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忧弃子

2024-12-25 00:00:00房永明
山西文学 2024年12期

清湘县城南二里,有一岩洞,名砻岩洞。洞内广如大厦,深数百丈,飞泉上喷,曲水下潆,小丘石田,阡陌毗连,沟渠纵横,洞口如龙张开大嘴,斜向天空,洞后古木参天,绵亘高耸,独钟灵气。

大洞空旷,洞口唯有一石桌,相对两张石凳。细看桌面,纵横十九行,三百六十一道,明眼人知道,此乃“手谈、坐隐”之地,“忘忧、烂柯”之乡,见者无不猜想,此地有围棋高手。

确实,设此棋桌者,名叫全忘忧,清湘县全家村人。棋艺相当了得,如何了得,且看:

清溥仪退位后,民国临时政府曾一度为段祺瑞执掌,有“北洋之虎”之称的段祺瑞,信佛吃素,一生酷爱围棋,资助过大批围棋手,吴静源便是其中之一,段祺瑞被称为民国围棋的大后台。

全忘忧是段祺瑞堂中常客,常与段祺瑞对弈消遣。

全忘忧还参加中国围棋代表团首访日本,1928年,日本九段棋手桥本宇太郞访问北平,他又被派上对弈。平时,与他切磋棋艺的过惕生,乃明末著名棋手过百龄后裔,若干年后,聂保平成了过惕生的入室弟子。除此之外,还有燕京大学的围棋教练崔云趾、国手刘棣怀、顾水如等,都是当年的棋坛高手。

全忘忧曾在海丰轩围棋社任教席,当时,吴静源年仅十岁,全忘忧见其天资聪颖,是块好料,便精心教导,小吴棋艺进步很快,日本濑越九段来华,与小吴下了几局,认为孺子可教,前途无量,邀请吴静源到日本深造,后吴静源打遍日本无敌手,成为一代棋王。

全忘忧父亲曾为前清吏部郎中,去世时,留下遗嘱回故里安葬。全忘忧便携家小扶灵柩从北平回到清湘,从此,安居家中,再不出去。

全忘忧沉默寡言,生活中与世无争,但棋盘上寸步不让。年轻时便酷好围棋,因围棋常足不出户,废寝忘食。小时,兄弟俩睡在床上对弈,不用棋盘,不用棋子,全凭记忆,也能下完一局。如今,年近五十,一周内所对之棋,仍可重复摆出,不致有一子之差。

回到清湘,全忘忧以尽孝为先,每日去父亲坟前烧上一炷香,待香燃尽,才离开。父亲坟墓离砻岩洞不远,一日下雨,全忘忧未带雨具,来到洞口避雨,见此清静秀雅,仿若世外桃源,心想,如在此弈棋,真是应了围棋“坐隐、忘忧”之别称了。

于是,全忘忧在洞口置上石桌、石凳,并精心在石桌上雕刻出棋盘,独自面对棋盘,心中却是乌鹭腾飞。如此一来,守孝、下棋两不误。

有人说他想效仿古人,要做传世孝子。

清湘是出过有名的孝子的。

宋代大诗人、书法家黄庭坚,大家都熟悉此公,当年,他曾来到清湘,专门写了一首诗,叫《赠朱冕兄弟》:“万里潇湘一故人,白头亲老尚悬鹑。环家但有千竿竹,望日空耕一亩芹。卖剑买牛真可惜,斤鸡斗酒得为邻。劝君莫起风尘叹,满腹文章未为贫。”

诗中朱冕就是清湘人,他的父亲朱道诚就是有名的孝子。朱道诚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去世了,他对母亲十分尽孝,其母多病,他便截发延医,将母亲治好。母亲去世后,他便在母亲坟旁扎一茅屋,守孝三年,墓旁长出竹笋,被人称为“瑞竹之异”。地方官将其事迹汇报朝廷,朝廷赐给他绢十匹、米一斛。而儿子朱冕也在父亲去世后,结庐墓旁,守孝三年,同样受到朝廷表彰。黄庭坚贬到宜州,路过清湘,并专门题诗。

其实,全忘忧并非争孝子之名,他只想远离尘世。

就在这砻岩洞,全忘忧静听泉水潺潺、鸟禽啾啾。在全忘忧眼中,黑白两子,不是石头,而是乌鹭,黑子似乌鸦,白子如白鹭,让他想起王之道的《蝶恋花》:“玉子纹楸频较路。胜负等闲,休冶黄金注。黑白斑斑乌间鹭。明窗净几谁知处。偪剥声中人不语。见可知难,步武来还去。何日挂冠宫一亩。相从识取棋中趣。”

在北平,全忘忧便见其父身处官场之险恶,久闻名利之争夺,犹如棋盘上的争子夺地,厮杀拼抢,外势与实地,金角与银边,大场与急所等,或输于开盘布局之失,或失于计较一子之短见,或因思虑之不周,或为意气用事,一局下来,对弈双方顿感精疲力竭,如需再战,必须重整旗鼓。诚如郑板桥所说:“人生好似一枰棋。”

全忘忧举家回清湘,看似服丧丁忧,另一原因则是远离政坛。全忘忧从未涉足政坛,但皆因围棋,不少政客频频找上门来。

当年,全忘忧成段祺瑞堂上客,众人皆知。后来的军阀一进北平,自然登门拜访,请他出山,不管何人,他都婉拒,别人还以为开价低,继续往上开码,但他始终不为所动。

拒绝了军阀,本以为可以清静,谁知接踵而至的是日本人。

当年,全忘忧去日本访问过,日本棋手来北平,他也出面相迎,加之与段祺瑞的交往,自然有人打其主意。

那时,日本占据东三省,还想进入关内,竟派人找段祺瑞,胁迫其去东北组织傀儡政府,段与全忘忧下棋时道出此事,全忘忧自然明白,段是想听他的高见。他盯住棋盘,思索良久,才从棋盒中拿出一子,轻轻敲打棋盘,说:“方如棋局,圆如棋子,动如棋生,静如棋死。”段闻听此言,悄悄移居上海。段祺瑞走后,那些人又找上门来,恰逢慈父离世,他便扶柩南归,颇有围棋中“弃子”之招。

自从在砻岩洞设置棋盘后,不少围棋高手和爱好者慕名而来,自带桌椅,自带棋子,只想得到大师指点,砻岩洞竟热闹起来。全忘忧觉得,国难当头,文化不朽,战争风云中更要保存国粹,于是成立了清湘围棋研究社。

清湘县地处湘桂走廊,自古乃鱼米之乡,全忘忧家有祖田十亩,自然是衣食无忧。育有一儿一女,儿子若愚,女儿静贞,都爱好围棋,常伴父亲左右。

有一年轻人,姓石名箕孙,从百里外的灵川来,与几位围棋高手对弈后,觉得对方棋艺平平,便想和全忘忧交手,全忘忧笑笑,叫来年方十六的女儿静贞陪他下,石箕孙望着这黄毛丫头,不把静贞放在眼里,稳住两角后,长驱而入,本以为已破其中盘,谁知静贞棋艺娴熟,声东击西,故意引其深入,之后,飞入两子将其点断,长龙被断,再无法做成两眼。结果一败涂地,无地自容。全忘忧在一旁观棋,自言自语:“持重而廉者多得,轻易而贪者多丧,不争而自保者多胜,务杀而不顾者多败”。

从此,石箕孙收敛傲气,潜心学棋,并不断与静贞对弈,日久生情,终成眷属。

全忘忧则少与人对弈,一些想学实战的向他提出如何“挂、飞、跳、夹、封”等时,他却讲起了“仁、义、礼、智、信”,说:“棋之道在乎恬默,而取舍为急。仁则能全,义则能守,礼则能变,智则能兼,信则能克。”

全忘忧静心于砻岩洞,醉心于围棋,不料,清湘很快就不再平静。

1944年5月,日军攻下长沙向湘桂铁路开进,集结了四个师团约十万人进犯衡阳,沿途民众纷纷疏散。七十八军王本甲军长拒敌冷水滩,最后战死。八月初,日军先头部队抵达湘桂边境黄沙河东岸。

清湘县开始紧张起来,有钱人家纷纷往南撤走,普通百姓也躲往深山老林。

全忘忧一家也是准备往西延山中躲避。血气方刚的儿子若愚却提出要去参军打日本鬼子,全忘忧不同意,自己就这么一个儿子,他舍不得,他知道,国民党的军队与日本军队战斗,犹如一个三四段的棋手与八九段的棋手对弈,是无法对阵的。

那日,全忘忧来到砻岩洞,本是再去亡父坟前烧几炷香,他盯着香燃完后,不自觉地来到洞口的石桌前,独自一人面对棋盘,想到自己如何逃避,战火还是烧到身边,便有些伤感,想当年,自己和日本棋手对弈,黑白相争,双方在棋盘上寸步不让,多次获得胜局,但面对敌人的枪炮,自己却毫无反抗之力。

正在沉思,不承想有人来到身旁,还提出与之对弈。

全忘忧没想到的,来人是九十三军军长陈牧农,陈牧农亦不承想在此小地方会有围棋高手。

原来,清湘告急,九十三军来清湘驰援,军长陈牧农来到砻岩洞,见这天然壁垒,便将指挥部及军火库设立于此。

陈牧农看上此地的一个重要原因是那洞口前的棋盘。

陈牧农亦非常人,黄埔军校第一期毕业,国民党陆军中将,湖南桑植人。先后参加淞沪抗战、徐州会战、武汉会战、桂柳会战诸役,此次从四川赶来,宣称要死守清湘三个月,誓与清湘共存亡。

或许是同为湖南人,陈牧农的偶像是曾国藩,曾国藩除学识渊博、诗文传世、文治武功外,一生嗜棋如命。他的日记中详细记载了他的日常围棋活动,13年中,对弈1300多盘,年均100盘。作为朝廷重臣,曾国藩公务繁冗,但他常忙里偷闲,弈棋遣兴。有一次,他处理完200件公文,手下本以为他已很累,需要休息,谁知,他仍要下两局棋方能入睡。一次战役中,他被围困,前方传来胞弟曾国葆丧命的消息,本是心急如焚,同时疟疾突发,大夫看完病后,他将大夫留下,本以为他还担心晚上身体会有不适,不放大夫走,谁知却与大夫手谈起来,而且一下就是两局,以“解心烦”。

陈牧农也想仿效曾国藩,他想在如此吃紧的战前,也能与人对弈几局,特别是在此碰上了围棋大师全忘忧。

其实,全忘忧是很少与人对弈的。棋逢对手,只有下棋人才会真正理解其中深意,全忘忧与人下棋,不想一开始就让人四子六子的,让人觉得把人棋艺看低。而且,每次下棋,他也不想让对方难堪,只是赢别人一二目而已,因为几子落定,他便知道了结局。所以,更多的时候,他只是自己和自己下。

当一局终了,陈牧农只输两目,双方都有些吃惊,于是,又摆开一局,而在这一局中,全忘忧得知陈牧农是从四川赶来,欲御敌于湘江东岸,便认为对方是血性之人,而观其弈棋布势,整体相连,自始至终,着着求先。全忘忧想,家乡大敌压阵,此人带兵抗敌,不可削其志气,从不故意输棋的全忘忧特意点错一子,第二局,陈牧农赢了。

赢棋后的陈牧农甚是高兴,领全忘忧参观了军火库,全忘忧见到那一大堆精良的武器,好似整装待发的士兵,似乎看到了清湘平安的保证。两人别过时,陈牧农再次说,自己这次来清湘,就是要死守清湘三个月,与清湘共存亡,希望地方百姓相信并予以支持。

全忘忧回到家中,看到家人已收拾好了行装,他让家人不必急着前往西延躲避,他叫来若愚,说,你可以参加抗日队伍去打日本鬼子。

这一年,若愚刚满十八岁。当全忘忧带着若愚来见陈牧农时,陈牧农甚是高兴,当地人能将孩子送来当兵,自然是对自己最大的信任,于是将其留在身边做勤务兵。

一生落子谨慎的全忘忧,没想到自己真的是下错了一子。

当日军逼近清湘黄沙河时,守卫在此的仅有一个营,很快被日军攻破。而驻守县城的陈牧农却说接到上峰命令,让他炸掉军火,撤退到大溶江。全忘忧得知后,前往苦求,无效。便要求留下武器,让地方武装抵抗,陈牧农给了他几十条枪,当他提出让儿子若愚回来时,陈牧农没有答应,说若愚已是部队的人,只能跟随部队撤离,如逃跑,将按军法处置。

后来,全忘忧听说,陈牧农到达大溶江,便被通知到桂林开会,到了桂林便被关押,三天后,在桂林火车站被处决,对外出示的公告是:作战不力,临阵脱逃。

全忘忧用他讨来的几十条枪,很快组织起一支抗日队伍,他用那双拿捏棋子的手握住了枪,用他下围棋的谋略,不断地袭击日军,虽然没有大规模的交战,但消灭了不少在清湘一带“打捞”的日军。

全忘忧最后悔的是当年不该将儿子送到那支部队。

全忘忧以往在围棋实战中常用“弃子”之招,那是一种有意识的主动行为,其目的是换取更大的利益,可能是实地、外势或是争先他投。这一战术并非随意放弃棋子,而是经过深思熟虑后做出的决策。但真正的弃子却让他心痛不已,那种痛就像长不好的伤口,稍一拉扯便痛到心里。

那几年,他不再碰围棋,但仍不时到砻岩洞口站站,抬头望一望那洞口,洞口仍如龙张大嘴,斜向天空,他希望能有鸟儿飞过,更希望能有儿子若愚的消息。每次,都是女儿女婿去叫唤,才回到家中。

时间到了1951年。一日,他独自坐在棋桌前,凝望棋盘,期待棋桌对面坐的是当年的若愚。

恍惚间,若愚竟站在了对面,全忘忧说:“孩子,你的棋艺有进步吗?”

“有啊!来一局。”

全忘忧打开那多年未开的棋盒,摸出棋子,点在右边的星位上。

而对方却将一子点在天元上。

这正是当年自己与儿子下棋时的玩法。当年,他提出让儿子一子时,儿子就是将棋子点在了天元上。

全忘忧抬起头来,久久地望着对方。

坐在那面的真是儿子若愚,还是原来的那张脸,只是比以前更加成熟,更加坚毅,而那一身戎装,变得更加魁梧。全忘忧站起身来,忙乱中打散了棋子,棋子散落一地,他用双手捧住了儿子的脸。

原来,儿子若愚所在的部队在与解放军交战时,集体起义,投奔了解放军。跟着部队南征北战,在解放海南岛的战役中驾驶汽车改装的木船,英勇战斗,立了三等功,复员后回到桂林。他回到清湘,寻找自己的父亲,他不知道,相隔这么多年,父亲还在不在,但他还记得砻岩洞,记得那洞前的石桌棋盘。

父子俩对着棋盘,喜极而泣。

若愚说,自己还和陈将军下过棋,那次,陈将军来桂林,若愚光荣地受到召见,当他知道若愚会下棋,便兴致勃勃地和他来了三局,陈将军还对其谆谆教导,并留若愚共进午餐。

之后,全忘忧再次在清湘县办起了围棋社,教授传播围棋,如今,在这小小的清湘县里,随便就可找到围棋高手,让大地方来的人暗暗称奇。

【作者简介】 房永明,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小说选刊》《山东文学》《安徽文学》《广西文学》 《海外文摘》《红豆》《南方文学》等刊,小说《雪衣画眉》入选中国小说学会2021年度好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