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读点拨】
1.作品背景
《炖马靴》的故事发生在20世纪30年代的东北抗日战争中。相关情节是:身为伙头军的父亲随队伍偷袭日军军营,不料计划失败,仓促撤退时,父亲与战友走散,迷失于冰天雪地的丛林。身处极端恶劣之境,孤身一人的父亲,有机会绝处逢生吗?一起来品读小说节选部分。
2.精读思考
(1)本文中“狼”的形象与蒲松龄《狼》中的“狼”有何不同?请分别联系两文的写作意图,进行简要分析。
(2)结合文本和链接材料,说说小说中“世界依然保持着善意和良知”具体体现在何处。
【链接材料】
这篇小说拥有传奇色彩,但在虚构中又逼近真实。最独特动人之处在于:在极端艰难、生死一发之际,人没有迷乱,动物没有躁狂,世界依然保持着善意和良知,闪耀着人性的光辉,展现着对生命的关怀意识。
【学生批注】
炖马靴【1】(节选)
迟子建
父亲说头道岭有条母狼,它双眼瞎。他们不止一次撞见它与乌鸦同食腐肉,看着它被漆黑的乌鸦挤在一角,像条瘪了的布袋。【2】父亲可怜瞎眼狼,做了几个鼠夹子,将拍死的老鼠扔给它。从此,它像一团飘浮的阴云,蔫巴巴地尾随着队伍。它得了食物后会叫几声,像小孩子没吃饱奶时的吭叽声。后来,瞎狼在他们视野里消失了,但父亲还会在队伍偶尔开荤时,将吃剩的骨头,扔到附近的山洞。【3】瞎眼狼喜欢山洞,它走投无路寻到那儿的话,总不会饿着。
袭击守备队发生在1938还是1939年,父亲记不清了。他说那天是小年,雪粉飞扬,常迷了人的眼睛。【4】他们抗联部队的一个支队,二十多号人,清晨从四道岭的密营出发,晚饭时分,袭击了位于中苏边界的一个日军守备队。
当队伍冲向弹药库和粮库时,没想到这两座库居然还有碉堡的功能。副支队长下达了撤退令,只有五个人撤了出来。父亲撤得并不顺利,一个日本兵始终在追击他,两个人之间的周旋和战斗,进行了大半夜。父亲说自己太走运了,最后一颗子弹,击中了敌人的左肩。而那人开的一枪,穿过了他制造运动假象时用树枝挑起的秋衣,后面两枪都成了献给夜的森林的小礼花。【5】
雪越下越大,敌人紧追着父亲,他们就这样在飞雪中又行进了两个多小时。父亲实在走不动了,在靠近河岸的灌木丛停下。飞雪中林木模糊,可狼的叫声愈发清晰。父亲饿得肚子咕咕叫。他打算与敌人决一死战。如果幸运,再燃起一堆火,化点雪水喝。对付狼,火光就是子弹。
父亲说他卸下锅,手握钢刀,身体绷紧,做好了决战准备。可是敌人踩着父亲蹚出的脚印,趔趔趄趄靠近他时,既没做出战斗的姿态,也没举手投降,而是一头栽倒在雪地里。
父亲说本来可以一刀子扎在敌人心口上,让他立即毙命。但见他气息奄奄,挺不了多久了,再说狼的嚎声越来越近,父亲就准备先点火。他从灌木丛划拉了一抱干枯的树枝,把锅支上,放上雪,生起火来。躲在灌木丛后的狼,交替发出叫声。父亲看到灌木丛里始终只有两个黄绿色的光点在闪烁,【6】那是狼眼发出的光。父亲说,直到这时他才明白,为啥有一条狼的叫声令他有熟悉的感觉。
敌人最后挣扎了一阵,凌晨时分死了。父亲说这时雪停了,他再次搜敌人的身,只在军服的口袋里搜出一个金属外壳的镜盒。父亲凑近篝火一看,里面竟夹着张相片,是个穿印花和服的姑娘,她微微垂头,浅浅笑着,满眼都是甜蜜。父亲想,这相片中的人,也许是敌人远在家乡的恋人。父亲将镜盒放回了敌人的口袋。【7】父亲突然发现,敌人穿着马靴。父亲将这两只靴子从敌人脚上拔下来,靠近篝火,用钢刀切割靴子。他划开靴帮,撩猪毛似的,将靴筒绒毛在火上处理掉,再尽力刮掉所染的颜色,让牛皮恢复本色。一双马靴,经他分解,得了大大小小的牛皮共十块。他将它们放进雪堆,一遍遍揉搓,使它们更为清洁,然后加柴调旺篝火,把马靴皮下到锅里,开始炖马靴了。这口锅散发的水蒸气,被篝火映照得像一条腾空的金龙。半小时后,牛皮仿佛被熬煮得苏醒了,淡淡的香气飘了出来。【8】父亲用桦树枝做筷子,捞出最大那块马靴皮,用刀切下一小块,努力填进嘴里,将余下的一分为二,撇给盘踞在灌木丛的狼。
父亲本来不想天亮前出发,雪夜的森林就像打了数不清的烟幕弹,分辨不出东西南北。【9】可是狼逼得他必须走,因为它们窸窸窣窣地走出灌木丛,朝向篝火了。借着残余的篝火,父亲望见了一生难忘的情景:两条狼一前一后,呈一条直线,前面的狼高大威猛,后面的狼矮小瘦削。前狼挣扎着向前,后狼拼死咬住前狼的尾巴,试图阻止它的步伐。父亲认出了后狼就是瞎眼狼。父亲“嗨——嗨——”地喊了两声。这是以往瞎眼狼尾随支队,父亲抛给它食物时惯常的招呼声。瞎眼狼显然熟悉父亲的呼唤,它更加用力地往回拽前狼,前狼的尾巴绷得直直的,像一支在弦之箭,尾巴随时有被扯掉的危险,估计痛到极点,它的叫声格外瘆人。最终瞎眼狼将前狼生生地拖回了灌木丛。父亲长嘘一口气,又分出两块牛皮,投给它们。他将剩下的牛皮捞出,揣进裤兜,然后划拉了一抱柴,将篝火调得旺旺的,拔腿出发了。
越走越没有方向。就在父亲走投无路时,他听见了背后走兽的声音,还是那两条狼!前狼追上父亲,停下的一瞬,它身后的瞎眼狼立马放下前狼的尾巴,上前两步,用嘴温柔地触着前狼的脸。前狼发出撒娇又委屈的叫声。父亲说,只有母亲对孩子才能表现出如此的怜惜和爱抚。他说,瞎眼狼叼着的尾巴,是它生命的脐带,也是一道藏在心底的光啊。【10】
每到小年,父亲都要讲一遍这个故事。【11】后来的事,我和母亲差不多都能背诵了。天连阴了三天,瞎眼狼和它的孩子在前引路,他们靠着所剩的煮熟的马靴皮、深埋在雪下的红豆浆果以及山洞的骨头,渡过难关。【12】那些骨头,有瞎眼狼备下的,也有父亲当年丢给它的。母子两条狼最终带着他,靠近了一个村庄。父亲说,闻到炊烟的气息后,瞎眼狼松开嘴,用两只前爪激动地刨着地,洗尘似的,快乐地躺倒,在雪地打了几个滚,然后起身抖了抖毛。沾在它身上的雪粉飞溅出来,飞进父亲的眼睛,与他的泪水相逢。
父亲离世后,每年这时,我也给儿子讲这个故事。我怀疑过,父亲的这个故事是不是编造的。但可以肯定的是,在东北抗联博物馆陈列室的橱窗里,父亲中弹的棉绒秋衣还在,弹孔边缘处的烧灼痕迹还清晰可见。【13】
(选自《钟山》2019年第1期,有改动)
【1】马靴还能炖?该标题让人费解,引人一读为快。
【2】众所周知,狼的本性是凶狠善斗、血腥残忍,但画线句所展示的瞎眼狼形象则煞是可怜。
【3】在父亲眼里,瞎眼狼不是狼,而是一个随时可能因觅不到食物而丧生的生命。他抱持的是能帮一把便帮一把的念头,即使在瞎眼狼“消失”后,仍牵挂着对方。
【4】小年时的东北,其严寒自不必说;“雪粉飞扬,常迷了人的眼睛”,可见环境之恶劣。
【5】身处险境仍不忘制造假象,这表现了父亲的沉着、机智。
【6】“始终只有两个黄绿色的光点在闪烁”,因为两狼之一乃是瞎眼狼。这为下文写父亲认出瞎眼狼,而瞎眼狼阻止另一只狼伤害父亲埋下了伏笔。
【7】没有出手杀死敌人,以及默默地“将镜盒放回了敌人的口袋”,这两笔描写表现出父亲对敌人有着充分的人格尊重,透露出一种非同寻常的人道主义悲悯情怀。
【8】运用繁笔,泼墨写“炖马靴”的过程,层次清晰;连用一系列动词,运用比喻、拟人等修辞手法,读起来画面感十足。
【9】这句话重在描写环境,将“雪夜的森林”比喻成“打了数不清的烟幕弹”,形象地写出了在当时环境下方向不易辨认,既表现了父亲此刻迷茫无助的心理,也为下文写他迷失方向作了铺垫。
【10】原来,开头写瞎眼狼“消失”,这也是伏笔——为写它怀孕产子设伏,这样处理使情节更加合理。
【11】父亲一再给“我们”讲述“炖马靴”的故事,突出了它在父亲心目中的地位,烘托了人物形象。
【12】“山洞的骨头”与第一段的“将吃剩的骨头,扔到附近的山洞”前后呼应。有情有义的瞎眼狼几乎是善良人类的复刻。它教孩子知恩图报,与孩子引领父亲走出丛林。善是一种能力,是全情付出与给予,要知道父亲当年帮助瞎眼狼,可并未企盼它的回报。
【13】结尾段描写父亲中弹的棉绒秋衣,交代其在抗联博物馆陈列室橱窗里的下落,既与上文形成照应,又使小说更具真实感。
【教师批注】
各位同学的批注,或赏析词句,或剖析写法,或梳理思路,整体质量值得肯定。尤其是批注【7】【9】【12】,读得很细,赏得也很透。下面补充三则批注:
【1】“炖马靴”?人们一般都会炖肉,为什么要“炖马靴”?难道马靴也可以炖?任何一个读者,面对“炖马靴”这个标题,恐怕都会产生疑问。事实上,也只有带着这样强烈的疑问走进迟子建的文本,我们才明白,既然是“炖马靴”,那肯定是为了解决吃饭问题。只不过,令人难以置信的人吃马靴的故事,只能够发生在战争期间极端恶劣的环境里。
【10】父亲当年种下的因果——怜悯瞎眼狼,总投喂它,到这个时候就发生了作用。道理非常简单,若非瞎眼狼拼命阻止,父亲恐怕会成为饥饿的小狼的腹中餐。
【13】末段还写到“我”给儿子讲这个故事,进行革命传统教育的传承,深化了主旨。需要注意的是,我们读到的这个“炖马靴”的故事,是由第一人称叙述者——身为父亲儿子的“我”转述给读者的。这样一来,小说便有了两个不同的叙述层次:一个叙述层次是由叙述者讲述给读者,另一个则是由父亲讲述给“我们”。
【思考示例】
(1)本文中塑造的瞎眼狼知恩图报,体现了世界的善意和良知;而蒲松龄笔下的狼狡猾凶残,是“恶”的象征,作者借以告诉人们不能心存幻想、妥协避让,只有敢于斗争、善于斗争,才能取得最终的胜利。
(2)示例:①队伍偶尔开荤时,父亲会挂念瞎眼狼,将吃剩的骨头扔到附近的山洞,希望它走投无路寻到那儿的话,不至于饿着,该情节体现了世界的“善意和良知”。②父亲从敌人身上搜到一张照片,照片里的姑娘满脸甜蜜,让人在天寒地冻中感受到了一些温情。③狼本应是残酷的,但在父亲往昔的关怀之下,瞎眼狼咬住小狼尾巴不让它伤害父亲,还把父亲带出困境,更体现了“善意和良知”。
【精读小结】
《炖马靴》虽并非一部直接讲述战争的宏大叙事作品,然而其不忘历史、珍惜和平,追忆先烈、传承英勇精神的潜在用意,读者自能领会。
正如有评论者指出的,“《炖马靴》是一部保持了极高水准的优秀短篇小说”。阅读该作品,令人不禁感叹,父亲与狼皆平凡而微小,在宏大的历史叙事中不占有一名一姓,统统化为一个个符号,或与战争相关,或与困境相连,或与生存有关。这些具象的困境,最终因人与动物所生发的善良之光而得以化解,由此表达了作家万物有灵的认知观念,以及对善行天下、人性光辉回归的祈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