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5月,我的舅舅裴臻在网络上掀起过一个“寻找陆家林”的热搜。
他作为一名大学社会学专业的副教授,青少年时期一度沉迷黑白电视中的气功大师,当年乡下一度盛行气功大师的故事游说,他们宣称社会上存在一些不为人知的永恒定律。随着上世纪90年代气功热消退,舅舅的心思也回到课堂,并凭借灵活的脑壳在高考中取得优异的成绩。本以为少年的热忱就这样子过去,而在那个志愿填报信息尚不发达的年代,他认为社会学专业是受到官方承认寻找社会规律的专业,因此一度扎入社会学专业,想要潜心研究社会现象,试图发现一条适用于社会的永恒规律。但是很显然他误会了这个专业,他的书都是《社会统计学》《乡土中国》《自杀论》《心灵、自我与社会》等诸如此类。他把这些专业书带回家,我曾出于好奇拿下过题目字数最少的 《自杀论》,看着作者名字那几个字都读不顺溜。翻开几页后从目录开始的“利己型自杀”到“利他型自杀”,章节目录都看不懂,只能囫囵翻页。外公很欣慰看到家里小辈喜欢读书,并对我发起表扬,不过看到书的封皮,一度吓得以为我遇到了什么事情,得知我只是好奇,他拿过这本书后长舒一口气,看到里面舅舅的笔记,放下的心又悬起来。
舅舅并没有在本专业当中找到他想要发现的独一无二的规律,他意识到那不过是年轻时候的幻想,最后一路读到社会学博士学位,回到本省一所高校任教。外婆本以为舅舅也像外公当个老师能够有寒暑假,却没想到一到假期,舅舅就扎入田野调查当中去。他在网页时代早期,把一些田野调查经历写在博客上,积累最初一批粉丝,后来到了社交媒体时代,这批粉丝也跟了过来,只不过这时候他不再像之前那么热衷于分享。
以上对于舅舅的印象来自我童年时期回到乡下过暑假,周边邻居跟我讲述舅舅幼时差点跟着气功大师离家出走的事迹,当然还有他留下来的那堆社会学的资料和笔记手稿。我一直在想舅舅是个怎么样的人。
舅舅还年轻,在学术上尚未有建树。唯一一次破格大约来源于他在某社交媒体掀起过“寻找陆家林”的热搜,他在博文中讲述了自己似乎有一个消失的同学。他在博文中大概陈述这样一段经历:
在研究生的时候有过一个同学兼室友陆家林,看到萨马兰奇在莫斯科宣布2008年奥运会的举办城市,看到国足踢进2002年的世界杯,我们曾为之喝彩。在夜里谈起过校园女神,也为毕业论文焦头烂额,可是毕业后没有留下他的任何联系方式便失联了,直到最近整理大学时期的物品,看到2002年的世界杯海报,上面有他的签名,但是我对这个印象就停留在中国队获得世界杯入场券比赛的那个晚上,好像就是在看完球赛散场后,这个人突然消失,我把关于他的一切都给忘记了。在整理旧物材料时候发现这张海报,正是这个褪色的模糊签名让我想起前面和他有关的一些东西,涌起一股强烈想要联系他的欲望,翻遍通讯录却没有陆家林的联系方式。于是在研究生联络群中问起联络方式,出乎意料的是绝大多数同学对陆家林没有印象,而有一两个同学隐约记得似乎有这样一个人。而后找到研究生时期的辅导员,他翻阅学生档案,我们那届当中并不存在这个人。
一周前,也就是2015年8月27日,一通回拨的电话,指引我来到这里,拿到舅舅裴臻的笔记本,这是一本夹杂科研读书笔记和日记为一体的本子,我翻阅到中间,看到笔记本上记录下来“寻找陆家林”这段往事。
那天我刚与主管争论,争执无果后回到工位收拾东西选择按时下班,从进入这家咨询公司以来,我很少下班时间到点离开。到地铁站拿出手机看到有两通尚未接通的电话,来电时间刚好是我在主管办公室的时候,电话归属地显示为赣州的座机号码。如今还使用座机电话的大多数是一些诈骗电话,但是看着对方重复拨打,我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回拨,没想到响了几声后对面便有人接起来电话。那边有个中年女子用客家话回道:“侬好哇,介里是秀水村村委会,请问你是哪位?”秀水村是外公家,后来他们退休后跟着舅舅去了城里,很少回老家,又因为年迈时期遇到突变,一直抑郁不平,前几年已经去世。我已经很少听到关于秀水村的消息。“我是张蝉,你下午给我手机打了两通电话,当时我在上班没有接到你的电话,请问你这边联系我有什么事么?”
“张蝉?我查一下记录事项,你等等哈。”那边换成了不太标准普通话,我回应好。正逢地铁晚高峰,地铁站中人潮汹涌,广播声和脚步声伴随着摩肩接踵的人群闯进我的耳边,但却能够清晰听见电话那边翻动纸张和敲打键盘的声音。我握着电话挤进一列刚到站地铁,为方便接电话,我不得不下肘紧贴着胸口,左手压住左肩上的包,凭借身体的肌肉记忆,在地铁中占据一席之地。
“我找到了,张蝉你还在吗?”电话那边传来询问声。“我在的,但是我在地铁上可能有些吵。”
“是这样的,你是裴家伦老师的外孙女吗,裴老师他们夫妻都去世了,按道理应该联系你舅舅的,但是我们也联系不上他,只能联系你们了。”那边说道。
“我是裴老师的外孙女,我舅舅他……”我略微停顿一下,想着该怎么说,“他去国外了,有什么事情可以和我说。”
“那我知道了,裴老师在村里还有老屋,但是这些年好像也没有人回来给老房子检查砖瓦,有部分漏水,那房子二层有块地方坍塌了,因为有新的政策下来,政府免费给修补老屋,但是施工队要去你们老宅,你要不要回来收拾一下老宅里值钱有用的东西。我们施工队肯定正规,但是担心人员来往多,有些东西还是会看顾不过来。”那边说完了打这通电话的目的。
当晚回家后我将此事与母亲说起,母亲想着对我说那边老宅确实没留下什么东西,当初外公搬去城里住的时候已经收拾一番,后来因故回去又收拾了一次,但是那边老家还留着舅舅的一些资料。母亲终于下定决心要去收拾那些东西,“你舅舅以前就痴迷这些东西,虽然我和你外公外婆骂他这些东西误他那么多年,但是要是他回来了,看着这些东西也高兴点。”我向母亲说明我想和她一同回去,最近工作不大顺利需要换个环境。
两天后我向主管张德胜请假,之前我们的争论已经快要撕破脸,但是成年人还在维持着表面上的和气。
上次公司在做某一上市集团收购一家新兴科技企业的背景调查,我们团队分到核心的工作部分,如果能够顺利完成,财大气粗的上市集团支付给公司的报酬十分可观,我们这些员工也能拿到不错的薪水,而且还有升职机会。而高报酬自然也是因为工作的难度并不小。这家新兴企业曾经是家族企业,是家族企业转型的典型,但是股权架构复杂,管理人员构成类型多样。那段时间,日常驻场在上市集团的公司,和需要被收购的新型科技企业那方人员交涉,同时甲方的上市集团参与这项收购的工作人员不下班,我们也必须跟着干。我参与修改了无数次方案,终于也和被收购企业谈拢核对好信息,可以汇报对接交给上市集团的负责人。
那天早上我再去上市集团工作的时候,公司的门禁卡显示失效,我给张德胜打电话,他告诉工作已经完成了,看在我这段时间的努力,给我放两天假,刚好和周末连休小长假。这是我第一次独立做这么大的项目,等事情解决,我的履历也能增加光彩的一笔。
而我职场经验不足,完全不知道对于上市集团那方来说,谁是汇报人,最后成果便是谁的。在我门禁卡显示失效那天,他正在做汇报成果最后的准备,他把我之前攻坚下来的成果收走。直到项目完成,公司论功行赏时候,主管张抠门在我们团队收购案中获利最大,而我只是成为辅助他完成项目的其中一个。等到上市集团那边发来我们咨询公司人员的参与工时,我申报参与的工作日正好比其他人少两天。我私下联系上市集团那边相熟的项目员工,才知道那周张德胜临时告知上市集团人员,我因为家里有事需要请假,减少周四周五两天的工作,我的门禁卡失效便不能再去上市集团。
在这种情况下,我根本没有申诉的机会。
我去张抠门办公室与之对峙,他内眦的眼皮耷拉,笑眯眯回应年轻人应该多想着锻炼一番,而不是急匆匆捞功劳。说着,往我身上越贴越近。我转身借着鞠躬之态避开他的靠近,“感谢领导教诲。”实际上内心隐约作呕,之后我避免单独和他出现在同一个空间。
这次请假,我不得不独身来到他的办公室,“这次我家里是真的有事,不是假的有意外发生。”我也学会阴阳怪气的回复,在不动声色借着把假条给他的机会,避开和他接触。还好结果愉快,我拿到了请假批准。
我简单收拾几件洗漱衣物,在计划当中第一天我和母亲驱车回去,傍晚在县城休息一天,第二天早上前往村里收拾东西,如果东西比较多则多待一天,第四天驱车回到城市。出乎意料,我们只在老宅花了不到半天时间。
回到秀水村,我到村委会找到前几天与我联系的中年妇女王姐,她将带我们一同去老宅并和我们解释将如何重整。老宅距离村委会仍有一段路程,外公当初居住的地方并不属于秀水村的核心地带,下面还分布几个小组,母亲凭借着记忆给我指路,一边感叹秀水村完全大变样了。在我的记忆当中,去往外公家还要蹚河,道路是从田间穿过的泥土路。旁边王姐则给我们解释一系列让乡村变样的政策,“我们十多年前就安装好了路灯,村里每家每户面前都是硬化水泥地,还有政府给粉刷好了白墙,你们很久没回了吧。”
外公老宅颇有现代人所追求的田园社会所需的条件,老宅在村边独占一隅,门口是一汪池塘,连着小溪。房子主体是由两间瓦屋和一间水泥平房组成,在很早以前,瓦屋兼当厨房,平房则是用来住人,而平房的一边靠着菜园,地里和门前都栽种着果树,如今这些早已荒废。此次出问题的便是其中一间瓦屋。当我与母亲走到门口时,瓦屋与平房之间的巷子早已长满了密密麻麻的青苔,所有的门前都钉了一层半米高的铁皮,防止雨水腐蚀木门,母亲与王姐则一同走向瓦屋检查房体情况,而我踏进了这间平房。
平房面积不大,一楼被隔离出四个空间,三个用来当睡觉的房间,剩下一个则是当厅堂,显然已经太久没有人来过这里,即使是八月末的艳阳天气,房间里也充斥着湿冷,水泥地斑驳,长出一块块暗褐色的藓,不见天日的苔藓散发出带有腐蚀性的腥臭味道,房子里的灰尘不够轻灵飘逸,腥味充斥鼻腔。一楼都是以前留下的老式架子床,壁橱里也无甚他物,二楼干燥更好保存物体,舅舅以前常在二楼读书。
而我看向了厅堂最东南角通往二楼的那个方孔,这间平房其实和一般平房不一样,它的二楼没有用水泥硬化地,而是用房梁和木板做成隔断,封顶才继续用了水泥地,而尴尬在一般别人家去二楼可以走楼梯,而这里只能将梯子伸进二楼木板上的方孔。木梯子就架在一侧的墙上,出乎意料的是这把梯子依旧结实,我试图将它搬起伸入二楼的方孔,但我尚未将梯子立起便感觉到过于沉重,只能等母亲过来,顺手拿起一块发硬的抹布,轻轻拂去上面的灰尘。
母亲和王姐来到平房,屋里并没有任何值钱的东西,可以放心地让施工队修整。在母亲的帮助下顺利扶好梯子,我像以前每一次一样上了二楼。二楼显然比一楼干燥,走上去扬起一阵阵尘土,地下还有燕泥和燕屎。传言中长成的燕子来年又会回到去年的巢穴繁衍,也不知梁上那几只嗷嗷待哺的燕子是第几代后裔了。
舅舅的书房并不讲究,窗前放了一张红木桌,因为经年累月的使用,以及十多年暴晒,红漆已经褪色,漆皮翘起,仔细看桌面,还有细小的蛛网。书桌下有个木箱,我掩住口鼻,将它拖出打开,里面整齐堆叠着一些社会学论文文稿。只是刚刚蹲下身起来的时候,我的耳钉被头发挂着掉下来,滚到墙沿,我钻到书桌底下拿起耳钉,手在触碰墙的时候感受到砖的松动。我推动这块砖,打开手机的闪光灯,在这里面发现了舅舅的科研笔记本。
当我翻开这本笔记本阅读前几页后,就被里面内容吸引,在工位上也心不在焉。舅舅的这本笔记本记述了那场“寻找陆家林”的网络风波,这件事发生在舅舅失踪的前半年,我企图找到与舅舅消失有关的蛛丝马迹。
是的,我的舅舅失踪了。
我在下载了这个曾经红极一时如今已经步入没落的社交平台后,在搜索栏中输入“寻找陆家林”几个字,入眼是近些年陆陆续续的和“寻找陆家林”有关的话题,内容不多,翻过几页后就找到了2015年的这个时间段的短评。有人认为舅舅是记忆混乱记错,也有认为舅舅是精神分裂出一个陆家林,一些热帖讲述和舅舅类似的出现记忆偏差的现象,许多网友提出这个是“曼德拉效应”。
“曼德拉效应”一词被反复提及,我打开搜索网页发现这个指代记忆出现篡改的现象,起源于2013年南非总统曼德拉去世的时候,世界上许多人发出质疑,他们记忆中认为曼德拉在上世纪80年代死在狱中。至于会产生这些现状的原因有认为是民众记忆偏差记错,也有认为存在平行时空,也有从脑神经科学方向的解释。当然根据一些调研情况来看,出现类似“曼德拉效应”主要集中在八九十年代后电子信息的发展,信息交互方式的改变使得读者本身变成分享者,与此同时因为一些三流小报的消息报道,使读者产生错误印象,而他们在网络上容易找到群体互相印证,造成大众范围内的记忆被改变的现象。
那么舅舅寻找的“陆家林”是否就真的只是记忆错乱?还是确有其人?
我想到了一个喜欢研究各种奇怪问题的朋友——乔,我在通信软件上向她询问,是否真的有些人记忆中有一些人或者事,但是实际上现实生活中没有证据表明他们存在,那有什么方法证明这些人或者事真的存在?难道只能依靠彼此之间“记忆”相互印证。
乔那边很快回复我,你在说绕口令吗?或许你想说的事件是“曼德拉效应”还是说“精神分裂”的症状,我觉得你好像把两者搞混淆了。
恰逢生理期,小腹的疼痛分散了我的思考能力,我无暇再仔细区分舅舅所寻找绝大多数人认为不存在的“陆家林”到底是什么现象,我大概向乔描述有个亲戚之前一直在寻找一个研究生同学,但是大部分同学都对这个人没有印象,而且辅导员也没有找到他存在的资料和证明。
乔看到我的描述后,回复了一大段话,说这个很像之前的“潘博文事件”,你可以去看看,但是描述存在潘博文的这个作者,他所要寻找的高中同学潘博文,曾经陪他度过压抑的高中,步入大学后他在某个问答网站上寻找他,但是所有的资料都证明说并不存在潘博文,当时在好几个社交媒体上都引起过轰动,但是他最后又站出来辟谣,他高中患上过人格分裂症,潘博文应该是他自己所塑造出来的一个形象。
舅舅会是得了精神分裂症吗?他在失踪前的那个暑假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不是我你亲戚有精神分裂症啊,我是说可能有。”
“说,我这个该死的输入法,又打错字了。”
“唉,我又在胡言乱语,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蝉?我真不是那个意思。”
“反正就是我没有那个意思。”
“你知道就是个喜欢研究乱七八糟东西的人,可能会说一些乱七八糟的话。”
直到电脑不断传来的信息提示,让我恍过神。我看着乔发过刷屏的信息,我赶紧回复:“我没有生气了,刚刚摸鱼差点被主管抓了,没来得及回复你。”
“谢谢你哦,我大概知道了,我先去工作,下次咱们见面聊,我请你吃饭!”
2015年我中考结束,妈妈把我送来外公家小住几天,他们在前几年已经退休,而剩下忧心的就是舅舅的婚姻问题,这段时间我在家里,外公外婆不再像往常一样催舅舅结婚,我本以为他只是如往常暑假一般,大约在家待个十天半个月,就要去忙调研的事情,舅舅却一直住了下来,而我妈看到有个这么好的老师在,又找同事借到他们考上重点大学女儿的高中教材,让我舅舅在家给我教一些高中科目。舅舅在我印象当中一直可以说是外公年轻的样子,我看过他们黑白照片上的合影,成年后的舅舅完全就是照着外公长的,外公曾经是知青,我小时候听村里人讲,因为遇到大胆示爱的外婆,外加村里没老师,外公最后选择留下来成为一名乡村教师。
虽然给舅舅安排了给我上课的任务,但是他也不大拘着我,每日给我上完两小时课后,便由着我看闲书,不过他倒是限制我使用电子产品的时间。很多时候,他都伏案在书桌前,翻着一本本厚重的社会学巨著,上面的作者是我无法记下来的外国人名,书中是由外语翻译成中文的拗口文字,配合着一个个专有名词,明明都是中文字组成,我却完全不解其意。有时他也在笔记本上写作,落地风扇吹动着书页,发出噼啪声,那种柔韧有力道的声音是只属于纸张的呼唤,我不敢靠近,生怕呼吸声惊扰舅舅。
外公有一些旧书报纸,我在小学时候就已经翻得差不多,在舅舅那些书中我找到最薄的一本,费孝通的《乡土中国》,很多内容描述似懂非懂,好在我有个绝佳的社会样本,乡村所处的熟人社会,彼此之间没有秘密和隐私。我问过妈妈,舅舅为什么今年这个暑假可以留在家这么久。她只是告诉我舅舅生病了,需要在家休养,至于生病的时候为什么没有告诉我,那时我在准备中考,担心影响我学习,并叮嘱我不要去向舅舅问那么多,他需要休息。大人总以为能够把秘密隐藏很好,但忽略孩子的敏感多疑,在外公家中,我早感受到一种特殊的氛围,似乎他们对舅舅变得小心翼翼起来,带得我在舅舅面前也开始收敛性子,我知道有什么事情在悄然变化。
即使这时候的乡村已经开始衰落,但其稳固的社会结构依旧隐形在村民之中,某个夏天的黄昏,我去田间散步,不见络绎不绝回村的乡人,炊烟稀少,很快外公一家也将会在今年年底搬去城里。我同认识的村民打招呼,他们亲切叫我家伦老师的外孙女,其中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妇人,打完招呼后走到我的身边,将我拉过,问道:“你舅舅在家这么久,他精神病好了没有?现在意识清楚了认识你们吗?”“虽然他读了那么多书,是不是还是年少时迷气功走火入魔了?”“他还说自己杀人了?真杀人还不得被警察抓进牢里?我看他脑子读傻了。”
“精神病”一词在我心中留下巨大震撼,我记得听到她说完这句话之后,我的脸刹那变红,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羞耻感。大学后我看过一些心理学书籍,探讨过“精神疾病污名化”的现象,精神疾病是人无法自我控制情绪且往往伴随着攻击性,这种无法控制精神的情况很可能发生在每个人身上,但是这种想法显然太恐怖,故而人们更倾向于去责备病患,诸如“一定是他们做错了事才会造成这样的结果”。
我记不清楚那天是怎么摆脱那位妇人回到外公家的,外公家是在村边的独一户,而舅舅正在池塘前站着,他发现了回来的我。
“你去哪里玩了?”他一如既往那么耐心问我。
我想要靠近舅舅,但是内心忐忑,驻足不前,我知道我受到了妇人的影响,最终我还是迈步向前走到舅舅身边。
“我刚刚去田边走了走。”此刻我已经战胜了恐惧,可我又感到羞愧,这是我之前最爱缠着的舅舅,他会给我讲田野调查时候发生的趣事,在妈妈逼我报一个又一个的补习班的时候会劝解她不要对我那么焦虑,也是教授我许多知识的舅舅,他不急不躁,对待小孩子温和,而我因为一些尚未证实的风言风语怀疑他会伤害我。“舅舅你在干什么?”愧疚快把我埋没,我的声音越说越小。
他说:“我在看池塘里面的鱼。”
“鱼?鱼有什么好看的?”我看向池塘,池塘并不深,能够看到水底下的淤泥,一群大约一拃长的草鱼在嬉戏,夕阳倒映在水里,光折射在鱼鳞上,给这些草鱼的鳞片撒上一层细碎的金子。铄金游鱼,莫不如是。
“你看见那只鱼了吗?”舅舅指着鱼群旁边的一条鱼对我说。
“看到了啊,怎么了?它有什么特殊的吗?”我问。
“没什么,只是舅舅给你变个魔术,很快这条鱼就会消失不见。你数一下这里有多少条鱼?”
“嗯?什么?这哪里可以数得清啊。”我刚问完,只见那条草鱼穿入群鱼之间,刹那间它们钻上又入下,水底下的淤泥翻涌出巨大的黑浪,从底下往上生出巨大黑云,将这方池塘搞得天翻地覆,我看着这场景感到莫名其妙。
舅舅看出我的疑惑,“你等水平静些看看。”
等到水变得澄清,鱼群再现。
“可是我认不清刚刚那条鱼,我哪里知道它有没有消失?”我说。
“你再仔细看看,鱼群是不是和刚刚那条鱼还没有钻进来前一样。”舅舅说。
听完他讲,我仔细看了看,鱼群似乎没有任何变化,刚刚水里的那场天翻地覆没有对它们产生任何影响,我头往池塘里探得更深入,如果不仔细看鱼鳍,它们继续在闪烁细碎的阳光,似乎刚刚它们真的静止不动了。
“可是我哪里知道刚刚那条鱼是不是成为了鱼群中的另一条鱼呢?”我依旧探着头询问舅舅。
“那不重要啊,隐藏一个东西和物体最好的方法就是将其置身于该群体之中。网络的众说纷纭的言论,其中一个言论你无法注意,它其实也是一个隐藏的状态。”他接着道:“就像《沙之书》的主人,他将这本无穷无尽的书放置在最大的图书馆里,它就消失了。物啊,人啊,大概都是如此。”
舅舅这番言论对我来说,过于抽象,我们只是探讨一尾鱼的消失而已。
当晚,妈妈给我打电话,我到室外接听,把今天傍晚时候舅舅关于那条消失不见的鱼和妈妈说了,最后我问:“妈妈,舅舅生病了,他是不是得了精神病?”那边妈妈的声音刹那间变得锋利:“你在乱说什么?听谁说的?”我欲言又止。她显然没想等我解释:“村里那些人都是乱说的,乱嚼舌根,他们就是看不得你舅舅好,看不得我们家里人有出息,有本事,会读书。”“你在那边也玩了这么多天了,下周我接你回去,你舅舅没怎么教你数学,我听那些家长说高中数学一下子难很多,容易跟不上,你初中数学本来就不算很好。”
之后我如期进入高中,开始紧张的高中课业,开学的前两周的某节课上,班主任突然把我叫出去,告诉我家里出事了,让我赶紧回家。在家里我看到外公外婆,他们脸上笼罩着阴霾,家中一片阴翳,母亲看到我后的第一句就是:“你这周有没有看到你舅舅,你舅舅有没有来学校看你?”
所有人都用期待的眼神看着我,希望能够从我口中得到一个肯定的答案。我知道肯定发生了什么,忐忑说出没有。刹那间整个客厅里的希望破灭。后面我大概得知是舅舅开学准备回到学校,外公外婆本来想跟着他一起去,但是他再三保证自己病情好转可以独自前往学校,不想父母跟着自己折腾。可是当天并没有收到他发给外公外婆到校的消息,本以为他可能去访友,大概过几天就会到校,但是直到现在我们都没有收到他的消息。
根据监控显示,他消失在车站的人群当中。
随后我进入大学,在填报大学志愿的时候,我曾一度想要选择社会学专业,但是社会学这个专业随着舅舅的消失彻底成为不可碰触的存在。外公外婆和妈妈都觉得舅舅的一些反常都是由这个专业引起的,包括他的精神分裂症状。虽然他们避着我,我也从他们的一些言语中推断出来,舅舅回来休养的这个暑假,是妈妈陪着外公到警局接回来的。舅舅到警察局报警宣称,他杀害自己的助手沈琅,让他消失了。但是警察根据他的报警信息迅速走访调查,却发现并不存在这样一位助手,舅舅平时在学校除开完成学校安排的教学任务以及带研究生,平时都独来独往。但是他坚称存在这样一位助手,最后警察让精神科医生对舅舅做鉴定,认为他存在精神分裂的症状,可能由于工作的不顺心抑或过于孤单,想象出来这样一位助手。最后是警局联系了外公来接他回去,医生也建议舅舅应当及时干预治疗,同时也需要家人的陪伴。
舅舅的笔记本显然记述这件事情更加详细,这本笔记本与其说是日记本,倒不如说是一本科研笔记,他的日记夹杂在一堆笔记当中,需要仔细辨别。
2015年6月13日
沈琅和我说不要再研究那些社会上不为人知存在的规律秘密,这个世界上根本不存在这样子的东西,他在这个课题结束后就准备去找工作。他和我都是为数不多的在寻找社会规律的人,现在就我一个人继续干下去吗?我亲眼看到过气功大师在我面前表现这场,沈琅为什么不可以再等等一段时间,只需要我再确定一些条件和变量,我就真的可以找到这条规律了。
2015年6月17日
我全部想起来了,陆家林,真的有陆家林。
2015年6月25日
沈琅要回家,我送他去火车站,他又要劝我放弃。看到他开始走进人流,我那个念头只是闪起,我真的没有想要对他怎么样的,我只是想想而已,他就消失不见了……我一直找他,可是怎么都找不到。
2015年6月26日
我的记忆在变模糊,沈琅的东西都开始消失了,我们的通话记录,包括我问我的学生,他们都没有沈琅的记忆,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抹去他的存在,我好像也要开始忘记和沈琅的一些东西了。
2015年7月2日
我从警局出来了,没有人相信我杀害了沈琅,是我让他消失的,我不只杀了他,警察问我怎么杀的,我不敢说他怎么消失的,如果说出来了,那会有更多人死亡的。可是他们不相信我,周围所有人都没有沈琅的记忆,连他父母都找不到,他被抹杀了。
我还杀了陆家林。
后面的日记更加简短凌乱,间隔日期也越来越长,看这本科研笔记的时候很容易忽略过去。
2015年7月15日
你真以为你完美到没有漏洞可以抹去一切?我还不是想起了陆家林?
2015年8月1日
我是脑子抽了吗?才给张蝉看鱼的消失。
2015年9月4日
我好像真的要忘记了,我会不会又继续伤害其他人,那让我再看看你是不是真的那么强大。
日记戛然而止,科研笔记的最后一篇日记也便是这本笔记的终点,也就是9月5号,他返校那天失踪了。舅舅的日记呈现出呓语状态,其中多项信息指向不明,他没有在日记里进行解释,更像是他故意让关键信息呈现出空白,而且他反复在日记当中提起的沈琅和陆家林,现实生活当中根本无从确认他们的存在,他的状态和“寻找潘博文”的主角所表现出来的基本上一致,很可能这些都是舅舅臆想出来的。
傍晚回到小区,看到我妈正在将打包的废稿纸张过秤,卖给回收废品的大爷,看到后走过去帮忙,其中很多废纸封面上署名“裴臻”。她招呼我挑选一些自己觉得有用的,其他准备都卖了。这些是舅舅失踪后,从任教的大学中收拾出来的,还有一些是秀水村带回来的。
舅舅失踪后,外公外婆也在接下来的两年内相继离世,她一下子失去三个最亲的亲人,大病一场,华发丛生,也是因为顾虑到我恰逢高三,才重新振作起来。自从上次从秀水村回来后,母亲不再像之前一样对舅舅避而不谈。她开始给我讲述舅舅小时候的事情,讲述姐弟以前在一起的时光。对,她还和我说过一件舅舅小时候沉迷气功大师的趣事,她说有天舅舅兴致冲冲回来,告诉她看到了气功大师给他表演过一出大变活人,让一个对他不敬的人在人群里消失。我问,你信吗?当然不信啊,这又不是神话里的孙悟空,妈妈回道。
她之前固执等待着舅舅会回来,因此虽然觉得社会学这个专业害了他,但是仍为弟弟保留着笔记手稿和书本,今天她选择放下。
“妈,你还记得沈琅吗?真有这个人吗?”我在故纸堆中捋顺废稿,翻找一些是否可能还有用的信息,虽然在这之前我已经翻过一遍。
大爷报数:“16斤。”
“啥?这是谁?”她一边在笔记本上记上数额。
“舅舅去警察局报案说失踪的那个人。”旁人在,我最终有所顾忌。
“当然没有了,你这孩子,先收拾完东西,回家再说。”
最终我没有发现诸如我手上这本科研笔记一样的东西,但是我选出来那本《自杀论》。晚上我在床上阅读这本书,反复看着他者选择自杀的原因,却找不到舅舅选择自杀的理论原因。心烦意乱,最后无聊地用手指抡过书页,看着它迅速在眼前划过,直到冥冥之中卡顿在一页,舅舅反复用笔画过这句话:“占有越多就希望占有更多,得到的满足只会刺激各种欲望,而不是平息这些欲望。”旁边还有他的批注,“我怕自己更加无法控制那种掌控的欲望,做出更多伤害他人的事情,所以趁早结束这一切吧。”
指向不明的话语让我无从获得更多信息,我翻阅着目录,找到对应页码,希望能够尽快通览这本书,直到最后一页。怪异的感觉产生,又找不到这种异常的感觉从何而来。我从头翻开这本书,从版权页开始看起,我终于知道这本书哪里不对劲,这本书最后的页码数比版权页写的页码数少了两面,那就是意味着最后一页被撕掉了,可是这里没有撕过的痕迹。我打开搜索软件,现在这本书确实是版权页所写的页码,或许只是这本书印刷失误而已。
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我想着舅舅给出的信息,虽然这也许可能只是出自一个精神分裂者的臆想,但是它在诱惑我不断探寻下去。而某些又像一些没有抹去的痕迹,留给我能逻辑自洽的推测。我想着这些人消失的最后一次场景,他们隐约都有让我很熟悉的共同点,我感受脑细胞在飞快运转,但是身体最终受不了高负荷的运转,我好像抓住某个点,但是此刻陷入沉睡,迅速消失。
次日早上我被连续电话震动吵醒,我看着上面显示正逢中秋假日的日期,“张蝉你怎么回事,怎么还没有来?我们今天要出差?”一接通就是张德胜那副大嗓门吼,我想起昨天下午他突然给我安排调休,说要带我出差,拿下一个新项目,当时我装作没听见。“我在机场等你了,快点来!”
我拒绝的话到嘴边欲言又止,听到那边熙熙攘攘的声音,“我收拾一下马上来。”
还好平时经常出差,早已经有小包装备好,只需要拿几件换洗的衣服就好。快走出房门的时候,看到桌子上舅舅那本科研笔记本,我犹豫一秒,脑中闪过许多画面,最终我没有拿起它。随后飞奔出门,后面还有我妈叫我记得吃早饭的话消失在空气中。
路上张德胜又催我,但是国庆到处都是去机场的人,路被堵得水泄不通,等我到达时候,已经停止登机,而旁边他说的几个同事并没有来,他手上只有两张机票。他气急败坏,说我破坏行程,骂骂咧咧一顿恐吓耽误了公司合作,转而又说:“小张,只要……”我微笑着假装听不懂,看着前面候机大厅排队进去安检的人群,突然踮起脚,做出探看姿势:“你看。”我指着:“上次上市集团的刘总在前面安检呢?张总您要不要去打个招呼,我先去问问有没有改签的航班,你说的我们晚上再聊。”他有些犹豫,我又接着说:“晚上去我房间聊,你先去和刘总打个招呼呗。”
“好吧,晚上聊。”他发出令人恶心油腻的笑声。“刘总在哪呢?”
“就在前面呢?对,你往前走,我真的没看错。”
“就在前面一点,你再进去一点,真的没看错!”我掐着嗓子说出这辈子最甜美的声音,开始一步步诱惑。
我的舅舅裴臻真的发现一条社会中隐藏的规律,陆家林消失在散场后的大型足球比赛、沈琅消失在恰逢暑假放假的火车站,而舅舅则消失在老家每逢开学时间便人流居多的车站,甚至是一条鱼也是在鱼群里消失,包括博尔赫斯那本《沙之书》。这条定律不仅适用于人类,更适用于动物乃至物品。
我看着张德胜一步步走入人群,最后消失不见。
机场的监控室中,张德胜的影像开始消失,只能看到我来后似乎在对旁边空白处说话,有关张德胜的一切都即将会被抹去,包括我也会慢慢忘记他。而关于这条隐含的社会规律,还需要我自己去探索。随后我将手上自己的这张机票撕掉扔进垃圾桶,仰着头对头上方的监控摄像机一笑,走出了机场。
【作者简介】李杏霖,生于1997年,江西赣州人,目前就读于复旦大学中文系古代文学专业。曾在 《萌芽》 《草原》 《中国校园文学》《文学报》等发文,出版小说集《少年走过蓝木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