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套环

2024-12-25 00:00:00石国平
山西文学 2024年12期

细细的绿豆绳穿进房梁处那个小小的铁套环内,然后从铁套环处折转回来,变成了两股。绳子一头连着房梁,一头拖在地上。

秀莲不是自己要寻死,而是要逼自己的男人陈落地说出真相。

秀莲在逼陈落地的时候,脑子里突然一片空白。如果陈落地承认自己和王丽惠有过那种关系,自己该怎么办?是离婚,还是凑合着过日子?秀莲觉得好多事情自己还没想明白。人活着总会遇到一个接一个的死扣,让你怎么也解不开。现在秀莲怀疑自己的男人陈落地背着她和那个贵州女人王丽惠有过那种事,可陈落地却一口咬定说没有。

陈落地反复争辩说,要是我真跟王丽惠有那种事,我能被他们放出来?

秀莲感觉自己的牙齿咬出了“咯嘣”声。

陈落地耷拉着那颗木瓜脑袋,两眼盯着光滑透亮的水磨石地板,始终不敢看自己的老婆一眼。

陈落地的脑袋瓜三尖不圆,长得跟木瓜似的,只是型号稍大了一些。秀莲平常就唤陈落地“木瓜”。高兴时这么叫,发脾气时也这么叫。高兴时算是昵称,发火时就是一种蔑视了。秀莲觉得陈落地脑子不够使,秀莲曾说过,啥时候你这只木瓜脑袋长满长圆长成西瓜模样,也许就变机灵了。平时,秀莲总是像教子一样训斥自己的男人。

已经是后半夜了,陈落地耷拉着那只大木瓜似乎在打瞌睡。秀莲就喊,陈落地,你不要装睡,你给我站起来!你到底还是不是个男人?

任凭老婆怎么数落,陈落地始终耷拉着那只“木瓜”低头不语。

陈落地为啥叫落地?娘在自家地里间苗时,突然感觉肚子一阵痉挛,还没容走到地头,孩子就落地了,于是起名为“落地”。落地从小到大有些憨样,父母给他起的小名就叫“憨孩”。陈落地不喜欢人们叫他憨孩,可落地这个名字也不怎么雅,但他自认为比憨孩要好听一些。后来娶了秀莲,秀莲总叫他“木瓜”,“憨孩”反倒自动销号了。陈落地长年累月外出打工,地里的活儿全留给了自己的媳妇秀莲。即使如此秀莲似乎也没有怨言。陈官庄的女人都是这种受罪命,男人外出打工,女人在家种地养娃,天经地义。谁想这个在自己跟前逆来顺受的男人,竟背着她与那个贵州女子王丽惠做出了那种丑事。

可是陈落地死活不承认。

陈落地瘫坐在地上,整个身子倚靠着那个小木板凳,就像患了软骨病。陈落地觉着自己真是迷糊了,陈落地心想,我干脆睡一会儿吧,然后他真的就睡着了。陈落地刚睡着,就被秀莲一脚给踢醒了。

把男人踢醒了,自己反倒伤心至极,秀莲禁不住抽泣起来。哭泣是女人的特权,秀莲越哭越伤心,竟哭成了泪人。

一九九九年,陈落地把那个贵州女子带回家的时候,秀莲有些意外。秀莲说,陈落地你是不是让人给骗了?是不是人贩子设下的圈套?王丽惠是不是人贩子留下的诱饵?

陈落地十分肯定地说,王丽惠父母百般央求我帮忙给他们的女儿找一个好人家,我才答应下来的。况且,人都跟着咱来了,怎么会是人贩子呢。

陈落地的话不无道理。陈落地是在贵阳火车站遇到王丽惠的。陈落地是泥瓦工,现在的泥瓦工没有前些年那么吃香了。陈落地在贵阳站四处转悠寻活儿的时候,遇到了王丽惠和她的父母。王丽惠母亲可怜兮兮地说,女儿小时候受过惊吓,人有些憨相,但没啥大毛病。王丽惠母亲说这些话的时候,陈落地心想,我还叫过憨孩呢。

陈落地是个实诚人。陈官庄的人都说,没有陈落地的老实,就不会有秀莲的精明。陈落地对老婆言听计从,秀莲让陈落地往东,陈落地不敢往西。陈落地第一次自己做主办了这么一件大事,让秀莲都觉得惊奇。但秀莲没有责备陈落地,因为秀莲内心已经有了主意。

从贵州回来那天晚上陈落地有些神气十足,慢慢地秀莲也就亢奋了。秀莲娇嗔地责怪陈落地说,大木瓜你是不是疯了。陈落地只顾吭哧吭哧地用着蛮劲儿横冲直闯,反倒让秀莲十分受用。事后秀莲还用手帮陈落地捋了捋额前的头发,陈落地就有些受宠若惊地用胳膊箍紧了自己的老婆,秀莲却突然挣脱了陈落地问,王丽惠是不是还醒着?陈落地说,应该睡着了吧,走这么远的路,她一准累了,肯定是睡着了。

秀莲就喊一声“王丽惠”,外间没有任何反应,秀莲这才放下心来。可就在这个时候,东套间的小床上传过来王丽惠翻身的声响。秀莲忙问,她是不是听不懂咱的话?陈落地“嗯”一声。秀莲说,那刚才我喊她,她肯定没有听懂,她当然就不会应声了。陈落地又“嗯”一声。秀莲就骂句“木瓜”,然后朝陈落地腿上拧了一把。

上庄罗卜他爹领着三十岁的罗卜来相亲。罗卜是秀莲娘家那个村的,和秀莲娘家算是本家。罗卜小时候患脑膜炎,留下了后遗症,本乡本土不好找媳妇。可是找不上媳妇的罗卜却相不起这个从火车站领回来的女人。罗卜他爹就骂一句:狗日的,你还挑拣。罗卜小声嘀咕一声,谁相中了谁要,反正我不要!

罗卜他爹没再吭声,转身走了,罗卜也紧跟着离开了。

陈落地说,罗卜是啥东西,还挑拣。

秀莲就骂陈落地。没眼光的东西,领回个没人要的货。

陈落地心里说,当初我在火车站可是给你打过电话的,你还说领回来给罗卜当媳妇。现在倒怨我了。

萝卜白菜各有所爱。骂归骂,秀莲心里还是有几分自信的。王丽惠是女人,是女人就不愁没人收留。

王丽惠留在家里,也不能让她吃闲饭。秀莲让王丽惠跟着她上地,秀莲身子不舒服,就让王丽惠跟着陈落地上地。王丽惠是乡下人,能劳动。王丽惠很少说话,与人交流有一些语言障碍。

秀莲是一个爱干净的女人。每天晚上睡觉前全家人必须先洗涮,否则,陈落地也好,六岁的女儿也好,谁也不能上床。秀莲发现王丽惠根本就没有睡前洗涮的习惯。王丽惠睡在秀莲家东套间的单人床上,早上一骨碌起来,晚上又一骨碌躺下,一点也不讲究。王丽惠来时随身穿着一身浅灰色夹克,几天过去了也不知道换洗。秀莲说她,王丽惠说自己没有换洗的衣服。秀莲就有些生气,现在是夏天,你完全可以趁晚上脱下来洗一洗。秀莲一发火,王丽惠听不懂了。王丽惠能看出秀莲是在跟自己发脾气。王丽惠就在晚上脱下自己身上的衣服洗了。

正是夏天,王丽惠脱掉上衣,只穿一件窄小的胸衣坐在院子里洗衣服。王丽惠洗衣服的时候身子一起一落,坐在院子里乘凉的陈落地目光往这边瞟一眼,就瞟在了王丽惠的腰上。王丽惠的腰身似乎很白,白得像一道光,这是陈落地的第一感觉。对陈落地来说,就那么一瞬间的事情,不可能给他多少时间让他细细端详。半个月亮挂在夜空中,一切都是那么的朦胧暗淡,剩下来的只能凭陈落地臆想了。

王惠丽的脸是黑的,没有秀莲白,可她的腰身为啥会那么白皙,会不会比自己老婆的腰还要白呢?陈落地的这一疑问是在王丽惠换洗衣服那天夜里开始萌生的。从那天起,陈落地就一直幻想能再有机会细细地看一眼王丽惠的腰身,他想弄明白王丽惠到底有没有自己老婆的腰身白。老婆的腰自己可以很方便看到,王丽惠的腰就不那么容易看到了。对陈落地来说,秀莲的腰是一种具体的白,王丽惠的腰是一种飘忽不定的白。两厢对比的愿望越来越强烈地驱使着陈落地躁动的内心,对陈落地来说真是一种煎熬。

陈落地一有机会就瞅王丽惠,这几乎成了陈落地的一个习惯。当然,陈落地是在偷窥,他不敢让自己的老婆发现。秀莲让陈落地带王丽惠上地,陈落地愉快地答应下来。陈落地锄草,王丽惠也跟着锄草。王丽惠的身子一起一落,腰身就会很自然地裸露出半截儿。王丽惠不知道,陈落地却看在眼里。陈落地就停下来锄草的动作,怔怔地瞅着王丽惠的腰身。在太阳光的反照下,王丽惠的半截腰身泛着白光,格外地耀眼。陈落地就会联想:要是此时秀莲也在场,他会对两个女人再做一次比较,看一看这两个女人谁的腰身更白更闪亮。

秀莲去镇上给王丽惠买了一身新衣服,把自己的一条胸罩也送给了王丽惠。秀莲心里说,我就把王丽惠当作小妹妹待吧。王丽惠有些智障,秀莲内心多了几分怜悯。秀莲心想,等你找了男人,你应该有良心的。秀莲觉着自己没有亏待王丽惠,当然秀莲也有自己的盘算。秀莲想,等王丽惠找了男人,总得要一些彩礼,得让陈落地给王丽惠父母的那五千块钱努出更大的花朵来。

离陈官庄十里,有个村子叫赵庄。赵庄人答应出一万块彩礼钱,但赵庄人提出了一个苛刻条件:先把人领回去观察几日。

秀莲对赵庄人说,你们相上了就领人,相不上就算了,怎么能把人领回去呢。

赵庄人说,我们儿子没来,总不能给儿子包办吧。赵庄人说这些话的时候一脸真诚。

秀莲心想,跑了和尚跑不了庙。秀莲说,你们得先出一些订金。

赵庄人先拿了五千块订金。

三日后,王丽惠被赵庄人给送了回来。

赵庄人进门说的第一句话竟是:我们把王丽惠给你们送回来了。

赵庄人的话把秀莲给气坏了。王丽惠是人,又不是牲口,你们想要就要,不想要就送回来?

秀莲转身问王丽惠,他们欺负你了没有?你在赵庄是不是一个人住一个屋?

王丽惠一声不吭。从回到秀莲家到现在,王丽惠始终一声不吭。

秀莲真想给王丽惠一记耳光。可当着赵庄人的面,秀莲的火气无处发作。当初,千不该万不该答应赵庄人把王丽惠给领走。现在赵庄人反悔了,把人给送回来了,自己反倒极其被动。

赵庄人还振振有词:这个女子有些癔症,我们儿子看不上,人给你们送回来,你把订金还给我们。

看着秀莲不想退订金,赵庄人故意站在院子里大声吵闹,很快引来一些看热闹的邻居。

秀莲说,王丽惠在你家住了三天,王丽惠是不是跟你们儿子住在了一起?你们还讲理不讲理?

这时候陈落地回了家。秀莲想让自己的男人朝赵庄人说几句硬话,可是陈落地却像树桩子一样呆立在院子里,看着自己的老婆跟赵庄人吵。

秀莲后悔当初就不该让赵庄人先领走人,现在后悔已经迟了。秀莲担心邻里背后议论自己,赶紧把赵庄人叫进屋,把五千块订金退还给了赵庄人。

赵庄人一走,秀莲开始骂王丽惠,骂王丽惠是没有人要的贱货,然后又骂陈落地瞎了狗眼,领回个没人要的蠢货。

王丽惠嫁不出去,秀莲心急火燎一般。

一天,秀莲从外面回来,看见王丽惠衣衫不整地坐在沙发上哭泣。陈落地说,我让王丽惠跟我上地,她死活不肯去。这懒东西,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秀莲正在为王丽惠的事恼火,自然不予同情。

王丽惠抹一把泪,跟着陈落地去了地里。

陈落地打王丽惠越来越频繁,而且每次都是秀莲不在家的时候。秀莲觉得陈落地对王丽惠有些苛刻。秀莲对陈落地说,你不要总是打她,你干吗总是弄得她衣衫不整。陈落地就羞红着脸走开了。

一天早上,陈落地起床后发现东套间小床上没有了王丽惠。陈落地就喊秀莲。秀莲过来一看,王丽惠果然不见了。床上那套夏凉被还在,夏凉被下面是一个作假的小板凳。

看来,王丽惠是动了脑子的。

秀莲给陈落地下了死命令,无论如何得把王丽惠给找回来。

王丽惠身上没钱,语言也不通,又没见过世面,还有些智障,秀莲心想,王丽惠肯定躲在某一个地方,或者被某一户人家给收留了起来。

秀莲的判断是对的。陈落地是在一个叫寺上的村子里发现王丽惠的。当时,又饥又渴的陈落地突然发现一个很像王丽惠的女人,像一只老鼠一样从一间破旧的石板房里溜出来,然后钻进了旁边一个厕所里。

山村里的厕所简陋而敞亮,围墙低矮得不能再低矮,以至于陈落地能够远远地看到那个女人的头顶。但陈落地不能马上断定那个蹲在厕所里的女人就是他苦苦找寻的王丽惠。陈落地要耐心地等那个蹲下去的女人站起来。陈落地左等右等,那个女人就是不肯站起来。

那个蹲在厕所里的女人就是王丽惠。王丽惠在往厕所蹲的一瞬间,她同样发现了陈落地,可是她已经不可能再退回去了,她在幻想陈落地没有发现她,所以她要等陈落地离开后再出来。

陈落地不敢去惊动王丽惠,王丽惠怕陈落地发现自己所以要在厕所里长久地蹲着。就这样僵持了很长一段时间,陈落地不走开,王丽惠不肯站起来。

直到陈落地终于下决心朝厕所走过去,王丽惠才站起身,这样王丽惠就恰好和陈落地打了个照面。王丽惠“啊”地一声,抬腿就跑。

这边陈落地一看王丽惠往院子里跑,就去追王丽惠。王丽惠一手提着还没顾上系好的裤子,一边拼命地跑进了那个破旧的院子,然后死死地插上门闩,不让陈落地进去。

陈落地真是火气冲天,你王丽惠怎么见到我一句话也不说,反将我拒之门外。陈落地用力推门推不开,上去一脚,一下将那扇破旧不堪的门板给踢开了。可是陈落地的一只脚插进了破旧的门板里,陈落地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将自己的那只脚拔了出来,脚面给划破了,渗出了血。陈落地顾不上这些了,急忙冲进了院子,这时候王丽惠已经跑进了屋里。陈落地站在门外,朝屋里的王丽惠喊话。

陈落地喊:王丽惠你为啥不开门?

王丽惠死活不吭声,后来就在屋里哭起来。

陈落地说,王丽惠你哭啥?是不是这家人欺负你了?

王丽惠还是哭。

后来就发生了后面的事情。

刑警队长吴秀莓的一番话让秀莲羞愧难当。

秀莲费了许多周折才见到吴秀莓的。秀莲想不到刑警队长竟然是一个女的。秀莲跟吴秀莓套近乎,吴队长,你叫秀美,我叫秀莲,我应该叫你小妹妹。吴秀莓笑了笑,她想告诉眼前这个女人自己叫秀莓,而不是秀梅,但她没解释。吴秀莓说,我们都是女人,我能理解你的心情。陈落地犯了法,他不仅涉嫌拐卖妇女,还涉嫌强奸王丽惠。

秀莲连连摇头。我不信,我不信陈落地有这个胆量。我家这个木瓜脑袋男人,借他一百个胆也不敢。

秀莲的固执让吴秀莓哭笑不得。你真的了解你的老公么?他老实,可他是男人呀!陈落地在里边都承认了,你却不肯信。

秀莲说,我当然不信!我了解我的男人。

吴秀莓笑了。难道你非让我给你拿出陈落地的询问笔录给你看,你才信?

反正我不信。秀莲一再摇头否定,泪涟涟地说,陈落地是在火车站受王丽惠父母委托把她领回家的。王丽惠也是自愿的。当时,王丽惠母亲说王丽惠父亲有病没钱医治,陈落地心软,当场给了他们五千块。怎么能说他拐卖妇女呢。

吴秀莓冷笑一声。虽然你们并没有在王丽惠身上获利,但陈落地从贵州领回王丽惠的动机很明确,你们希望从她身上赚一些钱。陈落地也是这么承认的。

秀莲抹一把泪。王丽惠怎么会一个人跑到寺上村的?是不是寺上村那户人家把她骗到了那里,会不会寺上村那个男人吓唬她,她不敢说出实情。

吴秀莓被秀莲的话给逗笑了。你还挺会动脑子的呀!王丽惠为什么会从你家逃走?王丽惠本人表述不清,应该是王丽惠受不了陈落地的骚扰才逃走的。她从你们家逃走后一路乞讨,第三天,才到了寺上村,寺上村那个男人收留了她。陈落地在寺上村找到王丽惠之后,非要那个男人出一万块彩礼,对方不答应,两人拉扯打闹起来,邻居报了警。

秀莲擦一把鼻涕。吴队长,我的好妹妹,求你放过我家陈落地吧,放过我们一家吧。陈落地进了看守所,我们一家怎么过日子呀!

吴秀莓告诉秀莲,陈落地在贵阳火车站遇到的王丽惠父母,并非真的是王丽惠父母。王丽惠是被人拐卖的。目前相关涉案人员还没有到案,陈落地可以办理取保候审。

秀莲心想,等陈落地出来,我要亲口问一问,问一问陈落地,他跟王丽惠是不是真有那回事。

那条绳子长长的细细的,村里的人把这种绳子叫作绿豆绳儿,意思是似一颗绿豆那么粗细。绳子就系在房子顶棚的那个铁丝套环上。房子是水泥灌顶,水泥横梁与顶棚之间并没有缝隙,那个小小的铁丝套环是当初盖房子的时候给嵌进去的。

刚才,秀莲抬头发现房梁上那个铁丝套环的时候异常兴奋。翻盖房子时,秀莲要在水泥房梁上留一个小套环。当时陈落地觉得留这么个小套环没啥用。秀莲说,说不定将来会有啥用场。房子盖成好些年了,房梁上这个小铁环一次也不曾用过。谁料想现在竟真的派上了用场。

秀莲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绳子穿进了横梁处那个铁丝套环内。

秀莲瞟一眼陈落地说,你有胆量做事,难道就没有胆量说出来么。

陈落地的脸色蜡黄。陈落地在看守所里待了半个月,人似乎变了个模样,被剃过的光头也已经长出了寸把长的头发。陈落地个子高挑,却没来由的细瘦,像根麻秆,所以并不给人魁梧的感觉。秀莲个子矮,却似乎有一股力量,让陈落地总是直不起腰杆来。

陈落地一脸无辜。要不是你让我寻找那狗日的王丽惠,我也不会进看守所。现在你又逼我承认那没影儿的事儿。

秀莲叉着腰在地上来回地走着。是我逼你吗,是你把那丢丑事给做下了。秀莲越说越气恼,她真想朝眼前的男人甩出一记耳光。

陈落地嘴唇间努出一句话。在里边,人家逼我,总算出来了,你又逼我。

秀莲说,人家吴队长啥都告诉我了,说你强迫王丽惠跟你发生关系。你在里面承认了,为啥现在又不敢承认了?好汉做事好汉当,敢做不敢当,怂货!

陈落地说,那是他们故意加重我的罪,你却信了。

秀莲说,我不信人家,难道让我信你的?老憨驴偷吃料,我算是信了。

秀莲已经拿定了主意,就是硬抠,今晚也得把自己男人内心的鬼把戏给抠出来。

女儿被秀莲送回了娘家,现在家里就夫妻俩。秀莲有一股子火气,这把火气烧得秀莲一刻也不得安宁。

陈落地你是什么东西,竟敢背着我去干那种勾当!

秀莲觉着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平时在自己面前都不敢出粗气的男人,竟会在自己眼皮底下做出让自己恶心的事情来。秀莲要让自己的男人亲口说出来,自己不能吃这个哑巴亏!

可是陈落地死活不承认。

秀莲几乎没办法了。她有气无力地望着这个像狗一样瘫在地板上的男人,真想朝他狠狠跺一脚。可是,现在自己不得不央求他,让他把那件藏着掖着的丑事给吐出来。

陈落地,你承认了,我不计较,往后咱俩好好过日子。

秀莲简直像是在央求陈落地了。

陈落地朝秀莲瞟一眼,很快又把目光移在别处。

真的,我说话算数,只要你承认了,我就放过你。

陈落地在心里说,王丽惠,我非杀了你狗日的不可!

秀莲对陈落地说,你要不敢承认做下的丑事,你现在就去死。我已经把绳子系好了,你敢不敢走过来?

陈落地坐在那把陈旧的小木凳子上,一动也没动。陈落地把头低在两腿之间,凳子十分低矮,陈落地的那颗木瓜脑袋差不多就要耷拉到地上了。

良久,陈落地说,我累了,我累得不行。

秀莲冷笑一声。那你走过来,把脖子往这里面一伸,你就不会感到累了。

一双呆滞的目光慢慢地移到那根绳子上,然后又慢慢地瞟移到别处。陈落地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我刚回来,你就让我去死。

秀莲说,现在你有两种选择,要么把你做过的丑事全说出来,要么走过来,把脖子伸进去,由你选择。

陈落地说,我没有什么可说的,我也不想去死。

秀莲恶狠狠地说,这可由不得你!你不承认就去死。

陈落地说,你不能往死处逼我。

秀莲冷笑一声。我逼你?我就是要逼死你!

陈落地突然站了起来。

秀莲有些吃惊地盯着陈落地,这个男人双眼里布满了血丝,似乎还聚积了满满的仇视。秀莲一下子对眼前的男人产生了片刻的恐惧。她看着他,你想干什么?

陈落地说,我渴得厉害,我想喝口水。

声音很低,低得几乎听不清他在说什么。陈落地原来是口渴了,想喝水了。

你还想喝水?你还有脸喝水?你喝尿吧你!

陈落地瞟了秀莲一眼。那股火气马上又被对方给熄灭了。陈落地又折转身,坐在了那个小木凳子上,重新把头埋得很低,几乎埋进了自己的裤裆里。

秀莲又一次胜利了。

想喝水可以,你把该说的都说出来。后来秀莲尽量心平气和地说。

我早跟你说过了,我跟王丽惠没那回事。陈落地似乎是在喃喃自语。

秀莲心里清楚,现在陈官庄的人都在眼睁睁地盯着自己。

能把自己的男人给保释出来,秀莲觉着自己是有能耐的。如果自己的男人没有做那些丑事,自己这次就算是赢了。可吴秀莓的话让她始终感觉像是吞下了一只苍蝇。这件事比陈落地进了看守所更让她难堪,所以她要亲自审问自己的男人。

偏偏陈落地不承认和王丽惠有过那种事。

秀莲看了一眼自己的男人,发现他又靠着小木凳睡着了。秀莲就更伤心了。从嫁过来到现在,已经八个年头了。自从嫁到陈官庄,嫁给陈落地,似乎从来不曾享过啥福。自己也许就是个苦命女人。

女儿小洁明年就该上小学了。村里早没了学校,小孩子上学都得去镇上读寄宿制学校,等到读初中时还得到县城去。现在有些人家开始谋划到县城买房,可陈落地说过他从来就不敢有这个念头。陈落地是一个心小的男人,这个家的未来得靠她谋划。可家底儿弱,一个女人有多大的志向也是白搭。眼下泥瓦工不吃香了,陈落地外出寻活儿都十分困难了,可窝在家里又能有啥出息。陈官庄人口不多,耕地却少得可怜,剩下那些山坡地,靠天吃饭,收入微薄。前些年自己做主在山坡地种了花椒树,眼见着花椒树就要挂花椒了,全村的山坡地却被一家企业给整体打包出去,听说要种什么“玉露蜜”。几个村庄、几条沟要连片种植。她让陈落地去问问村里,可不可以把自家的坡地留下不要打包出去。陈落地迟迟不肯去问,秀莲只好自己去问。村里说,这是统一打包,一块地不能隔,一棵树不能留。山坡地里的柿树、花椒树、桃树,一棵不留。春天,他们家领回了三年的补偿款,几块坡地的花椒树一棵没留。

这个家能有啥前景,她看不到,也不敢去多想。王丽惠的出现,给这个家带来了一连串的麻烦。陈落地扔出五千,陈落地取保又拿出五千。虽然吴秀莓告诉她这五千将来会退还她,但心还是悬着放不下。更让秀莲糟心的,是吴秀莓跟她说的那些话。越琢磨心里越不是滋味,眼泪就像断线的珠子一样散落在了水磨石地板上。先是无声地抽泣,后来干脆失声痛哭起来。

可是,眼前这个男人竟无动于衷。他似乎真的睡着了。要是陈落地能够醒来,主动跟她承认个错误,哄哄她,也许会是另一番情景。可是,陈7LwcMs1TPIKcB4Qe4nbysZULXSYZO/ltUcs9A16sKVI=落地就像一头死猪一样蜷缩在地上,她仿佛听到了他打呼噜的声响,这种声音强烈地压迫着她。她真想朝跟前这个男人扑过去,把这个木瓜脑袋男人给一手撕开,看看他的内心到底藏着些啥东西?他为什么会沉睡不醒。可是,她突然感觉没有一点力气了。

秀莲抬起头,房梁上那个小小的铁套环仿佛在空中飘移,似乎在向她招手。那条拖在地上的绿豆绳儿像一条绿色的飘带在不停摆动着。秀莲起身走过去,把那条绿豆绳一把抓过来。秀莲竟一下子感觉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踏实。秀莲丢开绳子,弯腰搬过来一个高脚木凳,把它放在铁套环的正下方。秀莲做这些的时候,好像仅仅是凭着某种意念在行动。

在男人的呼噜声中,秀莲从容地登上了那把高脚凳。秀莲随即用两只手抓住了那条绿豆绳儿。她用力拉了几下,然后把绳子重新打了一个结,打成一个可以套进脖子的结。秀莲做这些的时候显得轻车熟路,似乎无师自通。

给绳子打结的时候,秀莲蓦然想起给绳子打结可以有两种打法,一种是死扣,一种是活扣。秀莲忘记了自己是打了死扣还是活扣。秀莲就似在玩某种戏法儿一样,把自己的脖子伸进了那个圈圈儿里。突然,脚下那个高脚凳顺势就倒掉了,好像自己根本就没有用脚去蹬那个凳子,是它自己倒掉的。

秀莲马上感觉到眼前一片金星。她努力去想些什么,可是什么也想不完整了,连自己的男人也变得模糊不清了。

你不死,我死!我要让你后悔一辈子!

女儿小洁好像站在地上哭着喊妈妈。秀莲挣脱了一下,可是没有成功。秀莲开始希望那个铁套环或者那根绳子会突然断开,绳子很细小,铁丝套环也很细小,可是它们并没有让秀莲随心所愿。刚才给绳子打结时要是打成了活扣多好,可是,她一定是打了死结。

秀莲期待自己的男人能马上醒过来,把她给抱下来。

现在唯一能救秀莲的,就是眼前这个男人了。可是,这个男人却没有被惊醒。

【作者简介】 石国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已出版小说集《碎片飞扬》《花开无序》,散文集《滋味》《温暖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