盼望已久的王哥终于来了。他是流浪大神,混过上海滩,见过大世面。
他骑着一辆红色三轮车从上海来,车厢里装着锅瓢碗铲、太阳能充电板、三把菜刀、一个菜板、一个锑锅、一个炒锅,两床棉被、几双破鞋、一个半新不旧的灰色行李箱……行李箱里装着许多宝贝,手电筒、充电宝、恐龙头盔、崭新的匕首……此外,车厢里还堆着许多好东西,但是他乐意我们翻看。我们从车厢栏板上跳下来,重新缩回桥洞里坐下。
三轮车不准上高速,王哥从东往西走了两个月。如果能开高速,他说,兄弟们呐,我们至少可以提前三十天见面,缘分就会多出三十天。王哥说话真是讲究。他从东往西漫游,从上海出发,经南京,穿郑州,过西安。到西安时,天气已经非常冷了,雨夹着雪下。他看到王有尾耸肩走在古城墙下雨雪中瑟瑟发抖。银杏叶刷刷坠落,满大街铺得金黄——那景色真美啊,差点把王哥迷在了西安。慎重掂量后(四川、宝鸡两帮哥们儿都跳在空中向他使劲儿招手呢),王哥毅然选择了继续前行。然而,踩燃发动机,他为难了,他犹豫是南下汉中入川烫火锅呢,还是直奔宝鸡吃馍馍?王哥说话真是讲究。他说,宝鸡刚下过今年第一场雪,比四川冷太多了,我想到宝鸡兄弟们的生活一定比那帮四川崽儿更苦,于是穿越关中平原到宝鸡来了。
王哥从浓重的暮气中驶出来,车头大灯气势逼人地冲我们闪了两下。
他身上有一种与众不同的威严。我们围着他欢呼,簇拥着他的车厢跑进我们的桥洞。小山赶紧跑去生起一堆火。他们有十多年没见了。他说,王哥,你好样的啊,舍去四川来看我们。王哥说,宝鸡天冷,想到兄弟们生活艰苦,我就毅然来了。我们所有人都为此无比感动,有个家伙感动得掉了眼泪,屁娃娃,不提他名字给他留点儿面子。王哥又说,广元那帮兄弟生活太腐朽,天天缩在水电站大坝下边捡死鱼吃,捡来的鱼吃都吃不完,嗨,那可不是什么死鱼,只是头被发电机扇掉了,捞出来肚子里都冒着热气呢。小山说,咱们白面馒头也不一样冒着热气么。死东西腥。费盐。我们围着火堆被逗得哄堂大笑。小山又说,王哥,你高级啊,骑上了摩托还会搞直播。王哥说,时代在进步,我们也要与时俱进。话音未落,我们又一阵哄堂大笑。手都伸到火上边烤一烤,王哥说,让我看看你们谁手最白净,谁最好吃懒做。我们手都白净,知道王哥要来,都提前用洗碗精反复搓洗过。我们把手伸到火上。王哥说,看来你们都很好吃懒做啊,一个个手指这么白净。指甲也剪得整齐。小山调皮,截话说,必须啊,我们经常吃手抓肉。听小山这么说,王哥心情大好,站起来扯掉鞋子脚伸到火上烤,袜子冒着青烟,散发出酸臭和焦煳的味道。小山跑到桥墩下翻来盆子,小黑提来一桶水,我们打算烧壶滚水给王哥好好泡个脚。
“手抓肉?在垃圾桶里抓啊还是去餐馆要啊?”王哥说。
“当然是餐馆啊。”我们说。
说完,我们又不约而同哄堂大笑。
王哥美滋滋泡了一顿脚,两只脚都烫得绯红,水壶里还剩小半壶开水,他对小山说,剩那么多呢,倒在盆子里兄弟们挨个儿烫吧。王哥让出小凳儿,我们轮个坐上去把脚都泡了泡。王哥没急搭铺,拿上手机和支架坐到安静的角落开始直播。小山小黑按照他要求站到他肩后,举着蜡烛给他照明。他说,积攒几个月的钱路上加油花光了,我得努力挣回来。他坐在烂砖头上开始表演。我们蹲在火堆前用手机观看。王哥原先就是个生意人,不像我们扒火车偷东西。那时候绿皮火车慢,进出站时间长,他带着小山在铁路上叫卖,矿泉水呐,方便面。咸鸭蛋呢煮玉米。还有手工豆腐干呐……他们追着火车卖命跑,收下车窗里递出来的钞票,递进去竹篮里的商品。每天都能挣十来块。
没想到现在王哥变成了一名网红,不但抖音玩得溜,还跑到西瓜上边去发视频赚钱——
给你们看一下,西瓜上播放量只有两百多,我就能赚到十四块钱,抖音上也有十来块,我一条视频赚二十多块。……人要劳逸结合,不能太懒惰,也不能太辛苦,我每天只直播三十分钟,靠小花花小星星赚几块,再拍个视频剪辑发出去挣几块,一个月赚七八百绰绰有余。
看王哥直播,火狐狸最激动,眼睛瞪着手机一眨不眨,表情手势情不自禁跟着学。学了一会儿,他跑回帐篷抱来大堆东西抖在王哥面前——红牛、脉动、花生、瓜子、豆腐干、沙琪玛……他居然藏了这么多好东西,我们怀疑他还藏着更多好东西……火狐狸八岁就开始混铁路。有个老头子想收养他,领回家给他洗澡又洗头,买新衣服,做好吃的。他美美地享受了一顿,穿上那身新衣服往炉前炭灰里一滚,又跑回铁路捡垃圾来了。他说,他傻啊,穿那么干净怎么捡得到废品呢。他狗日总不知道珍惜,那时候他岁数小,脸肉嘟嘟的招人喜爱,想收养他的人何止才一个。
前几天他还拿这个事炫耀。他说他有个姐姐,漂亮得像仙女,那个女人追着要他做弟弟。我们说她肯定眼睛长在耳朵里了,要不睬个乞丐干吗?难道她是傻子啊。火狐狸说她是马戏团的。我们问她在马戏团做什么?他支支吾吾半天说不上来。他吹得跟真的似的。吹牛谁不会?小四川吹牛要当霹雳舞大王呢。后来他跳舞跳疯了,人也不见了。
火狐狸挡住我们,防止我们靠近王哥。他抱出那么多东西讨好他,我们不敢反击。有几个回自己窝里找过,都没找到像样的东西。小山靠着火狐狸肩膀看直播,他俩关系近。小山从火狐狸胳膊下递给王哥一根黄瓜。王哥斜看他一眼,翻转手机对着他脸说,“老铁们,看啊,小山真是个好兄弟啊,他把他唯一一根黄瓜给我吃。”火狐狸立即垮下脸,头伸到王哥前边抢镜头。直播间里边,王哥变成了他的背景。不愧是大网红,王哥赶紧抖机灵说,“这是我的准徒弟,如果今天他学习进步大,明天我就收他做正式徒弟,全国排几十位不记得了啊,总之他是这里的大徒弟。”
王哥抬手刨开火狐狸的大脑袋突然下播了。
他把手机从支架上取下来扔给小山说没电了,“去弄点电回来。”小山待在那里不动,他没有用过手机,把头悄悄往我们身后藏。
“师傅叫你去,就赶快去。”火狐狸仰头看着小山。
“去哪里弄啊?”小山捧着手机仍然不动。
“叫王哥,还不是你师傅。”王哥说。
“我怎么弄的你怎么弄。”火狐狸说。
“去外边小店里借嘛。”王哥点拨他说。
小山捧着手机走出桥洞,扒开矮树丛钻了出去,再跑回来,小山不见了。
天彻底黑下来,我们把火焰搞到大旺。隔几天我们就挪一下烧火位置,避免把桥底全部烧黑。王哥要来,我们提早做了准备,许多柴火,许多吃的。啤酒只捡满三瓶,所以每人凑了点钱买了整件藏在树笼里,吃饭的时候抱出来给他个惊喜。那吃些什么呢?锅里各种美味菜肴煮在一起,另外还准备了午餐肉、牛肉罐头、老干妈、榨菜。还有些什么呢?还有喝酒绝对不能少的瓜子花生啊。
我们邀请他坐下。他假装推辞。不肯往锅边走。我拉他拉不动,脚掌像插在土里。他说,兄弟们都过得不容易,还是吃我车上的吧,我给你们拖了一车见面礼,面条、大米、零食,非常多,三天两天吃不完。我说明天吃你的,今天吃我们的。他还是不肯走。我绕到他背后推他,推不动。我叫火狐狸过来帮忙。我们两个强拥着他走到锅边坐下。
小山抱着个大东西挤出矮树丛歪歪倒倒走到锅边。他怀里抱着个大充电箱。
“你疯啦。”火狐狸说。
小山把充电箱放在地上,掏出手机还给老王。相处这么久,感觉总是喊他王哥显得生分,现在开始我干脆喊他老王吧。接过手机按屏幕却不亮,老王一脸不耐烦。小山自己坐了进来。老王看一眼小山说:
“能耐啊,弄这么个大东西回来。”
“你没给我充电线啊。”小山说。自从三块八关进去放出来后,他就成了惯犯。
做错事还敢狡辩。忘记拿可以回来再拿啊。狡辩有什么用。惯犯骨子里边就是懒。丢人。他这是坏我们名声。搞不好,又要被追捕,捉住的,要么关进去教育,要么遣送回老家。
火狐狸把啤酒抱过来放在锅边。老王笑颜大开,站起来大声喊道,“有酒就好搞气氛。来,每人一瓶。”他又侧身对小山说,“有手机的兄弟每人一个充电宝,充完还回去。还回去算搞破坏,不还回去就是偷窃。”我们齐咬瓶盖。小山抱着那玩意躲到边上捣腾去了。
也许他很久没有喝过酒了,喝完手中那瓶,他又拿过二黑手中那瓶灌了两大口。他从锅里挑起一块肥肉喂二黑,“你叫啥名字?认识这么久还没有人介绍你名字呢。”他抄着筷子继续在浓汤浓汁里边翻找。“做人要脚踏实地,不能好高骛远,许多流浪汉不是懒惰,是想得太多把脑子想坏了。我们活得好好的,就是因为我们好吃懒做,不胡思乱想。你们说是不是?”说完,他哈哈大笑往后颈上拂了一把油腻腻的头发。
看这样子,他是要准备给我们讲课了。放下酒瓶,我们都竖起了耳朵。
“正式开讲前,”他昂扬着脖子说,“我得宣布,你们需要先交学费,有钱的交钱,尊师重道,多少不论,没钱的呢,交你们值钱的东西。”他停顿一下又说,“小山可以免交,借电挺卖力,尽管方法有点不对。兄弟们呐,我再强调一遍啊。我们只是一群流浪汉,不是什么有病什么不正常的人,现在我带领大家学直播搞创业。有流量,就能搞事情,有事情,就能搞到钱,偷鸡摸狗谁也不许再干,缺什么东西多出去捡点,也可以问粉丝送一送,比起我们他们再穷也算是有钱人。”
“大哥你先讲讲那个女记者啊。”火焰后边有人喊道。
“她有什么好讲的呢?”老王不耐烦地说。
“没想到跟小山的缘分没有断在直播间里重新认识上了。”他又说。
“小山你看你自己活成啥样子了啊,弄个手机玩玩啊,追追潮流锻炼锻炼脑子,学学直播赚点小钱。”他继续说。
他拐弯抹角把话往直播上扯。我们鸦雀无声,我们只想听那个女记者,他却避而不谈。他突然问,还有没有啤酒?箱子里只有一瓶了,二黑拿起来咬掉瓶盖递给他。他喝得我们心痛。他一定胡吃海喝习惯了。他仰头咕咚一大口。火光映在他大喉结上。大鼻头、大喉结,狠角色。喝过酒,他终于扯回到了那个女人身上,“大雪把隧道压塌了嘛,我们顺着铁路往前走,我和小山走散了,那个女记者也再没有见到过。”话音落下,他突然陷入沉思,头埋到膝盖上睡着了。火光照得我们裤子发烫。想来长途跋涉,几瓶啤酒下肚,他身体软塌了。
小山把拳头塞在嘴巴里偷笑。我们酒足饭饱,他才抠出两个充电宝,看样子他还需要很长时间才能全部搞得出来。我让火狐狸将柴火抽走两根弄熄。小山在边上继续捣腾那个电家伙。火狐狸问我待会添不添火。他流浪经验丰富,心思比谁都细密。我不置可否。
“睡吧,酒足饭饱好睡觉。”我说。我不喜欢那一刻他脸上浮夸的表情。
我是被吵醒的。王哥说他是被冻醒的。火堆变成了一团灰烬。小山大叫着扑进矮树丛。半夜他狗日的驴叫。我用力眨了眨眼睛,确定不是梦里。别急,等我先回回神。小山扑进树丛,有人用电筒照射着他,他卡在树枝间动弹不了,挤不出去,也退不回来。王哥扑到灰烬上打亮火机,他说,“怎么没有火了呢?宝鸡冷死人啊。”有人抱过一团东西放到灰烬上。风吹熄了火苗,两声咔嗒声,打火机重又喷出一朵火焰。王哥说,“没有引火的呢。”那条黑影又扔出两团纸落在地上。王哥捡起放在火上点。他又说,“这么潮湿怎么点得燃呢?”那条黑影又扔进来巴掌大块破布片。“我看这个行。”王哥吹熄了打火机,他没有立即按亮,大概刚才燃太久需要冷却一会儿。我从被子下边爬起来,踢了踢两个窝喊叫道,“走,跟我去看看。”两个家伙钻出窝囔着怨气跟我走。他们得感谢天黑我看不清,若看清楚了,明早定收拾他们两脚不可。走出桥梁的黑影,路灯光朦朦胧胧洒在地上。薄冰在脚下嚓嚓碎响。我扒住矮树丛冲小山后脑勺吼道,“叫啥哪。大半夜。”
“抢跑了。”他指着公园里佝偻着奔跑的黑影。
“啥东西?”我愤怒地问。
“充电宝。”小山哭喊道。
我一下明白过来,踏在他背上蹬住他肩膀纵身跳了出去。抱个大东西哪能跑得过我们。别看我们好吃懒做,围追堵截可是我们的强项。前几天,我们还轻松围到一条狗。我们勒死它在火上烧焦毛刮干净宰成大块大块炖了一大锅海吃了两顿,有两个家伙撑得拉不出屎。我撵过一片草地,跃过一条小道,追到那座山包顶上。那条黑影把电箱砸在地上,顺势扑倒。风夹着雨雪刺骨地吹着。他脸埋在雪里哭嚎,“你们为难谁呢?都成乞丐了还为难人。”我们是流浪汉,不是他妈的乞丐。我横腰狠狠踢了他两脚,“你妈个贼。”
他突然安静了,停止哭喊趴在那里没半点动静。
后边追上来两个,从我两侧走上去围住他,他左右两边都是我的人,我站在他脚后方,我们三个围住他,要是再来一个站在他头顶就更好了,四面包围,他插翅难飞。他趴着一直不动。我有点怯,怕他冻死了,在他屁股上踩了踩。他屁股真嫩。他仍然不动。我又使劲踩了一脚。他反手抓住我的脚哭道,“半个月工资没了,你们偷它干吗呢?”他哭得很伤心,听声音他是认真哭的。我抽脚,他紧抓着不放,我猛力一拖才从他手里扯回来。我叉开腿打算再踢他两脚。“踢吧,踢吧,踢死了派出所逮你们。”他喊道。这可怜劲儿才是乞丐。我抱回桥洞里用石头砸开,把充电宝整齐摆在地上。火已经升起,王哥沉默地坐在火边很郁闷的样子。我把空壳抱回去砸在那小子头前地上喊道,“滚!”他仿佛黏在那里扯不脱了,有一声没一声地啜泣着。
没出息。我啐他一口痰转身往桥洞里走。
他们围坐在火堆前,火焰更旺升上去烧在桥底上,都埋着头不说话。王哥昂着脖子看着他们。气氛很不对劲。我坐到王哥和小山中间。可是太挤。火狐狸和二黑中间空隙大,我起来走到他们中间坐下。我挥了挥胳膊活动筋骨,刚才抢东西扭着了,也有可能受潮受寒风湿加重了。王哥看着我,眼神凶狠。见到杀气腾腾的眼光,一般人会悄悄低下头,可我总忍不住瞪眼对视。小时候因为这个我老子总揍我。我妈改嫁后,她老公也因为这个经常揍我,不是亲生的狗日下手更狠更毒,跟他对视他揍我,喝醉了酒他也揍我,揍我不过瘾就跑进屋揍我妈。我们四眼相瞪,谁也不让谁。其他地方不好说,在这桥洞下,我从来没有怕过谁。他不说话我也不说,他牛眼不闭我驴眼不眯,他拔直脖子挑衅我抖直腰身应对。干起架来,这帮家伙我带领了多年,大不了小山站他那边去。
他说他很生气。
我问他生哪门子气。
他说他发现自己闯进了一个野蛮人世界。
我说谁让你闯进来呢?
是你邀请我来教你们学直播。
随口说说而已。说完不解气,我又补充说,逗你玩儿呢。
他竟然没有扑过来。换了我就扑过去跟他厮打起来了。我打算收拾他,收拾不下来就赶他走。小山要跟,我也不拦。我捡根木棍捅火,火星子腾进空中像烟花。他瞪着我不敢移眼。我继续用木棍捅火。他稍敢乱动我挥棍就抡上去。他强绷着自己,脸皮开始松弛,眼神变得躲闪。
别乱捅,里边有地瓜。他说。
聪明人。能屈能伸。火边这圈家伙,挣个馒头拿命跟你拼。
我混进了一群野蛮人里。他又说。
野蛮人。果然有地瓜。我用棍子使劲捅,皮软心子硬。我把它埋回火底。
没品行难道聊些偷鸡摸狗?
没品行谁给你小星星小花花?
我不会收这种徒弟。他越说越激动。
你不就是个网络乞丐么。我说。
他气愤地站起来,差点晕厥过去,踉跄几下才站稳。我一棍子顶住他肩胛骨让他坐下。他乖乖坐下,主动举起了双手。想做个大网红,首先需要有一个灵活的脑子。
你去车厢里翻翻对比看。他说。
听见翻车厢,火前的死人都活了过来,扑上去一圈围住。进我地盘我居然忘记搜查他了。一群家伙流着口水不敢动手。他这算在讨好我?我很好奇他网上能讨到什么东西?花样更多?还是档次更高?“小山,掀开。”我命令。小山木着不动。他应该更傻才好。“二黑,你。”我说。二黑摇着头往后退。其他几个也只看不动。火狐狸也没有动手的苗头。关键时刻,他们总巴望着我,我很享受这种感觉,伸棍子去挑。一条黑影跃出来从我头顶上飞了过去,吓得我魂飞魄散急退两步。傻子们哄笑。二黑笑得最开心。“忘记你有条狗了。”我尴尬地说。等回过神,我又伸手去牵盖布,又跃出一条狗从我肩膀上飞了过去。这回我没有被吓着。老王抬手挡住我的手。
“怎能劳你亲自动手啊?”他说。
好伶俐的嘴。所有人都看着我。“那你请。”我说。
老王轻轻掀开盖布,大堆东西琳琅满目显在我们眼前,全是好吃的。
“老王,土豪啊。”我稳住情绪放低声音说。
“全是粉丝送的。一小半是一个大哥送的。”他说。
我没有搭话,跟他说话费劲,其他人羡慕地望着他。
“黑粉骂我好吃懒做。我不偷不抢,主播不都靠打赏活着么?”
傻子们滴着口水开始拿。小山伸手,我打了回去,火狐狸抠住一桶方便面斜眼向我乞求,二黑揪住一棵大白菜,我踢了他们两脚他们也不松手。
“拿吧,兄弟们,随便拿。”老王得意地说。
“这是我一场直播搞来的。”老王又说。
“人分三六九等,食物也分三六九等,乞讨也分三六九等。”他说个没完没了,“能讨到东西才是真本事。”他翻拨着车厢里的东西,“你们看,好多整箱整箱的。一箱青岛啤酒。零食根本吃不完,我比上班族吃得好很多。不跟你们瞎吹,看我有多少零食。有好多羊肉啊牛肉,整箱老白干,整箱八宝粥,整箱方便面。”他继续扒拉,车厢被他抄了个底儿朝天,“嗯,花生糖,肚包肉,内蒙古美食,有钱人才经常吃得起。这又是什么?大板鸭。还有更厉害的,一整条风干牦牛肉腿,抹了多少辣椒面啊。可乐面条王老吉大白菜小郎酒。大白菜我从来不吃,我只吃小白菜,好多上班族吃不起。吃空了这些瓶瓶罐罐你们捡去能卖好几十块。哦,鸡蛋碎了。可惜了。浪费不是好习惯。”
天在微微变亮,大货车从立交桥上隆隆开过,桥梁和地面都在震动。
显摆结束,他扫视一圈。他眼光躲开我,他知道我在横眼看他。火狐狸懒洋洋把方便面扔了回去。小山在用嘴撕扯一袋沙琪玛。二黑丢掉大白菜顺走一瓶小郎酒揣进裤兜里。我们每人拿了点东西回到火前当早饭吃。我拿啤酒强行换走了二黑的小郎酒。他不敢反抗,又搞了罐午餐肉按在腰上。
“吃吧,吃吧,拖来就是请大家吃的,这些要播好几天才赚得回来。你们吃吧,我去睡个觉。直播一定要有好精神,要不怎么带得动直播间气氛呢?小星星小花花一个也看不到。有的主播卖萌,有的搞怪,有的模仿明星,有的烤爆米花。我是一个坚决拒绝工作的体面流浪人。”
他终于说完了,爬进车厢盖上被子睡下。他睡觉不用枕头。
我们围着小山要他给我们讲那个女记者。他吃完沙琪玛,又用嘴撕开一袋方便面,他喜欢干脆的东西,他爱听方便面在嘴里嚼碎的那种窸窣声响。我们揪住不饶他,不讲我们就不准他吃。方便面鲠在喉咙里,他很烦躁。我拧开小郎酒灌进他嘴里,他咕咚咕咚吞下两口说他也是听王哥讲的。
“王哥的话你们也当真吗?”他说。
“我们听你讲过很多次。”火狐狸说。
“那你姐姐真不真?”小山反问道。
“真。”火狐狸说。
“快叫我姐夫。”二黑说。
“呸。我姐夫怎么可能是乞丐。”火狐狸说。
“呸。你是乞丐你姐夫当然也是乞丐。”二黑冲火狐狸喊道。
“我呸你个贼。”火狐狸骂道。
“你才是贼。”二黑扑过去揪住火狐狸两只耳朵。火狐狸翻倒二黑骑住他肚皮,二黑扯着火狐狸耳朵不放,火狐狸朝他脸上吐口水,二黑仍不肯松手,火狐狸咳口痰重重啐在他眼窝上。二黑左手捂住眼睛,右手在火狐狸脸前舞爪。火狐狸任他在胯下发狂,仰着头嗑瓜子,瓜子皮雪片似的落在二黑脸上盖成黑白交杂的一团。讲打架,桥洞下,除开我,没有人干得过火狐狸,但是对外打架,最先逃跑的一定是他。他说他老子练过武功。我说我没有练过武功啊。于是我们打了起来。我三拳两脚把他搞翻在地上不敢动弹。
小山拿充电宝去还,刚走到矮树丛前他就回头叫喊起来,“快跑,派出所来了。”我们没啥值钱东西,拔腿就逃,老王在车厢里打着呼噜全然不知。他们从公园搜过来,我们就往野地里跑,不过野地里有条河,河滩像沼泽,跑不远。火狐狸跑最前边,二黑垫后,其他几个叽叽喳喳跟着。小山跑过去推搡老王,老王直挺挺不醒,小山再使劲推,老王仍不醒。我说,“小山,跑吧。快跑吧。”小山不跑,非要搞醒老王一起逃,他使劲儿推啊摇啊推啊……那犊子还是不醒……我跑过去扇了小山两巴掌,乘机拿两罐红牛揣进衣兜。老王不知道发生了啥事,揉着眼睛坐起来。我又拿了两样揣进裤兜。我说,“老王,跑吧,派出所来了。”
“我不偷不抢跑啥呢,该跑的是你们这群流氓。”他说。
他果真不跑。一个疯子。
小山愣在那里,老王不跑,他也不动。车厢里还有很多好东西,我看上他这辆车了,红艳艳的,可惜开出去会首个遭擒。我扑进车厢搂上一大抱开逃。前边几个已经跑进树林,他们知道树林外边有个土坑,但是他们不知道桥墩后边还藏着个洞穴。我假装朝小树林跑,躲开老王和小山视线,绕过桥墩钻进洞里。一阵喧闹过后,桥洞里没有了声音。
我压住狂跳的心脏。城管会不会来?从小孔瞄出去没人追树林里那群歪歪倒倒逃窜的模糊身影。我的心终于平静下来。
我安稳睡了一觉,醒来太阳已经挂在中天。头顶上车轮轰隆隆滚过。
我钻出洞穴跑进小树林。这片树林,几乎不会有人来,公园里有树林。只要不刮风下雨,公园那片树林下边耍的人就很多,他们在树下搭帐篷,铺垫子,围坐着剥花生,嗑瓜子。树林外,小河干涸了,河滩上散落着冰面和树影,鹅卵石中间落着雪。沙滩上没有脚印,他们肯定没有逃过河。枯草包围着树林。我走回林子里边找。没找好下个去处,他们没有胆量挪窝。难道躲进商场里去了?我走进树林,地上没有落叶,树叶不枯也不黄,我从河边这头往高架桥那头搜,没有看到人,我又从高架桥那头往河边这头走。他们走不远,他们太懒惰了,我不挥棍子驱赶他们谁都不愿意走出桥洞。他们肯定没有走远。这回,我走一步呼唤一个名字,我抬起脚喊,二黑子?无人应答。放下脚,我又喊,火狐狸?还是没有人回答。抬起脚,我又喊,小四川,这么多年不见你藏这里头干啥哩?砰,一座烂树桩里炸出一团苍蝇黑压压向我扑过来,这个冷天,苍蝇居然还没有被冻死。其实头一遭我就看到他们了,几个头埋窜在坑里很寂静。他们逗我我也逗他们。我捡了根枯枝,跳进坑里把他们赶回了桥洞。
原样。没少任何东西。每个人的窝都在。小山也在。他在车厢里打呼噜。二黑过去弄他,他不醒。火狐狸伙同二黑抬他出来扔进矮树丛。小山越长越肥,胖得后气不接前气,呼噜声炮仗似的,经常身体抽弹蹦起来才能接上。二黑抱床被子扔在他身上。脚没盖住。他光着脚,十趾张牙舞爪指着我们,像死了。这么肥块东西,死了不知道有多臭,处理起来肯定也很麻烦。可是谁来处理它呢?我们没有处理过死人,只能等其他人来处理他。倒霉的公园清洁工?还是老王?还是警察?他们来之前,我们必须抓紧逃掉。我们围着车厢翻吃的。
车停在桥洞里,车上的东西就是我们的。先拿喜欢吃的,再吃剩下的。要是在其他地方发现这么多好东西,我们肯定一拥而上哄抢了四散逃窜。这是多次惨痛教训给我们的计谋,往四方乱窜总有几个能逃命回来。逮住的最多遭几个拳脚,迟早会放回来的,没有人敢对我们下手太重,更不敢把我们捆绑。不怕我们臭死他,也害怕我们赖着不走啊。
天快黑了,风小了一些,我们挤在矮树丛下躲风。二黑和火狐狸把小山抬回来放在地上,我们坐成一圈把他围在中间,像一群守灵人。我期望有人点燃那张木板将他焚烧,可惜他不是只鸡,是个庞然大物。天黑尽了,无论如何敲打,小山都不醒。只要睡过去了,他自己不醒,天打雷劈都拿他没办法。哪知道,半夜他把我们全踢醒了。他撒了泡尿扑在里边哭。尿骚味是他最好的安慰。闻尿是小山独特的爱好。只要伤心他就趴在尿里使劲大哭。
我们问他咋的啦?他不说,只顾仰着脖子昂昂大哭。
火狐狸跑过去对着那摊尿又补了一泡。二黑也跑上去喊着黄河之水尿下来也补了一泡。那摊地给浇透了,尿液推着沫子往低处流,流到小山脚尖下。他拿开脚尖加倍使劲哭。小山哭起来和睡着了一样,谁也阻止不了,等嚎过瘾了他自然会安静下来。他这摊子疯病跟桥洞外的北风呼啸一样,它想要吹多久就只能由它吹多久,天王老子拿他都没有办法。
“老王呢?”我们问小山。
“抓走啦。”他继续哭,但哭声慢了一些。
“那好极了。吃两天饱饭又放回来。”火狐狸说。
立交桥上车轮声渐渐消失了,经小山这么一闹腾,我们却睡不下去了。我们看着火狐狸生火。被子盖在身上不管用,必须生堆火加热。火容易引来外人,太冷了,有人来再说。纸太潮湿点不燃。二黑举着电筒照亮火狐狸将车厢里的纸盒全部撕下来抱到灰烬上。小山还在啜泣,他们把小山滚出木板。“全是我干的,跟他无关,车是小山赚来的。”老王说。他让警察把自己带走,恳求让小山继续在车厢里睡觉。他被子可干净咯,像刚洗过的样子。也是粉丝送他的?他马不停蹄赶路去哪里洗被子晒被子呢?点燃纸壳,踏碎木板,撕成片篷到火焰上。火狐狸终于升起了一团焰火。
听着小山嘴里的吐泡声我们尽情享受着老王留下的美食。
不出所料,没隔两天,老王回来了。
我们咬定车厢是被小山吃空的。看着空荡荡的车厢,他没有生气,架好手机开始直播。在直播间里,他讲述了这两天的悲凉遭遇。他说,“兄弟们呐,这两天我老王经历了一点小事情,当个流浪汉也不容易,不过我没有让这帮兄弟们饿着肚皮。”他举着支架翻转手机对着车厢滑过去又溜回来。他说,“看,吃得空空荡荡。”老王回来后,小山很快就恢复了生机,甚至变得异常活跃,他把头伸过老王肩膀顶住镜头,直播间里卡着一个大肉鼻头。小山弓着背,流着口水,眼神凶狠,像个格格巫。火狐狸扑到小山肩膀上跟着抢镜头。
播到中途,老王突然说,我的狗呢。对啊,他的狗呢。我发誓,他不在的这几天,我们没有吃过狗肉,何况他车厢里的东西都吃不完。从树林里回来,我们就没再见到过那两条狗。它们在公园里流浪?还是去商场里找吃的了?哼哼,是不是找老王迷路了?直播间里没有几个人。有个粉丝说,“是啊,狗呢?不会被老王你吃了吧?有次直播你说你吃过一条流浪狗。”王哥很生气,骂他黑粉,叫他滚。他揪住小山耳朵把他脸凑在镜头上,“小山你说说看,狗肉你有没有吃过?”小山单手蒙着眼睛笑呵呵地说,“没吃过没吃过。”火狐狸耍宝捶打着小山后脑勺说,“狗肉你吃过没有吃过?”小山双手捂住眼睛边逃边喊,“没吃过没吃过。”老王举着手机追拍他们。火狐狸追着小山打,小山绕着桥墩边躲藏边傻笑。直播间里小星星小花花一朵接一朵一串连一串升起。
“好玩好玩。这俩傻子好滑稽。”
“有点意思。乞丐版铿锵三人行。”
“一群神经病啊。这他妈的演的哪一出。”
其他人站在边上看他们表演,脸上挂着羡慕的表情。火狐狸居然追不上小山了。小山越跑越有劲,脚步时快时慢,故意留一段距离等火狐狸追。火狐狸身体遭病了?这桥洞里火狐狸想逮谁不容易?他最年轻,头脑灵活,腿脚敏捷。可现在他追不上小山?他在讨好老王吧?难道他忘了我们吃的野狗全是他追杀下来的了?其他人笑得歪瓜裂枣,气氛太热烈了,我也忍不住跟着鼓掌,我们好久没有这么开心过了。我们围着镜头使劲鼓掌。火狐狸追着小山在我们的包围圈中追圈圈,他们追了一圈又一圈,就像一只兔子追着肥猪,他们把我们的头都给追晕乎了。最后竟然变成了小山追着火狐狸打。火狐狸提着裤腰在前边跑,小山举着木炭在后边追。老王站在圆圈中心举着手机旋转着自己拍摄他们。火狐狸一定想起他姐姐带他骑八爪鱼的旧事了吧。八爪鱼在空中飞啊飞啊转啊转啊。他高兴得笑岔了气。
这场直播下来,老王又赚了十多块,还有粉丝说要给他寄东西。
老王领着小山抱回来许多东西。他不给我们吃。他要反了,摆出向我应架的样子,我横眼看着老王,其他人站在两边观战。做梦被人揍揍不出血来就是个好梦,火狐狸抬袖擦掉鼻涕说,揍出了血就必须把东西给别人。要是不给呢?继续揍呗,揍得更痛更惨。火狐狸说。“你要识相就多少拿点出来分,这场直播大家都有功劳。”我咬死腮帮说。老王不肯。他要所有东西到齐了才分,他要让大家见识见识直播的威力。两边的人,只顾着观战,没有人帮我。有两个家伙吓得提高衣领蒙住了眼睛。小山悄悄向老王身边靠近。火狐狸走到桥墩后边牵出了那两条失踪多日的狗。
没跟他交过手,我心里有点怯,我身体突然很疲倦,盘腿坐在了地上。
见我坐到地上,老王也坐到地上。不过他捡了块石头垫在屁股下边。气氛顿时缓和下来。小山走到老王背后往他肩膀上爬,二黑撑住小山胳肢窝推他,小山骑上老王肩膀双手按住他头顶。火狐狸跨腿夹住大狗,把小狗抱在肚上搓玩,疑惑地看着我。
“兄弟们,我不是吝啬,等明天东西收齐了,我立即跟大家分享。”
我泄下气来,没再跟他计较。
快递源源不断投来,三轮车厢又堆满了。老王彻底打塌了我的威风。贼崽子们避着我向他示好,我怀疑他趁我睡着了自己买了许多充数。要不怎么可能搞到满满一车厢。我怂恿火狐狸叫老王讲直播,起初他犹豫,后来索性拒绝了,把话题转移到分东西上。他说流量难搞,不是每场直播都能赚个盆满钵满,有时最多赚到几个小星星小花花,直播间里要是没有人的话只好自己跟自己说话等有人进直播间。他批评我们饱汉不知饿汉饥,吃得饱一定要想着饿肚皮的时候,冬天要来了动物都知道提前储备粮食。
他的承诺我们记着呢,他不但舍不得分,还坚决抵赖不承认。
最后一个快递是张床垫,他垫在车厢里睡觉的那张木板被我们踏碎烧了。
他伙同小山拆开床垫铺到车厢栏板上。小山太肥,占据了大半张床垫,老王只好紧紧抱着他睡。火狐狸举着手机直播他们睡觉,“兄弟们呐,你们看两个乞丐在这里搂搂抱抱。”老王一脚踹掉他的手机。火狐狸捡起来继续拍。小山已经打响震颤的呼噜。老王从小山背后抱住他圆滚滚的大肚皮抬腿翻上去夹住小山的大腿睡了过去。二黑爬到车厢底下想剪断车链条却揪出一个装满烟屁股的红色塑料袋。我们挤到桥墩下边小声分着抽。听呼吸声,老王不像睡着了,没准他正在偷看偷听我们。
抽到天蒙蒙亮我们才把那袋烟屁股搞了个干净。
等他们醒来,火狐狸带领大家从车厢里抢了一顿丰盛的早餐。有午餐肉,有面包,有饼干,有鲜橙多。小山气力大,但是人笨拙,根本挡不住我们。二黑把小山栽倒在矮树丛里。火狐狸把老王压在屁股下边坐着,逗得我们哈哈大笑。吃饱喝足,我命令老王讲直播。他拒绝讲。火狐狸咆哮道,在我们的地盘上就必须听老子们的。老王吓尿了裤子,翻上三轮车踩油门想逃跑。火狐狸挡住车头,让他把车留下,人立马滚蛋。他不敢反抗,牵上小山往树丛走。走到树丛前,他突然转身哭骂道,“恶人、恶人。教不了的东西。”二黑追上去踹了他两脚。看在他没有带走任何东西的份上,我喊二黑住手。我们看着火狐狸把他们驱赶上立交桥。火狐狸叫他们滚出宝鸡,只准顺着高速路一直往前走,不准回头。他们走出老远,直到变成两个灰灯影儿,火狐狸才翻栏杆跳回桥洞来。
警官,全部经过就是这样的,千真万确,东西他自己不要的。谁抢他啊。谁看得上他那车破玩意啊。
2023年12月
【作者简介】 吴洋忠,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著有小说集《偷窗户的人》 。曾在 《青年文学》 《青年作家》《红岩》《延河》《山东文学》《诗歌月刊》等刊发小说、诗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