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汉画舞蹈是具有四百年波澜壮阔历史的汉代舞蹈的视觉直观,呈现出宏大且精致的身体叙事,真、善、美的身体传达,国家气象的身体表征以及横亘古今的身体资源等中国古代舞蹈精神的身体内涵。过去造就现在,未来取决于现在。作为历史文化产物的汉画舞蹈同时也应成为新时代中国舞蹈创作的一个焦点,以此实现跨越千年的自我身体反思。
[关 键 词] 汉画舞蹈;乐舞百戏;身体叙事;身体表征;国家气象
辉煌四百年的汉家舞蹈在发展中形成中国古代舞蹈史上第一个高峰,并以线性的存在影响着历代舞蹈发展。雁过留痕,灿烂如锦的汉家舞蹈并没有湮灭在过去的传统之中,而是以特定的身体文化姿态与内涵镌刻在汉代遗留的汉画像之中,成为今天中国古典舞体系建设中一个不应回避的焦点——汉画舞蹈。对汉画舞蹈中深藏的身体知识与经验的思考与反思是对今天舞蹈创作的确证,也期望其能给予当代舞蹈身体文化以回响。
一、宏大且精致的身体叙事
汉代作为封建社会的上升时期,舞蹈的发展较前代有了较大的飞跃,形成了“乐舞百戏”这一主流舞蹈形式,广泛流传在宫廷和民间。《盐铁论》有载:“今富者,钟鼓五乐,歌儿数曹;中者鸣竽调瑟,郑舞赵讴。”又有武帝“元封三年春,作角抵戏,三百里内皆来观”;元封六年夏“京师民观角抵于上林平乐馆”。可见汉代舞蹈的普遍兴盛。而这些舞蹈形式一一定格在了汉画像之上,为我们提供了跨越千年的历史视觉直观,通过观察它们,我们可以从中发现汉代人宏大且精致的身体叙事。
汉画舞蹈身体叙事的构成,首先体现为由谁叙事,也即由谁跳的问题。汉画舞蹈且广且深,作为汉代人墓葬文化遗留下的产物,其涉猎范围十分广泛,既有刻画着人们日常生活中的手舞足蹈,如劳动舞、礼仪舞等,亦有作为职业舞伎和俳优等跳的具备艺术风格和技术体系的艺术舞蹈,即“乐舞百戏”,它们共同构成汉画舞蹈的主体。其次是叙事的环境。环境作为事物发生和发展的重要因素对事物起制约作用。语言学家将宏观语境及微观语境称为“社会语境”及“言辞语境”,汉画舞蹈的叙事环境同样也依靠二者共同完成叙事。在社会语境层面,汉画舞蹈在汉代上升的社会大背景下,凸显汉代舞蹈的大繁荣和大发展,如汉代俗乐舞的确立、乐舞百戏等表演艺术水平的提高、西域乐舞杂技幻术和边疆少数民族舞蹈的传入等等。在言辞语境层面,则触及舞蹈发生的具体场景,其艺术舞蹈(如长袖舞、建鼓舞、盘鼓舞等)典型地表现在乐舞百戏和设宴陈伎两个表演场中。
山东临沂沂南北寨汉墓中有一乐舞百戏图(见图1),其作为表演形式与内容较为全面、保存较为完善的典型代表之一,集中刻画了汉代舞蹈的主要形式。盘鼓舞、建鼓舞、舞丸弄剑、都卢寻橦、车马戏等在内的乐舞和杂技都在其上定格,还包括龙戏、凤戏在内的鱼龙曼衍之戏以及乐队伴奏,共同构成了汉画舞蹈乐舞百戏场这一庞大的叙事结构。
比之乐舞百戏大场更为精致的便是设宴陈伎小场,其舞蹈的身体叙事更为细腻、具体。河南郑州出土的汉画像砖上有一长袖盘鼓舞图(见图2),在左图中,有一女伎踏盘鼓将长袖展出,横向倾斜舞动,颇具动势,两侧有一人跽坐执桴击盘,另一人手中似持鼗鼓伴奏。右图中,一女伎拧身甩开长袖,身体呈反C形弓步踏鼓而舞,左右分别有乐人配合。如果说乐舞百戏图的身体叙事是宏大叙事的话,那么此处则呈现出更为明确的个人叙事,其舞蹈场相应地已被设定为小型宴席表演之中。
以个例进行分析,汉画舞蹈的宏大身体叙事首先体现在其场景的广阔与气势的磅礴上。画面中的人物众多、舞姿各异,各类舞蹈形式置于宏大的空间之中,共同构成了一幅生动的舞蹈场景,使观者能够感受到一种超越日常生活的庄重与壮丽。这种宏大的叙事方式,不仅展现了汉代舞蹈的繁荣与普及,也反映了当时社会对于艺术文化的重视与追求。其精致叙事则体现在对舞蹈身体语言的细腻描绘上,定格的舞者身体姿态、面部表情、服饰道具等具体内容,将舞蹈的韵律美、力量美与情感美展现得淋漓尽致。而这两者的身体叙事往往又能相互结合,共同呈现汉画舞蹈总体积极向上、宏阔明朗的意象世界。
二、真、善、美的身体传达
汉画舞蹈真、善、美的身体传达反映了汉代人的审美观念,其总体的性质与功能同样围绕这三个维度展开:汉画舞蹈首先要通过身体行为传达真和善的内容,其次是可以为人所“欣赏”的美的技艺和风格的问题。
从真与善的层面来看,汉画舞蹈突出表现了汉代社会自然伦理和社会伦理的范畴,兼具世俗性与礼俗性。在汉代,人们特别重视人在天地宇宙中的地位,其系统的天人合一观尤其以董仲舒的天人感应理论为代表,天人关系作为人们政治信念的支撑得到了更为深刻的应用。《礼记·乐记》载:“乐者,天地之和也;礼者,天地之序也。”反映在汉画舞蹈上,则是汉代人“和谐共生”“生命循环”等自然伦理的身体传达。汉代的“乐舞百戏”是一个庞大的舞蹈体系,其中容纳多种舞蹈形式,在“百戏”表演中还有“舞像”一类的“象人”之舞,即戴假面、着假形所跳的舞蹈,如“鱼龙曼延”“总会仙倡”这些较经典的舞像节目。从史籍记载得知,该舞蹈是由几个不同的段落组成。在表演中,有象人执持制作的珍异动物模型进行演出,兼具幻化情节。其间还有熊虎相搏、猿猴追逐等奇兽的参与,整个场面既壮观又充满奇幻色彩。如山东临沂沂南北寨汉墓中乐舞百戏图中“鱼龙曼延”部分的呈现(见图1),其中人与兽、人与自然和谐共处,以身体姿态体现了汉代人对生态平衡和自然和谐的追求,折射出汉代人对天地人生永恒的希冀。同时,汉画舞蹈作为墓葬性质的艺术,反映了汉代人“事死如生”的精神观念。人们希望能将生前享受的乐舞场景带入另一个神秘世界,是雕刻者将汉代主流的思想意识加以强化的结果。可以说,汉画舞蹈首先传达的即是人们对生命循环、生生不息的自然伦理观念。
由自然伦理到政治伦理,汉画舞蹈则多表达等级秩序、礼仪规范、道德教化等内容,其身体传达相应地也会更加“严肃”。山东滕州桑村镇出土的汉画像石(见图3),将这种身体传达突出地表现出来。该图自下由上依次为:一、二层马队有秩序地向西排列,完全是贵族出行的配备;三层中间为建鼓舞并伴有倒立表演,左右两侧伴有跽坐听讲经者;四层为讲经场,其余众人在恭敬聆听;五层为祥禽瑞兽的主场;六层有西王母端坐中央,并伴有侍从。全图以建鼓舞为中心,显示出凝重的舞风,其政治伦理性得到极大的扩张,共同构成一个有秩序的舞蹈场(人界与西王母所在的仙界的秩序、人界中等级尊卑的秩序)。汉朝初年,统治者主要采取黄老思想来治理国家,强调“休养生息”和“无为而治”。随着社会的发展和经济的稳定,提倡“积极入世”的儒家思想。儒家思想强调人伦关系和社会秩序,反映在汉画舞蹈中,则是通过身体传达来规范人们的日常行为,并证实个体存在的价值,无形地作用于人们的道德教化,从而形成群体的和谐,旨在维护政治秩序和社会稳定。此外,汉画舞蹈除体现政治伦理的范畴外,还会使舞蹈体现出一定的“中和”之美、“礼仪”之美,而这都在汉画舞蹈表现美的层面有所呈现。
从美的层面来看,汉画舞蹈的美既体现在内容的美,又表现在形式和风格的美。而内容的美又和真、善的传达分不开。就形式美来看,按照舞蹈美学理论来看舞蹈的审美形态可分为优美与崇高、壮美与悲剧、幽默与喜剧。凡此,都在汉画舞蹈中有所反映。如袖舞、建鼓舞所显示出的优美和崇高,刘邦即兴作舞大风歌的壮美以及刘邦与戚夫人合作起舞所显示出的悲痛美,还有俳优舞蹈的滑稽与诙谐。可以说,汉画舞蹈显示出极大的包容性,打破了这种审美形态上的区隔,或雅、或俗、或雅俗同在,表现出形式和内容共同构成的“和”的境界。其“和”的境界,既包容了儒家强调的人与社会相和谐,又体现了道家讲求的人与自然相和谐的身体传达,乃至天、地、人相通,充斥着至真至善至美的身体传达。
三、国家气象的身体表征
汉代是中国封建社会继秦朝之后的大一统朝代。汉承秦制,又进一步开拓疆土,以其雄放的气势建立起大汉的帝国文化,显示出雄健浑沉、壮丽统一的大国气象。在快速上升的社会背景下,舞蹈艺术得到了极大的发展。汉画舞蹈作为汉代舞蹈艺术的形象化和具体化的代表,以其阔大的场景成为汉代国家气象的身体表征。
汉代“乐舞百戏”中的表演节目,不仅广泛盛行于民间,还以最能显示汉王朝表演水平的艺术形式出现在宫廷,出现在皇帝招待域外使节及少数民族首领的集宴中,这些都是汉代宫廷组织的大型演出。除皇室贵族外,还有京城和京城附近的人前来观看表演,以示天下太平、皇帝与民同乐。有史籍记载,西汉武帝时期,出于对匈奴部族的合围和西域各国政治联盟的需要,曾两度派张骞出使西域各国。张骞第二次出使归来后,西域各国使节云集长安。为了显示汉朝的富庶强大,汉武帝在上林平乐馆举办了声势浩大的“百戏”演出,以达到政治外交目的和武力震慑的效果。张衡的《西京赋》中就将其浩大的场面、丰富的样式描写得绘声绘色、人神杂处、色彩神秘。汉代这些盛大的乐舞百戏演出不仅使本民族的人形成了自我力量的确证,也进一步以身体姿态向其他民族张扬了汉民族国家力量的本质,促进了各民族之间的文化交流与融合。
除大型的乐舞百戏演出之外,建鼓舞也是汉代具有代表性的舞蹈形式。建鼓舞之“建”即“竖立”之意,是以木柱穿挂鼓的腰部将鼓竖立起来,鼓面直立,乐人一边击鼓一边舞蹈。建鼓舞在汉代得到了极大的发展,其总体形象多作弓箭步式击鼓,动作有力,舞姿雄健英武,颇具气势。通过观察汉画舞蹈图像可以发现,建鼓舞的位置往往被刻画在整个图像的中心,显示出一定的神圣性和礼仪性。而汉画建鼓舞亦作为整个汉画舞蹈的重要组成部分而占有很大比重,其繁复的形态又涉及汉画建鼓舞构型分类的问题。总之,汉画建鼓舞作为突出代表,以其直接的动作气势反映了汉代特有的雄壮之美以及博大的审美情怀。
四、横亘古今的身体资源
汉画舞蹈是汉代“大一统”的王朝统治下的历史产物。在强化“文化自信”“讲好中国故事”的语境下,“博物馆热”“历史文物转化”的创作题材愈受欢迎。作为一部“绣像的舞蹈图像史”,汉画舞蹈已经以实践形态成为今天中国舞蹈不可回避的一个焦点,其中蕴含的丰富的身体知识不仅确证了汉代舞蹈的历史地位,更作为一种历史在场的身体姿态成为横亘古今的身体资源,是今天传统舞蹈复兴的“历史原点”。
如今“汉画舞蹈重建”的工作已经在舞蹈学界内激起了重重浪花。其中以北京舞蹈学院刘建教授及其团队为首,他们通过图像资料与文献的互证,在深入研究汉代舞蹈的历史背景、文化内涵和艺术特色之后进行了“身体实验的重建”,力图在历史基础之上进行身体的历史记忆与技艺的恢复和强化。具有代表性的即是2017年在北京舞蹈学院黑匣子上演的“汉画舞蹈实验演出”中的5个实验剧目依次组成仪式流程,伴以各种规定动作的汉画舞蹈重建,形成了一种身体叙事形式,为舞蹈活态化呈现提供了现实的可能。另有田湉《俑》系列中的多部作品,以中国古代的舞俑为灵感来源,深入挖掘了其历史文化内涵,编导通过细腻的动作设计和丰富的肢体语言,将古代舞俑的静态美转化为动态美,同时将其与现代舞蹈技法相结合,从文物里面“舞”出来,创造出了一种既具有历史厚重感又不失现代感的舞蹈风格。在各舞蹈比赛中,传统文化依存、历史文物转化类的舞蹈题材更是百花齐放,如第十三届中国舞蹈“荷花奖”古典舞组的作品《散乐图》《巴女拓影》《骏马图》等,通过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将民族优秀的历史文物以身体动作呈现给观众,成为我们进入历史现场的“入口”。汉画舞蹈虽是历史的产物,却能不断地作用于现在,从内容到形式、从叙事到审美都成为今天中国舞蹈创作和发展的思想资源、艺术资源及技术资源。
五、结束语
汉画舞蹈,不是单纯的图像概念,更是民族身体文化的载体。在今天民族文化复兴的时代背景之下,汉画舞蹈的建设理应成为重要组成部分,在文献和图像互证的基础之上,将二维和三维的静态符号通过身体实践转化为四维的动态化的连续符号,传输出传统舞蹈一定的身体内涵并作用于当代。以此为基点,使经由“考古”而进入博物馆的中国古代舞蹈“活”起来、“舞”出来,为中国舞蹈蓄力。
参考文献:
[1]桓宽.盐铁论·散不足[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
[2]班固著,赵一生点校.汉书·武帝纪[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0.
[3]刘建,高众.翘袖折腰:汉画舞蹈的深描与重建[M].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21.
[4]《中国舞蹈史》编写组编.中国舞蹈史[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 2019.
作者单位:河北师范大学音乐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