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媒介数字化进程中,数据成为最重要的生产资料和文化资源,这导致了量化自我观念与实践的兴起。通过梳理量化自我的观念演变史,并立足全球数字媒体生态的结构特征对其展开批判性考察,认为生物科学观念的发展和智能技术的应用为量化自我实践奠定了可供性、认识论和道德基础,使之成为一种行动体系;在量化自我的观念体系中包孕着数据拜物教的意识形态,这一意识形态通过自动化媒介生产和平台信息操纵两种机制得以维系;当代媒介文化体现出离身性的后人类特征,意义和经验的生成与人类身体及其承载的历史感逐渐疏离。研究主张通过两种理论化路径对当代媒介文化中的人类身体进行重新丰裕化:对量化自我观念中的数据拜物教的持续反思和祛魅,以及对旨在昭示人类物理存在、重新赋予人类身体以历史感的各种媒介行动的鼓励。
关键词:量化自我;数据主义;主体性;数字媒体生态;后人类
作者简介:常江,深圳大学传播学院教授,深圳大学媒体融合与国际传播研究中心研究员,主要从事数字媒体文化、数字新闻学研究。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数字新闻学理论、方法与实践研究”(项目编号:20amp;ZD318)的阶段性成果。
中图分类号:G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4403(2024)06-0168-09
DOI:10.19563/j.cnki.sdzs.2024.06.016
2007年,时任《连线》杂志编辑的加里·沃尔夫和凯文·凯利在美国科技产业中心旧金山发动了一场名为“量化自我”(Quantified Self,简称QS)的运动,他们将这场运动的主旨界定为“工具的使用者与制造者旨在通过自我追踪来实现自我认识的协作”。2008年9月,认同量化自我理念的28人在凯文·凯利的家里举行了第一次集会,QS正式拥有了自己的网络行动体系,开始渐渐演化为一场全球性的文化潮流,并在超过20个国家建立了不同的组织。2011年,全球范围的QS参与者在美国加利福尼亚州举办了声势浩大的国际会议,加里·沃尔夫在会上称:“必须认清一个现实……那就是我们所做的一切都在生成数据。”①""①Carmichael A.Announcing:The First Quantified Self Conference,May 28-29,2011-1-13.https://quantifiedself.com/blog/announcing-the-first-quantified-self-conference-may-28-29/.其后,《福布斯》杂志将2013年命名为“量化自我之年”,并表示日常生活的数据化尽管被高科技公司用于精准化的信息推送和市场营销,却也可以帮助人们更好地理解自己的物理、精神乃至存在的状况。
在中国,伴随着各种身体监测应用与平台的繁荣,量化自我也正日益成为流行的生活方式。例如,微信内置应用“微信运动”可以实时上传用户过往30天的历史步数并生成不同类型的全民行动大数据集;而另一个专事体能数据监测、共享和提升的应用Keep也已拥有超过1 300万月活用户,在城市青年和中等收入群体中极受欢迎。①""①Thomala L.Number of monthly active users (MAU) of the leading sports and fitness apps in China in February 2024.Statista,2024-05-10.https://www.statista.com/statistics/1043804/china-leading-sports-apps-monthly-active-users/.还有一类在中国广受欢迎的量化自我技术是各类时间管理应用(如番茄ToDo),这类应用通过高度结构化的任务标签和虚拟学习空间功能让使用者实现对时间的高效管理,帮助其应对注意力碎片化、拖延等工作状态。基于上述应用与平台,不同类型的量化自我实践者社群逐渐形成。凝聚这些社群的力量往往是其成员出于共同的健康或自律目标而形成的支持性情感结构;但与此同时,自我监测与数据化也在上述社群实践中逐渐固化为“生存惯习”②""②俞立根、顾理平:《隐私何以让渡:量化自我与私人数据的日常实践》,《苏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4年第2期,第172-181页。,进而成为一种文化态度甚至意识形态。
量化自我运动的倡导者将其理念解释为一种由技术进步带来的人类福祉,这在一些情况下似乎得到了印证。例如,有研究表明,积极使用各种设备监测身体状况并将其数据化确实能够在一定程度上提升大众对健康问题的认知,从而有利于自律、良性的生活方式的普及。③""③Shin D,Biocca F.Health experience model of personal informatics:The case of a quantified self.Computers in Human Behavior,2017,69,pp.62-74.更有学者认为,如Fitbit和微信运动这样的被用于分享个人生理数据的平台代表着一种新的自由表达模式,建立起比过去更具深度、更有意义的人类交流框架。④""④Karanasiou A,Kang S.My quantified self,my FitBit and I:The polymorphic concept of health data and the sharer’s dilemma.Digital Culture amp; Society,2016,2(1),pp.123-142.但与此同时,也有批评的观点指出人类借助智能技术对自己的身体和生活进行的自我监控与高科技公司对其用户的数据监控并无本质的区别,所谓的“数字健康”其实是一种不自觉的生物政治,其最终的效应是支撑新自由主义对全球社会的支配。⑤""⑤Ajana B.Digital health and the biopolitics of the Quantified Self.Digital Health,2017,3,pp.1-18.
不过,无论持有何种观点,多数研究者视量化自我运动为一种另类的、小众的、局限于技术狂热者社群的孤立现象,并尽可能从技术应用与效应的视角对其文化意涵做出解释——这显然是有失偏颇的。在本文看来,尽管作为网络运动的量化自我确然是少数硅谷精英出于其技术乐观主义态度创造的“行为艺术”,这场运动在全世界范围的追随者也往往局限于城市青年和中等收入群体,但它所承载的技术认识论,即正在成为一种意识形态的“通过自我数据化来认识自我”的观念,是一场全球性人类主体危机的表征。为这种认识论提供土壤的,是建基于智能化技术架构的数字媒体生态及其培育的数据拜物教,以及人类行动者在不断内化这种拜物教的过程中对文化主导权的下意识让渡。本文尝试以量化自我为切入口,探讨数字媒体生态下文化生产的演化趋势,并通过对数据拜物教形成原理的拆解来思索如何在“后人类状况”下重振人类历史主体性的问题。
一、量化自我的观念史
本文之所以反对仅仅将量化自我视为当代科技精英的小众运动,是由于“通过将自身数据化来认识自我”的实践其实有着相当长的历史,其观念的拓展伴随着科学与技术发展的始终,其社会影响也超越观念和个体行动范畴。
据史料记载,16世纪意大利生理学家桑克托留斯可能是量化自我观念的创始人。桑克托留斯是历史上最早的脉搏频率测量设备“pulsilogium”的发明者,开人体生物数据监测之先河。而他对后世影响更为深远的发明则是一种独特的测重椅,他用这种椅子来规律地测算自己的体重、食物摄入量和排泄物质量的比值,并据此来探索彼时刚刚兴起的新陈代谢概念。受限于当时的科学发展水平,这些技术装置仅拥有简单的结构,却被后世学者赋予了重大的文化意义:它们让饮食、体重和排泄这样长期被中世纪神学所贬低的生物活动变成了中性概念,去除其道德污名,并为其赋予科学上的正当性,从而也就在某种程度上解放了人性。①""①Kuriyama S.The forgotten fear of excrement.Journal of Medieval and Early Modern Studies,2008,38(3),pp.413-442.而根据《自我追踪》一书作者吉娜·奈弗和唐·内福斯的考察,美国国父之一、著名发明家本杰明·富兰克林也是量化自我思想的先驱。富兰克林一生痴迷于“计算时间耗费与美德目标达成”之间的关系:他如强迫症一般用尽可能精确的钟表来记录自己完成每一项日常事务所用的时间,并估算自己在这段时间里于多大程度上实现了预期的价值目标,以此来鞭策自己更为“合理”地生活。这种基于统计学思路的自律精神成为整个量化自我运动的道德依据——将自身的存在数据化并不意味着失去人性,而是为了更好地履行崇高的价值使命。②""②Neff G,Nafus D.Self-Tracking.Cambridge,MA:MIT Press,2016,p.16.这种明显带有美国式实用主义色彩的目的论贯穿整个量化自我运动的始终。
进化论的提出是量化自我观念发展的一个里程碑,它不但让“人的数据化”成为一种得到广泛认同的理念,而且对20世纪全世界多个民族国家的人口政策产生了直接的影响。1859年,英国生物学家达尔文出版划时代的《物种起源》,奠定了进化论在解释地球物种变迁问题上的支配地位。随后,达尔文主义渐渐超越生物学范畴,发展出政治学和社会学的版本,其主张以物竞天择的逻辑诠释人类社会,对历史悠久的人类中心主义构成尖锐的挑战。③""③罗力群:《“社会达尔文主义”的由来与争议》,《自然辩证法通讯》2019年第8期,第106-114页。在现实世界里,进化论产生了极为复杂的效应。一方面,人类得以科学地了解自己来自何处、认识自身存在的生物基础,这进一步驱散了宗教神学对生物本能的压抑,有助于人类主体性的高扬。但与此同时,进化论在发展的过程中也获得了一种类似宗教的认识论地位,使“生物起源获得了与创世说相似的神圣地位”④""④Ruse M.Darwinism as Religion:What Literature Tells Us about Evolution.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7,pp.102-103.。进化论的主张为基于严谨的数据分析来干预生育,从而逐步改进人类的遗传基因素质的优生学提供了理论支持。优生学是整个20世纪的“显学”,甚至曾经作为“国策”影响亿万人的婚育选择和家庭生活;但与此同时,这门“科学”也在很多情况下成为不同类型的人种优越论的依据,是至今仍困扰欧美社会的很多种族主义问题的历史症结。⑤""⑤Kühl S.The Nazi Connection:Eugenics,American Racism,and German National Socialism.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4,pp.3-12.本文不欲对优生学的伦理问题做出讨论,此处只想指出:我们可以将20世纪遍布全球的优生学信奉者视为当代量化自我运动的“先驱”,因为两者都支持“基于大数据集的人体测量统计学……以实现对人类身体与精神状况的改善”⑥""⑥Schaffzin G.Resolving the incommensurability of Eugenics and the quantified self.Gnovis,2017,18(1):p.4.。
在20世纪后半叶一波又一波的进步文化运动中,优生学在政治上受到严厉批判并逐渐破产;但与此同时,智能可穿戴设备自20世纪70年代以来的迅猛发展却为量化自我观念的再生提供了有力的技术支持。从技术可供性的角度看,智能可穿戴设备沿着两种技术文化构型进化:身体数据监测与感官延伸。在身体数据监测方面,可穿戴设备在五十余年的演化中逐步实现了对运动时间、运动距离、心率、呼吸频率等多种生理状况的数据可视化。1975年,电子手表的发明使越来越多人的时间观念变得数字可见,也让穿戴者对于自身行为(如运动)的时间管理以及某些生理指标(如脉动频率)的准确掌握成为可能。影星迈克尔·福克斯在科幻电影《回到未来》中佩戴电子手表的造型在20世纪80年代风靡全球,成为科技乌托邦主义的标志性象征。1981年问世的心率监测器和1986年问世的电脑跑鞋虽然因价格昂贵而在相当长的时间内仅供职业运动员使用,但它们在技术上的不断成熟和体积上的不断缩小已经预示了一个将身体完全数据化的未来。2000年,IBM推出初代智能手表WatchPad,这款装载了Linux操作系统的腕表在后来的技术升级中逐渐集成了实时身体监测、大容量数据储存、无线数据传输等功能。至2015年前后,三星的Samsung Galaxy Gear和苹果的Apple Watch已是民用领域高度成熟的智能腕表,其内置精密的感应器,可以实现对多种身体数据的实时监测,并通过与医疗机构合作的方式打造了不同类型和规模的线上健康社区。2021年2月的数据显示,全球范围总共有1.15亿人日常佩戴苹果的Apple Watch。①""①Cybart N.Apple Watch is now worn on 100 million wrists.Above Avalon,2021-02-11.https://www.aboveavalon.com/notes/2021/2/11/apple-watch-is-now-worn-on-100-million-wrists.在感官延伸方面,可穿戴设备的进化速度同样迅猛。诞生于1987年的数字助听器不仅改善了全球亿万听障人士的交流状况和生活品质,而且也标志着可穿戴设备开始与人类基础感官深度结合,逐渐拥有重塑人类感知客观世界方式的能力,文化上的“通感”和“联觉”由是成为可能。②""②战迪:《感官转向与联觉生产:数字新闻的美学革命及其文化后果》,《新闻大学》2024年第7期,第15-26、117-118页。1993年,日本世嘉公司推出第一代虚拟现实头显Sega VR,该头显被用于90年代中后期的多款模拟动作类街机游戏中。其后,索尼的Glasstron和PlayStation VR、脸书的Oculus Rift、谷歌的Google Cardboard以及三星的Samsung Gear VR等头显相继问世,与之匹配的虚拟现实内容生产机制和内容消费平台也相应诞生、成熟。苹果公司于2024年年初发布的Apple Vision Pro已经能够完全实现佩戴者与虚拟空间的流畅互动:在佩戴头显时,用户的动作、眼神和语音均可被头显内置的visionOS操作系统准确捕捉并实时转化为合乎物理规律的互动效果,这使得用户基于自动生成的虚拟世界培育出高度保真与可信的“第一数字人格”成为可能。③""③Hutchingson J.Digital first personality:Automation and influence within evolving media ecologies.Convergence,2020,26(5-6),pp.1284-1300.2023年年初,麻省理工学院的一个团队研发出一款新型的混合离子电子导体(OMIEC),它能够以极高的效率将生物组织的信号转换为可在晶体管中使用的电子信号,这预示着可穿戴设备与人类感官的融合将更为深刻,过往科幻想象中的“脑机接口”或将在不远的未来成为现实。因此,有研究者认为,海量来自可穿戴设备使用者的“生命数据”将充斥数字媒体生态,从而让媒介文化朝向更为精细化和融合性的方向发展。④""④陈凯宁:《附身的技术:“可穿戴新闻”的生命数据与生活叙事》,《新闻界》2024年第6期,第23-34、45页。
总而言之,生物科学观念的发展和“附身性技术”的演进为量化自我实践奠定了可供性、认识论和道德的基础,使之拥有了自己的行动体系和意识形态。但在这一过程中,我们也可以清晰地看到包孕在量化自我实践中的一场深重的文化危机——数据拜物教的形成。
二、数据拜物教的形成与维系
量化自我的本质是对自我的数据化。作为一种生活方式或文化实践,量化自我以技术创新为起点,却并不必然要借助特定技术或工具实现,它完全有可能“有机地”融入日常关系和行动之中。数字媒体生态作为一切信息关系和媒介行动发生的一般场景,几乎完全建基于上述关系和行动规则的数据化。⑤""⑤常江:《数字媒体生态的核心特征与文化反思》,《中国编辑》2023年第12期,第50-56页。质言之,在数字媒体生态下,人与人、人与技术物的连接由算法对双方在系统中的相互关联和相对位置的计算决定,而行动者的全部文化创造、叙事复制、意象扩散与意义聚合活动也必须在既有数据架构所预先框定的规则体系内完成。
日常生活的数据化是数字技术革命的一个自然的结果,甚至在某种程度上是一种“红利”,因为它促使通信基础设施更好地满足人的需求。但当数据化的范畴从日常生活扩散至人的存在,数字媒体生态的一个深层逻辑问题便暴露了出来,那就是由数据依赖导致的数据崇拜。荷兰学者塔玛尔·沙伦和多莉安·桑贝尔根将数据崇拜的产生解释为一个认识论过程:人在不断量化自我的过程中,逐渐相信数据是最重要乃至唯一的“真相”和“客观性”载体,因此将自身存在数据化的本质就是使人的身体成为真理的一部分,甚至是对权力结构的一种抵抗行动。①""①Sharan T,Zandbergen D.From data fetishism to quantifying selves:Self-tracking practices and the other values of data.New Media amp; Society,2017,19(11),pp.1695-1709.这种以“自我监测”取代“权力监测”的抵抗文化理念在量化自我实践者中有着深厚的土壤。沃尔夫就在一场著名的TED演讲中援引福柯“知识就是权力”的观点,将身体数据化解释为一个人通过掌握有关自己的知识来向权力结构争夺对自己身体控制权的过程。②""②Wolf G.The quantified self.Archive,2010-09-01.https://web.archive.org/web/20140222150044/http://www.ted.com/talks/gary_wolf_the_quantified_self.html.这种对于福柯主义的刻意误用显然出于特定的意识形态意图。经验领域的状况揭示了这场运动所关涉的不仅是数据和自我的单一关系,其观念中潜藏着深刻的社会结构转型逻辑。一项针对计算机行业专业人士的民族志研究即显示,对数据和算法效能的迷恋已经在很大程度上重塑了该行业内的交流和生产的模式,并正在导致行业核心资源向自动化相关领域倾斜,从而预示着人类判断的相对衰微。③""③Thomas S,Nafus D,Sherman J.Algorithms as fetish:Faith and possibility in algorithmic work.Big Data amp; Society,2018,5(1),pp.1-11.在新闻业展开的研究也有类似发现:数据在当下的主流新闻观念中被赋予了客观、民主与协商主义的优越认识论地位,从而使围绕数据生成与处理的技术配置和制度安排成为新闻生产的中心,数据主义的科层制取代了传统专业主义的科层制成为新闻业新的权力结构。④""④Morini F.Data journalism as “terra incognita”:Newcomers’ tensions in shifting towards data journalism epistemology.Journalism Practice,2023-03-14.https://doi.org/10.1080/17512786.2023.2185656.
上述讨论自然而然地将我们对数据的理解引向了拜物教批判——数据在其不断制造的效能神话中逐渐实现了对自身的“物神化”,正在成为一种旨在维系数字媒体生态,乃至整个科技资本主义体系的软性精神力量。⑤""⑤杨章文:《数据拜物教的哲学实质及意识形态批判》,《学术交流》2023年第6期,第16-30页。在全球数字媒体生态下,数据拜物教主要通过两种机制得以维系:自动化媒介生产,以及平台对用户信息经验的操纵。
(一)自动化媒介生产
自动化媒介生产是数字技术革命——尤其是人工智能的崛起——给全球媒体生态带来的直接结果。在传媒工业和文化领域,越来越多的生产活动开始由机器主导,人力劳动市场则逐渐萎缩。智能大语言模型、结构化数据库和数字媒体生态日益提升的算力彼此结合,令内容的创衍能够在理论上完全绕开人的干预,形成逻辑自洽、模态饱满的系统闭环。新闻业是受自动化生产浪潮冲击最为直接的“重灾区”。《华盛顿邮报》的调查显示,由于智能生产技术的迅猛发展和广泛采用,整个美国新闻业的劳动力市场规模在过去20年间缩水了77%,成为美国劳动统计局调查的532个行业中就业形势最为严峻的一个。⑥""⑥Dam A.Wait,does America really still employ a ton of news reporters?The Washington Post,2024-07-12.https://www.washingtonpost.com/business/2024/07/12/news-reporters-journalism-jobs-census/.但与此同时,全球新闻业的商业营收却持续稳健上升,预计从2022年到2029年可实现年均9.96%的增长率。⑦""⑦News amp; Magazines—Worldwide.Statista,2024-08-01.https://www.statista.com/outlook/amo/app/news-magazines/worldwide#revenue.从资本增殖的逻辑来看,自动化生产意味着更低的成本和更高的边际效益,进而也就能够创造更多可用于扩大生产规模的剩余价值,因此数据是比人力远为“宝贵”的生产资料。
经济效益之外,自动化媒介生产的文化影响也不容小觑。对虚假信息的批量炮制或许是生成式人工智能最为人诟病之处,但支配自动化生产的深层技术文化逻辑则更加令人心忧——前者大抵仍是一个“治理”的问题,而后者则预演着整个文明演化的全新方向。质言之,机器拥有与人类截然不同的“创造力”机能,因而其生成的内容也就完全与人类精神产品所依存的历史和价值参照系无涉,从而塑造了一种既“冷酷”又富有精密内在秩序的数据主义文化。对于人类来说,浸润在这种文化之中也即意味着将自身的存在与人类文明的历史剥离,并逐渐内化完全基于机器逻辑“计算”出来的新的“历史”。在当下的社交媒体上,由人工智能自动生成的内容与人类用户创作内容在形式上高度相似,因而其数量难以被准确统计,这已足够引发广泛的道德担忧。2024年2月,包括Meta、X和TikTok在内的20个全球媒体平台迫于社会压力而签署共同协议,宣称将运用多种方式对自动化生成内容做出清晰标注,以尽最大可能避免人工智能对政治事务的干涉。①""①Dang S,Paul K.OpenAI,Meta and other tech giants sign effort to fight AI election interference.Reuters,2024-02-16.https://www.reuters.com/technology/openai-meta-other-tech-giants-sign-effort-fight-ai-election-interference-2024-02-16/.中国学者的研究也显示,专事自动内容生成的社交机器人已经成为左右全球舆论风向的重要力量,其遵循的“计算宣传”行动模式广泛而深刻地影响了包括新冠疫苗在内的诸多重大公共性议题的传播。②""②陈昌凤、袁雨晴:《社交机器人的“计算宣传”特征和模式研究——以中国新冠疫苗的议题参与为例》,《新闻与写作》2021年第11期,第77-88页。
总之,无论从经济还是文化的角度出发,我们都可以清晰地看到数据拜物教如何在媒介自动化生产机制中被持续、反复践行,以及数据拜物教作为高科技意识形态如何有力地维系着非历史的机器逻辑对文化演化进程的支配。
(二)平台信息操纵
平台化是全球数字媒体生态的另一个基础特征,它意味着平台在不断将自身基础设施化的同时,也作为一种霸权结构支配着信息、交流和文化经验的生成。③""③Hesmondhalgh D,Valverde R,Kaye D,Li Z.Digital platforms and infrastructure in the realm of culture.Media and Communication,2023,11(2),pp.296-306.尽管我们时常在“平台”一词前面冠以“媒体”或“社交”的限定,但它们其实只是科技资本主义话语策略,其目标在于遮盖平台作为数据公司的本质——数据既是平台经济体系赖以运转的基础生产资料,也是平台文化生态赖以维系的基础物质资源。
平台对数据的依赖性见诸多个维度,但其中最重要的莫过于平台可以通过智能化的数据管理实现对用户信息经验的操纵。一方面,几乎所有平台的技术构型都朝向高效收集、实时分析用户行为数据的方向演化——在平台基础设施化的背景下,这也即意味着置身于数字社会、拥有数字生活的所有人的存在都在被平台进行不同程度的数据化。被收集的用户数据几乎涵盖普通人能够在数字媒体生态下留存的所有痕迹:情绪、兴趣、态度、言语、行动……它们被平台组装、整合,形成外在于人类物理存在的“数字存在”。有学者将平台对其用户的数据画像机制比喻为一种“资本原始积累”,它不但为平台确立其商业模式和投资决策打下基础、提供依据,而且也成功建立起一种难以被用户察觉的掠夺模式,甚至在很大程度上得到了用户的默许。④""④Sadowski J.When data is capital:Datafication,accumulation,and extraction.Big Data amp; Society,2019,6(1),pp.1-12.
另一方面,借助智能算法架构,平台得以基于先前收集的用户数据和生成的用户画像,向用户反向输出极为有效的个人化信息套餐。对于用户来说,这是一种高度贴合其心理和情感需求的正向信息反馈机制,因为每个人都能依据自己媒介使用的独特历史获得针对性的信息服务,进而为自己正在或将要采取的媒介行动赋予经验合法性。⑤""⑤田浩:《重估“情感公众”:用户行动与数字新闻研究的链路拓展》,《新闻界》2024年第6期,第13-21页。这导致了“千人千面”的多样化信息经验结构在数字媒体生态下形成并逐渐固化。个体沉浸于平台为其构筑的情感舒适区,并不总是能够(或情愿)将这种由数据和算法编织的信息茧房视为一种操纵,却反而相信将数据主权让渡于平台是一种个性化抵抗——正如量化自我的实践者所认为的那样。但事实是,平台,尤其是如X这样拥有跨国影响力的超级平台,在运作方式上已经和一个政体高度相似:它们有各自的制度(社区规则)、利益群体(社群组织)、经济模式(广告分成和商业变现模式)以及惩罚措施(审查、禁言与封号)。这也就意味着一切形式的媒介抵抗都有其隐形的限度:主张回避和戒断的极简主义者须保持与信息环境的基本关联以避免为社会进程所抛弃①""①常江:《作为媒介抵抗文化的数字极简主义》,《南京社会科学》2023年第12期,第83-92页。,推崇量化自我的数据主义者也必须接受自我监测与平台监控之间并无清晰界限的现实,并尝试以庸俗化的福柯主义将其合理化。
当然,平台化造成的文化后果要比本节所论及的远为深刻和复杂,但一切文化后果的缘起都可被追溯至人类信息经验的数据化。量化自我倡导者所体现出的数据拜物教意识形态正是由平台化的“经济基础”所培育出的“上层建筑”,这种意识形态为大量科技精英和城市中产者所认同的根本原因就在于平台借助其隐藏且成功的资本主义模式将人类劳动乃至存在的异化伪装成了个体自主性。基于这种文化政治上的误认,人类主体危机似已不可避免。
三、离身性:后人类状况下的人类主体危机
在全球数字媒体生态的演化过程中,我们看到了一种后人类状况在社会文化中的发生和发展:机器逻辑正在扮演与人本主义极为相近的生产性角色,关系和意义日益由计算生成,知识逐渐成为人类历史经验与计算机拟像的合成物。人类似乎正在与人工智能共享文化生产和文明演化的主导权,且整个文化和文明的内涵也日益在传统认识论意义上变得“不可知”。②""②Latour B.We Have Never Been Modern.Cambridge,MA: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3,pp.13-23.“人机共生”以及“人机协同”是人类研究者对这一状况的乐观设想,现实则可能是机器对人类作为历史变迁主体的本体论地位的不断褫夺。
在意大利哲学家皮尔保罗·多纳蒂看来,后人类状况的物质基础是“数字技术基质”。数字技术革命创造了一整套旨在增强或替代人类实践、重构社会身份与社会关系的象征规则,最终导致人类在语言、观念和行动上的独异性的消解,以及一种人机混杂的人类存在方式的形成。③""③Donati P.Being human (or what?) in the digital matrix land:The construction of the humanted.In Carrigan M,Porpora D (eds).Post-human Futures:Human Enhancement,Artificial Intelligence and Social Theory.New York:Routledge,2021,pp.23-47.本文认为,在观念上为这一状况提供源源不断支持的,正是数据拜物教的盛行与意识形态化。一方面,数据借助其客观、理性的语义学表象,成为机器政体最有力的合法性依据。一如斯蒂格勒所指出的:“机器‘看不到’飞机,而只会机械性、自动性地去识别它……机器既不相信也不知晓任何事,因而也从不担忧失败……机器没有任何心结和恐惧。”④""④Stiegler B.The discrete image.In Derrida J,Stiegler B (eds).Echographies of Television.Cambridge,MA:Polity Press,2002,p.156.对于很多人来说,数据主义和机器逻辑代表着一种纯粹的理性精神——它们不但显著放大了很多人对生物直觉和人本价值观的不信任,而且也令越来越多的人坚信数据和算法因免于历史和道德负担的拖累而具有将文明带入乌托邦的潜能。亚历山大·托马斯所说的“数据极权主义”因此不断滋生。⑤""⑤Thomas A.The Politics and Ethics of Transhumanism.Bristol,UK:Bristol University Press,2024,pp.99-126.另一方面,数据本身又是灵活而富有延展性的,它能够随意调和自身的形态以贴切地服务于数字媒体生态的经济与文化模式,故数据拜物教又拥有了一重实用主义的功效,这显然更有利于平台掩饰其意识形态性。我们能够在许多量化自我的媒介行动模式中看到数据拜物教意识形态的这种隐秘性:数据在形式上的可知、可感、可控让它成为很多人追求自律生活的手段;而一旦人对数据的明晰和客观形式产生“依存症”,就会不自觉地陷入自主性的幻觉,习焉不察地让自己的身体成为数字媒体经济的一部分。⑥""⑥刘瑀钒、薛梦珂:《数据化睡眠:数字资本主义语境下的量化自我实践》,《新闻界》2024年第6期,第32-42页。
数据拜物教维系着媒介系统对人类存在的长期、持续的数据化变形,直至令几乎完全平行于现实物质经验的“云经验”获得充分的自洽性。涉身数字媒体生态的每一个人都或多或少陷入自我分裂,越来越难以厘清究竟哪个版本的自己才是更接近真实的自己。因此,数据拜物教所青睐和致力于创造的文化乃是一种“离身的文化”。所谓离身性,指的就是数字媒体生态下意义和经验的生成与人类的生物-物理存在(也即身体)逐渐疏离、割裂的后人类文化属性。在这一过程中,人类完整的主体性被拆分:其“数字存在”渐渐与机器逻辑杂糅、交融,共同构成由后者所主导的智能机器文明的基本框架;其肉身则被不断剥夺历史感、生产性和道德性,成为既轻盈、又虚空的意义荒原。如此一来,媒介文化原本的“人-机”二元对立不断为新的“数字存在-身体”二元对立所取代,人类本身也无法继续作为完整的主体去反思,遑论抑制后人类状况的蔓延。
离身的媒介文化显然是一种非历史的文化。身体作为历史经验、记忆、道德与美学的载体,在人类社会过往的文明进程中占据着中心地位——无论宗教神学对身体的伦理压抑,还是科学主义对身体的话语规训,抑或是人本主义对身体的本能解放,都意味着人类的身体和意识始终作为一个有机整体承载着整个“物种”的主体性。如今,这样复杂的历史化身体正渐渐被数据拜物教从文化的生产机制中抹除。数据化的身体是无机的、离散的和纯粹对象化的,在强大的平台和算法架构的支持下,人不但难以对自身的数字存在施以有效的控制,甚至会因人工智能的不断成熟、虚拟世界的高度拟真而渐渐丧失在两种存在之间标识区别、建立连接的能力。正如伊齐基尔·迪克森·罗蒙所指出的:肉身是“感觉的领地”,是“通过社会遗传学路径宣称归属感、追踪真理的叙事和虚构的结合”;而“数据的灵魂……仅包括两个维度:响应与任务”。①""①Dixon-Román E.Toward a hauntology on data:On the socio-political forces of data assemblages.Research in Education,2017,98(1),pp.44-58.这也就是说,期望通过将自身存在数据化以主动塑造数字媒体生态下的新身体的量化自我理念,其实更像是人类与“魔鬼一样的机器人”签订的墨菲斯托契约②""②Malinowska A.Demonic interventions:On robots as performing subjects.Performance Research,2021,26(1-2),pp.112-124.——在获得数字化的知识,乃至拥有了数字化永生的同时,人类也如浮士德舍弃其灵魂一样,舍弃了附着在自己身体上的历史。
四、“再丰裕”的知行路线
由数据拜物教所培育和维系的文化离身性特征,既要求我们对数字媒体生态下人与技术的关系,乃至人与物的关系形成新的认识论③""③林颖、谢杭萍:《何以情动:人工智能时代的物体间性逻辑与“人-物”认识论新进路》,《福建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4年第4期,第99-110页。,也呼吁媒介理论的发展将更多批判性智识资源投入到对数据拜物教的考察与剖析之中。而这种批判性的理论化工作的目标,在于探索令“不能承受的轻盈身体”实现“再丰裕”的观念和实践路径。
首要的工作,就是对包孕在量化自我观念中的数据拜物教的持续反思和祛魅。须知,数据拜物教的意图不单是促进社会进程和日常生活的数据化转型,更是使机器逻辑取代人本主义成为界定人类存在合理性的基本依据。而且,全球数字媒体生态下数据增值和数据崇拜的政治经济基础既是科技资本主义追逐剩余价值的“老故事”,也是人类个体和群体在寻觅自我解放的过程中构建的自主选择的“新神话”。早在一百多年前,李普曼就将人屈从于信息拟态环境、拥抱刻板印象,从而令自己获得自洽世界图景想象的行为模式归结为人性的怠惰,这在今天看来仍是精确的判断。④""④Lippmann W.Public Opinion.New York:Harcourt,Brace and company,1922,pp.79-158.数字媒体生态纵然无孔不入,但其离散的结构和多元的行动支持体系仍然给了人类极为丰富的选择。因此对结构的批判和对人性的价值检视是同等重要的工作。这不仅需要理论的引领,也需要媒介政策、公共教育以及立法活动等制度变革的支持。
其次,则是对旨在彰显人类物理存在、重新赋予人类身体以历史感的各种媒介行动的鼓励。例如,基于数字媒体的可见性特征、以身体形象作为表达媒介的网络标签运动,就是一种令身体重新丰裕化的有效实践:借助社交媒体平台的标签功能,所有个体——尤其是弱势和边缘的个体——都能以自己的身体为视觉化武器,对各种类型的结构性压迫做出(哪怕是有限的)抵抗。①""①Toffoletti K.Female athletes’ self-representation on social media:A feminist analysis of neoliberal marketing strategies in “economies of visibility.”Feminism amp; Psychology,2018,28(1),pp.11-31.此外,近年来正在数字艺术领域迅速复兴的身体美学也十分值得关注,这一美学思潮主张充分调用各种数字和智能的技术手段来摹刻人类身体的复杂生物性和历史感。②""②Crowther P.Digital Art:Aesthetic Creation.New York:Routledge,2019,pp.96-129.其中的隐喻不言自明:机器尽管能够随时生成客观、仿真的数字化身体,但唯独人拥有创造历史并为一切造物赋予历史意义的能力。或许这就是尼克拉斯·卢曼强调“艺术仅忠于直觉……因此得以将不可传播之物编织进社会传播网络”的原因。③""③Luhmann N.Art as a Social System.Redwood City,CA: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2000,p.141-142.无论从哪个方面看,影像和美学都应在重振人本主义媒介文化的行动中发挥更重要的作用。
最后需要强调的是,本文无意于完全否定量化自我观念和实践的文化价值。数字化是历史的既定进程,与数据主义共存、共处也是人类必须接受的事实。究其实质,量化自我也不过是人为了更加了解自己,甚至让自己变得更加自由和自主而做出的一个合理化选择。然而,理论发展的目的就是不断将“合理化”中的非理性要素标识出来并找寻对其制衡的力量或机制,从而让我们能够一步步靠近真正合乎历史和逻辑的理性价值目标。因此,数据主义越是拜物教化,我们越是需要高扬古老的、有时甚至是顽固的人本主义的精神来维系人类主体的完整性,并不懈地拱卫文化和文明秩序的人性化。
[责任编辑:其"时]
The Unbearable Lightness of the Body:Quantified Self,Data Fetishism,and the Crisis on Human Subjectivity
CHANG Jiang
(School of Media and Communication/Center for Convergent Global Communications,Shenzhen University,Shenzhen Guangdong 518060,China)
Abstract:In the process of media digitization,data has become the primary means of production and cultural resource,leading to the rise of the idea and practice of the quantified self.This paper explores the development of the concept of quantified self and critically examines it based on the structural characteristics of the global digital media ecosystem.The study argues that the development of biological science and the application of intelligent technology have laid the affordance,epistemological,and moral foundations for the practice of quantified self,making it an activist system.The idea of the quantified self contains the ideology of data fetishism,which is maintained by two mechanisms:automated media production and platform information manipulation.Contemporary media culture embodies the posthuman temperament of disembodiment,and the generation of meaning and experience is increasingly alienated from the human body and its historical meaning.The study advocates the re-enrichment of the human body in contemporary media culture through two theoretical approaches:continuous reflection on and disenchantment with the data fetishism in the concept of the quantified self,and the promotion of media activisms aimed at revealing human bodily existence and re-endowing the human body with a sense of history.
Key words:quantified self;dataism;subjectivity;digital media ecosystem;posthum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