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诗词艺术歌曲中“愁”的艺术特征探析

［摘 要］ 中国古诗词艺术歌曲有着独特的艺术特征，浸润着中国传统审美意向。选取有着相似情感元素且以宋代词作创作而成的艺术歌曲《声声慢》《钗头凤》为研究对象，相互观照，从词、音乐等两大方面探究情感元素“愁”的来源及音乐创作手法，并进一步总结其艺术特征。

［关 键 词］ 古诗词艺术歌曲；《声声慢》；《钗头凤》；孤愁；苦愁

我国诗词文化底蕴深厚、历史悠久，其历史可以追溯到先秦时期，并以精练的语言、优美的韵律和深远的意境而著称于世，历代文人墨客都善于借诗言志、以诗抒怀。正因中国古诗词具有极高的艺术性和文学价值，所以受到各个时期作曲家的青睐，近现代就创作出了许多艺术歌曲佳作，如《我住长江头》《红豆词》《花非花》等。目前，中国古诗词艺术歌曲创作数量众多，成为新时代的一种音乐创作风尚，也是对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的一种有益补充。

本文选取徐沛东作曲的《声声慢》（宋·李清照）与周易作曲的《钗头凤》（宋·陆游）为研究对象①，不仅是因为两首词作均是宋代佳作，且蕴含的情感元素极其相似，即“愁”，更是因为两首作品的音乐创作手法不尽相同，展现出了极具个性的音乐张力，富有中国传统审美意向，具有强烈的艺术感召力，深得演唱者的喜爱并被广泛传唱。

一、两首作品中情感元素“愁”的解析

（一）《声声慢》之“愁”

《声声慢》是宋代婉约派代表词人李清照晚年时期的代表作品，词作笔触细腻，节奏富有韵律感，情感真挚且触动人心。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

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

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

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

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

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

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彼时时局动荡，李清照的丈夫赵明诚受命外任后不幸病亡，已步入晚年的李清照孤身一人漂泊在江浙一带。家国沦亡与个人的落寞、孤寂、无助相互交织，心灵的创伤无人可诉、无人可解，这对于出生于官宦之家、从小无忧无虑的李清照来说无疑是多重打击。词作中独酌淡酒、秋雨风急、满地黄花、黄昏梧桐的凄凉景象，加上开篇七个叠词的巧妙运用，点点滴滴都展示着李清照那无以言说的坠入心底的“愁”，深沉凝重、哀婉凄苦，真是“怎一个愁字了得”啊！梁启超曾评此作：“是那种茕独凄惶的景况……一字一泪，都是咬着牙咽下。”［1］

（二）《钗头凤》之“愁”

《钗头凤》是被誉为“南宋四大家”之一的宋代文学家陆游所作，这首词写的是陆游自己的爱情悲剧。陆游原本与唐婉十分恩爱，遭到陆游母亲的“棒打鸳鸯”后被迫分离，一个另娶，一个另嫁。据载，他们分开七年后的一个春日，陆游在家乡山阴（今浙江省绍兴市）城南禹迹寺附近的沈园，与偕夫同游的唐氏邂逅。陆游见人感事，心中感触很深，遂乘醉吟赋这首《钗头凤》，信笔题于园壁之上并流传至今。［2］

词的上阕通过追忆往昔美满的爱情生活，感叹被迫离异的痛苦。词的下阕则由感慨往事回到现实，进一步抒写被迫与妻离异的巨大哀伤。全词节奏急促、声情凄紧，有着震撼的情感张力。

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

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

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

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

莫莫莫。

“恶、薄、愁绪、离索、瘦、落、泪痕、难托”等字词，无不向人们倾诉着陆游复杂和隐忍的心境，特别是上下阕的对比，塑造了鲜明的人物形象，烘托了作者强烈的情感。而“错错错”和“莫莫莫”的感叹，更是凸显了陆游恸不忍言、恸不能言的“愁”。

综上，通过对这两首词作所蕴含的情感元素“愁”之来源的解析，笔者以为，《声声慢》中李清照的“愁”是“孤愁”，显示了孤独飘零的审美意向，而《钗头凤》中陆游的“愁”则可理解为“苦愁”，描画了无奈凄楚的审美意向。

二、两首作品中“愁”的音乐创作手法与特征

音乐是听觉的艺术，其创作是有一定规律的。艺术歌曲是作曲家基于对诗词的独特理解进行创作，力图更加接近诗词作者的心意，达到诗乐合一的对话。

（一）调式——为“愁”的音乐色彩定调

众所周知，一首艺术歌曲的气质往往来源于音乐色彩，例如明亮、温和、空灵、忧伤、激动等，调式通常会被认为是音乐色彩的创作基础。当然，音乐的色彩也有可能取决于聆听者当下的心境，因此对于音乐的感受并不是只有唯一的答案。但音乐创作仍需要有所选择，“孤愁”与“苦愁”音乐色彩的展现亦是如此。

为了给《声声慢》“孤愁”的音乐色彩定调，曲作者徐沛东创作《声声慢》时采用了中国传统五声调式，速度为Lento（慢板），曲式为传统的二段体结构（前奏）+A+B+B1+（尾声），具体见表1：

《声声慢》是五声调式的F羽清乐调式①，基本音阶为“F，G，降A，降B，C，降D，降E，F”，慢速的速度加上变化音还原D的出现，使得全曲调式在音乐色彩上描画出一幅飘零、孤独的画面，细腻委婉的音乐长短句的结合更是尽显飘忽不定的样态，娓娓诉说着李清照晚年漂泊无依的“孤愁”，使人无不扼腕叹息。

与徐沛东在国内学习的经历不同，周易②在不同时期不仅接受了中国传统音乐的滋养，也学习了西方的音乐创作技法，因此他的艺术歌曲创作极具个性和辨识度。

《钗头凤》在调式上没有采用传统的中国五声调式，而是采用了被誉为擅长描绘“深褐色”情感色彩的西方升c小调，由#C、#D、E、#F、#G、A和B七个音构成。

在曲式结构上采用单部曲式，结构如下（见表2）：

《钗头凤》是由三个乐句构成的单部曲式，加上升c小调所擅长体现的痛苦、呻吟及倾诉心中渴望的情感，似乎是陆游连绵不绝的揪心与哀情在不断被捶打，坠入无法释怀又无可奈何的“苦愁”之中，让人感同身受。

（二）旋律和节奏——传递“愁”的音乐情绪

旋律和节奏是音乐中两个最基本的要素。人们通常会用“骨架和灵魂”来形容旋律和节奏的关系。作为音乐的骨架，旋律给音乐提供了高低起伏的结构和框架，而节奏则使音乐有了律动和活力，赋予音乐灵魂。旋律和节奏相辅相成、相互作用，共同构成了音乐的整体，传递了作曲家深切的情感和独特风格。

中国古诗词艺术歌曲的创作有一条不能忽略的规律就是诗词的平仄，这也是最具有中国审美意向的特点。诗词格律是我国古代诗词创作内在美与外在美的高度呈现。只有明白诗词的平仄，才能依词而作、依字作韵。笔者从以下两个方面阐析这两首作品中独具特点的节奏和旋律特征。

1.对应词作平仄特征的节奏律动

《声声慢》开篇的“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十四个字对应的平仄音调是“平平仄仄，仄仄平平，平平仄仄平平”，作曲家准确对应词作的平仄规律，创作出旋律走向与节奏特征。在这三句叠词中，节奏型的选用更显作曲家的匠心。开篇三句均以“两个二八节奏型+其他节奏型+休止”的节奏组合方式呈现，二八节奏型的运用，巧妙地把叠字的平仄与律动表现出来，而紧接着其他节奏型的出现则打破二八节奏型反复两次的平衡感，增加了不安定的因素，特别是休止符的应用，更是画龙点睛，欲说还休的无助感跃然谱上。节奏元素的如此运用，凸显了李清照自哀自叹、孤独徘徊的“孤愁”人物形象。

而《钗头凤》词作上下阕的平仄相同，如下所示：

平平仄。平平仄。仄平平仄平平仄。

平平仄。平平仄。中平平仄，仄平平仄。

仄仄仄。

为了能在上下阕相同的平仄中营造出诗人的“苦愁”，作曲家精妙地采用了复合型节拍（2/4与3/4交替）与一字多音（六连音与七连音）的创作手法，且音符的起起落落与词作的平仄十分贴合。这样的音乐创作手法使《钗头凤》的音乐始终处于一种不稳定的律动之中，凸显了陆游此时此刻压抑与痛苦的内心活动，人物形象生动鲜明、动人心魄。这也是这首艺术歌曲最突出的艺术特征。

2.描绘词人心境的旋律写作

李清照晚年孤独凄楚，一颗热心无处安放，而陆游则是揪心压抑，一腔衷肠无法倾诉。作曲家采用调式锚定音乐色彩，妙用节奏描摹词人所处境遇的心境，同时运用极富形象的旋律进一步走入词人的内心世界。

《声声慢》的旋律主要有两个特点：一是A段多以二度、三度的音程平缓级进，旋律音区处在中低声区并采用了模仿的创作手法，使得音乐旋律具有低吟浅唱的特点，进一步强化了李清照“孤愁”的音乐韵律，符合李清照彼时经历一系列人生重创之后身心饱受折磨、精神低迷的心绪。二是A段和B段八度大跳音程的使用，打破了平缓的音乐行进，把词人情绪起伏之后心底的呐喊和现实的哀叹塑造得更为立体。特别是在B段第39、40小节出现了一句上行强句后紧接八度大跳，且在第58、59小节音乐的尾声再一次重复强调，重拍和变化音的使用更加贴合词人心境，使得“孤愁”的语气精妙地融汇在旋律中，细腻地刻画了词人起伏的思潮和无处消解的愁绪。

与《声声慢》的旋律创作手法不同，《钗头凤》的旋律运用大跳音程与密集级进音程的交叉进行，真切地勾勒了词人见到旧时爱人时心绪不宁、患得患失的形象。

歌曲以小二度上行的手法来展开，让人小心翼翼地不敢触碰，而下行小六度大跳来收尾又突出了强烈的失落感，七连音的运用如泣如诉，似乎是词人内心纠结的呈示。a1段第26小节为全曲最高音#g2，加上延长音记号，似乎是词人无助的呐喊。而a2段第33至35小节的三个“错”以及尾声三个“莫”在节拍交替及休止符的相辅相成下，以一字一叹、顿挫行进的方式勾勒出词人相爱却要别离的怅然情绪，特别是最后一个字“莫”共有4个小节加延长音记号，似乎是词人情犹未终的表达。这样的创作手法使《钗头凤》的音乐色彩笼罩在一恸几绝的氛围中，深入刻画了词人陷入无法自拔的“苦愁”之中。

（三）钢琴音乐织体——渲染“愁”的音乐意境

众所周知，钢琴伴奏是艺术歌曲不可或缺的伙伴，其与词曲一起构成艺术歌曲的整体。《声声慢》和《钗头凤》这两首艺术歌曲的钢琴音乐部分，丰富的织体创作很好地渲染了作品所要体现的“愁”的意境。

在《声声慢》中，钢琴音乐采用了不同的织体营造了多层次的意境，生动而又贴切。例如，“你停我走”的织体是主旋律音乐情绪的补充，“左右反向进行”推动情绪往高处发展，表现“梧桐细雨”时则采用半分解织体，右手连续四个十六分音符以及连音的使用，加上左手用分解式二八节奏、pp的力度，更是把“孤愁”滋味展现得淋漓尽致。

《钗头凤》的钢琴音乐部分，多使用“3 对 4”“5 对 4”等不匀称对位织体，频繁使用三连音、五连音、六连音、延长音等节奏，以及三十二分音符、四十六分音符，这种打破平稳的音乐织体，使得节奏愈加密集，音乐更趋于紧张，大大增强了感情色彩，精准地渲染了词人心神不宁、繁杂矛盾的“苦愁”情绪。而在高潮部分，钢琴音乐两声部平行使用了 12 连音，最终停在柱式和弦上，仿若陆游心中千斤重的“苦愁”伤情喷涌而出，令人动容。

三、结束语

中国古诗词艺术歌曲具有语言与意境的深邃之美，“自古以来，中国传统文艺大都追求以含蓄为美，创作者充分运用各种艺术表现手法，去启发、唤起欣赏者的联想、想象，从而让其发现文学艺术作品表现形态之外的隽永深长的意味和情趣”［3］。通过对《声声慢》和《钗头凤》两首古诗词艺术歌曲中“愁”的艺术特征的探析，我们仿佛可以借助音乐穿越千百年看到词人的人生故事，如同真实触摸到词人跌宕起伏的“孤愁”或是“苦愁”情感并感同身受。毋庸置疑，古诗词艺术歌曲架起了一座古今对话的艺术之桥。

参考文献：

［1］梁启超.饮冰室诗话［M］．长春：时代文艺出版社，1998：235.

［2］唐圭璋，等．唐宋词鉴赏辞典：南宋·辽·金卷［M］．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1988：1374-1377.

［3］袁妍.中国传统以含蓄为美的文化根源［J］.美苑，2012（3）：123-126.

作者单位：浙江音乐学院