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极化”到“情感极化”：数字性的兴起及其文化影响

摘"要：数字技术的迅速发展为个体的情感认同与情感表达带来了新的行动可能性。结合从极化现象到情感极化现象的实践变迁，在数字媒体生态下准确厘定情感极化现象及其研究逻辑具有显而易见的必要性。研究表明，基于“数字性”观念对媒体生态、个体体验和数字社群进行考察，能够协助研究者搭建起理解情感极化现象的有效阐释框架。这一框架可以适应于学界对情感极化动因的分析，对情感极化危害的摹刻，以及对情感极化应对路径的探索。研究者应从个体情感体验与良性数字媒体生态两个维度探索理论框架与治理策略，以精准应对数字时代的信息极化风险。

关键词：情感极化；数字性；数字媒体生态；情感体验

作者简介：田浩，复旦大学新闻学院青年副研究员，复旦大学全球传播全媒体研究院研究员，主要从事数字新闻学、国际传播、数字媒体文化研究。

基金项目：教育部重大专项委托项目“中国特色新闻传播学历史演进与学科史研究”（项目编号：2023JZDZ034）、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重大项目“数字城市背景下的新型文化社区研究：新公众、新内容、新场域”（项目编号：22JJD860002）的阶段性成果。

中图分类号：G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4403（2024）06-0177-09

DOI：10.19563/j.cnki.sdzs.2024.06.017

一、引言

全球范围内近二十年来的技术变革与网络社会的深度数字化既催生了各类新鲜的信息形态，也对网络社会心态研究的实践探索与理论归纳提供了新的要点。这要求研究者在新的技术条件与历史情境下重新审视与重新概念化社会关系与社会交往方式，以理解数字时代的技术能动性与社会文化结构间的新型关系。一方面，社会群体的信息生产、流通与接受模式在数字媒体生态之中得到更新，新的实践方式倾向于与信息生态开展持续的互动以获得更好的传播效能；另一方面，数字技术的社会化应用为用户的观点表达与社会行动提供了新的动力机制与呈现方式，为研究者重新理解社会心态的生成机制、社会情绪的酝酿过程，以及由此开展群体行动规律分析奠定了坚实的实践基础。由此，研究者需不断回顾并辨析网络社会心态研究领域内的各类概念，以厘清当代社会心态研究的发展所应当遵循的理论框架。

上述问题域转换的核心在于，数字媒体生态为社会集体行动创设了与前数字时代各类社会结构要素作用方式迥然相异的驱动力。有鉴于此，以艾扬格（Iyengar）为代表的一批学者较早开始关注网络平台与社会情感问题，即社交媒体网络如何推动用户的主动叙事与情感表达行动，进而影响社会情绪。①""①Iyengar S，Sood G，Lelkes Y.Affect，not ideology：a social identity perspective on polarization.Public Opinion Quarterly，2012，76（3），pp.405-431.数字媒体平台普及以来，一批传播学、社会学、信息科学的研究者们呼唤立足于数字媒体环境建立新的概念、理论与话语体系，并在这一过程之中尝试充分理论化数字媒体生态中的各类原生现象。其中，情感极化现象在极化研究领域中日益受到关注，这一方面是因为较意识形态倾向来说，情感作为一类更为准确的指标在测量极化程度之中具有适切性，情感极化因而被用以测量与其互相缠绕的价值极化、群体极化等概念。另一方面，数字时代的情感冲突与情感暴力现象在公开的信息传播平台上此起彼伏，而这些信息传播活动是一类由用户主动性与技术可供性所催生和影响的“数字成果”。与其将它们视作各类线下行为的数字化版本，不如探析用户的个体审美偏向如何生产新的数字生活方式。

本研究尝试开展一项观念思辨，对数字时代的情感极化现象及其研究逻辑的兴起过程进行充分的描摹，探讨数字性及其所引发的主体与实践变化之于情感极化研究的影响。本研究将首先基于现有文献辨析“极化现象”与“情感极化现象”中的各类实践方式的异同；其次，将重点置于对数字性及其催生的情感极化现象的讨论，据此理解数字情感极化研究的理论框架；最后，将从情感转向与数字媒体文化研究的核心关系出发，讨论数字媒体生态下情感极化研究的理论拓展方向。

二、从“极化现象”到“情感极化现象”

近二十年，网络社会心态研究领域逐渐开始关注情感极化现象。这主要是因为，“情感极化”这一概念准确地捕捉到，当前数字媒体平台上用户的参与行动具有明显的情感化特征，情感有潜力成为研究者描述信息形态的文本特征以及用户行为机制的关键概念。而情感极化现象从极化现象中日渐凸显的重要地位也源于情感的概念内核与实践外延在数字媒体生态之中的普泛化。

对极化现象的关注发轫于社会心理学领域。学者詹姆斯·斯托纳在20世纪60年代基于群体内个体决策的差异现象，提出“冒险偏移”假说。但无论是这一假说，还是与之截然相反的“谨慎偏移”假说，社会心理学领域内的学者都旨在运用这类概念来探索个体与群体在决策过程之中的策略差异问题。②""②王晓培、田浩：《数字新闻生态与极化：赋能、固化与调和失效》，《新闻界》2021年第3期，第11-20页。他们普遍强调研究者应当综合考量个体与群体决策的不同逻辑，围绕“极化”概念来构建一种旨在描述个体态度与群体态度之间的因果解释框架。但是由于这类概念本身在诞生之初就同时指涉了“个体的态度变化”这一动态过程与“社会公众的态度割裂”这一静态结构，因而在理论旅行过程中始终面临着这两类问题的纠缠与冲突。其中的核心问题隐现在对于社会心态研究的各个学科之中，那就是：研究者究竟应当将极化视作一种小群体内的涵化机制，还是作为一种个体与社会互动过程的既定后果？在当前的极化研究之中，这两种观点都有着广泛的应用。

而上述对于极化现象的不同见解，大体上呈现为一种认识论上的区别而非本体上的差异。即针对极化现象的存在以及其可能导致的社会危害已有明确共识，而对于如何认识这种现象以及如何准确考察这种现象的思维方式则存在路径之争，这引发了各类对于极化概念的“辨析”与“勘误”。③""③夏倩芳、原永涛：《从群体极化到公众极化：极化研究的进路与转向》，《新闻与传播研究》2017年第6期，第5-32+126页。不过，基于多年的辨析与讨论，相关研究领域至少就极化现象达成了一些共识。第一，无论是何种极化现象，其发生机制都与个体身份属性、个体认同之间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因为一种个体的信息获取、社会认同与行动参与的逻辑脉络是显而易见的。④""④郑雯、付宇、桂勇：《大学生群体对社会主要问题的认知变迁与积极心态培育——基于“中国大学生社会心态调查（2015—2020）”的经验研究》，《人民论坛》2023年第3期，第25-31页。第二，极化研究应当围绕着个体的参与动机、行为承诺与认知基础来描摹群体极化的动力，这种源于社会心理学的研究路径不仅在微观社群内具有阐释力，也能够与更广泛的社会结构性问题进行对话，以揭示极化现象与诸多宏观矛盾之间的核心关联。①""①秦程节：《网络群体极化：风险、成因及其治理》，《电子政务》2017年第4期，第49-57页。

上述针对极化现象的共识实际上体现了一种理论团结的可能性，即将极化同时作为一种现象和一种理论进路来加以考察，强调其作为一类关于理论的语簇而非单一理论。在这一观念下，研究者可以不断开拓与极化现象、群体认同，以及社会情绪相关的开放理论，或者基于各类新生的、细分的理论概念来拓展极化现象的中微观特征。正因如此，政治学中针对意识形态、价值观念的探讨天然与极化现象彼此吸引，政治学研究也因此成为最热衷于探讨极化现象的领域。

相较于意识形态极化现象与价值极化现象，情感极化现象及研究的兴起是近十年间的晚进趋势。主流的情感极化定义认为，情感极化作为政治极化的具体表现形式之一，主要描述了公民对于敌对党派情感倾向的激烈化与极端化的趋势。②""②Iyengar S，Westwood S J.Fear and loathing across party lines：New evidence on group polarization.American Journal of Political Science，2015，59（3），pp.690-707.这表明，情感极化现象与一系列具体的问题关系密切，包括个体缘何在情感层面敌视其他群体，如何表达这种敌意，以及这种敌意的社会影响，等等。由于数字媒体平台的勃兴扩大了情感要素在信息流通系统与文化生产系统中的能见度，数字用户不仅面临着新的情感生产与规则的制约，他们的情感表达也必然呈现为独特的“数字化版本”，数字情感极化现象就有了发生基础。③""③Lu Y，Lee J K.Partisan information sources and affective polarization：Panel analysis of the mediating role of anger and fear.Journalism amp; Mass Communication Quarterly，2019，96（3），pp.767-783.鉴于数字时代情感在用户的信息感知与参与行为层面十分重要，通过考察各类数字化的信息接触与情感表达实践来获得实证经验就成为情感极化研究的主要进路。新闻传播学等关注数字时代信息接触与参与行动的学科，因而逐渐成为情感极化研究的主阵地。④""④杨洸：《社交媒体网络情感传染及线索影响机制的实证分析》，《深圳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6期，第115-126页。对研究者而言，情感作为一种用户态度、观点与价值的“外在征候”，在数字时代更易被识别与测量；研究者因而能够以规范理论为目标反思情感之于个体的意识形态倾向与在线行为的作用，探索以个体表达实践为立足点的情感理论。基于此，我们可以从两个方面理解数字时代的情感极化现象。

第一，情感极化现象的核心是用户在数字媒体平台上的情感表达行动。无远弗届的社交媒体平台与智能推荐算法为用户提供了丰富的信息接触场景，为用户的种种“情感唤醒”奠定了技术基础，因而由平台、文本与用户个体所参与构筑的信息流通生态实际上设定了一个情感体验的生产、流通与接受的完整流程。即使秉持着学术研究的规范性要求对各种场景与文本类型进行明晰的边界确定，我们也必须承认这些场景在现实情境下是彼此融合的。数字媒体平台之于用户情感体验的影响虽然是情境式的，但始终维系着一种总体性与综合性的作用方式，各类具体影响虽在逻辑上存在差异，但在平台内部可以顺畅地转换并共同发生作用。因此，学者们就倾向于关注社交媒体平台的技术架构如何为在线的群体行动提供情感驱动力，以及为组织化的社会行动提供各类群体凝聚的身份标识。如近些年受到广泛关注的标签行动主义运动等现象就使得个体的业缘、趣缘关系凝聚为可见的群体标志，为研究者将个体行为与情感规范联系起来提供了基本的情感逻辑。这一逻辑的基本过程是：良好的情感体验能够以浸润方式来动员用户参与各类数字媒体实践，这些实践不仅包括用户对信息内容的点赞、转发与评论行为，也包括用户之间的各类互动行为。⑤""⑤Sang Y，Lee J Y，Park S，et al.Signalling and expressive interaction：Online news users’ different modes of interaction on digital platforms.Digital Journalism，2020，8（4），pp.467-485.

第二，用户参与行动为数字时代情感极化现象设定了基本的日常化特征。尽管长期以来研究者将激烈的情感体验及其引致的参与行动等同于“反智化”，以“社会失范”为框架来理解用户的各类情感表达行为，但是近些年针对情感要素的学术考察基本认为，用户基于信息体验而获得的各类情感体验（诸如自豪、愤怒等）都与个人生活经验及其理性化过程息息相关。用户由各类信息获取与新闻参与中所获得的情感体验并非由社会事实的情感色彩所叠加，而是在个体及其所容身的“技术-文化”环境的互动作用下形成的。①""①Steensen S，Ferrer-Conill R，Peters C.（Against a） theory of audience engagement with news.Journalism Studies，2020，21（12），pp.1662-1680.个体与社会事实之间的情感关联可被视作信息流通过程的基本逻辑之一，而社会事实毋宁说是这一过程中的“触发器”。因此，理解数字情感极化现象就需要设定三个基本的观念前提。首先，情感逻辑与认知逻辑、环境规范共同影响着用户的在线参与行为，研究者需要以一种综合性的思维强调情感之于极化研究的重要性，厘清数字媒体生态对于个体参与行为的影响。其次，围绕着以上问题，“数字媒体环境”与“用户群体”就成为数字情感极化现象的基本组成部分，我们需要对其边界与实践体系不断地进行反思与拓展，以探索数字情感极化的生成机制。再次，用户的情感表达行为是情感极化现象的基本单元，研究者需要遵循行动主义逻辑，通过剖析用户日常化的、微观的信息接受与信息参与行动来解释各类情感极化现象。这些观念前提大多呈现出与前数字时代迥然不同的研究逻辑，我们需要对此进行更加深入的探讨。

三、“数字性”：情感极化现象兴起的驱动力

基于以上对情感极化现象进入极化现象“中心地带”的探讨，这一部分我们将以“数字性”（digitality）为核心，分别辨析数字时代特有的“技术-文化”构造在媒体生态、行动者与网络社群等三个维度为数字情感极化现象的兴起所奠定的实践基础，并基于此探索性地归纳情感极化研究的阐释框架。

（一）何为数字性？

近十年间，“数字性”已经逐步成为我们理解数字媒体平台的基础概念之一。数字性主要尝试从技术角度出发描述数字媒体生态本质，意指一种由数字技术所参与界定的数字文化状态。数字性源自尼古拉斯·尼葛洛庞帝在《数字化生存》这一著作中对于个体生存状态的描述，他将数字性视作与现代性、后现代性相区别的一种状态。②""②Negroponte N.Being Digital.New York：Vintage Books，2015，p.255.数字化的个体全时在线、即时获取、基于流媒体存储信息，并借助在线平台进行交流，这使得数字性成为一种由网络化、平台化、交互化等属性所参与的统合性特征。因而，基于数字性的种种探讨将数字媒体生态下的各类数字化行为视作观察对象，并以此讨论数字文化与前数字文化之间的差异。这种实践转向也催生了学术研究的变化。由于互联网由信息流通平台全面转向“数字的”（digital）人机交互平台，从用户端而非生产端考察数字媒体平台获得了合法性，这引发了众多新兴的研究潮流。数字治理研究主张通过系统性考察各类治理主体的行动可能性及其与数字技术的结合方式，并在现实应用场景中讨论数字政务的实践体系。③""③田玉麒、陈子雄：《数字技术赋能基层治理变革：关系定位、内在机理与实践取向》，《福建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4年第4期，第46-54页。数字新闻研究强调将“数字性”与“新闻性”并置，在对其关系的辩证考察中，实现数字时代的内容生产规范与信息传播规律的把握。④""④常江：《数字时代新闻学的实然、应然和概念体系》，《新闻与传播研究》2021年第9期，第39-54+126-127页。数字生活研究则全面转向数字化生存，以新的技术逻辑为切入点理解用户在当代的生活境遇与情感结构。⑤""⑤彭兰：《数字化与数据化：数字时代生存的一体两面》，《人民论坛》2023年第17期，第42-47页。无论是哪种研究进路，基于对用户参与行为的理解而建立不同类别的数字观念都是其核心任务之一。

针对上述现象的理论化努力大多尝试厘清数字性之于社会文化发展的影响，其中代表性的观念是作为文化逻辑的数字性（digitality as cuitural logic）。⑥""⑥Franklin S.Control：Digitality as Cultural Logic.Cambridge：MIT Press，2015，pp.89-91.在这一观念下，由于“数字性”与“情感性”（emotionality）是数字媒体生态中用户观点表达的基础，因而研究者需要准确把握新信息网络之中的各类行动者（技术、内容等）之间的关系，以新的信息流通模式和文化生产模式为基础来重新理解极化概念及其理论体系。而“数字性”之于极化现象的核心影响，在于其能够以特有的“技术-文化”构造（如数字媒体平台上普遍存在的多模态信息等）唤醒用户的情感体验，并“培育”用户适切的情感表达规则，用户因而会在行动意愿之中内嵌情感逻辑。虽然这些情感逻辑在前数字时代已然普遍存在于用户的各类交往活动之中，并发展为人情、面子与亲密关系等研究对象，但在数字性的作用下，情感要素却产生了新的唤醒、规制与表达逻辑，并以更加外显的形态被用户捕捉并加以运用。基于此，数字情感极化现象的主要表现形式，就是个人日常生活被持续地“媒介化”而成的各类情感文本，以及信息流通网络的情感化转型。用户的情感体验、话语文本与表达行为之间的关系以及用户之间的情感联结成为一件更加可见，也更加可分析的社会现象，而情感极化研究的核心目标就在于对这种“可见性”及其带来的社会、文化与政治效应开展更加准确剖析与归纳工作。数字情感极化研究需要从对用户数字化的情感表达行为出发，其理论归纳也需要遵循日常化与行动主义倾向，由此，数字性观念为我们理解情感极化现象设定了数字生态建设、数字行动者与数字社群等三个关键概念。

（二）数字媒体生态：情感极化现象的发生场景

“数字性”观念首先认为，情感极化现象兴起的基础在于网络化的数字媒体生态①""①杨洸、邹艳雪：《数字媒体与情感极化：表征、成因与对策》，《新闻界》2023年第9期，第15-24页。，因而研究者需要以“生态性的”而非“工具性的”思路认识数字媒体平台，并基于个体与技术的互动关系来理解用户参与行为。情感极化研究的核心范畴首先是数字媒体生态。

数字媒体生态是由各类信息要素与多重行动者持续参与而形成的稳定信息系统。从本体层面上来说，数字媒体生态为用户的各类信息参与行为提供了基本的场景，用户正是基于这些新兴场景而获得了新的情感体验规则与参与行为逻辑。因此，可供性分析的路径就适用于理解数字媒体生态下的情感极化现象。可供性分析并不追求全面探析数字媒体生态为用户所提供的特定功能属性，而主张理解个体与数字媒体生态的亲密关系，并进而解释用户的行动意愿行为。②""②Evans S K，Pearce K E，Vitak J，et al.Explicating affordances：A conceptual framework for understanding affordances in communication research.Journal of Computer-mediated Communication，2017，22（1），pp.35-52.对于情感极化现象而言，这一解释框架主张阐明数字媒体生态为用户提供的情感化的参与潜力与逻辑，即数字情感极化现象可以被理解为一种由数字技术、平台组织形态与各类行动者关系所激发与催生的情感体验，以语境化的思维来探析数字媒体平台可供性赖以“充分实现”的核心机制就具有可能性③""③Dremel C，Herterich M M，Wulf J，et al.Actualizing big data analytics affordances：A revelatory case study.Information amp; Management，2020，57（1），pp.103121.。更进一步来说，数字媒体平台的移动性、可用性、可定位性和多媒体特征就可以为我们针对情感极化现象进行可供性分析提供可借鉴的实践路径。④""④Schrock A R.Communicative affordances of mobile media：Portability，availability，locatability，and multimediality.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Communication，2015，9，pp.1229-1246.

（三）数字行动者：原子化的情感个体

“数字性”观念为我们理解情感极化现象所设定的第二个关键概念是“数字行动者”（digital actors）。一般来说，广义上的数字行动者指的是包括人类、内容、技术与机构等各类能够主动参与信息内容的生产与流通环节的主体；狭义上的数字行动者则与传统意义上的“社会个体”定义保持一致，认为原子化的用户个体在数字时代的情感体验与行为逻辑已然成为构筑媒体生态的能动要素。本研究认为用户个体的私人审美趣味及其参与行为是构成数字情感极化现象的基本单元。

立足于个体私人化的审美体验来理解数字时代的情感极化现象，是因为占据主动地位的用户在日常语境中的信息接受行为呈现为一种明显的“原子态”。倘若研究者仍然尝试立足于信息内容的“生产-接受”框架来开展情感极化研究，那么他们就必然会面临一种局面：传统意义上附着于信息生产机构的用户日渐脱离信息接受过程，转而借助匿名的、扁平的、网络状的组织形态开展信息生产行为，这为用户带来了疏离甚至抵抗主流信息生产机构的行动倾向。而这些行动倾向受到特殊的情感体验的催化，则会表现为各类在道德层面不受约束的主动表达行为，这进一步加剧了数字媒体生态中情感极化的风险。

私人的审美趣味最终将呈现为用户激进的参与行为。随着各类具体的数字技术不断普及，用户立足于数字媒体平台获得了极强的交互性，由数字媒体生态之中所获得的情感体验可以顺畅地转化为各类参与行为。用户或基于自身的使用习惯开展信息筛选，或通过信任身边的好友来定制信息流，或借助驯化算法来获得定制的信息套餐，这些机制能够很好地让用户基于“选择性接触”来充分获取自身满意的信息内容，这极大地增加了情感极化发生的可能性。①""①汤景泰、徐铭亮、星辰：《立场、情感、注意力与选择性接触：舆论极化的影响要素分析》，《国际新闻界》2023年第1期，第132-156页。大多数研究者都将选择性接触视作极化现象的重要催化因素，因为倘若用户长期接触与自身偏好一致的内容，并与志趣相投的用户开展交往，个体的兴趣、观点与态度就会滑向单一极端。②""②Stroud N J.Polarization and partisan selective exposure.Journal of Communication，2010，60（3），pp.556-576.而极端的用户观点表达则在不同的数字媒体平台上呈现出不同的流通模式，这些或公开、或半公开、或私密的平台组织模式会基于不同的行动模式而催生迥然相异的极化路径。③""③Kligler-Vilenchik N，Baden C，Yarchi M.Interpretative polarization across platforms：How political disagreement develops over time on Facebook，Twitter，and WhatsApp.Social Media+Society，2020，6（3），pp.2056305120944393.这在我国的各类社交媒体平台上表现得也极为明显：以新浪微博为代表的讨论平台、以腾讯微信为代表的即时通信工具，以及以抖音、快手为代表的短视频社交平台都能够塑造不同的平台文化并催生不同的文化表达倾向。

（四）数字社群：被联结的情感公众

上述数字行动者如何在数字媒体生态下充分互动并联结为社群，继而开展各类非正式的社群活动是情感极化现象的另一单元。与大众媒体环境下的个体信息接受行动相比，数字媒体生态中的信息网络更具动员性与情感性，数字行动者的各类参与行为也更具激进性与流动性。这些行动者的联结过程呈现为明显的“情感共鸣”与“情感宣泄”等环节，其最终形成的代表性形态也就是情感公众④""④田浩：《重估”情感公众“：用户行动与数字新闻研究的链路拓展》，《新闻界》2024第6期，第13-21页。，而后者的各类群体活动都可能放大极化现象的文化危害。

数字媒体生态中的个体互动过程通常以多模态信息形态为内容载体，用户的情感激发过程不完全基于用户对信息意义的“解读”，用户对各类感官内容的“体验”同样影响这一环节。在数字社群之中尤其如此，个体之间频繁的互动可以保证用户基于自身碎片化的经验参与信息的散布与意义的生成过程，数字时代的信息流通就与社群成员信息获取以及人际交往同构，这为个体提供了参与社群生活的主要吸引力。⑤""⑤Fletcher R，Nielsen R K.Are people incidentally exposed to news on social media？A comparative analysis.New Media amp; Society，2018，20（7），pp.2450-2468.在数字社群中，用户的选择性新闻接触是用户赖以获取信息、建立联系与凝聚为社群的信息基础，个体的信息解读因而就成为社群内部信息流通的下位概念。⑥""⑥Gil de Zúiga H，Weeks B，Ardèvol-Abreu A.Effects of the news-finds-me perception in communication：Social media use implications for news seeking and learning about politics.Journal of Computer-mediated Communication，2017，22（3），pp.105-123.基于这种群体联结过程，群体成员共同解读信息文本——尤其是富含情感色彩的信息文本时，基于共享的价值观念与放大争议的动员效应就成为数字社群成员情感展露行为的文化后果。⑦""⑦Peters C.Emotion aside or emotional side？Crafting an “experience of involvement” in the news.Journalism，2011，12（3），pp.297-316.激烈的情感极化现象就是其中之一。通常情况下，用户在数字社群内情感氛围的作用下会实现对社群成员的情感依赖，进而积极参与社群行动，这就推动了情感层面的极化过程转向了行为层面。①""①Zou S.Emotional news，emotional counterpublic：Unraveling the construction of fear in Chinese diasporic community online.Digital Journalism，2020，8（2），pp.229-248.而这种社群行动几乎完全由情感化的信息形态所激发与动员——即使专业新闻机构强调新闻内容应当追求真实、客观与克制的专业报道姿态，但是众多模糊了生产主体的信息内容却天然地将用户激烈的情感体验与参与行为作为核心的生产目标，这在欧美的党派报道、政治报道之中屡见不鲜。②""②Ginosar A，Cohen I.Patriotic journalism：An appeal to emotion and cognition.Media，War amp; Conflict，2019，12（1），pp.3-18.

总的来说，数字媒体生态为行动者提供了具体的情感体验与行动倾向，这为它们团结为形态各异的社群并开展连接行动（connected actions）提供了可能性。从理论上来说，行动者的参与行为不仅是个体生活经验与数字媒体环境综合作用的产物，也意味着用户实质上得以借助各类技术功能参与着数字媒体生态意义网络的建构。因而，对情感极化现象的考察就有必要对这一过程所涉的种种行动与实现方式开展具体、深入的分析。以“数字媒体生态—数字行动者—数字社群”为骨架的理论框架能够有助于我们对于情感极化的激发过程与约束过程开展观察与解释工作。

四、数字性视域下的情感极化研究

基于以上讨论，数字媒体生态下个体的生存状态与社群的联结方式为用户的情感体验与情感表达行为设置了复杂的激进态，数字情感极化现象的兴起与流行正源于此。围绕着行动者个体、数字社群与数字媒体生态之间的复杂关系，数字性视域下的情感极化研究因而呈现出鲜明的过程性特征，对这一现象的把握可从三个互相关联的维度入手：情感极化的动因、情感极化的社会危害以及情感极化的治理对策。

第一，基于用户的情感认同过程来把握数字情感极化现象的发生动因。受到愈演愈烈的身份政治趋向的影响，数字时代用户的社会认同对于阐释政治极化风险具有显而易见的效力。③""③林红：《困于身份的政治：西方政治极化问题的文化探源》，《天津社会科学》2021年第6期，第52-60页。原因在于，随着用户的各类信息接受行为日渐丰富，用户倾向于将包括种族、性别与党派等身份标签作为自身生活观念、意识形态与情感倾向形成的核心依据，产生一种与日常生活紧密结合的具体的、特定的情感认同。而积极参与各类在线活动的用户倾向于将个体的群体认同（以及更广泛的社会认同）作为建构个体情感体验、催生个体情感表达的基础。由情感认同所催生的极端表达既与数字化的信息生态关系密切，也在实践中呈现出复杂的、多面的行为逻辑。首先，无论是普遍的“信息茧房”假说，还是基于个性化兴趣的“过滤气泡”，这些讨论都向学界展示了信息生态的“丰裕”与个体信息接受的“单薄”，这一基本现状导致了在同质化、单一化的信息传播网络中，用户的情感、态度、价值与行为的极端化倾向。这导致情感极化在表现层面上也与用户的意识形态倾向、政策偏好关系密切。④""④Druckman J N，Klar S，Krupnikov Y，et al.How affective polarization shapes Americans’ political beliefs：A study of response to the COVID-19 pandemic.Journal of Experimental Political Science，2021，8（3），pp.223-234.其次，这种理论模型虽然在逻辑上很畅通，但是在现实中受到复杂因素的制约，例如，用户在现实中的兴趣总是多种多样的，这会导致他们与算法的互动过程异质化程度更高，“信息茧”房实际上成为一种理论上的“危险”而未能在现实中获得完美实践。⑤""⑤Buder J，Rabl L，Feiks M，et al.Does negatively toned language use on social media lead to attitude polarization？.Computers in Human Behavior，2021，116，p.106663.再次，态度与情感的异质化反而能够促生用户意见极化的可能性，因为强烈的情感差别会强化用户之间的观点差异，为群体间的比较提供充分的行为依据。⑥""⑥杨洸、邹艳雪：《数字媒体与情感极化：表征、成因与对策》，《新闻界》2023年第9期，第15-24页。

第二，基于用户的个体身心健康和公共交往来理解数字情感极化现象的危害。数字情感极化不仅与传统意义上的极化现象拥有共同的社会危害，即侵害社会基本的政治原则，损害公共利益；也在个人维度上为广泛的社会媒体用户设置了有害的信息环境，有损于用户的身心健康。首先，学者们普遍将情感极化现象与意识形态极化的政治后果融合考量，认为情感极化现象实际上代表着个体对其他群体不可调和的敌意，用户的各类政治参与行为趋于极端化与去理性化。尤其是在主流媒体失信条件下，用户更倾向于在社交媒体上形成观点冲突与政治倾轧，这使得现实语境下的极化研究更加复杂琐碎。①""①葛岩、秦裕林、赵汗青：《社交媒体必然带来舆论极化吗：莫尔国的故事》，《国际新闻界》2020年第2期，第67-99页。其次，极端的情感展露行为会对个体的信息接受体验造成严重影响，用户在频繁的情感唤醒与情感表达过程中往往会遭遇大规模的情感暴力，这为用户带来各类情感创伤，进而引发用户对数字媒体生态的不信任与“主动戒断”。②""②常江：《当“断联”成为奢侈品：数字戒断的媒介文化想象》，《西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23年第9期，第119-129页。可以看出，针对个体的情感影响实际上已经超越了公共范畴而进入个体的日常生活领域，情感极化现象所带来的政治后果也实现了某种日常转向，使得用户的日常信息体验存在着各类负面情感，以及面临着仇恨言论偶遇的实践风险。以上议题均表明，数字媒体生态下情感极化现象的核心社会危害在于一种极大丰富的、复杂主体参与的信息生态对于用户公共生活与私人领域的全面占领，海量的信息威胁与情感暴力都使得他们的数字化生存境况不容乐观。

第三，基于公共文化的培育来理解数字情感极化现象的治理策略。倘若研究者仍然认为数字媒体生态需要追求一种信息民主与文化公共性，则针对情感这一维度开展对用户个体体验与公众表达规范的培育工作就成为弥合数字媒体生态的“应然”与数字情感极化的“实然”面向的连接点。这一工作在行业实践与学术研究中都主要表现为对“积极的”信息内容的追求，以及对用户数字素养的强调。首先，由于信息动员过程明显有赖于情感维度，社会治理策略就需要将专业媒体机构作为积极情感的核心主体，鼓励专业媒体机构在生产流程纳入更强的“介入性”，以引领意识形态与情感结构的融合作用。③""③田浩：《介入性：一个理解数字新闻实践的文化框架》，《中国编辑》2024年第4期，第43-49页。这类观点的代表性主张是全球范围内新闻机构方兴未艾的对建设性新闻的探索与讨论。其次，针对用户接受体验开展情感治理则是另一条主要路径。由于数字情感极化始终在个体维度上发挥其动员潜力，为了抵消极化的社会危害，数字媒体生态就必须以多重信息生产来唤醒用户多元社会身份，以分散用户的认同焦点来降低情感极化的可能性。④""④Levendusky M S.Americans，not partisans：Can priming American national identity reduce affective polarization？.The Journal of Politics，2018，80（1），pp.59-70.通过主动的意义建构行为，用户不仅能够定制自身的信息流，推动这些信息内容始终满足自身的审美偏好，也能够在不同的社交媒体平台上与其他个体交换观点，继而获得对公共价值的参与感。

五、结论与讨论

综合以上讨论，我们可以从“极化现象”到“情感极化现象”的主要演进脉络出发，理解数字性对情感极化现象的理论影响，并基于数字媒体生态下的各类行动者的情感体验与数字社群的情感联结梳理出情感极化研究的核心研究逻辑。数字时代的用户从数字媒体生态中获得了情感驱动力，强烈的情感力可以推动用户基于独特的信息体验开展各类创造性的生产活动，并在不同强度的情感力作用下决定是否参与态度、观点与话语的表达。这是数字媒体生态下“情感转向”的重要维度。无论是从塑造高质量数字生活，还是从建设良性的数字生态来看，数字情感极化都是其中具有代表性的议题。我们需要针对这一议题发展适切的理论框架与治理策略。

第一，数字用户的情感体验始终受制于日常生活经验与数字媒体生态的有机互动。在数字时代，用户个体的各类信息接受与参与行为过程始终催生着新的情感唤醒、规制与表达的规范，用户能够藉由数字媒体生态而获得一种日常的情感框架，个体通常借助这种情感框架来充分理解信息内容，并积极参与各类社会公共活动。用户在接触各类诉诸感官的数字信息形态时所获得综合性情感体验能够推动其与情感经验相近的用户互相联结，这是一种较“业缘”“地缘”“趣缘”更加易得、高度流动的连接机制。在宏观维度上，个体与数字媒体生态的互动过程同时催生了数字媒体文化。这种激进的数字媒体文化极具感染力与暴力倾向，为用户埋下了暴露于各类数字暴力行为与文化冲突的隐患。探析个体如何避免数字暴力与文化冲突，从数字媒体生态中获得积极的情感力，就成为人类数字生活中的关键议题。而对于这一系列问题的回答显然需要超越新闻传播学的知识体系而与政治学、社会学、心理学与文化研究等学科开展理论与经验对话，数字媒体文化研究不得不超越单一知识结构而纳入混合的知识体系，这有待学界持续的协同努力。

第二，培育良性的数字媒体生态有赖于基于积极情感关系的共同体的建设。数字媒体生态必然需要根据其对人类社会全面的数字化而承担相应的社会公共责任，但这一重要使命的践行方式仍然有待探索。从当前的数字媒体生态来看，专业媒体影响力的持续衰落使得数字媒体文化的主导话语呈现出价值极化与民粹主义倾向，民众藉由公共信息来感知与体验外部世界的过程受到各类意识形态因素的影响而面临着巨大的危机。数字媒体文化研究不应当忽略自身之于数字社会建设的公共文化价值，而应当探索如何以适切的理论框架开展数字时代的共识凝结与良性媒体生态培育工作。情感极化研究的经验表明，情感分析显然是一条可行的理论进路。倘若我们能够在数字媒体生态之中普遍地观察到基于情感的信息传播机制，那么情感就具备成为总体理论话语的积极潜力，研究者可以藉此来考察各类行动者的信息生产、传播与接受规律，并依据行动者之间的亲密关系来探索与构建数字时代主导意义的生产机制。只有将建基于积极情感的用户体验研究与社群治理工作视作良性意义生成机制的基本单元，引导情感个体与情感社群在公共实践中发挥积极作用，才有可能消弭大规模的情感极化现象。这同样呼吁更多的经验支撑与理论解释工作。

[责任编辑：其"时]

From Polarization to Emotional Polarization：

The Rise of Digitality and Its Cultural Impact

TIAN Hao

（School of Journalism/Institute for Global Communication and Integrated Media，Fudan University，Shanghai 200433，China）

Abstract：The rapid development of digital technology has brought new opportunities for individuals’ emotional identification and expression.Considering the evolution from polarization to emotional polarization phenomena，an accurate definition of emotional polarization and its research approaches in the digital media ecosystem is obviously necessary.It can assist researchers in building an interpretive framework for emotional polarization phenomena that conducts targeted investigations based on the concept of digitality in terms of media ecology digital actions and digital communities.This framework can be effectively adapted to the analysis of the causes of emotional polarization，the presentation of its harmful effects，and the exploration of strategies for addressing emotional polarization.Furthermore，this implies that researchers should explore research and governance approaches from the dimensions of individual emotional experiences and a healthy digital media ecosystem to achieve precise responses to the risks of information polarization in the digital age.

Key words：emotional polarization;digitization;digital media ecosystem;emotional experienc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