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姐姐（外一则）

暖姐姐

——女儿温暖婚礼上的发言

我跟一个老的朋友开玩笑说，以前和你们玩觉得吃亏，差了辈分。现在觉得一下子追上你们了。

此刻，站在这里，我还有点恍惚。我还觉得我是个老小子呢，世界太大，许多事我还没有弄懂，时间还有无限可能。然而我的女儿、我的暖姐姐，都要出嫁了。

我想所有人，包括我们在座的每一位，无不期望子女出类拔萃，成为人间英物。然而这样，需要承受的压力必然就大。同时，所有人也都无不期望子女们躲开风霜雨雪和一切障碍，拥有人间最平凡的幸福。

所有人都希望让花成花、让树成树，让子女得到自由发展，个性不被扭曲，并拥有个人兴趣。但在有着几千年农业文明底色的社会，这显然是困难的。与此同时，所有人又希望子女能够避开与社会的碰撞，得到的利益最大化。

我本人是个讨厌成规的人，但不能免俗。对待子女的态度，也和世人一样矛盾，此刻我怀着矛盾的心情，期待和祝福我的女儿温暖，我的暖姐姐。

养孩子当然艰辛。但每一个孩子，都丰富了父母，人生因孩子而完整。我有时想，我应该感谢我的女儿温暖，我的暖姐姐。因为养育她，我才能领略到人间许多原本陌生又美好的事。

所有的父母，对子女都是竭其所能，但有时做得不够好。我也一样。我对女儿曾经说过类似的话，今天在这个场合，也要说：

我也是第一次做人，第一次给人做爹，做得不好的地方，求暖姐姐不要责怪。

温暖很小的时候，晚上总要我抱着才肯入睡。稍大一些，她怕打针，怕理发。我也怕看她打针，她打针我从来不敢抱她，她哭一声我就疼得满脸是泪。她喜欢小动物，小学时，有次居然捡到一只受伤的小蝙蝠带回来要救活它。

温暖上中学的时候在私立学校。每次去看她，我总是带一束我种的花。高三的时候，每过一两天就做好她爱吃的饭菜，放在一个保温箱里，另外带着鲜花，送去她学校。那时候城里修路，到处不通，到她学校，开车需要两个小时。如此一年。

那时我很骄傲地想，我有无穷无尽的花，我女儿的浪漫，我可以给她维持一辈子。那时没有想到今天，时间这么快，她今天就出嫁了。这份浪漫，以后大部分时间里，需要移交给她的丈夫来维持了。在这里我特别想给女婿说一句话，人生的目的，并非按部就班，人生的目的，是按部就班的秩序之外的浪漫。我希望你永远能够拥有这样一颗心，我女儿以后无边无际的鲜花，从此就靠你了。

温暖和她的先生，两人在大学期间就相互吸引，持续了这么多年。有言“所爱隔山海，山海皆可平”，大概是如此。两人因爱走到一起，我是支持的。

在我看来，爱是一种能力，一种巨大的能力。爱使人穿越利益考量和僵化秩序而接通万物。爱也是善良，是朴素的正义感。

即便狭义的、仅仅指代个人情感的爱，也是一种巨大的力量。我们是为了爱而活着，依靠爱来慰藉、来推动乏味的人生。

很遗憾我们生活的时代，人们更善于利益考量，精致算计，许多人并不拥有爱的能力。

两人世界，爱不仅于体现在生活上的体贴，不仅于创造物质财富来维护感情生活，那只是基础。爱还应包括两人在精神层面的交流，和经历世事之后的共同进步。

我希望一对新人，我的女儿女婿，心中永远有爱。也祝愿在座的每一位朋友，心中永远有爱。

一代代人老去，一代代年轻人成长起来。世界是年轻人的。但年轻并不只是代指年龄，年轻更是一种生命状态。瑞典作家弗雷德里克·巴克曼曾说：

“要永远年轻，永远热情，永远不听话；要大笑，要做梦，要与众不同。人生是一场伟大的冒险。”

青年节刚刚过去。祝愿我的女儿温暖、女婿况先生，永存一颗珍贵的少年之心。也祝福在座的每一位朋友，祝您和您的子女，永存少年之心，永远年轻，永远热情。

2024年5月5日

与女儿书

小女学法。张玉环案审时，她实习正在台下。

小女还算优秀。玄宅子弟，无孬种怂货。一九年她实习参与代理某案许多亿美金的法律项目，做事太拼，竟至累病急送医院。实习期与昵称“表姐”的舍友一起编著一书，算职务作品，书出来她才告诉我。

我常想她小时，初中，为被开除的班主任抱打不平，发起联名上书请求学校取消开除一事。我当时是开导阻止的。我说，这样的行为动机很好，但最好不要。是学校已定的事，况且老师也有错，学校的决定一来说得过去，二来不会改变。我说世间从来不平，而一个人能办到的事是极为有限的。人间不会绝对公正。凡事量力为之，尽力就好。

有些话很想说给女儿，就此一并说了。我不愿子弟们习文，这行当太辛苦又没出息。“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百夫长也不要做，各有一技之长就好。我希望家族中出个医生，终于还是没有。家族中有我一人从文，已是足够。小儿臭蛋以后我也不主张从文，不过要看他意愿，以他个人意愿为准。就我个人而言，几十年下来，我憎恶这个行当的酸，怯懦，虚伪。我自己身上也有行当的毛病，我有时痛恨自己，反感酸并与之斗争。

子辈们都上进，对自己有要求，这当然是好事。但要警惕权力和财富对人的异化和对人性的扭曲。在我的价值观中，人活着是为了寻求做人的价值，做一个人，不是你有多少钱做什么官。多少人活着活着，有了这个那个，却渐渐不像人了，只能靠那些外在的东西来撑着自己。我以为那样是人生惨败。连基本人性如同情心、同理心、基本道义感都丧失的，谈何活人一生？

财富和权力从来不代表什么，更不是评判标准。什么时候都是人，拥有基本人性，就是好的。插话来说，如今那些富敌列国的富豪，在我眼里大概也就相当于一个过去的山西土财主，还未必赶得上。比如有个财主，光绪三年的大饥荒中，山西饿死三分之一的人，太原府百万户饿死九成。这个财主也遇到大困难，贸路中断生意缩水。他却大肆斥巨资修家族戏台，招乡里乡外的乡亲来干活，一修三年。他是要以这样的方式赈灾，却不落赈灾的名声，让人们有卖力气就能吃上饭不饿死的尊严。这样的人是好土财主。我最近写一书，还特别提到此事。

人要清醒，求知，不断修正自己。许多人浑浑噩噩，不是你也可以浑浑噩噩的理由。许多人唯唯诺诺随大流，不是你唯唯诺诺随大流的理由。许多人三观尽丧，不是你三观尽丧的理由。许多人成为衣冠禽兽，不是你也成为衣冠禽兽的理由。

要实在诚恳去做，不要卖嘴。卖嘴可能讨得一时便宜，甚至比踏实做事更快得到想要争取的东西，但长远来看，必是得不偿失，你得到的东西远不及你踏实去做赢得的，那甚至只是样子货。

不怕吃苦。一定不要贪小便宜。贪小便宜影响太大，整个人生的格局因之立缩。我在异地超市给臭蛋买个玩具顺手装口袋，出来时忘记，超市出口也没警示，五公里外打不到车我步行也是要返回去道歉后付账的。

每个孩子，如果能按照自己的选择、自己的意愿活一世，那是最好。无论贵微，都是成功。那样很难，但是值得去试。以后回顾，你会觉得最艰难之处都爽，都闪闪发光。

做人要知恩图报，忘记别人的不是，记住别人的好。无论遇到何种情况的利益博弈，切记：不可告密陷害他人争利益，不可落井下石。这是最令人不齿的事。我自己不是道学家，经常恣意为之，藐视人间礼法，但这一点是为人极限，绝不可触，需要强调。

处友，要有一点义气，有一点不计较。一世很长，难免有绝交的情况。那么之后，不要说人的不是，即便他说你也不要说，由他去说好了。

对异性的要求：男人要有一点血性，但不是逞勇斗狠，血性是骨子里的东西。男人要有一点决断力。男人要有点冲劲，敢于探求未知领域，不畏惧或能战胜畏惧。男人不能不读书。男人可以不富有，但不可太穷。男人不是对你好就足够，那样的要求太过简单。男女如果不再相处，要利落，绝不纠缠。

我不会催嫁，更不会催外孙。甚至不生养也是可以，你怎样觉得合意怎样来。你的所有事，我有建议权，你要认真听取。但决定权完全在你。你决定错了也不要紧，人生谁能无错。咱们再修正，我会尽最大努力帮你承担后果。

啰唆了许多。亲爱的暖姐姐，我也是第一次做人，第一次做爹，有许多亏欠之处，求不计较。快五十年了我仍然在揣摩人间的意义，学习做人。带你来世上，做人又殊为不易，害你受苦，暖姐姐要见谅。哎。

2021年5月12日

【作者简介】玄武，晋人。作家，诗人。中国作协会员，山西作协散文委员会副主任。作品散见于《今天》《十月》《人民文学》《诗刊》《花城》。入选百种以上选本。获奖若干。著述十余种，新著有《种花去》《物书》《更多事物沉默》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