学月刊《汾水》,延续过去《火花》的办刊理念,再度复刊后充分发挥了发现、培养青年作家的特殊作用,成为繁荣山西文学事业和培养文学新人的主阵地;同时,其他艺术家协会也都陆续恢复或新建,广泛联系全省的文艺人才,省文联的各项工作逐步走上了正轨。

进入1980年代之后,随着思想解放大潮的推进,全国的文学事业蓬勃发展,文学作品的影响力越来越强大,出现了一部优秀作品全国人民争相阅读、讨论的气象,一位作家靠一部好作品就能够改变命运,作家的地位空前重要。顺应这种形势,根据中央有关部门的指示精神,参照中央的做法,山西省委决定,山西省文联与山西省作家协会分署办公,成为两个并列的厅级管理单位;业务也进行了明确分工,省文联主要做艺术创作联络组织工作,省作协主要做文学创作组织联络工作。

胡正被任命为独立出来的省作家协会第一任党组书记,主持全面工作。他团结党组一班人,按照中央的文艺方针政策和省委的要求,广泛调查,认真策划,周密布置,全方位考虑,适应全省文学事业发展的要求,建立健全精干高效的工作机构,各部门工作人员职责分明,使得省作协各项工作很快就走上正轨。

在胡正领导下,全省的文学创作进入了大繁荣大发展时期,文学氛围非常好,省作协所在的太原市南华门,成为全省作家最向往的地方,是大家实现作家梦的圣地。一批中青年作家创作出许多优秀作品,发表在国家级和省级各个重要刊物上,获得了多种奖项,在全国文坛引起广泛关注,被誉为“晋军崛起”,成为山西文坛一个黄金时代。

胡正工作的重点是培养作家。他千方百计与上级有关部门协商,为作家们创造良好的写作条件,比如把成就突出的中青年作家从基层调到省作协;经常组织各种文学读书会、培训班、笔会、作家作品研讨会,提高文学写作者的素养;特别是创办起大型文学刊物《黄河》,重点发表有深度的长中篇作品,为作家们提供了一个新的平台,不少中青年作家通过《黄河》走向了全国。

笔者是从事文学评论的,切身体会了胡正对文学评论的重视。他自己主要写小说、散文和报告文学,但特别明白文学评论对创作的引导作用,经他积极与省委宣传部等部门联络,省作协创办了文学评论杂志 《批评家》双月刊,我就是那时候调到省作协做《批评家》编辑的。这个刊物团结了全省乃至全国的评论家,刊发了许多有见地的文章,同时也组织了不少评论活动,实实在在起到了推动文学理论发展、引导创作方向的特殊作用,培养出一批在全国文学界有影响的评论家,改变了山西文学评论一向落后的局面。记得他有一次跟我谈起为什么要办《批评家》时说,评论和创作像一部车子的两个轮子,只抓创作不抓评论,就是车子丢失了一个轮子,肯定不会正常行驶。只有评论和创作同步,才能保证整个文学事业的健康发展。

从1977年到1986年,胡正作为文艺界的代表,两次当选为山西省政协委员,参加了第四届和第五届山西省政协会议,认真履行委员义务,积极参政议政,为全省的民主与法治建设尽职尽责。同时,他一直是中国作家协会理事,参加中国作协的多种活动,为全国文学事业建言献策。

1989年初,65岁的胡正从省作协党组书记岗位上退到二线,不再为大量行政事务所缠身,有了充足的时间到基层参观采访和写作。他的心态非常平和,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年龄大了就应当让给年轻人去干,我工作了一辈子,也该轻松过日子了。

以前工作事多,他想多下基层走走,总是难以实现;现在有了整块时间,而且身体还可以,就要先了却心愿。他选择全省有代表性的太原市古交区、大同市及左云县、长治市壶关县、吕梁地区交口县等地,参观工厂矿山、社会福利院、乡镇农村、学校医院,每到一处,他都兴致勃勃,认真观看,细心听讲解,尤其是同各条战线的干部职工、农民群众、老师医生亲密接触,了解他们的生活状况和思想观念。

走了一大圈回到家,胡正总是忘不了那些人和事,写出了散文《又是古交三月风》《恒山奇观》《壶关秋色》《左云上村》《荧荧光亮,灿灿彩霞——走访大同市社会福利院》等,这些文章真实地写出了他参观采访那些地方的感受,表达了对劳动者的尊敬,记述了各行各业日新月异的变化,反映出不同身份人们的精神面貌,充分体现出一个老作家的责任感。

1992年5月,在纪念毛泽东同志《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发表50周年之际,中共山西省委和山西省人民政府,授予胡正等七位老作家“人民作家”的荣誉称号,这个称号对于胡正来说,是当之无愧的。因为,他从走上文学道路起,就一直坚持反映人民群众真实生活,为人民群众代言,让人民群众喜欢阅读的原则,从来没有动摇过。看到人民群众的生活有了改善,他发自内心地高兴;看到人民群众受苦受难,他非常着急,他把自己的命运与人民群众联系在一起,把文学与人民联系在一起。

九、新时期创作实绩

胡正在上世纪70年代末和80年代时期,虽然已经是五六十岁的人,并且担负着重要的领导责任,但他心情舒畅,精力充沛,科学地安排工作与创作时间,充分调动相关工作人员的积极性,既圆满完成了各项工作任务,又写出了一大批文学作品,其中有一些曾产生过较为强烈的社会反响,尽到了一个老作家的传帮带责任,以自己的创作实绩,丰富了山西新时期文学创作。

发表于1979年的《奇婚记》,是胡正搁笔多年后重返文坛的第一部小说,属于“伤痕文学”时期的作品。它描写的是农村青年男女为追求正义和爱情的曲折经历,可以看出,胡正思想深沉了,但艺术功力尚未恢复过来,情节结构和人物刻画还没有达到1950年代的水平。不过,作为停笔之后的“问路”作品,能够写到这样的程度,已经是不容易了。

1980年代初问世的中篇小说《几度元宵》和续篇《又是元宵》,标志着胡正的小说创作达到了高水平。

这两部作品的主题跟《奇婚记》相近,但独具匠心的结构方式,贯注了胡正文化心理上深厚的历史积淀,他在《昨天的足迹》一文中谈到了创作这部作品的缘起——

我对于生活的思考和文学创作,有了一些省悟和新的探索,着眼于在时代风雨中人们的命运了。我正在酝酿从什么角度、以什么主线、用什么形式表现我所感受的这些生活时,忽然看到《山西日报》上登载了一篇忻县大王村知识青年岳安林、李翠先在逆境中坚贞的爱情和科学养猪的生动报道。它给我以启发,给我以灵感。我便以一对青年恋人的爱情波折为主线,进行艺术构思,……我到忻县大王村住了一个多月,回来后写出了中篇小说《几度元宵》,发表于一九八二年第一期《当代》杂志。

小说选取了1975年为着笔点,描写农村青年男女薛安明和沈翠叶,力排封建世俗的种种阻挠,为争取婚姻自由进行不屈斗争的经过,塑造了沈翠叶这样一个对爱情坚贞不渝的女性形象。胡正以自己对社会生活的细心观察和独到的见解,赋予爱情故事以新的寓意,通过沈翠叶与母亲曹清娥母女两代人爱情生活的悲喜剧,说明了残余封建意识在人们思想中依然根深蒂固,由此引发了读对人性、对爱情、对婚姻乃至对社会发展的沉重反思。

《几度元宵》和《又是元宵》在艺术表现方式上做了多方面的探索。首先是情节结构上突破了“从头说起,平铺直叙”的格式。作品通过沈翠叶与薛安明在正月初九至十五这七天时间里,为自己的婚姻自由所进行的斗争,表现了过去十年他们在历史变迁中的种种遭遇,以及围绕着他们从不幸到欢乐所展示的社会风貌和人情世故。由此,组成了多种矛盾冲突,有主要的、次要的、陪衬的。不同的人物在这些矛盾中扮演着各自的角色,使读者为人物的命运焦虑、担忧,急于要明白结果而不得不一口气读完。整个故事情节错落有致,脉络清晰,具有回肠荡气之力,使沈、薛爱情纠葛带有了浓厚的社会色彩。

其次是根据人物的需要,加强了心理描写。这种心理描写,不是单纯为描写而描写,而是将人物的心理同故事发展的线索密切结合起来,是心理式的叙事,叙事式的心理,巧妙和自然的心理描写穿插于小说的始终,若有若无,又无处不有,人物形象由此显得形神毕现又真实可信。

第三是《几度元宵》和《又是元宵》中的语言格调富有创新。最明显的是加强了思辨色彩,注入了深沉的情愫,将人生复杂的内涵以警句的形式揭示出来,具有了哲理性。这种思辨色彩的语言,并非欧化语言的翻版,是在依然散发着浓郁的乡土气息中加进哲理的成分,成为一种包容睿智的朴实语言,显得大方而凝练。

胡正新时期的代表作之一,是发表在《人民文学》1992年第6期上的中篇小说《重阳风雨》。这部作品跟《几度元宵》一样,讲述的仍然是青年男女为追求真挚的爱情所经历的风风雨雨的故事。不同之处是,这部小说的主角由农村青年变成了青年知识分子,但在对人物和生活进行道德评价、历史评价、美学评价等方面,胡正继续致力于探索新的高度,表现出他是艺术地追求人间的真情,追求超越生活表象的一种崇高美。

《重阳风雨》故事的背景,是1940年代末解放区土地改革时期。这样的背景只有由像胡正一类从解放区成长起来的作家来描写,才是相宜的。因为,他曾亲身作为土改工作队队员参加过那场重大事件,那段时期的生活在他的记忆中有很明显的位置;而且,就在那个繁忙的运动间隙,他曾写过好几篇反映当时社会现实的小说。经过近半个世纪的历史碾磨,他从记忆中撷取出来重新审视那段岁月,审视那个时期的人性,自然不会再去简单地浮现其表象了。他把思考的重心放在了人与人的情感上,以土改工作队员何舒莹与沈纪明之间虽有真挚的爱却不能成眷属的故事,展示了一出撼动人心的悲剧,让读者在悲剧的氛围中,更深刻地认识人生,认识历史。

胡正在小说中传递出来的价值观,是对爱情的尊重,尽管外在势力能扼杀婚姻,却扼杀不了真正的爱情。他试图通过何舒莹与沈纪明的爱情悲剧,探寻人的命运发生严重错位以后,其生存方式、心理感受、爱情信念的转变轨迹,由此而透视深层的社会根源、文化传统对人性的制约。这种深刻的思想探索,说明胡正作为一个作家与时俱进的态度,对于中青年作家是很好的启示。

《重阳风雨》的艺术表现方式,在《几度元宵》的基础上更为成熟,既有跌宕起伏的故事情节,也有很大篇幅的心理描写,还有传统的白描手法,几种方式很好地糅合起来,为深刻的主题服务,达到了思想与艺术的完美结合。

从1980年代后期起,胡正已经进入老年阶段,像许多老同志一样,开始陆续写自传体回忆散文,先后发表了《少年情深》《林杉老师与吕梁剧社》《延安的两次演戏》《部艺生活拾趣》等。这些散文,既是胡正自己人生与创作的记述,也为研究者提供了可靠材料。同时,他还写出了不少随笔性文章,用他擅长情感和优美的文字,表达对人物和事物的真挚感受。

特别应当提到的是,这个阶段胡正为很多中青年作家的作品集写序言。一般来说,中青年作家出书时,总想找一些名气大的老作家写序言,这样做,既是希望得到老作家的指导,当然也有想提高自己作品档次的心理。胡正作为一位有影响、有成就的老作家,并且是省文联和省作协的领导,请他写序言的中青年作家不在少数。在工作时间和身体状况允许时,他都尽量满足这些中青年作家的愿望。

为中青年作家的作品集写序言,对于胡正来说,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他总是要认真地阅读完几十万字的作品,寻找到作者的特点,既要充分肯定作者的成绩,细致分析作品的特色,也要明确地指出作者的某些不足之处,可以说,写一篇序言,比他自己写一篇文章更费力气。但是,看到这些中青年作家能在创作上有进步,他就认为自己付出一些劳动,也是有价值的。

撰写文艺评论文章,也是胡正晚年比较重要的一个写作方向。新时期以来,随着他年龄的增长,成为山西省文艺界的领军人物之一,说话和写文章影响很大,因此,许多作家和艺术家有新作品问世,都希望能得到他的评价,他也感觉自己有责任为好的作品推介;另外,不少报纸杂志经常约请他谈创作经验与感受,他也不好推辞,所以,评论文章写得就多起来。

二十多年里,胡正写的各种文艺评论和感受文章,有数十篇,主要有:《看戏剧〈续范亭〉有感》《生活的启示》《农村题材和农村政策》《创造有中国气派的新文艺》《文学同生活一道前进》《继续跟农民交朋友》《谈谈文学的局限性》 《文艺问题的中心是为群众》等。这些文章从题目就可以看出,都是鲜明地表达胡正自己对文艺创作的观点,坚持正确的创作道路,坚持深入生活,让文艺作品切实发挥鼓舞群众的作用。

晚年之后,胡正写作的另一个特点是悼念故人。他几十年的工作与写作生涯中,结识了许多朋友,随着年龄的增长,一些老战友、老同事离开这个世界,他感觉写文章悼念是最好的方式之一。十几年里,他写有:《送别丁玲老师》《痛悼孙谦》《悼念戏剧家刘元彤》《怀念王中青同志》《郑笃周年祭》《诗翁冈夫周年祭》《悼苏光》《大雪送西戎》《怀念马烽》等近二十篇。这类文章基本上都是记述与这些故人的交往过程,表达他对老战友、老同事的真挚怀念,体现出他们几十年建立的深厚感情,读起来让人不能不产生共鸣,同时也能了解他们之间一些鲜为人知的故事。

十、晚年生活

1995年年底,胡正按规定正式办理了离休手续,以在家治病休养为主。作家燕治国在一篇访谈文章《再把手杖甩起来——访胡正》中有一段描述,非常形象传神地讲了胡正休息下来的生活——

胡正从领导岗位退下来,把日月安排得有滋有味。庭室有沪籍夫人郁波布置,显得典雅幽静。门前开一方泥土,不时见胡正提了用脸盆制成的“箩筐”,悠哉悠哉地运沙去了。春来葡萄出窖,挺立在软软的沙土上,更有月季菖蒲绽绿,小院里先自春意盎然。待到秋天,绿藤铺天盖地,想老两口与儿孙们在荫凉下叙话,那是怎样的一种怡然。

但胡正并没有封笔和闭门不出,多年形成的创作与活动习惯,让他无法完全闲下来,在身体许可的情况下,仍然参加一些文艺界的活动,确实起到对中青年作家传帮带作用;同时,继续勤奋地写作。

1997年,已经73岁的胡正,发表了一篇针砭时弊的短篇小说,题为《那是一只灰猫》。作品由《山西文学》特别推出,《小说选刊》《小说月报》等选刊先后转载,读者反响很大。如果只读小说,感觉作者肯定是一位中青年作家。作品中的敏锐、机智、幽默,似乎很难让人想到这是出自一位老人的笔下。由此,也显示出胡正创作心态的年轻,这对于一个老作家来说,是特别重要的。

《那是一只灰猫》,仅有七八千字,是比较规范的短篇小说,也是一篇精致的短篇小说。作品讲述的是一件极普通的日常生活片段:刚刚参加工作的某政府办公室干事白寄舟,随同副主任刘修远作为卫生检查团成员到某市去检查。该市对检查团表现出极大热情,吃、住、玩,还有礼品,都安排得十分周到,汇报也非常得体。实际上是大做表面文章,甚至把市民的正常生活都干扰了,目的是成为卫生模范城市。白寄舟从一位亲戚那里了解到实情讲给了刘副主任,刘副主任却要求他到此为止,不可再说给别人,白寄舟有些困惑。然而,让他更困惑的却在以后。例行检查结束后的欢送宴会上,完成任务的检查团与达到目的的市领导,沉浸在相互祝酒的兴奋中。突然,一只硕大老鼠从餐厅门缝里跑出来,白寄舟大叫一声:“老鼠,好大一只老鼠!”所有的人都看到了正在逃跑的大老鼠,也都惊呆了。此时,身为检查团副团长的刘修远道出了一句惊人妙语:“哪里有这么大的老鼠,那是一只灰猫!”市里的领导摆脱了尴尬,对刘修远感激不尽,白寄舟则莫名其妙。再以后,该市成为卫生模范市,各有关领导及刘修远都相应升迁。

《那是一只灰猫》的情节结构很精巧。整个故事前面一大半的篇幅,都是在做铺垫,用白寄舟的行为和感受,给刘修远后面的妙语准备下前提。到了时机成熟时,突然抖开包袱,点明主题——刘修远为了某市的“荣誉”及市领导的政治前途,也为了个人利益,可以视鼠为“猫”:“那是一只灰猫!”有如神来之笔,把整个故事推向高潮,把情节由铺垫进入关键,把人物性格由模糊变得清晰。由此而显现出短篇小说情节结构的魅力,显现出胡正叙述故事的精彩与高明。

2001年问世的长篇小说《明天清明》,是胡正创作生涯中的最后一部大型作品。故事题材和主题思想仍然是延续中篇小说《重阳风雨》。胡正以上世纪40年代解放区进行的整风运动为背景,通过几个革命战士所遭遇打击的事件,深刻地思考革命队伍中发生的错误运动,思考人生的坎坷命运,写作题材和思想深刻,都是那一代作家少有的。

《重阳风雨》和《明天清明》两部作品在胡正小说创作中,可以说是转型之作,以往他的小说农村题材占重要位置,而这两部作品的主人公转向知识分子,背景转向解放区,主题转向思考极左路线对人性的打击,这些转变,对于一个老作家来说,是需要长时间的思考才能做出的,表明胡正是以与时俱进的态度进行小说创作的。这种转型,在“山药蛋派”老作家中是个例,也充分体现出胡正的个性。

2000年,在山西省委宣传部支持下,省作家协会指定笔者配合郁波,开始编辑胡正的作品。经过到相关图书馆、档案馆、资料室查找资料,认真核对各类作品,精心编排,做到尽量完整。用了近两年时间,4卷本近200万字的《胡正文集》由山西人民出版社推出。这套文集,是对胡正60年创作的全面总结,也为广大作家了解和认识胡正提供了作品,为研究者研究他和“山药蛋派”提供了翔实资料。他本人对这套文集的出版,也特别欣慰。

此后,胡正在身体允许条件下,适当阅读一些基层写作者的作品,利用多种形式与作家们交流,使自己的思想和观念不至于落后。他一直关注关心着全国,尤其是山西文艺创作的走向,省作家协会每年举行全委会和大型活动邀请他参加,他都会认真准备,在会上作语重心长的讲话;省里一些文化部门和一些地市县有关单位,请他去给中青年业余文艺爱好者作辅导,总是乐此不疲,把自己多年创作的经验无私奉献出来;一些青年作家慕名到他家里请教,他总是热情接待,耐心交谈,尽量满足他们的要求。

十一、总结胡正

胡正在回忆录《昨天的足迹》中说:

今天看昨天的作品,自然感到它们的历史局限;而明天看今天的作品时,也可能有今天不可能预见的局限。但只要站在时代的历史的高度,深刻地艺术地表现了一定时代的真实生活,反映出人民的情绪和愿望,并给人以思想的启迪、有益的影响和艺术的美感、精神的愉悦,也就尽了作家对时代的历史的责任。

这段话可以看作是胡正对自己作品非常到位的评价。从《汾水长流》等主要作品中可以发现,他时刻关注各个社会历史进程的发生和发展,探求着各种身份人物,特别是农民群众和知识分子的历史命运、思想轨迹和生活态度。他也善于从人们的日常生活中撷取典型事例,揭示具有深刻社会意义的矛盾冲突,不少作品就触及了现实生活中那种最令人关注,又最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并且经常把一些正处于萌芽状态的事物写入作品,产生了积极的社会作用。

总结胡正60多年的文学创作生涯,可以归纳为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不懈地追求新的观念。

胡正跟他同时代的作家相比较,有一个突出特点,就是在接受新的思想观念、探索新的艺术形式方面,表现出相当的自觉和强烈愿望,在真实再现社会现实的同时,更能够用历史意识去做观照和反思。他在创作每一部作品前构思主题时,都要尽量体现出个人观察问题的独特性和开放性;对故事结构的设置,则在正常推进的同时力争有复杂性。

特别是进入新时期以后,胡正在追求新的观念方面,表现得更突出。他看到中国社会从计划经济时代逐渐转变到了市场经济时代,人们的生活方式、思想情感、价值观念、文化素养,也随之发生了遽变,文学创作所反映的内容,更加丰富多彩;同时,创作本身也越来越多样化。因此,他总是强调作家的观念不能固守成规,不能再像以往那样单一,一定要与时俱进,否则就可能被时代和读者抛弃。他新时期以来的作品,就充分体现出他的观念在不断更新,比如中篇小说《重阳风雨》和长篇小说《明日清明》的主题,就是揭示极“左”路线在解放区对人性的扼杀和制约,反思那段过去人们不敢提到的现象,这样,作品的价值就具有了深刻的认知性、历史性和现实启示性。

第二,从不放弃深入生活的路子。

经常有基层和业余写作者请教胡正:你几十年从事文学创作最深的体会是什么?或者有什么经验、诀窍?他会毫不犹豫地回答:踏踏实实去深入生活,从火热的生活中获取素材。他在许多篇创作谈文章中,谈得比较多的是深入生活问题;他在各种场合的发言或讲话中,反复强调的也是深入生活问题;他与中青年作家交流或者接待文学爱好者,还是诚恳地奉劝他们千万不要脱离生活。胡正之所以如此看重深入生活,是因为他自己有过切身的经验。他写《汾水长流》等代表性作品,如果没有在榆次张庆村的生活体验,是不可能写得那样成功的。

第三,艺术上不断探索。

胡正在创作上与许多同时代作家的态度不同,不愿意使用一种方式写到底,一直追求多样化的态度,追求文学作品的美学效果。从他的第一篇短篇小说《碑》,到最后一部长篇小说《明天清明》,在艺术探索上,都在不断创新。早期作品接受俄罗斯文学的痕迹明显,注重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相结合,即使是描写抗战和地改题材,也尽量不用特别残忍的细节和低价语言;而心理描写方式,更是在“山药蛋派”作家中最突出的,他认为,小说就是写人物,心理描写最能表现人物的性格;在场景描绘时,他更注意优美效果,通过他的文字,表达对大自然的敬意。到了后期的作品,他则更多地接受了外国文学观念,在结构故事、描摹人物、叙述文字等方面,并不比中青年作家落伍。

【作者简介】杨占平,生于山西省太谷县。大学期间开始从事文艺理论研究与中国现当代作家作品评论,至今共有300多万字的理论评论、传记文学、散文问世。出版有评论集《文学创作探秘》《面对市场经济的文学》《山西文坛30年作家掠影》《文学的出路:关注民生》,理论专著《电视剧创作、欣赏与评论》《中国文学与山西》《马烽评传》,传记文学《赵树理传》等;在《人民日报》《光明日报》《文艺报》《新文学史料》《小说评论》等报刊发表各类文章100余万字;获得过中国当代文学学会奖、中国文联理论评论奖、山西省文艺创作奖、山西省社科成果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