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花道

2024-12-25 00:00:00安小花
山西文学 2024年12期

她是在接手“时光慢游”第五天,发现那封信的。就在她挪动靠墙那个书架时,信从书架与墙壁的夹缝间掉了出来。淡粉色信封上面蒙尘带灰,细线如交织的蛛网。她拿起抹布擦了擦,信封上的图案呈现在眼前。一男一女背对而立,在一棵火红的枫树下,面容隐于朦胧。写信人是韩天明,收信人是宋佳慧。

佳慧,看到这封信时,我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了。我得了一种叫肌阵挛肾衰竭综合征的遗传性疾病。我的母亲,哥哥,都死于这种可怕的疾病。来古城前医院已经下达病危通知,这就是我面色苍白的原因。厌食、腹泻,造成铁、叶酸和蛋白质的流失,导致了严重的贫血。你劝我多吃点,我说我在减肥,其实是吃不下。想必看到这里你已明白,我为什么对你忽冷忽热。到走,都没留下只言片语。这样的痛苦,我无法用语言表述。就好像一个人置身于荒芜的沙漠之中,奄奄一息,仍找不到出路。每晚分开的几小时里,对我来说都是无比煎熬。我时常像个幽灵,在空无一人的古城游荡。思绪如夜色中的漫天大雾,在每一个角落弥漫。有一次被你发现,我谎称是梦游。

看到这里,李萌的心突然像被无数细密的针尖刺过,每一根神经都传来细微却清晰的痛楚。这个幽灵般在午夜的古城游荡的人,分明是她。那种感觉,她太熟悉了。

一年前她参加那场媒体人的聚会,第一次来到古城。在途经一家店铺前,她被门头刻着“时光慢游”的木质牌匾吸引,更准确地说,是被那个“慢”字牵引。半掩的门扉里透着微弱的灯光,店里除了老板悠闲的翻书声,只有风铃声在冷风中叮当作响,清脆悦耳。她不由自主地放慢脚步,驻足门前,呼吸都变得悠长。

她喜欢踏着光影交错的路径,在空无一人的午夜游荡,享受那份神秘的独处,仿佛整个世界都只剩下了她一人。月光洒在斑驳的石板路上,反射出幽幽的光,两旁紧闭的木门和寂静的窗棂,像极了一张张沉默的脸。摇曳的灯笼投下斑驳光影,与夜色交织成诡异的宁静。

她遐想古人在没有手机,没有电脑,甚至连电灯都没的情况下,如何度过漫漫长夜。微弱的油灯透过雕花木窗,映照在斑驳的墙壁上。打更声清脆而悠长,提醒着人们夜已深沉。星辰与月亮默默守护着大地,直到天空泛白。

不知从何时起,她厌恶起城市的快,行色匆匆的路人,催命似的汽笛,此起彼伏的叫卖。闪烁的红绿灯,如急促的鼓点,资本家的魔法棒一挥,高楼顷刻间拔地而起。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她如同一台机器,制造着各种文字垃圾,淹没在信息洪流中:最新研究显示,AI技术在医疗影像诊断中的准确率已超过人类医生。新型勒索软件在全球范围内肆虐,多家大型企业遭受攻击。最新传回的图像显示,火星表面存在疑似古代水流痕迹……

回去后她迅速完成了采风任务,一篇名为《锦衣卫》的小说跃然纸上,并成功登上了《火花》杂志的头条。随后,她递交了辞职信,虽令人意外,却又在情理之中。她如同异星来客,与周遭格格不入,回归自我星球是必然。那一刻,她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当父母得知她离职的消息时,她已伫立在古城巍峨的“望云门”下。

晨光熹微,复古吧台被镀了一层金。咖啡豆在磨盘中欢快地跳跃、破碎,发出悦耳的旋律,如同清晨的序曲。

自小学起,她的生活便未曾像现在这般慢下来过。学习、补课、吃饭,一切都在紧迫中度过。

慢,多么令人舒心的一个字。

她沉浸在赵雷的《静下来》旋律中,轻抿一口咖啡,再次拿起那几张泛黄的信纸。

走在清冷古街的那一刻,已缴械投降的我,突然极度渴望奇迹降临。我甚至将希望寄托于那些我从未信仰的神明——菩萨、上帝、如来……所有我所知的神祇,我都虔诚地跪拜了一遍,就在古城南门的“静怡古祠”前。你那天本想一同跪拜,却因意识到自己的愿望不在大势至菩萨的庇佑范围,而作罢。我打趣说,你该去五台山拜拜文殊菩萨。你却说,拜菩萨如同人与人之间的相遇,讲究机缘。明知大势至菩萨擅长降妖除魔,我还是祈求他能赐予我更多寿命,哪怕三年、五年,让我们能热烈地爱一场。然而,拜完我便后悔了,担心热恋后的骤然失去,会比从未开始更加痛彻心扉。我怎能如此自私,一走了之,留下伤痕累累的你,在人间独自舔舐由我造成的伤口。

在古城的最后的几天,我全身水肿,这是死神发出的最后通牒。当你如春日花朵般芬芳绽放于我面前时,我却如惊弓之鸟般逃开了。你说,我太无情。就当是朋友,也该留个联系方式。但我终究什么也没留下,只留了这封我离世后你才能读到的信。我本想就这样默默死去,不惊扰任何人。但一想起你泪流满面地质问我,究竟讨厌你什么,我便羞愧难当。我必须给你答案,才能瞑目。

佳慧,我哪有资格、哪有理由讨厌你?如此美好的你,应有一个与你相匹配的人相伴。那个人不会是我,也不可能是我,这就是答案。我说过迟早会给你。选择三年后寄出信,是希望时间能让你将我淡忘,或重新爱上别人。它是最好的医生,治愈了许多人的伤痛,也让许多不治之症的患者得以解脱。我们都应感激它。

在与病魔抗争的这几年里,我领悟到,死亡并不可怕。人之所以恐惧它,源于对未知的担忧。死亡其实与出生一样,是无论如何都无法避免的事。一旦想通这点,便能释然。佳慧,请不必难过,我只是去了每个人终将前往的地方。我希望你忆起我时,心中全是美好。

信中没有一句“我爱你”,但她却深切地感受到他如烈火般的爱意,连信纸都仿佛在燃烧。火光中,他苍白的脸庞浮现,微笑着向她挥手,向这个世界告别。她泪流满面,不敢相信世间竟有如此超越生死的爱。在她三十年的岁月里,除了争吵便是冷战,她受够了这种冰火两重天的生活。

母亲曾说,要不是因为你,我早跟他离了。父亲说,等你上了大学,我立马跟她离。直到现在他们还在一起鸡飞狗跳的生活,丝毫没有要分开的意思。当然他们会说,怕现在离婚会影响她找男朋友。可既然他们都是婚姻的受害者,为什么还要逼着她去重蹈覆辙?她不明白。她问母亲,在婚姻里得到了什么?母亲想了半天,说,你。但她并不是一个让母亲满意的女儿,所以母亲说出那个字时,犹豫了。

然而,她不愿谈恋爱、不愿结婚,真的只是因为父母不幸的婚姻吗?温格·朱利曾说,即使是最幸福的婚姻,一生中也会有200次离婚的念头,和50次想杀死对方的冲动。可见,再完美的婚姻也有矛盾和冲突。作为作家,她应该看得更透彻才对。

母亲急性阑尾炎发作时,疼得在床上打滚。爱面子的父亲赤裸上身,抱着母亲冲下楼。手术后母亲无法动弹,红着脸将她赶出门外,却心安理得地接受父亲用手指为她缓解便秘。你能说他们之间没有爱吗?

也许,她是为了彻底忘记那场噩梦,才将不婚的原因归咎于父母。而她真正恐惧的,也并非婚姻,只是她不愿承认罢了。

信是二十年前写的,寄信时间备注是三年后,也就是十七年前。想必当年满怀热忱的韩天明,早已化为一堆白骨,在暗无天日的地下继续腐化。或许已轮回转世,在世界某个角落,正热烈地爱着某个人。而他牵挂的宋佳慧,此刻正强忍怒气,为正值青春期的儿子讲解三角函数。她眉头紧蹙,眼角细密的鱼尾纹,如同树梢上年轮的印记。也许,她至今都对那个答案耿耿于怀。可惜,到死她也等不到了。

不,她能等到。一个声音在她心中响起。这段时间,她刚好准备创作一部爱情小说,苦于没有素材,这不机会来了。这突如其来的念头让她激动万分,她在屋内来回踱步,拿起信件痴痴地笑。随后,她对着笼中慵懒打盹儿的鹦鹉,响亮地吹了一声口哨。

十二岁那年,她从他那里学会了吹口哨。此后只要心情好,她便会吹口哨。背着父母,在池塘旁吹,在树林里吹。有一次补课时,他奖励她一个超大的棒棒糖,她开心地吹起了口哨,被买菜回来的母亲听到,她大惊小怪地冲进来,拧着她的耳朵责备,说这是二流子的行为,再吹就缝住你的嘴。送她上学时,母亲指着一个臂上刺着虎头的男子说,你看,只有这种人才吹口哨。但她从未见过他们吹口哨,教她吹口哨的他,身上也从未长出刺青。

他……那个她几乎叫不出名字的人。不,不是叫不出名字,而是刻意遗忘。也许大脑真的有筛选记忆的功能。她想。

她猛地朝自己嘴上扇了一巴掌,以此来惩罚那个不经意间吹出的口哨。

她恨口哨。

一阵微风轻轻掀开门扉,随之飘进来一个清瘦如竹,目光清澈的男孩。她正埋首于那份泛黄的信纸间,抬头微笑着说欢迎光临。男孩笑笑说,我想寄一封信。说着朝摆放信封和明信片的木架走去。

木架最底层堆叠着被顾客精心填写完毕的信封,它们外表平凡无奇,唯有细心审视,方能发现角落处以铅笔勾勒的2017、2020乃至2046等遥远年份,静默诉说着人们对未来的期许。一张供写信和明信片的桌子旁,矗立着一个庞大的格子架,纵向十二层,横向三十一格,精准对应着月份与日期的每一个交汇点。每日闭店前,她会根据信封上顾客精心标注的期望投递日期,将明信片逐一安置于相应的格子中,仿佛是在为时间做标记。

为确保顾客隐私,所有明信片均需密封于信封之内。当初盘下这家店时,店主说,这家店铺之所以能存活二十几年,是因为它能吸引一批批的年轻人。他们或为自己,或为亲朋,或为恋人,寄出这份跨越时空的情谊,希望爱与梦想能在未来的某一天静静绽放。如果不是要出国带孙子,她是断然舍不得将店租出去的。

男孩将信小心翼翼装进精心挑选的信封里,在桌子前认真写下收件人地址,寄件人地址。然后在信封背面备注,信寄出的时间。

他把信封递给她的时候,她认真看了他一眼。当下流行的锥子脸,薄嘴唇。最显眼的是鼻梁上那副黑边框眼镜。

她顿时感到烦躁不安,继而升起一股莫名的愤怒。她接过信封,翻至背面,瞥了一眼寄出的时间,声音略带颤抖地问,不改了吗?他误以为她是担心时间长,便反问,要么改成半年?她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连忙移开视线,话里有话地说,有些事需要慢一点。他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他走后,她又拿出男孩那封信,用橡皮擦掉一,用铅笔重新写了个三。虽然,这对她来说是吃亏的事。可她心里突然感觉踏实了。她看了眼吧台前的黑板。上面写着邮资法则:一年内送达,邮费仅需5元;一年后,则为10元;两年后,攀升至15元,此后每年递增5元。这与快递界的“速度决定价格”截然不同,在这里,时间成了衡量价值的标尺。

她再次拾起那封泛黄的旧信,信封上仅写了收信地址,寄信处空白一片。他当时大概料定自己死期不远,没留任何后路。

为免盲目寻找,她决定先上网查询,以便确认沸城是否存在樱花道73号。贸然前往不仅耗费大量时间,经济上也吃不消。离职后,她的生活全仗稿费支撑,包括灵活就业险在内的所有开销均源于此。得益于昔日报社积累的人脉与资源,她在普通刊物上发表文章并非难事,偶有人物传记的邀约,也勉强能维持生计。然而,一旦遭遇特殊情况,便显得捉襟见肘。幸好还有信用卡,能在困顿时稍解燃眉之急。至于父母,她从未想过向他们求助。

飞机悠然攀升,窗外景致更迭——繁华都市渐隐,连绵山脉跃入眼帘,继而是一片无垠的蔚蓝,辽阔而深邃。她沉醉于这万米高空下的壮丽画卷,深吸一口气,试图让身心得以片刻休憩。然而,邻座那位戴黑框眼镜的男孩,不经意间再次触动了她内心的涟漪,她开始变得局促不安,频频起身遁入洗手间。几经辗转,她鼓起勇气,决定更换座位。走廊对面那位中年大妈正竭力向外张望,几乎将邻座乘客挤得面目全非,白眼频翻。她走上前,鼓起勇气提出换位要求。大妈激动地连声称赞她是位好姑娘。她内心却暗自低语,我,是个好姑娘吗?只是没有恶毒到诅咒谁死亡罢了。不然那么好的他,她怎么舍得伤害。不,她并没觉得那是种伤害,只是对自我的保护。她必须拿出所有力气来保护自己。每当想起他,她总这般为自己开脱。

飞机穿越云海,平稳降落于地面。高空俯瞰时,建筑群宛如电脑主板,此刻它们在地面上巍峨矗立。夜幕低垂,华灯初上,沸城在灯火阑珊中焕发着勃勃生机,犹如沸水般翻腾不息。

凭借强大的网络力量,寻找之路并不艰难,在辗转打听七位附近住户后,樱花道终于浮出水面。百度上曾见过的满树樱花与市井烟火,如今已被拔地而起的商务大厦所取代。那些宛如庙宇般的老旧建筑、在巷弄间嬉戏打闹的孩童、坐在石阶上悠然晒太阳的老人,以及樱花树下在棋盘上激烈对弈的人们,都被时代的“快”吞噬。

庆幸的是,73号这条老巷依旧在,它隐匿于摩天大楼的阴影后,犹如时光特意镌刻在这座都市的古老徽章。青石小径两侧绿树葱茏,鸟鸣声声。路的尽头,一座古朴的四合院静静伫立,中央的樱花树繁花灿烂,如霞似锦。

她闭目深吸,花香仿佛渗透至她灵魂深处。

嘴角挂着涎水的白发老人,隔着玻璃窗享受日光浴。年约半百的女人,系着围裙走出,目光中带着询问,你找谁?她轻声回,宋佳慧。女人狐疑地打量着她,问,你是?说来话长,我能见见佳慧吗?女人迟疑片刻,说,她不在了。她问,多会儿回来?女人瞪了她一眼,略带怒意地说,十五年前就走了。她顿时愕然,半晌无言。你究竟是谁?女人有些不耐烦。

她亮明身份,取出信件,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详细讲了一遍。她们的谈话被白发老人数次打断,每次在提及佳慧二字时,她便情绪激动,呼唤着让佳慧出来。女人尴尬地笑笑说,“她”走后,我妈就患上了老年痴呆症,常常半夜惊醒,喊“她”的名字。女人刻意以“她”代替了“佳慧”二字。

看完信,姐姐叹了口气,说,二十年前那个暑假,佳慧确实没有回来,说是出去体验生活。开学前她回来一周,整天郁郁寡欢。我们以为她玩累了,后来她愈发安静。正当我们以为她这匹野马,收起野性的时候,她突然说人生苦短,不想再浪费时间,她要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毕业后那几年,她开着那辆二手越野到处跑,驰骋沙漠,穿越戈壁。最后她将自己留在了可可西里。

墓碑上的她笑容纯净,羞涩中带着娇媚。

这张照片是在古城拍的,原本是与一个男孩的合影。姐姐说。为何非用这张?她问。她自小不喜拍照,总是动个不停。照片里要么撅着嘴,要么板着脸,唯有这张笑得灿烂。她问,照片的另一半呢?姐姐摇摇头,没了她,留着有什么用?

她想,古往今来,王侯将相皆为寻找长生不老秘方和设计陵墓操心。忙着生,也忙着死。而她,却以独特方式实现了青春不朽。她应称她姐姐,还是阿姨?最终,她决定叫她佳慧,无论生死,这个名字都属于她。

墓地严禁烟火,她将信塞入陶罐,点燃。火苗从狭小的空间挤出,烤得她双颊通红。她的心情沉重如铅。千山万水地寻觅,最终见到的是一座冰冷的墓碑。

然而转念一想,可可西里,自然与野性的交响,是多少人心中的圣地。广袤荒原,寒风呼啸,野生动物自由奔跑。那里,是人类对自然的敬畏,是灵魂栖息的远方。佳慧这匹野马能在那里安息,是何等的恩赐。想到这里,她便释然了。

她把百合摆放在墓碑前,对着笑靥如花的佳慧鞠了三躬。

她找到了答案,而他的答案,又在哪里?望着窗外掠过的云层,她陷入了回忆的漩涡。

雷声滚滚,如战鼓擂动,闪电如利剑劈开黑暗,雨像瀑布般向大地倾斜。

他站在她宿舍楼下,足足等了两个小时。她在窗户边看着他,如同落汤鸡般的模样,心中五味杂陈,焦虑、烦躁、担忧、害怕交织在一起。

舍友说她冷血,即便不喜欢,也不该如此逃避。她歇斯底里地哭喊,闭嘴。宿舍里顿时一片寂静。

她并未答应与他一同去看电影,那不过是他的一厢情愿。更何况,如此大的雨,他为何非要带她出去?分明是别有用心。他活该淋雨,她这样想着,心中竟觉踏实许多。

然而,次日当她听到舍友们窃窃私语,说他进了医院时,她心中却突然涌起一股莫名的愧疚与担忧。喝咖啡时,只有他会记得为她加两块糖;生日时,只有他会精心雕琢出她最爱的龙猫蛋糕;她害怕喧闹,他会带她穿越大半个城市,吃她最爱的麻辣虾。她回想起那些细碎而温暖的过往,红了眼眶。

她犹豫再三,最终去了医院。看着他一脸苍白地躺在病床上,她忍不住道,你太瘦了,所以抵抗力差。他却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撩起上衣,露出结实而有力的胸膛,以及诱人的腹肌。那是她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打量他的身体,精壮而充满野性。她不禁想,如果投入这样的怀抱,会是怎样的感觉?温暖?安全?诱人?不,一定是危险。就像那些外表美丽的蘑菇,或是神话故事中的妖精,哪个不是惊为天人,却隐藏着致命的危险。

她红着脸,将目光移开。

他轻声问,以后可不可以不要躲着我?她说我没躲你,只是不想结婚。我们只谈恋爱不结婚。他眼中闪过一丝妥协。她低头,沉默不语。他用近乎乞求的语气说,我再不提结婚的事,只求你给个答案。

在送她回去的路上,他大着胆子牵起了她的手。她像被电击一般,猛地将手抽回。当她抬头看向他时,又对上了那副黑边框眼镜。她的身体突然开始颤抖,像是受到了某种惊吓。他关切地询问她怎么了,她避开他的眼神,轻声说,冷。他立刻脱下外套披到她肩上,轻轻搂着她的肩。她想逃开,他却搂得更紧。她再也不敢回头看他的脸,只是默默地朝前走着。

夜色渐浓,周围的环境变得朦胧而神秘。远处,一对老人相互搀扶着缓缓走过;路边长椅上一对恋人正在深情拥吻。她想,只要不看他的脸,就这样一直走下去,也挺好。她突然停下脚步,问他,你可以不戴眼镜吗?他反问,我戴眼镜很丑吗?她连忙摇头解释,只是,只是觉得累赘。他笑笑说,习惯了。她又问,那隐形眼镜呢?他想了一下说,跳街舞时戴过,眼睛肿,流泪。她哦了一声,表情中充满失落。他说,可能是过敏。

来古城后,她换了手机号,彻底跟他断了联系。

此时,他在干什么?是独自坐在昏暗的房间,眉头紧锁,凝视着黑压压的天花板,等待着那个未知的答案?还是在健身房中挥汗如雨,试图用汗水冲刷掉她带给他的伤痛与迷茫?

他们原本约好在宾馆见面,后来她想了想,应该替佳慧看看他的妻儿。也不枉此行。

这一个月里,她像一个私人侦探,媒体,网络,把能动用的资源都用上了。结果他们告诉她,不用找他的家属了,我们找到他本人了。她大吃一惊,结结巴巴,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

得知她的来意,他倍感意外。当她说出“佳慧”二字时,他的身体明显抖了一下。妻子端着茶水出来时,他已经恢复镇定。他把茶杯递到她手里,问,她过得好吗?她说好。几个孩子了?他又问。她顿了顿说,一个。男孩还是女孩?她想了想说,女孩。她怕他再问,赶忙岔开话题。说你们那张合影还在吗?他说在,然后回屋去拿照片。

合影中的他,消瘦苍白,单眼小口,与她想象中无异,只是添了几分清秀。而今坐在她对面的他,已略显粗壮,甚至可用孔武有力形容。

他拿着照片,目光望着远处林立的高楼,开始了那段遥远的回忆……

二十年前,一群大学生报名参加“乐潮时尚杂志”的特邀记者活动。杂志社提供交通食宿,大学生们则负责拍照采写。对于杂志社来说,是一项低成本、高回报的买卖。当时他们五人一组,他任组长,与佳慧及另外三人,住一处民宿小院。他与另一个男生负责摄影,那两个女生负责新闻稿,佳慧负责翻译。是按报名表上填写的特长分配的任务。他们每天只需按时完成任务,至于时间,自己安排。上午他们采访,下午则在民宿的大炕上写新闻稿,整理照片。晚上逛夜景,他们把吃住省下来的钱,用在酒吧里。对于他们来说,这也是一项稳赚不亏的营生。所以他们干劲十足。

可当真正投身到采访中,他们才发现困难重重。尽管有特邀记者证,摄影界的大佬们仍不买账。佳慧说,按我分析,他们并不是轻视咱们,而是咱们的方法错了,不该横冲直撞,掘人隐私。她提议改变策略,从嘘寒问暖入手,然后再抛出问题。为什么来参展?是什么吸引你们来的?参展会给你们带来什么好处?摄影是烧钱的玩意儿,是什么支撑你们玩儿下去的?等等问题。这招果然奏效。

然而,在采访外国人时,原本以英语优势入选的佳慧,除了几句简单口语,连一句为什么来参展都问不出来。最终在另外四个臭皮匠的协助下,才勉强完成了任务。他们挤在民宿的土炕上,嬉笑打闹,追问佳慧是如何混入杂志社的。她笑称是交了学费的。众人捏着她的脸蛋,说,数你鬼精。闹腾累了,他们便开始写稿子,整理照片,再由他审核后打包上交。

那段日子,他渐渐发现,无论遇到什么难题,佳慧总能想办法解决。譬如提高伙食标准,增加交通费用。在她的巧妙安排下,原本零薪资的他们,总能从吃住里面省出更多泡酒吧的钱。就连最难缠的几个摄影大咖,到最后都跟她成了挚友,主动邀大家去酒吧畅饮。

那她呢?什么时候爱上你的。她问。

他想了想说,应该是在我挺身为大家挡刀的时候。那天,我们采访一位东北摄影师,他满身酒气,仿佛在哪里受了委屈。起初的交流还算顺畅,尽管他偶尔蹦出几句滚犊子、山炮之类的粗话,但并未过分。然而,当被问及古城之行最大的收获时,他享受了什么刺激,挥舞着拳头问候大家的老子娘。都是娇生惯养的,哪个受得了。佳慧与另一名小伙想要制止他,却不料被高大威猛的他两拳打倒在地。佳慧挣扎着起身时,摄影师手中已多了一把锋利的尖刀,叫嚣着要砍佳慧。电光火石间,刀子竟到了我的手中。我以前当过兵,练过擒拿。因为家族遗传病,我爸抱着一丝侥幸,认为锻炼好身体或许能逃过一劫,硬逼着我入伍。退役后,我才重返校园继续学业。

你当时不怕吗?她问。

他微微一笑说,怕,但一想到自己命不久矣,与其在病床上苟延残喘,不如英勇就义。人一旦无所畏惧,力量便无穷无尽。

后来呢?她追问。

不打不相识,那晚,东北摄影师请我们去酒吧。我们几个鼻青脸肿,推杯换盏。我依旧是喝得最少的那个。其间佳慧多次借感谢夺刀救她为由敬酒,都被我拒绝。她埋头猛灌,仿佛肚子是个无底深渊,任凭谁劝都停不下来。背着她回去时,她在背上向我表白。尽管次日她矢口否认,说那只是醉话,但我知道,那是真话。

分别前一晚,佳慧鼓起勇气承认,已经爱上我了。她问我,对她是否有好感。我说只把她当妹妹了。她苦笑,我不稀罕你这个哥。我现在总算明白,你对我若即若离的原因了。为什么?我问她。因为你讨厌我。她苦笑。不是,我语气坚定地回答。那是为什么?佳慧追问。答案迟早会告你的。

第一次午夜在古城徘徊时,我便发现了“时光慢游”。离开前,我写下那封信,不料竟被遗漏。或许,这就是命。他仰起头,望着天空,脸上流露出认命后的无奈。

他妻子每隔几分钟,便会透过玻璃窗,朝客厅看一眼。眼神警惕而小心。

那后来你的病怎么好了呢?她满腹狐疑。

当时我已万念俱灰,但父亲不肯放弃。他逼着我喝那些难以下咽的草药。日复一日,一年后,没想到竟奇迹般康复了。我甚至怀疑,是不是古城南门“静怡古祠”中的大势至菩萨在怜悯我。当然,这只是玩笑。他用笑容掩饰住那份阴错阳差的无奈。

那你后来为什么再没联系佳慧?她问。

医生说,三年一小关,五年一大关。所以,我过了五年的关口才给她寄的信。然而,几封信都石沉大海。在古城时她曾留给我一个电话,是她家隔壁小卖部的。可等我打过去时,电话已停用。我当时以为命不久矣,连个地址也没给她留。唉,他长叹一口气,双手插进头发里。

再后来呢?她追问。

后来,我娶了她。他指了指厨房里埋头切菜的妻子。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中年妇女,不算丑,也不算美。放在人群中,立马被淹没的那种。你爱她吗?她瞥了一眼厨房里的女人问。她对我很好。他笑笑说。

她突然想到了什么,问,你是说,是五年后给佳慧寄的信?他点了点头,那年三月寄的第一封,我记得很清楚,单位刚开完三八表彰大会。后来又陆陆续续寄了几封信,直到第二年夏天,我结婚才终止。

她的心跳猛然加速。佳慧出车祸的日子,与韩天明寄信的日子惊人地吻合。这代表什么?她不迷信,但如此诡异的巧合,实在让她费解。

她脸色惨白,拿着照片的手开始莫名地颤抖。他站起来,关切地问,你没事吧?她摇了摇头,强作镇定地说,没事。不早了,我该走了。

他点了点头,嘴唇颤抖着想要说些什么,但看了看从厨房出来的妻子,最终什么也没说。

细碎的雨,洒落在他沟壑纵横的脸颊,他紧握着的那个泥人,头部朝下悬挂,扭曲的姿态在雨中显得格外诡异。

这个泥塑是佳慧的姐姐交给她的。说是从古城回来后,佳慧把自己关在卧室好几天,后来桌子上就多了这么个东西。

她是在回家的飞机上,偶然发现泥人镂空的肚子里藏着东西,一张卷起的照片。照片中的人正是韩天明。右下角标注着杭州某照相馆,背景是断桥残雪。她就是通过那封信,和这些信息,剥茧抽丝,找到韩天明的。

最初若未找见佳慧,或佳慧还活着,她或许不会踏上寻韩天明的路。但经历这一切后,她自觉背负了一项巨大的使命,如果不完成,就愧对自己作家的身份。至少,她得把这个泥塑交给韩天明的家人。去坟头上一炷香,告诉他,信已经送达了(虽迟到17年)。她必须为这段感情画上句号。当然,韩天明还活着,是她根本想不到。这像是买彩票中头奖般令人震惊和兴奋。其实最初送那封信,完全是出于一个作家的好奇。后来是实实在在的责任,她给自己强加的。

她把断桥残雪的照片拿给韩天明时,他大吃一惊。他一直奇怪,放在钱包里的东西,怎么可能不翼而飞。怎么也不会想到,是佳慧拿走了。

雨,越下越大,从稀疏的点滴化为连绵的雨线,逐渐模糊了她的视线。

在她上车的瞬间,他折回头对妻子说,回家拿把伞。妻子应了一声,踩着水花小跑着上了楼。他走过来压低声音说,她喜欢百合,清明我会寄给她一束。

他含笑的眼中,泪水盈满,很快又被雨水冲刷。她强忍泪水,仓皇上车。

等她回过头,朝后视镜望时,他正朝她努力挥手告别。他的妻子手里举着把伞,一脸茫然地望着远去的车影。

一道闪电划过天际,紧接着天空响起沉闷的雷声,快速舞动的雨刷器前,突然出现了一张脸。伴随着一声惊雷,那脸被劈成两半,裂痕如毛细血管般蔓延,仿佛被打碎后又勉强拼凑在一起的陶片。雷电将她带回那个风雨交加的夜……

她听到那副黑边框眼镜,在他身下碎裂的声音。她记得他说过,那副眼镜花掉了他一个月的家教费。

为了贴补生活费,大一刚开学,他便接下了这份家教兼职。他全力以赴,希望能成为一名出色的教师,而她优异的成绩便是最好的证明。

他发现她其实并非父母口中的那般棘手难缠,相反,在他眼中,她乖巧得令人心疼。只需一点小小的奖励,她就会满心欢喜。

那次,她取得了全班第二的好成绩,他破例陪她打了一下午游戏,还故意放水让她赢。她兴奋地扑进他怀里,在他脸颊上印下一吻。他假装生气地推开她,板着脸说,你一天天长大了,可不能随便让男人碰你。她仰着头,一脸无辜地说,可你是小宇哥哥啊。他语重心长地说,总之,女孩得注意言行。她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她第二次因激动而扑进他怀里时,他没有推开。他享受着她温软的身体,以及她口中呼出的气息,在他胸口留下的灼热感。而他宽阔的胸膛和厚实的手掌,也让她感到无比踏实。她仰着头说,小宇哥哥,我长大了,就找个你这样的老公。他笑着揉揉她的头发,你才多大呀,就想着嫁人。她嘿嘿地笑着,像一条滑溜的小鱼,从他怀里钻了出去。

窗外电闪雷鸣,风如狂兽般肆虐,窗户被吹得吱嘎作响。一声惊雷,仿佛要将大地劈成两半。她害怕地钻进他怀里,浑身战栗地问,爸妈还不回来吗?他轻抚着她的肩膀说,高速塌方,封路了,他们暂且回不来。你是大孩子了,要勇敢。他试图推开她,可她却抱得更紧了。她小声抽泣着,小小的肩膀微微抖动。这个可怜的小家伙,从未离开过父母,独自过夜。他心疼地抱着她,她把头紧紧贴在他的胸口,刚刚发育的胸部不经意间触碰到他的要害。

他感到浑身燥热,有些喘不过气来。他试着松了松身体,可她却以为他要离开,抱得更紧了。她微微动了动身体,疑惑地问,小宇哥哥,什么东西顶着我胸口了?这句话如同一根导火索,瞬间点燃了他体内埋藏已久的欲望之火。那火越烧越旺,将整个房间照得通明。

他褪去她最后一层防御,然而,在进入她领地的一瞬间,他突然泄了气。

他慌乱地从她身上逃离,表情可怖地冲进卫生间。她无法理解,那个英俊、温柔、教会她吹口哨、打响指、给她偷偷买辣条、引领她从学业低谷跃升至前三的小宇哥哥,体内为何会喷出毒液,只有魔鬼才具备这样的本领。是风雨的肆虐,还是雷电的诅咒?她心中充满了疑惑和恐惧。

当若干年后,雷电再度轰鸣,她脑海中浮现的不是那夜的恐怖记忆,而是曹禺笔下的《雷雨》。同样是在一个雷电肆虐的暴雨之夜,四凤惊悉自己与周萍的不伦之恋,崩溃之下冲入雨中,触电而亡。周冲为救四凤,亦不幸触电身亡。周萍则在重重打击之下,内心被痛苦与罪恶感吞噬,最终在雷鸣声中举枪自尽。她以《雷雨》为盾,将自己从那场噩梦的深渊中隔离。她对雷电、对曹禺,乃至对那部作品,都怀有一丝难以名状的恐惧与怨恨。

第二天,他就提出了离职,声称功课落下了,得腾出时间来补。母亲略带遗憾地说,若有合适同学,不妨引荐一下。不过,我们还是希望你能回来,萌萌那么喜欢你。父亲亦附和,是啊,哪怕每周上一节课。他略带尴尬地笑笑,朝门口走去。

母亲将她从身后拽出,责备道,这孩子愈发不懂事了,小宇哥哥要走,也不道别,枉费他这一年的辛苦了。

她颤抖着再次躲回母亲身后。

他临走投来的一瞥,复杂难辨。诡异,阴森,还带着些许慌乱。而此刻,再回忆那个表情,她恍然明白,那是悔恨,愧疚,还夹杂着一丝难以名状的痛。她想,大概还有其他,她说不清的东西。

这一刻,她突然意识到,原来她最惧怕的不是婚姻,不是雷电,更不是某个人,而是不肯放过她的自己。

咖啡的香气如同古老图书馆中沉睡的墨香,弥漫在每一个角落。阳光透过半开的窗户,斑驳陆离地洒在木架上,那些明信片仿佛被岁月赋予了生命,每一幅图案,都是时光的低语。

《贝加尔湖畔》的旋律,如潺潺溪水,在静谧的空间中流淌,带着淡淡的忧伤与无尽的遐想,仿佛能穿透心灵的壁垒,唤醒内心深处最隐秘的部分。她用一块柔软的抹布,细心擦拭着这些承载着希望的物件。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仪式感。

风铃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每一次碰撞都像是童贞欢笑,清脆悦耳,就在这梦幻与现实交织的瞬间,门扉轻启,一位满脸忧伤的女孩,如一片被秋风吹落的叶子,悄无声息地飘进来。

她说姐姐,我可以寄一封信吗?她说可以。女孩的目光在明信片架前游移,最终定格在那张满天樱花的信封上。女孩在信封上面工工整整写上地址,用铅笔备注了寄信日期。

她拿着女孩递过来的信,看了看寄出日期,问,为什么要等三年?女孩看了她一眼,红着脸低下了头。走到门口,女孩又突然扭过头,说,我怕他拒绝。你还没开口,怎知他会拒绝?她冲女孩友好地眨眨眼。他总是对我忽冷忽热,女孩一脸沮丧。也许有其他原因呢。她说。女孩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她把信和橡皮递到女孩面前,女孩迟疑一下,还是接住了。她认真地擦掉年,改成天。然后像只鸟儿一样,雀跃着飞走了。

她望着她欢快的背影,嘴角不自觉上扬。笑个屁。鹦鹉冲着她说。她轻轻走过去,眼神中充满了温柔。鹦鹉再次重复,笑个屁。她对着它吹了个口哨,它抖擞羽毛,翅膀轻拍,仿佛在回应她。

随后,她将鸟笼打开。它冲她叫了一声,猛地振翅高飞,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它越飞越远,越飞越高,最终化作一个小点,融入到无垠的蓝天中。

【作者简介】 安小花,80后,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山西中青年高级研修班学员。著有《楼烦古国》等中长篇小说多部,在《黄河》《莽原》《都市》等文学报刊发表作品,近年来参与多部影视作品创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