驯马人和他的老屋

2024-12-25 00:00:00刘梅花
山西文学 2024年12期

安大河带着父亲回到了白石板村。彼时村子已经变成一个荒芜之地,杂草乱生。父亲一直惦念着要回村子。他哮喘,咳嗽,失眠,耳聋。镇子上过于干燥嘈杂,他需要回到村子里休养。大雾弥漫的林间小道,群鸟落在草垛上,绵绵细雨,父亲每晚都梦回老巢。

但是母亲不同意:“我的娃儿们都在镇上,走不了。”

“老婆子是一只老鹰,”父亲说,“一辈子只知道守着娃儿。”他本来想说老母鸡,但是话到嘴边,又改成老鹰。

老婆子越来越胖,走路缓慢,呼哧呼哧喘息,从早上开始揉面,一直到中午,她的饭菜才做好。而他,像萎谢的苦瓜,干瘪,脱发,面色苍黑,走路几乎没有声音。

每当孤单的时候,老婆子想到了娃儿们,他却想到了村庄。这确实有点奇怪,好像村庄里有一颗心脏,有力地跳动,召唤他回归。

他把枯瘦的手指按到儿子肩膀上,咕哝了一句:“我感觉灵魂好像回到了白石板村,留在这里的是个不中用的皮胎。”

安大河盯着父亲的眼睛看了一会儿——眼珠子浑浊,发黄,已经没有了神采。这双眼睛承受了一辈子的疲惫,现在要谢幕了。

“我带你回家。”安大河简短说了一句。但是父亲没有听见,眼睛漠然看着窗外。父亲的耳聋并不是一直聋,而是间歇性的,有时候听得见,有时候听不见。

白石板村世世代代养马,到了安大河能牧马的时候,村庄里的人家都搬迁到走马驿镇了。年轻人不愿意留下来牧马种地,而小孩读书必须到走马驿镇。

但是现在,父亲在走马驿镇住了二十年之后,却执意要回到村子里。“落叶归根。”他低着头,佝偻着身子缓步走出镇子,头也不回说了一句。镇子上全是楼房,没有庄稼树木牛羊,没有一团一团的白雾。是离开的时候了。

他和老婆子不一样。这个嘈杂的小镇让他们感到厌烦的时候,老婆子把注意力转移到儿孙身上,避开对镇子的不耐烦。而他,直接避开镇子,把自己转移到值得热爱的白石板村庄。

旧宅子住着喜鹊,麻雀,兔子,老鼠。院子里荒草半人高。屋子是老式的砖木结构,因为年年都回来收拾,倒也结实。清理杂物,生火,烧炕,父亲看上去像孩子那样快乐。

入伏的天气,能晒干一切潮湿,连深藏在心底的忧伤都会晒干。安大河骑摩托车从镇上回来,看见父亲坐在院子里,一个老旧的马扎子承载着瘦削的老人。

安大河卸东西,没看父亲的脸——他在吸烟。但是,他已经是七十六岁的老人了,在尘世的日子一天一天减少,想怎么活就怎么活吧,何必阻止他吸烟呢。

院子里摊了一地旧物件,铁锅,蒸笼,生锈的茶壶,马鞍,马笼头,牛皮马鞭,柳条筐……父亲一辈子惜物,尽量做一个不丢弃任何东西的人。他害怕失去,哪怕一个马镫子。但是现在,他不得不面对一个事实——家人可能会随时失去他自己。他现在能理解“失去”这个词的全部意义,所以表现出一种冷漠决绝,辞别一切羁绊。

“你在想什么,爹?”

“就差一匹走马了。骑上马,跌水崖浪一圈。”

父子俩其实没有对话,都在自言自语。但是安大河觉得父亲好像是听见了。父亲越来越瘦,仅剩下干骨头的间隙里游走着气息。曾经那个降伏住烈马的汉子,越来越枯萎,像马鞭那么枯瘦。

父亲拾掇他的黄土小院。村子里有他的乡愁,有祖先留下的印痕。他的灵魂只能回到老院子,不可能落脚到镇子上。废弃的村庄,像一个全身瘫软的老人。而父亲,像村庄身体的一部分,缓慢依附在村庄里,随它而去。

屋子里潮湿,整夜火炉都在哔哔啵啵燃烧干柴。安大河以为深山的夜会格外寂静,可惜想错了,到处是声音,而且完全是陌生的声音。鸟叫跟二十年前不一样,是一些怪鸟在聒噪。

也不知道墙头上落了什么鸟,叫声瘆人,咕啾啾,咕啾啾,听上去像在问:“走不走?走不走?”音调拖得老长,哭丧着,令人脊背发凉。然后又有一种鸟叫掺和进来,呱呱呱,呱呱呱,似乎是一个嗓子沙哑的老汉子在大笑,忍不住的那种。风吹着树梢,树叶子相互挤撞的沙沙声,远处沉闷的雷声,似乎又下起了大雨,雨点敲打在房顶上的哔哩啪啦声。

不是安大河记忆里村庄的夜晚,他觉得睡在一个陌生的山洞里,洞外都是野兽野鸟,大风呼号。毕竟二十年不住人了,老屋和人需要适应几天。初来乍到,安大河和老屋处不来。

但是父亲睡得很沉,几乎听不到呼吸声。他一动不动蜷缩在被窝里,脑袋扁扁的,就跟小孩子似的。铲了一天草,老人闭上眼,各种草就拥挤过来,大蓟,灰条,冉冉,白刺,这些草冲撞着他,打败他,在梦里顽强地干架。

从白石板村到镇子,然后又从镇子回到村庄,安大河觉得自己可能在追寻。他寻找从农村往城镇化进程里,被大家遗忘的情绪和内心的召唤,追寻生命里的一些痕迹。或者,仅仅只是想恢复自己和父亲内心的平静。

清晨,稠密的鸟鸣声中,天渐渐变亮。对面的山顶上一层金黄色的阳光,金子一样慢慢往下漫。父亲坐在炕头,吧嗒吧嗒吸烟,痴迷地看着院子里。

“听,松树洼里的松涛声,滚过来了。”

“唔,老爹,你听不到那么远,是你的心里有声音。”安大河半睡半醒,炕和被子都潮,加上各种声音干扰,一夜没睡好。

此时破旧的木头门被撞得“咣咣咣”乱响,庄门外的白杨树梢子剧烈摇晃。安大河嘴里塞着一个煮鸡蛋,拎着棍子追出去。庄门的钌铞生锈,呱嗒呱嗒摇晃半天,一开门,一团黑影“呜”地一下逃到坡底下浓密的野草里,留下一道白亮的,野草叶子背面翻出来的白线。

安大河追过去,冲到野草地里,黑影子逃之夭夭。是一种异常狡猾的野兽。他没有意识到,接下来的日子,要和这个黑影子缠斗不休了。

“是啥呀?”父亲披着旧皮袄子大声问。深山潮湿,入伏天早晚也得穿袄子。

“可能是獾,也可能是野猪,或者是野牦牛犊子。反正不是土狼。土狼不是黑影子,也不可能把白杨树撞得乱摇晃。”安大河气喘吁吁走上坡,手里的棍子捣着潮湿的碎石路面。路上已经覆盖了杂草,隐约能辨别出来是路。他也不能确定父亲能否听见。

新买来的奶牛和它的牛犊子扑到草坡上,不停地咀嚼,连一声哞哞声都不叫出来。嫩草太好吃了。坡底下是一大片杂木林子,黑刺,榆树,沙棘,丁香,枝叶交叠,把林子里的光线筛下去,两头奶牛享受着阴凉时光。

安大河把奶牛拴到一棵倒伏的枯树上,挤奶。他的外号叫长腿蚊子。现在,腿子显得格外多余,膝盖顶在下巴上很难受,只好跪下来挤奶。父亲吃饭很少,但不停地喝奶茶。这些牛奶足够维持他身体的营养。黑色的蚊蝇飞过来,一头撞到牛奶液里,沉浮,飘荡,撞击出一小圈涟漪。

父亲依旧在院子里,用仅剩的一点力气慢吞吞忙,劈柴,砸桩子,绑一些矮树篱笆。院子里要种一些白菜,野草一点一点被割掉。他把斩断的大蓟扔到庄门外,又砍了一些柔韧的柳树枝子,绑在树篱上。村子里不是寂静无声。一阵又一阵的鸟鸣,虫子也在飓飓叫,和往日没什么不同。

“回到白石板村,耽搁你挣钱了,一大家子人要养活。”

“老爹,别那么想,钱是挣不完的,我们歇一歇无妨。”

尽管父子俩接下来要与疯狂的野草展开一场较量,但看得出来父亲非常乐意干活儿。他拿不动镰刀,用小铲子除草。他想起自己在镇子上摆了二十年地摊,卖菜,卖水果,分分角角和顾客计较,赚一点蝇头小利——那样的日子令他感到悲凉又难过,像被马蜂蜇过那般火辣辣地疼。他觉得自己虚度二十年光阴。牧马人就该回到自己的村庄,做祖先留下来的活儿。

有一年,他看守小摊的时候,被一辆车撞翻在地,留下了后遗症。膝盖疼得厉害的时候,他浑身颤抖,耳朵里似乎蒙着一层牛皮,蒙蒙的,混沌的,好似与世界隔着一层。他尽量不让家人觉察到他的痛苦,苦苦撑着。疼得吸气,龇牙咧嘴,他把脸埋在被子里,独自忍受来自身体的折磨。

回到村庄是他的心愿,他不想终老在一个不喜欢的地方。虽然他内心宽宏,肯包容,但是他已经到了日暮之年,只有白石板村,才能够安放他的肉体和灵魂。

安大河把杂草晾晒到墙头上的时候,冒出来一个念头——父亲一辈子养马驯马,风吹日晒,却不见得多老。恰恰是搬迁到镇子上的二十年时光,让他迅速衰老。父亲在一个本质上并不属于自己的地方,并不相宜的环境里度过了二十年时光,嘴上不说,但内心肯定不痛快。

“老爹,我们应该去一趟跌水崖,看看今年的水怎么样。”安大河指了一下庄门外对面的大山。

“嗯,能行。”

安大河愣了一下,父亲听得见。

奶牛被征用了。它的奶被挤走已经很生气,还要驮一个人类上山跋洼。牛脾气不好捋顺,安大河挟持了牛犊子。

奶牛驮着古稀老人,慢吞吞跟着牛犊子走。安大河牵着牛犊子的鼻圈,前面开路。下了坡,拐到一条荒草覆盖的小路,沿着一条小河,朝跌水崖进发。河床上杂草丛生,灌木丛密集,有的地方根本走不过去,只好走到河水中间,涉水而上。沿着河道,山谷渐渐逼仄起来,水声越来越大,轰隆隆响彻山谷。

两个小时后,走到了山崖下。迎面是凌空而立的崖壁,一道白亮的瀑布从崖顶冲跌下来,摔碎在水潭里。飞溅起的水花落在父亲脸上,他含着笑,默默注视着跌水。水帘清亮,水声震耳,地上的青苔绿油油的,这一切都让他感到梦幻一般。

整整二十年没来跌水崖了。当年母亲就把他生在这儿,一块巨大的青石头上。他一转头,看到了那块石头——母亲赶着一群羊在水潭边饮水,突然腹痛难忍,一个小孩儿降落在跌水崖下。

此刻,青草味夹杂着水味钻进鼻孔,老人清晰地听到轰隆隆的水声,听到母亲吆喝羊群的声音,那么熟悉——阿细——阿细——

“阿妈守了大半辈子寡。”老人喃喃自语,眼睛里含着泪花。

“你说啥?”安大河走过来大声问。父亲是个驯马人,向来与多愁善感无缘,眼含泪花就很可疑。

父亲不回答他,掐了一把锯齿叶子的草,放进嘴里咀嚼,屏息凝视感受舌尖上麻沥沥的味道。那种水草安大河小时候常常吃,算不上好吃,还不如吃鼠尾草花穗子。安大河掐了石头缝隙里冒出来的蜜罐花,嘬起嘴唇,吸花朵里的蜜。父子俩人像两头羊,各自找了草吃。

身体日渐衰弱,父亲摁住自己的很多想法——爱一个人,这个人会失去,比如母亲。如果爱老婆子,说不一定老婆子也会先他而去。这种失去非常痛苦。但是,如果他爱的是村庄,山野,那么这些都不会失去。当然,他自己会失去,那就让村庄和山野去痛苦,去割舍那一部分爱和牵挂,而不是他自己。

“我们可以迟一点回去。”父亲说,嘴角挂着几滴青草汁。

“老爹,等会儿可以喝茶了。”安大河用一个旧茶壶烧茶水——三块大石头支起来三叉炉,枯木枝噼里啪啦燃烧,在河滩里亮烈的日光下冒出丝丝青烟。

父亲坐在石头上,父子俩头对头喝茶聊天。四周的山峦绿得发着光,松涛声和瀑布声一波一波荡漾过来。

平日里安大河不抽烟,但是山里一定要抽一点,破烟瘴。他拿过父亲的烟锅子,蹲下去,捡起枯树枝拨出一点炭火,把按了烟草的烟锅子凑上去,深深吸一口。

身后的树林里传出来窸窸窣窣的声音,父亲没听见,还在喝茶。安大河转过身,朝着林子吼——欧欧——欧欧——

如果是粗毛野兽,听见这种土味的吼声,掉头就走了。毕竟人类和野兽共用深山,谁也别打谁的主意。野兽能听出来本地人的声调。

返回的时候,父亲叮咛道:“别忘了把火堆熄灭。”

“唔。”安大河应了一声,走过去,把散落的枝条踩灭,灰烬上压了一块大石头。

“老爹,你在大石头上睡了一觉,很安逸吧?”

“有点硬。一把老骨头了。”

父子俩嘿嘿笑。安大河扶着父亲骑上奶牛,仍旧挟持了牛犊子,往回走。此时已经黄昏,夕阳落在山野里,柔和安静,梦幻的那种。父亲咕哝道:“如果一只老鹰在吃旱獭,那么山谷是老鹰,我就是旱獭。”可是安大河没有听见,牛犊子扭头甩脖子,很难挟持。

毕竟老了,在牛背上骑了半天,父亲累得有点过头了,回屋子就躺着不能动弹。这天夜里,安大河又听见木头庄门被“嗵嗵”撞击的声音。他披衣服追出去,那道黑影逃之夭夭,啥也没瞅见。感觉就是一头野猪,狡猾又爱使坏。也或者是蕨麻猪。蕨麻猪是山那边人家养的黑猪,黑溜溜的小眼睛,长耳朵,嘴巴尖利,脾气凶猛。蕨麻猪偶尔逃脱一两头,在山野里变成野猪也不一定。

安大河有了一个真实直接的想法——这头野猪太寂寞了,好不容易遇见人类,捣乱一下,开开心。果然,他刚躺下,庄门咣当咣当又在响动。算了,让它撞去,庄门又不会撞散架。它的捣乱无意间伤害到两个人类的睡眠,但是它不管,热情地撞门又撞树。

父亲不停翻身,膝盖旧伤复发,后背疼,腰疼,颈椎疼。脚踝处被黑刺扎了,隐隐作痛。躺在炕上,他的身体似乎是麻木的,经过疼痛切割,才能深入地揭示还活着,头脑还可以掌控身体。

后半夜又下起大雨,屋角开始漏雨,滴答滴答。

“要上房泥了。”父亲咕哝一声。

“用沥青防雨毡就可以。”安大河应了一句。

老屋背后,有两棵巨大的槐树。茂密的树枝子仿佛鸟儿翅膀,铺过来,罩住屋顶,遮风挡雨。无论怎么下大雨,都不会漏得厉害,这也是老屋一直屹立不倒的原因。

山里不停地下雨,山野里雾气弥漫,连对面的山尖都遮盖了。雾气压过来,压到院子里,翻滚着。院子里泥泞不堪,雨天不能割杂草,眼看着荒草疯长,连屋顶上都荒草萋萋。前些天扎的树枝子栅栏,枝条吸饱了水分,竟然生出嫩芽。

父亲坐在门槛上吸烟,满意地看着一团一团白雾,看着发芽的栅栏,枯瘦的脸上有了笑意。需要清洗的旧家什都摆在院子里泡雨,大缸,铁锅,背篼,缺一条腿的桌子。除了雨声,村子里寂静极了,像在世界尽头。雨声有一种神奇的治愈力,没有商榷余地,治好一切焦虑。

安大河站在屋檐下,两手揣在咖色的马甲衣兜里,扭头说:“我去柴房子找鏊子,雨天炕一锅土豆吃最好。”

父亲没有听见,雨声淹没了儿子的声音。他痴痴望着屋檐下的雨帘,嘴唇嚅动,不知道在嘟哝什么。雨l1TweTDDwrt/Kf9gh6mbwg==天是他所有梦境的核心。

一会儿,安大河踩着稀泥从柴房子里走出来,把落满灰尘的鏊子搁在雨水里冲刷——如果他在工地上搬砖,遇见雨天,他也会独自躲起来,悄悄读一会儿书。他不喜欢挤在人群里,对琐事流言碎语无聊议论,也不会打牌喝酒打发雨天。

母牛在庄门外哞哞叫,声音粗糙,仿佛捶着破鼓一般。牛棚还没修好,奶牛母子泡在雨水里,很生气,估计在骂安大河,骂得很难听。雨越来越大,父亲退缩在门槛里面,坐在小板凳上,一边往烟锅子里按烟草,一边说:“天晴就赶紧把牛棚修好,屋顶苫一块防雨布也行,不能再拖呀。”

“嗯,先搭建个小屋子,能塞进去奶牛就行。泡在雨里真是可怜。”安大河答道。他借助廊檐的雨水洗刷干净鏊子,又在咣当咣当淘洗土豆。

那道黑影子又出现了,呼哧呼哧撞树,撞得白杨树前俯后仰。安大河追出去,黑影子仍旧逃之夭夭,幽灵似的。他手里还拎着烧火棍,气急败坏把冒烟的棍子,“咻”一下朝着黑影扔过去。带着火星的烧火棍掉落在杂草丛里,熄灭了。

安大河突然从这道黑影得到了主意——养一群蕨麻猪,散养,直接扔山野里。有一群蕨麻猪,生活会过得去。草木养人,老村养人。

山里的天气古怪。整个夏天阴雨连绵,到了秋天,却烈日炎炎。深秋午后的太阳,白亮得耀眼。多好的太阳,让山野和村庄都呈现在苍天的视野之下,让万物兀自枯荣。父亲独自在门前的荒草路上蹒跚而行,路上投下衰弱细瘦的影子。

拐杖捣在碎石子上,咔嚓咔嚓响。他清晰地听见山野里吹来的风声,听见拐杖敲打地面的声音。往昔混沌无声的镇子落下去,升起来一个有声音的山野。

安大河养的一群蕨麻猪在坡下吃草,发出哼哼的声音。他听到这些声音,一滴眼泪顺着眼角滚下来。如果他衰老枯萎要死去,那么他不必投生到未来的时光,他只想投生到几百年之前,从头到尾看看他热爱的山谷和村庄。

杂木林子里散发出草木清香的味道,山野里空荡荡的,不不,山野里挤得满满的,青草,树木,云朵,无边无际的绿,多好啊。风吹在山坡上,牧草舒缓起伏,在令人目眩的绿色里透出白亮的山脊线,一群野黄羊飘过山顶。

比起在镇子上沉郁的日子,父亲的身体状态真是好了很多,精神也不错,可以独自散步。他把自己放置在老村的阳光里,晒一身的疼痛。万物本无常,父亲认为这些好时光是白得来的,他甚至怀疑他已经死了,这些明媚的日子不过是一种记忆延伸,或者是想象。

安大河往返于镇子和村庄之间。每当他骑着摩托从镇子上返回时,远远看见父亲的身影,一种踏实感涌上心头。村庄不是以前的村庄,草木不是以前的草木,世界不会停滞不前,但没有抛弃掉父亲。

有那么一刻,他有些恍惚——当一个念头进入身体,不可撤回时,那一霎那的决定,身体是怎么通知大脑的?比如他决定带父亲回到村庄。他庆幸自己很好地保持了直觉。

日光亮烈,耳边呼呼响着风声,路边树木朝着身后逃窜,前面的路从摩托轱辘底下伸展开,一直伸展到老屋门前的大斜坡。长勾鸟蹲在墙头上,叫了声“长高,长高”扑啦啦飞走了。

既然不能预见自己和父亲分别的时间,那么就珍惜和父亲共处的现在。这些年,他过于专注挣钱,过于在乎人际关系,而忽略了父亲的日渐衰老和沉默。现在,他想明白了,他需要认真陪陪父亲,他过去在意的那些东西,其实就是光阴里的一些残渣。

就在他卸下摩托车上的东西,有些走神时,庄门外的白杨树又在剧烈摇晃,野猪又来了。安大河拎着棍子追出去,那道黑影“咻”一下消失在荒草里。

父亲坐在半坡一块大石头上,晒衰老的自己。脸上皱纹一层一层,犹如青石头上雕刻的纹饰。摆摊晒了二十年,他脸上的结构和质地都松散变形,把他变成一个老朽。驯马人容颜衰老不应该是这个松垮样子。驯马人感受最深的是太阳,但是镇子上的太阳不行,会把人晒得蔫头耷脑。

他把目光投到山野里,忍不住回想过往的日子。但是,已经想不起全部,只是一些记忆碎片和零星痕迹。他只能任由记忆残褪,把他变成一个婴儿般的状态。这样的时刻,他觉得自己是个易碎物品,于是掉转头寻找安大河,想让儿子保护自己不要碎掉。

【作者简介】刘梅花,本名刘玫华,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近年在《安徽文学》《芳草》《天涯》等40余家刊物发表大量散文作品。获首届三毛散文奖、第七届冰心散文奖、第二届全国孙犁散文奖、甘肃敦煌文艺奖、甘肃黄河文学奖等多个奖项。出版作品集《骆驼庄园》《草木禅心》《天边的卡哇掌》《哇玛尖措的草原》《我家住在野狐湾》《芣苡在野》《远去的匈奴》等十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