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然亭雅集与乾嘉时期京师风雅气象之建构

摘"要：乾嘉时期，文坛呈现出一派雍容典雅风尚。一时间文学侍从与各类钦命特使以至督抚大臣主持的“文学沙龙”风行海内，然揆诸其实，各地域风雅实为京师风雅气象之蝴蝶效应。而京师风雅之建构又以帝都风雅集会之人文地标——陶然亭雅集称首。陶然亭自康熙三十四年（1695）修建以来，直至乾嘉时期渐次凭依地利优势、天时机缘、人和契机一跃成为日下风雅的天选之胜地，加持着京师的风雅建构。特定的帝都底色又赋予了陶然亭雅集别于地方雅会幕主与幕宾间的弦歌唱和，呈现出不囿地域、不限民族、不论流派，以同僚雅集、同年集会、同乡宴集为主的举城风雅气象。陶然亭雅集酬唱乐章在反复皴染雍容醇雅之旋律中制造着盛世景观，而这同时却遮蔽了皇权高压下集体失语的帝都文学生态之一端。

关键词：乾嘉时期；京师；陶然亭雅集；风雅气象

作者简介：李淑岩，黑龙江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明清诗文研究。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清代诗人别集丛刊”（项目编号：14ZDB076）、国家社会科学基金一般项目“清代八旗进士群体文学创作研究”（项目编号：23BZW084）、黑龙江省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项目“清代东北籍进士群体文学文献叙录与研究”（项目编号：2023-KYYWF-1605）的阶段性成果。

中图分类号：I207.2 ""文献标识码：A nbsp;"文章编号：1001-4403（2024）06-0158-10

DOI：10.19563/j.cnki.sdzs.2024.06.015

历史话语上惯以乾嘉盛世形容有清一代的王朝辉煌，而历史与文学发展的不同步也在这一时期得以鲜明呈现。诚如缪钺论定清中叶诗坛谓“以量言则如螳肚，而以质言则如蜂腰”①""①缪钺：《黄仲则逝世百五十年纪念》，《冰茧盦丛稿》，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220页。。审视乾嘉诗坛，诗人如蚁，诗作放量增长，且文人怀抱着积极的用世之心，“东西南北人，皆向长安走”②""②洪亮吉：《卢沟折柳图送金文学至大梁》，《卷施阁诗》卷第二〇，刘德权点校：《洪亮吉集》，中华书局2001年版，第937页。，络绎奔走干谒长安道，一种“盛唐气象”王者归来之愿景似有理由期待。然推究其实，乾嘉诗歌以质论却并未与历史的盛世同频共振，反倒生出了“蜂腰”之叹。于是当我们换一种视角走进乾嘉时期的文学创作，却发现历史盛世正在被另一种形式的众声喧哗予以文学形塑，如扬州曾燠的“邗上题襟馆”、陕西毕沅的公署、阮元于杭州的“诂经精舍”和广州的“学海堂”、翁方纲于济南的“小石帆亭”、朱筠于京师的“椒花吟舫”、王昶于帝都的“兰泉书屋”等③""③严迪昌：《清诗史》，浙江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657页。，文人雅士不限地域的诗酒风流，诗意地形塑着地域风雅，立体地构建着乾嘉盛世。而这个风雅之音的基调实由乾隆重华宫茶宴联句活动④""④吴雪杉：《重华宫赐画：兼论古画中乾隆“五玺”全而〈石渠宝笈〉未著录的现象》，《故宫博物院院刊》2017年第1期，第59页；于小亮、朱万曙：《清代“新正重华宫茶宴联句”考论》，《苏州大学学报 （哲学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2期，第123-130页。作为风气导引，并以京师为重镇涟漪辐射到地方，构成乾嘉文坛风雅之声的和弦重奏。而彼时京师的风雅集会又以陶然亭雅集为最，京师“士大夫恒于此宴集焉”①""①吴长元：《宸垣识略》卷一〇，北京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207页。，一时海内闻名，“自来题咏众矣。宣南士夫宴游屡集，宇内无不知有此亭者”②""②⑧震均：《天咫偶闻》卷七，北京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158、157页。；雅集频繁，“百余年来，遂为城南觞咏之地，名家集中多有登览之作”③""③戴璐：《藤阴杂记》卷一〇，北京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98页。，唱和络绎。陶然亭当是彼时京师雅集的首选之地，堪称乾嘉时期宣南最具文人特色的一处名胜。④""④魏泉：《士林交游与风气变迁——十九世纪宣南的文人群体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8页。虽然陶然亭雅集的往昔情景已无法重现，然借助集会唱和文本的遗存，可在相当程度上接近历史现场，追忆乾嘉时期京师的风雅气象，理解乾嘉盛世如何得以被文学地制造，庶几管窥“清代诗歌的复杂性生成背景”⑤""⑤罗时进：《清代诗歌的复杂性生成背景与可能性研究进路》，《苏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4年第2期，第150页。于一端。

一、山林之佳景：“共君一醉一陶然”

有关陶然亭的兴建始末，在有清一代的北京史料笔记中均有浓墨重彩的书写，尤以乾隆年间的载录居多。如据《日下旧闻考》卷六十一“城市”考载：

慈悲庵在黑窑厂，庵西偏为陶然亭。……陶然亭，康熙乙亥江郎中藻所建。取白居易“更待菊黄家酿熟，共君一醉一陶然”。江藻《陶然吟》并引：京东南隅有慈悲庵，居南厂之中。康熙乙亥岁，余以工部郎官监督厂事，公余清暇，登临览观，得至其地。庵不数楹，中供大士像。西面有陂池，多水草，极望清幽，无一点尘埃气，恍置身于山溪沼沚间，坐而乐之，时时往游焉。因构小轩于庵之西偏。偶忆白乐天有“一醉一陶然”之句，余虽不饮酒，然来此亦复有心醉者，遂颜曰“陶然”，系之以诗。⑥""⑥于敏中：《日下旧闻考》卷六一，北京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1000-1001页。

即“陶然亭”兴建于康熙三十四年（1695），系工部郎中江藻因监督琉璃窑厂时为临时休憩而建，取白居易的诗句“更待菊黄家酿熟，共君一醉一陶然”而名之曰“陶然亭”，后人因建造者为江藻，遂又曰“江亭”，即所谓“城南有陶然亭者，江翁之遗构也”⑦""⑦黄爵滋：《仙屏书屋初集文录》卷一一，清道光二十八年（1848）刻本。。然其繁盛时期当在乾嘉年间，此际几乎有过京师履历的文人别集中都会有陶然亭唱和题咏之作。

陶然亭自建立伊始，至乾隆时期渐次成为都下士大夫宴饮雅集的不二之选，成为名满都下、饮誉四方的帝都特有“城市山林之景”。如此殊荣，除却其自身风光无限，“野水弥漫，荻花萧瑟。四时一致，如在江湖，过之者辄生遐思”⑧这一自然景致契合着帝京文士的“江湖之思”外，还得益于诸多外在因素的合力加持。

首先，陶然亭坐落于京师城南风景区之中心，周遭风景绝佳，交通便利。陶然亭作为帝都的城市景观并非一枝独秀，慈悲庵之东侧则为文昌阁，北有龙树寺、蒹葭簃。⑨""⑨陈宗蕃：《燕都丛考》，北京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第665页。往来京师赴试的士子多流连于此，“台之西南高阜，庙祀文昌及观音、火祖，创自元世，幢刻牟尼大士像及蒙古学文昌阁，签集唐人诗成之，凡百首，极有灵验”⑩""⑩周广业：《过夏杂录》卷五，种松书塾钞本。，因此吸引着无数怀抱诉求的文士“看相求签日夜迷”""佚名：《都门竹枝词》，杨米人：《清代北京竹枝词》，北京出版社2018年版，第43页。，求签问卜祈求神灵护佑而及第登科。其东北有黑窑厂之窑台，“在陶然亭东北半里，其地旧为黑窑厂，此遗址也。高可四五丈，三面正方，北面有径可蹑而上，有庙亦祀火祖。天坛在其东，黑龙潭在其南，一望葱翠，皆居民种艺之所，菜畦新绿尤可爱。庙旁土屋二椽，小憇野翁进茶，泉水颇清。……游陶然亭归途，尝一登之”B12""B12周广业：《过夏续录》，种松书塾钞本。，正可供游人游乐中途小憩。且其地又兼水路交通之便：“都中宴客者曰馆曰堂，皆肆也，观优者集焉。乐闲旷，避烦暑，惟江亭为宜。地当南城西，故为水会，今则四达皆通车。”B13""B13梅曾亮：《江亭消夏记》，《柏枧山房文集》卷一一，清咸丰六年（1856）杨以增刻1918年蒋国榜补修本。便利的交通，助力陶然亭与周遭风景一起营构的帝都城市景观脱颖而出，并在海内文士中声名鹊起，“宇内无不知有此亭者”①""①震均：《天咫偶闻》卷七，北京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158页。。

其次，陶然亭的风景虽准备就绪，然需有足够多的文人雅士乘兴而来，弦歌雅集，借生花妙笔为陶然亭增色。众所周知，宣南之地不仅是有清一代“在京汉族仕宦的聚居地”②""②魏泉：《士林交游与风气变迁——19世纪宣南的文人群体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3页。，也是京师会馆的聚集地，各省的会馆星罗棋布地布满宣南的大街小巷，尤其是清中期，“乾隆、嘉庆年间是各省州府郡县兴建会馆发展最快的时期，当时各省州府郡县争相建馆，大县建馆，小县也建馆，甚至出现了两县合建、三县合建、七邑合建、一县多建等现象”③""③胡春焕、白鹤群：《北京的会馆》，中国经济出版社1994年版，第4页。。会馆繁多昭示着进京赴试的文士之众，所谓“水陆交驰应试来，桥头门外索钱财”④""④佚名：《都门竹枝词》，杨米人：《清代北京竹枝词》，北京出版社2018年版，第43页。，这里自然成了各省赴试士子入京后的聚居地，而这一庞大且流动的文人群体则是成就陶然亭雅集繁盛的最重要构成力量。诚如夏仁虎《旧京琐记》所谓：“北京市面以为维持发展之道者有二：一曰引见官员，一曰考试举子。然官员引见有凭引期限，其居留之日短。举子应考，则场前之筹备，场后之候榜，中试之应官谒师，落第之留京过夏，远省士子以省行李之劳，往往住京多年，至于释褐。故其时各省会馆以及寺庙客店莫不坑谷皆满，而市肆各铺，凡以应朝夕之求馈遗之品者，值考举之年，莫不利市三倍。”⑤""⑤夏仁虎：《旧京琐记》，北京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75页。赴试士子不仅维持了京师市面之繁荣，也成就了陶然亭雅集之盛况——“春秋佳日，宴会无虚”⑥""⑥戴璐：《藤阴杂记》卷一〇，北京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99页。。而随着这些士子由京返乡，或远宦异地，游幕四方，陶然亭雅集的瞬间也成为他们帝都之行的恒久记忆。

此外彼时的宣南，不仅有陶然亭以其“城市山林之景”满足了京师文士“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江湖之思，陶冶情趣，还有缘于《四库全书》编纂而悄然兴盛的琉璃厂书肆，作为京师最大的古旧图书市场，满足了京师文士“欲读异书而力不能购，则坐书肆中亦得恣眼福”⑦""⑦瞿兑之：《杶庐所闻录·养和室随笔》，辽宁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第35页。的愿望，雅游于此不仅是公职之需，亦遂怡情翰墨之愿。诚如《琉璃厂小志》所载：“琉璃厂书市发展时期，当在乾隆三十八年（一七七三年）四库开馆之日起。当时参与工作者多系翰詹中人，且多寓居宣南，而琉璃厂地点适中，与文士所居密迩，又小有林泉，可供游赏，故为文人学士所常至，书市乃应其需要而设。”⑧""⑧孙殿起：《琉璃厂小志》，上海书店出版社2010年版，第3页。

琉璃厂书肆因《四库全书》编纂而繁荣，这里林立的书肆，成为四库纂修官公私两便都必流连之所在，携需待考之书，遍访书肆，访求善本以资校雠，既完成公务之需，也满足着文士们披沙拣金的“淘宝”心理。时任四库纂修官的翁方纲于《翁氏家事略记》中记载：“时于翰林院署开《四库全书》馆，以内府所藏书发出到院及各省所进民间藏书，……合三处书籍分员校勘。每日清晨入院，院设大橱，供给桌饭，午后归寓。以是日所校阅某书，应考某处，在宝善亭与同修程鱼门晋芳、姚姬川鼐、任幼植大椿诸人对案，详举所知，各开应考证之书目。是午，携至琉璃厂书肆访查之。是时，江浙书贾亦皆踊跃，遍征善本足资考订者，悉聚于五柳居、文粹堂诸坊舍，每日检有应用者，辄载满车以归家中，请陆镇堂司其事。凡有足资考订者，价不甚昂，即留买之。力不能留者，或急写其需查数条，或暂借留数日，或又雇人抄写，以是日有所得。”⑨""⑨翁方纲：《翁氏家事略记》，《乾嘉名儒年谱》第八册，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6年版，第72-73页。可见四库馆员们的日常公务即是就所校阅书籍以及著述中应考索辨析等内容进行讨论，释疑解惑，亟需到琉璃厂书肆访书以校勘，而当时琉璃厂的书肆亦顺势而起，“经营书铺的商贾们为了满足四库馆臣经常查访书籍的需求，也四处征集善本，比较著名的书铺有五柳居、文萃堂等”⑩""⑩刘仲华：《汉宋之间：翁方纲学术思想研究》，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13页。。访求古籍善本当为四库馆臣公职生活的一部分，而琉璃厂书肆则俨然成为馆臣们四库馆外的辅助办公之地。不仅如此，琳琅满目的藏书、古玩字画以及丰富的翰墨书写之具，也满足了文士们的不同需求。对此瞿兑之曾记载道：“琉璃厂之为古董书籍字画南纸各肆所萃，盖始于乾隆间，书肆中有卖《缙绅》及《同年录》者，则凡仕宦者无不趋之，纸店有卖小楷笔铜墨盒墨汁者，则应试者无不趋之。朝士大夫退食余闲，欲怡情翰墨，则亦巾车野服，于此恣一日之游。至于积学之士，欲读异书而力不能购，则坐书肆中亦得恣眼福焉。”①""①瞿兑之：《杶庐所闻录·养和室随笔》，辽宁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第35页。

凡此种种，有关京师的笔记史料中不厌其烦地描述乾隆年间因四库馆开，四方才俊云集京师，寓居于宣南，遍征善本详加考证之需求，促成琉璃厂书肆繁华的情景。这一“清初尚不繁盛”之地，“至乾隆间，始成市肆，凡古董、书籍、字画、碑帖、南纸各肆，皆麇集于是”②""②③孙殿起：《琉璃厂小志》，上海书店出版社2010年版，第27页。，乃至“上至公卿，下至士子，莫不以此地为雅游，而消遣岁月”③。这种“雅游”恰可与陶然亭“雅集”相得益彰，成为乾隆以降陶然亭景观的文化底色而存在着。

此外，陶然亭的美景不仅以鲜明显耀的姿态活跃在日下文人的翰墨之间，且深深地烙印到文士的帝都追忆中。如嘉庆四年（1799），洪亮吉居乡期间，即将其记忆中的陶然亭谱成了《金缕曲·重九日陶然亭作》：“车马长安道。有谁怜、中秋雨暗，重阳花少？尺五闲亭三径柳，亭径尚余秋草。”④""④洪亮吉：《更生斋诗余》卷二，刘德权点校：《洪亮吉集》，中华书局2001年版，第2141页。词作中诗人追忆往昔寓京岁月与友人的陶然亭集会，陶然亭的秋月、秋花、秋雨、秋草等景观无不牵惹着诗人对京师的相思，恰好似“帝都忆，最忆是陶然”。

这里需要指出，纵观有清一代文化政策的演变，在时间维度上乾隆时期无疑是文治最为盛行的阶段，而就空间维度考察，皇帝所处的京城则是文治政策贯彻得最为彻底的地方。⑤""⑤颜子楠：《清乾隆时期的京城文学生态》，《北京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6期，第59页。置于乾隆强力推行文治的视界观之，委身天子脚下的文士，在陶然亭景观的公共书写中化众声喧哗为雍容喝彩，其暇豫的姿态于己为全身，于时则为附会，而事实上这种群体演奏的雅颂之声正成为构建帝都风雅气象之要素。他们在形塑自身，也在制造盛世。

二、雅集之盛况：“群贤毕至，少长咸集”

诗酒文会，古亦有之，明清日盛。尤其是乾嘉时期，在乾隆汲汲于树立自己文明之君形象⑥""⑥蒋寅：《文治与风雅：清高宗的个人趣味与乾隆朝文化、文学》，《华南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1期，第6页。之风尚的导引下，各地的风雅集会望风而动，蜂拥而起。一时间地域雅集风行海内⑦nbsp;"⑦参见严迪昌：《清诗史》，浙江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657页。，乾嘉四大幕府⑧""⑧参考林存阳《乾嘉四大幕府研究》从乾嘉学术与政治文化互动关系上指出“乾嘉四大幕府”分别为卢见曾幕府、朱筠幕府、毕沅幕府、阮元幕府，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6年版。又，侯冬《乾嘉幕府与诗歌研究——以卢见曾、毕沅、曾燠、阮元幕府为个案的考察》从乾嘉诗坛创作与幕府的关系入手，选取“卢见曾、毕沅、曾燠、阮元”四大幕府为研究重心，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8年版。尽管研究立足点不同，四大幕府择选不同，然他们幕府的所在地却均在京师之外。、乾嘉六大幕府⑨""⑨据李瑞豪《乾嘉时期幕主的欧、苏情结与幕府文学》指出，乾嘉时期共有卢见曾、朱筠、毕沅、谢启昆、曾燠、阮元六大幕府。《北方论丛》2008年第5期，第18页。之声名亦饮誉一时。然细推其实，帝都作为“人物荟萃之地，官僚筵宴，无日无之。然酒肆如林，尘嚣殊甚，故士大夫中性耽风雅者，往往假精庐古刹，流连觞咏，畅叙终朝”⑩""⑩朱彭寿：《安乐康平室随笔》卷六，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282页。，因此京师的风雅集会相较于各地域的幕府雅集又有其特色，即京师的风雅集会不同于地方的“风雅每由大吏总持”""严迪昌：《清诗史》，浙江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703页。，雅集召集者与参与者之间亦非幕主与幕宾之依存关系，而呈现为“群贤毕至，少长咸集”，同年嘉会与同乡宴集最具特色。

如乾隆四十年（1775）冬，甫入帝都的黄景仁即参加了时任“四库全书纂修官，日下旧闻、国子监志两馆总纂官”①""①张俊岭：《朱筠年谱新编》，浙江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300页。的朱筠与何青召集的陶然亭集会，与会者尚有“翁学士方纲，程主事晋芳、孝廉瑶田，丁孝廉逵鸿，家助教省兰，孝廉兰庭，洪孝廉榜，汪孝廉端光，温舍人汝适，黄秀才景仁，金秀才翀，杨上舍芬灿”②""②吴蔚光：《素修堂诗集》卷七《朱学士筠、何明经青招同翁学士方纲，程主事晋芳、孝廉瑶田，丁孝廉逵鸿，家助教省兰，孝廉兰庭，洪孝廉榜，汪孝廉端光，温舍人汝适，黄秀才景仁，金秀才翀，杨上舍芬灿饮于陶然亭，分得乱字，时十二月二十六日也》，嘉庆十六年（1811）古金石斋刻本。等人，为此同人纷纷赋诗以彰雅集乐事，黄景仁遂赋诗《乙未除夕前五日笥河先生偕集陶然亭分韵得影字》，谓“九衢足轮蹄，晏岁益骄骋”③""③黄景仁：《两当轩集》，李国章校点，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288页。，形容都下竞相奔赴集会之盛况；吴蔚光云此雅集“韵事胜前贤”，“山神疑有知，瞪目冷相羨。羡客尽陶然”④""④吴蔚光：《素修堂诗集》卷七，清嘉庆十六年（1811）古金石斋刻本。，等等，不一而足。

“群贤毕至”的陶然亭雅集，最为著名者当是乾隆四十二年（1777）顺天乡试后，时任大理寺卿的王昶⑤""⑤严荣：《述庵先生年谱》，王昶：《春融堂集》，陈明杰、朱惠国、裴风顺点校，上海文化出版社2013年版，第1153页。召集的一次规模盛大的风雅集会。一时京师名公俊才，上自公卿下至布衣，云集陶然亭，雅集者多达数十人，“朱筠、翁方纲、程晋芳、孔继涵、孔广森、李威、张埙、赵秉渊、王念孙、钱坫、吴蔚光、陈以纲、王复、张彤、胡量、许乃扬、金翀、钱伯垧、黄仲则、徐书受、谢垣、冯培、金学诗、吴省兰、董耕云、陈鸿宾”⑥""⑥许隽超：《黄仲则年谱考略》，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244页。等都下名流咸与斯会。与会者竞相诗文唱酬，以志嘉会。如孔广森撰文《丁酉八月陶然亭宴集序》云：“陶然亭者，都中士大夫比之周侯藉卉之地、右军修禊之所。或逢美日，则重席相邀；将有远行，则百壶出祖。仆至者屡矣。……今日之会，是为盛欤。”⑦""⑦孔广森：《骈俪文》卷二，巽轩孔氏所著书本。吴蔚光赋词《百字令·丁酉八月十九王述庵先生招集陶然亭，听谢东君主事弹琴，坐有四十六人》云：“秋光清绝，只斯亭、天付吾曹来往。前辈风流公领袖，高会今真无两。名士如蝇，才人似虎，更酒徒疏放。”⑧""⑧吴蔚光：《小湖田乐府》卷三，清嘉庆二年（1797）素修堂刻本。亦有冯培赋诗《述庵先生置酒陶然亭，同朱竹君、翁覃溪、陆耳山、孔巽轩、程鱼门、孔葓谷、吴稷堂、金二雅、赵少钝、吴哲甫、钱献之、董耕云作》⑨""⑨冯培：《鹤半巢诗存》卷三，清嘉庆刻本。，于盛赞东道王昶乃延续兰亭雅集“前辈风流”之同时，亦皴染着此番陶然亭风雅文会乃集“名士如蝇，才人似虎”之盛。

有关此番雅集的参与者，时人徐书受亦有载录：“丁酉秋八月，王大理述庵先生宴客于陶然亭，一时日下文人以不与斯会为耻，自公卿至布衣之士，集者四十余人，曲阜孔检讨约为序其事。……客为笥河先生、大兴翁学士覃溪、歙程吏部鱼门、阙里孔民部荭谷、龙溪李畏吾、吴县张瘦铜、上海赵少钝三舍人、高邮王孝廉怀祖、嘉定钱明经献之，海宁陈竹厂、秀水王秋塍、乌城张萼楼、长洲胡眉峰、溧阳许介山、休宁金振之及予邑钱鲁思、黄仲则八上舍，皆予素交”⑩""⑩徐书受：《孔约序事》，《教经堂谈薮》卷一，清乾隆刻本。，且“应试者居大半焉”""孔广森：《丁酉八月陶然亭宴集序》，《骈俪文》卷二，巽轩孔氏所著书本。。即东道乃是望重士林的王昶，参与者有其同年四库纂修官朱筠，同僚四库纂修翁方纲、翰林检讨孔广森等；其门生如徐书受、胡量、张彤等；其同年子侄辈如钱大昕的族子钱坫、王又曾的儿子王复等；更有参加此次乡试的黄仲则、吴蔚光以及寓京待试举人如吴省兰、李威等。同朝为官之同寅，需要巩固并维护官场的人际圈，风雅应酬当是重要的社交手段之一种；客居京师待选之士，需要拓展京师的交友圈，尤其是攀附于声望崇重之士以附丽前途；而德高望重之士，借助风雅宴集为媒介，在博得自身“好宏奖后进”B12""B12王昶：《翰林院编修朱君墓表》，陈明杰、朱惠国、裴风顺点校：《春融堂集》，上海文化出版社2013年版，第1003页。声誉的同时，亦以其文治代言者之特定身份无形中达成了鼓吹休明、倡导风雅、笼络士人之诉求。

陶然亭雅集又多为帝京同僚文酒佳会。历史学者李淑兰在探讨构成北京城“京味文化”的要素时指出：“北京历史文化有极大的兼容性，在其发展的漫长过程中，吸收了不同国家、地区、民族乃至不同阶层的文化营养，形成了独具特色的传统文化。当前人们最为乐道的京味文化是北京历史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它是在特定的社会历史条件下形成的，是由存在于宫廷、缙绅与庶民三种不同范畴的文化因素经过长期结合、演变和发展而成的。”①""①李淑兰：《试析构成京味文化的三种因素》，《首都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8年第6期，第72页。即其认为宫廷文化、缙绅文化以及庶民文化是构成京味文化最重要的三个要素。事实如此，京师作为全国的政治文化中心，文薮之地，官绅云集，所谓“衙署如林认弗全，缙绅未载数千员”②""②得硕亭：《草珠一串》，杨米人：《清代北京竹枝词》，北京出版社2018年版，第50页。，其中性耽风雅者不乏其人。缘于此，缙绅雅集当是帝都风雅集会的特色之一，而陶然亭雅集也以同僚诗酒唱酬为主体。如法式善的《陈石士、胡书农、孙平叔、陈范川、徐星伯五编修招集陶然亭》③""③法式善：《存素堂诗二集》卷二，刘青山点校：《法式善诗文集》，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725页。，秦瀛《三月六日，江西临川李宗丞宗瀚，金谿谢编修阶树，南康谢编修学崇，湖南武陵赵给事慎畛，攸县陶编修澍，长沙贺编修长龄，善化唐仪部业谦，唐吉士鉴，宁化陶明府章沩，浙江瑞安林编修厚培，余同郡刘编修嗣绾，饯余于陶然亭以诗留别》④""④秦瀛：《小岘山人诗集》卷二一，清嘉庆刻增修本。，吴嵩梁《九日同法时帆学士、谢香泉礼部、杨蓉裳员外、李墨庄主事、蔡浣霞仪部，刘芙初、许青士两孝廉、陈石士庶常集陶然亭分韵得霞字》⑤""⑤吴嵩梁：《香酥山馆集·古体诗钞》卷四，木犀轩重刻本。等，比比皆然。

事实上，不止陶然亭雅集，日下诗酒文会重要的构成力量往往都是都下同僚。如王昶于《官阁消寒集序》中云：“乾隆丁酉冬，予为通政司副使，职事清简，暇辄与钱阁学箨石，朱竹君、翁覃溪、陆耳山三学士，曹中允习庵，程编修鱼门，举消寒文酒之会。会自七八人至二十余人，诗自古今体至联句、诗余，岁率二三举，都下指为盛事。”⑥""⑥王昶：《春融堂集》卷四〇，陈明洁、朱惠国、裴凤顺点校：《春融堂集》，上海文化出版社2013年版，第729页。按，乾隆丁酉，即乾隆四十二年（1777），彼时作者正任职通政司副使宦居京师，与都中同僚钱载、朱筠、翁方纲、陆锡熊、曹仁虎、程晋芳等每于冬日消寒雅集，以诗会友，以文切磋，诗酒唱酬，几成惯例，略可想见彼时都下同僚雅集文会之盛。

乾嘉时期的陶然亭雅集也往往以同年集会著称。所谓同年，指“凡乡会试同第于有司者，皆谓之‘同年’”⑦""⑦法式善：《会陶然亭记》，刘青山点校：《法式善诗文集》，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1151页。。科举时代，称同榜或同一年考中者为同年，既包括乡试同榜者，也包括会试一起进士及第者。考察乾嘉时期京师本土以及流寓京师文士的诗文集，关于陶然亭同年雅集唱和的诗文繁多，如纪昀曾追忆道：“向与甲戌同年有陶然亭登高之会，擘蟹看花酣吟竟日，忽忽三十余年矣。”⑧""⑧纪昀：《沧来刺史持示紫亭侍御遗画十幅为每幅题二绝句》，孙致中、吴恩扬等校点：《纪晓岚文集》，河北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第558页。法式善《梧门诗话》卷二亦载：“辛亥八月，陶然亭同年宴集，余原唱五律，诸公多次韵。”⑨""⑨法式善：《梧门诗话》卷二，张寅彭、强迪艺编校：《梧门诗话合校》，凤凰出版社2005年版，第77页。

乾嘉时期陶然亭同年雅集当以法式善发起的集会最为著名，时人谓“极一时之盛”⑩""⑩据法式善《四月四日，陶然亭重会己亥同年率成三诗并怀未与会者》诗，诗中有注云：“癸丑、乙卯曾两会同年于陶然亭，极一时之盛。”《存素堂诗初集录存》卷一一，刘青山点校：《法式善诗文集》，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305-306页，诗题标点系作者所加。。法式善分别于乾隆辛亥（1791）、癸丑（1793）、乙卯（1795）三会乾隆己亥（1779）乡试同年于陶然亭，盛会之际不仅与会同年纷纷赋诗唱和，未与会者亦竞相次韵追和，声闻颇广。如乾隆五十八年（1793），法式善与乡试同年再会于陶然亭，作《会陶然亭记》云：“予以乾隆己亥举顺天乡试，逮今癸丑，十有四年。同举相次登朝者既多，其来试礼部者尚若干人。于是与在朝诸君，期以四月之朔会于陶然亭。是日也，旅揖而升，促坐而话，赋诗相答，极欢乃罢。盖举各直省之同举于乡者，靡不至焉，可不谓盛乎！夫以各省之人，阅十四年之久，其间聚散有不可胜言者矣。今者幸而获聚，聚而举一觞相属，斯亦人事之不可常者也。诸君年齿有后先，遭逢有迟速，异日解手背面，河山悬异，眷思此会，必更有怀允不忘者。”""法式善：《存素堂文集》卷四，刘青山点校：《法式善诗文集》，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1152页。需要指出的是，作为陶然亭同年宴集发起者的法式善，系蒙古正黄旗人，乾隆四十五年（1780）进士，进入仕途不久即以诗名蜚声南北，时人誉为“文誉卓著，尤好奖掖后进，坛坫之盛，几与袁随园埒”①""①陆以湉：《冷庐杂识》卷六，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309页。。要之，历经清初以来近百年的涵养，在与汉族文士不断交往交流互动中，八旗文人迅速崛起，迎来了乾嘉时期创作的繁荣时期。②""②多洛肯、路凤华：《清代八旗进士群体征录》，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22年版，第539页。为此严迪昌于《清诗史》中描述道：“八旗诗人中也开始涌现新一代的有凝聚力人物，如铁保、法式善等。他们和前期的岳蕴等朱邸诗群不同，已不只是在宾客幕僚中周旋，而且是深深地介入社会诗群，或者说是介入诗的社会，其中尤以法式善的‘梧门书屋’和‘诗龛’名声为大，交游遍及大江南北。”③""③严迪昌：《清诗史》，浙江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657页。以此可见，陶然亭雅集不仅以同年雅集备受瞩目，且其发起者之一八旗文人法式善的民族身份也彰显着京师风雅的特色。换言之，京师风雅气象的构建需要多民族文士共同书写建构，他们既是乾嘉京师风雅气象之构建者与见证者，也是乾嘉盛世的文学的制造者。

此外，陶然亭亦是乾嘉时期各省赴试京师的同乡雅集之首选。历来重视血缘籍贯的文人，一旦离开生于斯、长于斯的乡邦故里，客居异乡，每遇乡音则自然萌生认同感，相同的地域文化甚而是血缘关系迅速打破了身处异乡人际交往之焦虑。于是同乡间特殊的“桑梓之谊”网络也成为京师社交应酬的重要一翼。如乾隆间戴璐《藤阴杂记》载：“各省公车至京，场后同乡宴集，吾乡向在陶然亭设宴，饮酒论文。……此举四十余年不废。自庚寅以后，余倡议应京兆试，亦循此例。……甲辰会诗：暂借江亭作下菰，芳郊胜集共提壶。”④""④戴璐：《藤阴杂记》卷一〇，北京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99页。其中“庚寅”即乾隆三十五年（1770），概言从乾隆三十五年始，戴璐与赴试京师的同乡士子相约例行雅集于陶然亭，且有“庚子”乾隆四十五年（1780）、“甲辰”乾隆四十九年（1784）的江浙会试士子同乡宴集之举。此举是否延续四十年之久尚未确证，但因其为京师会试之年的例行雅集，足以构成陶然亭雅集的一道别致风景。

概而言之，陶然亭的风雅集会着实盛极一时，或是望重士林的前辈作为东道广会群贤，或是各省公车至京的同乡宴集，抑或是八旗文士参与或发起的同年嘉会，如此持久的“群贤毕至，少长咸集”的雅集活动，极一时流连诗酒之盛，其所营造的恰是帝都的风雅气象。无论建构乾嘉举朝风雅是否斯道自任，这些群体为陶然亭赋予的特殊意义已足可为“盛世”添一注脚了。

三、唱和之多情：“流连觞咏，畅叙终朝”

陶然亭以其特有的城市山林风貌、便利的交通、丰富的周边景观以及相对固定而庞大的雅集群体，一跃成为乾嘉时期宣南最具人文色彩的名胜，都下文人聚会唱和的首选之胜地。云集于此的文士登高望远、饮酒观花、玩风赏月、思乡念远，似乎在一味高乐地抒发日常情怀，但因事缘情，感发有所不同，其中“四时歌”与“送别曲”最富情味。

先说“四时歌”。云集于此的文士从春至夏，从秋至冬，未尝因季节变换而缺席。或春日之聚，如《清明日同人各携酒至陶然亭饯吴侍读锡麒，分韵得郭字》⑤""⑤洪亮吉：《卷施阁诗》卷一八，刘德权点校：《洪亮吉集》，中华书局2001年版，第871页，诗题标点系作者所加。；或三伏消暑，如《夏日诸同年集陶然亭招饮王翠庭太守，和何编修西泰韵二首》⑥""⑥李鼎元：《师竹斋集》卷九，清道光二十五年（1845）刻本。；或秋日宴集，如《九日城南纪游，从游者汪编修存宽、谭检讨世曔、何检讨日珮、袁舍人文邵、胡庶常翘元及季儿三俊》⑦""⑦金甡：《静廉斋诗集》卷七，清嘉庆二十五年（1820）姚祖恩刻本。；或冬月消寒，如《雪后携酒约同人登陶然亭，用禁体分韵得盐字》⑧""⑧胡承珙：《求是堂诗集》卷一六，清道光十三年（1833）刻本。等。陶然亭随四时流转而生万千姿态，观其佳构，知诗坛作手一时并出。

在四时节日中，重阳节的陶然亭雅集尤引人瞩目。众所周知，自先秦以来经岁月推迁，重阳节的节日仪式与意蕴趋于凝定，即于登高、饮酒、赏菊、遍插茱萸中寄寓敬老、孝亲之情。而京师也不例外，据《清稗类钞》载：“京师谓重阳为九月九，届日，都人士辄提壶携榼，出郭登高。南则在天宁寺、陶然亭、龙爪槐等处，北则在蓟门烟树、清净化城等处，远则在西山八刹等处。”①""①徐珂：《清稗类钞》第一册“时令类”，中华书局2003年版，第33-34页。可知都人每于重阳便提壶出郭，登高追远，“九日例登高，策马城南徂”②""②法式善：《九日李墨庄主事杨蓉裳员外招同人集陶然亭》，刘青山点校：《法式善诗文集》，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319页。。陶然亭以其地势高旷，四面开阔，成为云集京师的文人骚客重阳雅集首选的绝佳之地，“登高大半上窑台，便到陶然亭畔来”③""③佚名：《燕台口号一百首》，杨米人：《清代北京竹枝词》，北京出版社2018年版，第30页。。于是秋日登高、宴饮赏菊之乐成为陶然亭唱和的主题之一，如戴璐《藤阴杂记》载录乾隆二十四年（1759）九月初八，重阳前一日，董邦达邀约蔡以台、陈孝泳等共游陶然亭，作有宴游诗云：“清秋又见菊花黄，佳日登临忆侍郎。独耸吟肩参末席，齐开笑口说重阳。觥筹交错倾三雅，风雨争飘忽满堂。最似奎章虞阁老，白头骑马兴飞扬。”④""④戴璐：《藤阴杂记》卷一〇，北京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99页。

自王维客居长安于重阳佳节作《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此后异乡人“每逢佳节倍思亲”之私人化的情感经验便被反复吟唱。而这种情感在乾嘉时期客居京师的文士诗酒日常之公共话语中虽有投影，情感表达的程度却有不同。如江西陈用光客居都下重阳赋诗《重九日，杨蓉裳农部招同法梧门、李墨庄两前辈，蔡浣霞仪部，彭田桥、吴兰雪两同年，家玉方，集陶然亭登高，分韵得田字》七古一篇，诗中作者饶有兴致地描述了宣南陶然亭一带的秋日景色，“城郭一碧含秋烟，枫叶点入霜林妍”，“凉风十顷孤亭前，芦花荡荡平如川”，枫林尽染，芦花浩荡，溪水潺潺，秋风徐徐送来十顷清凉，徜徉其间的游人不觉飘飘然如有神仙之似，“下界得不疑神仙”；进而描述于陶然亭与众友人把酒言欢之盛况，“孤亭突兀撑秋天，须臾拾级登其巅”，“老辈促坐交忘年”“持鳌把菊作才语，观空自得诗中禅”，登斯亭也，与友人不分伯仲促膝畅谈，食螃蟹、饮菊酒、赋诗篇。诗人笔酣墨浓地书写着对陶然亭风景的礼赞以及重阳雅游的兴致，只有“恰似泛我九月江南船”寥寥一语婉曲道出作者流寓京师的身份以及淡淡的思乡心绪。⑤""⑤陈用光：《太乙舟诗集》卷四，许隽超、王晓辉点校：《陈用光诗文集》，台湾“中央研究院”中国文哲研究所2019年版，第452-453页，诗题标点系作者所加。同时作者吴嵩梁《九日同法时帆学士、谢香泉礼部、杨蓉裳员外、李墨庄主事、蔡浣霞仪部，刘芙初、许青士两孝廉、陈石士庶常集陶然亭分韵得霞字》⑥""⑥吴嵩梁：《香苏山馆集·古体诗钞》卷四，清木犀轩重刻本。更是只字未道客居京华佳节思乡之情。凡此种种不一而足，这种客居异乡，每逢佳节思乡怀人本是诗文中的日常书写范式，然于乾嘉流寓京师文人笔下却似遥远的传统，兴在当下，乐在其时，个中缘由颇堪思之。

再看“送别曲”。诚如马克斯·韦伯所谓“城市在相当大的程度上是一个异乡者的聚落”⑦""⑦马克斯·韦伯：《非正当性的支配——城市的类型学》，康乐、简惠美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50页。，帝都京师更是如此，大批入京待选的官员、云集京师赴试的士子，异乡人自是其中的主体。于是伴随着他们的入京与离京，都下迎客与送别则成为陶然亭雅集的重要话题之一。如赵怀玉《清明日集陶然亭分得家字》云：“新烟出树柳藏鸦，携酒同膏南郭车。望远恰宜窗列岫，寻春可惜地无花。因躭谈咏游踪合，永忆江湖归计赊。珍重一尊倾日暮，明朝又送客还家。”⑧""⑧⑨赵怀玉：《亦有生斋集·诗》卷一五，清道光元年（1821）刻本。这首诗作于嘉庆二年（1797），赵怀玉在京师与罗聘、洪亮吉、查堂、汪端光、伊秉绶等十四人于清明日雅集陶然亭为吴锡麒归里饯行，诗句“送客还家”有注谓指“吴侍读锡麒”⑨。吴锡麒本人亦有《陶然亭公饯记》载录此事：“时维暮春，节过寒食。……是日会者，罗两峰聘、洪稚存亮吉、赵味辛怀玉、查兰圃堂、汪剑潭端光、金云泉孝继、马秋药履泰、方道坤体、伊墨卿秉绶、魏春松成宪、王春波霖、彭蕙支田桥、查小山有炘暨余，凡十四人，各分韵赋诗。两峰复为作《江亭饯别图》。山水当心，烟云脱手，指征夫之前路，导游子之迷津，尤可感已。”⑩""⑩吴锡麒：《有正味斋集·骈体文》卷一四，清嘉庆十三年（1808）刻有正味斋全集增修本。另据刘欢萍《吴锡麒年谱》“嘉庆二年”载有“八日，清明，同人公饯陶然亭”事。①""①刘欢萍：《乾嘉诗人吴锡麒研究（附吴锡麒年谱）》，凤凰出版社2016年版，第433页。赵怀玉与吴锡麒寓京期间“因躭谈咏游踪合”，遂当倾心契友即将南归而情有不舍。清明时节，诗人眼中的陶然亭风景却是“地无花”“柳藏鸦”，抒情写意之笔婉曲含蓄。无独有偶，同时唱和诗作还有如洪亮吉的《清明日同人各携酒至陶然亭饯吴侍读锡麒，分韵得郭字》：“今晨值清明，浅步不出郭。言登西南亭，稍觉笋鞋拓。……吾子又告归，心期渺谁托。”②""②洪亮吉：《卷施阁诗》卷一八，刘德权点校：《洪亮吉集》，中华书局2001年版，第871-872页，诗题标点系作者所加。惜别之际，心思怅然。

如果说公共话语下的别情不便于真情流露，太露则显得矫情而不够洒脱，只需逢场作戏点到为止即可，那么私人语境下的客中送客，书写离别又会如何呢？仍以此事为例，吴锡麒辞官，赵怀玉特赋文《送翰林院侍读吴君归养序》以志不舍：“嘉庆二年春，翰林侍读钱塘吴君圣征，以两尊人春秋高陈情乞养，既得请，与君游者饯饮无虚日。自藩邸以下及布衣之交，无不赠之诗文，或绘图纪别。近时士大夫归里之荣盖厪有矣。君自乙未通籍入翰林，久之始进一阶，继而授皇曾孙经，骎骎有日起之势而遽返初服。人皆为君惜，且谓才不如君者多跻显列，致厚资，君官仅五品，日以索米为计，两校礼部试曾未出司文枋，以是重为君慨。……余交君垂二十年，中间先后南返，契阔者几十载。洎重来京师，旧游大半零落，唯君过从无间，今复远隔，能无怅怅？”③""③赵怀玉：《亦有生斋集·文》卷五，清道光元年（1821）刻本。相较诗文，赵怀玉集中笔墨记述了吴锡麒“久之始进一阶”“日以索米为计”的宦居京华遭际，表面上是为吴锡麒申诉委屈，然何尝不是为天下贤士鸣不平，正所谓“才不如君者多跻显列，致厚资”，黜佳士而进凡庸，不啻为乾嘉官场弊端的真实写照。④""④李淑岩：《法式善文学创作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23年版，第51-63页。因此可见客中送友的不舍之情于私人空间表达得直接而深沉，甚而抑郁牢骚之情绪也得以宣泄。

陶然亭雅集饯行之作不胜枚举，如顾宗泰的《同人燕集陶然亭，即送黄石农主政归西江席上作》⑤""⑤顾宗泰：《月满楼诗集》卷三五，清嘉庆八年（1803）瞻园刻本。、翁方纲的《同萚石、辛楣、鱼门、耳山、两峰集陶然亭各赋吴下故事，送纪心斋南归分得乐圃》⑥""⑥翁方纲：《复初斋诗集》卷一〇，清刻本。……陶然亭见证着都下万千迎来送往诗酒欢愉的“表演”场面，主宾角色分明，却无法走进个体的真情悲欢。陶然亭雅集唱和之群体高歌中奏响的是“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的平和醇雅之声，而这或许正是帝都风雅气象营构所需要的旋律，是制造盛世的背景乐声。

四、余论

皇城，帝都，天子脚下，乾隆文治覆压下的第一现场，文士们更是在日日宴饮、朝朝欢会中消磨时光，逃避现实。诚如杜桂萍所云：“彼时一般文人的笔下，似乎不易体察到来自个体心灵深处的压迫感、窒息感，审美的‘乏力’让‘我’的声音很难化为有力的‘呻吟’穿透文本，刺破云霭厚重的时代天空。”⑦""⑦杜桂萍：《现状与反思：清代诗文研究的学术进境》，《求是学刊》2022年第5期，第30页。然而，“谁识英雄在布衣”，凡事都有例外，陶然亭雅集宴乐中也有着挥洒真情的一抹亮丽，这位刺破风雅之“呻吟者”即天才诗人黄景仁。客居京师期间，黄景仁应都下朋旧相邀，常流连于陶然亭宴集，在其《两当轩集》中不乏应情应景之作，然亦有见其心灵、富有真情的诗篇。如《换巢鸾凤·王述庵先生招集陶然亭》：

""素景商飙，正羁怀落漠，病思萧寥。忽飞天外赏，来赴酒边招。群公车盖满亭皋。文雄谈绮，书狂饮豪。非此会，可不负、凤城秋好。""清眺，山容悄。偏爱秋山，耐得斜阳照。对酒能歌，拈花解笑，未损年时怀抱。吟情孤袅。蓦停杯，长天看得征鸿小。归鞍迟鞚，角声催度林杪。

这首词当作于乾隆四十二年（1777）顺天乡试后的八月十九日，彼时词人“落拓来京师”①""①李威：《从游记》，朱筠：《笥和文集》卷首，清嘉庆二十年（1815）椒花吟舫刻本。已两载余，赁屋而居，生计艰辛，奈何又病痛交侵。颇似玉溪生当年“十年京师寒且饿”（李商隐《樊南甲集序》）之窘况。这首词即在这样的焦虑压抑下悲吟而出。上片开篇以“商飙”点明时节正值秋日，下片以“秋山”相照应。“自古逢秋悲寂寥”，黄仲则也不例外，想来自己客居都下两年余，寄人篱下，顺天乡试尚未发榜，正是“羁怀落漠”，偏又添微恙，“病思萧寥”，前途命运悬而未决之愁思与病体缠绵折煞诗人。正不知何以解忧，逢朋旧相招，陶然亭宴集，高谈阔论，畅怀豪饮，“非此会，可不负、凤城秋好”。这场陶然亭雅集盛宴之高乐的确暂且排遣了词人的愁肠百转，然而欢愉转瞬即逝，“蓦停杯”，放眼望去，天高云淡，正是北雁南飞、候鸟迁徙之节，而自己却客居于此，“归鞍迟鞚”，归期遥遥，不禁感慨“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思绪至此，诗人顿觉孤独怅惘，对酒当歌后悲苦的心灵仍无处安放。事实上天才诗人黄景仁四载京华始终是贫病相伴，两番顺天乡试均失之交臂，他的存在似乎是乾嘉盛世最不和谐的音符，而他的诗歌恰恰是“真诗、见心灵的真情文字”，“挣脱羁缚，一展抒情主体个性精神的吟唱”②""②严迪昌：《清诗史》，浙江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652-653页。。

乾嘉时期，尤其乾隆一朝，在文治网络的笼罩下，作为风气导引重镇的京师，频繁的陶然亭雅集唱和无疑对建构帝都风雅气象，制造盛世景观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但深透一层探察，这雍容承平之风雅姿态滤镜后却潜隐着一种皇权高压下的集体失语状态。而从历史川流的下游回望，其时陶然亭恰似一个公共交往的舞台，演出的是清王朝滑向暗夜前群体的狂欢。

[责任编辑：黄建林]

The Taoran Pavilion Literati Gathering and the Construction of Elegant Atmosphere in the Capital during the Qianlong and Jiaqing Period of the Qing Dynasty

LI Shu-yan

（College of Literature，Heilongjiang University，Harbin Heilongjiang 150080，China）

Abstract：During the Qianlong and Jiaqing periods of the Qing Dynasty，the literary world displayed a style of grace and elegance.For a while，the “literary salon” hosted by literary attendants and various kinds of envoys and governors was popular in the country.In fact，the regional elegance was the butterfly effect of the elegant atmosphere in the capital.And the construction of the elegant atmosphere is also led by the Taoran Pavilion，a humanistic landmark of the imperial capital.Since its construction in the 34th year of Emperor Kangxi’s reign （1695），until the Qianlong and Jiaqing periods，gradually by virtue of the advantages of geographical location，timing opportunities，people and opportunities，Taoran Pavilion has emerged as a selected place of elegance，empowering the construction of the capital’s elegance.The specific imperial background endowed the Taoran Pavilion Literati Gathering different from the local Literati Gathering with string music and singing exchanges between the host and guests，presenting the elegant atmosphere of all cities，which mainly focused on the Literati Gathering of peers，the gathering of the same year and the banquet of the same hometown，without limiting the region，ethnicity or school of thought.The response to the poems in the Taoran Pavilion Literati Gathering created the landscape of the world in the repeated chafing graceful and soft melody.However，this obscured an aspect of the literary ecology of the imperial capital under the oppressive rule of the emperor，where collective silence prevails.

Key words：Qian long and Jia qing period;the imperial capital;Taoran Pavilion Literati Gathering;elegant atmosphe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